空镇
2009-12-25丰曜宇
丰曜宇
作为一镇之长,他当然不愿意镇上的居民越来越少,对于人们拖家带口地陆续搬走,他也曾挽留过,但这些人去意已决。
黑兔是镇上的扒手,坐过六次牢,直到现在,仍然固守着当年的装束:蓝色大裆裤,白边懒汉鞋,手腕上缠一块毛巾,倘若不是夏天,还要戴上一顶洗得发白的老式军帽。尽管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混社会的本色不改,头发虽然全部脱光,却更显出一些硬朗余风。此刻,他凶狠地咬着后槽牙,信步在街口。一个靠捡破烂度余生的老太婆试图从他脚边取走一块马粪纸板,他谦和地弯下腰,帮这个可怜人捡起来,但老太婆并不领情,接过去,头也不回颤巍巍地走了。怅然若失的黑兔从手腕上取下毛巾抹了下头顶,刚才的一弯腰,让他心跳加快了不少,但他还是尽量显出从容不迫,到了这个年龄,他早没了刚人道时的浅薄。望着远去的老太婆,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今天之所以能给这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一张好脸,是因为他已准备搬走了。
镇长草草地吃过早饭,在空荡荡的街口,跟黑兔打了个照面。以往,他决不会搭理这个老油皮,做了三十多年的镇长,对于这类无药可救的人渣除了把脸别过去,他很难做出其他动作。但今天,他拍了一下黑兔的肩膀,脸色毫不敷衍地说:“转呢?”
出于本能,黑兔惊慌地一缩身,但很快又挺了腰说:“也转呢?”
镇长咳嗽一声,忍了忍,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怎么他也是镇长,不能跟一个惯偷倒苦水。他重又板起脸,踱着方步朝镇西头走了。
“镇长……”黑兔突然想说点什么。
黑兔对这里还是留恋的,毕竟在这儿打打杀杀,神出鬼没了几十年。现在,镇上的人快走空了,他的心也空落落的。光棍黑兔实际上没什么牵绊,只要迈开腿,他就不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
镇长返了回来。黑兔欲言又止。镇长想发火,镇长这几天一直想发火,最后指着黑兔的衣着,发了火:“你看你成个什么样子?走!”
黑兔犹豫了片刻,跟在镇长后面,镇长停下来,回头说:“怎么,没听匿?让你把形象变一变。”
黑兔马上挺直了腰。镇长在一棵老树下站定,威严地对黑兔说:“你在这里,把要走的人都拦下,我要开一个会。”
于是,有开着拖拉机的人要从路口通过,黑兔就凶神恶煞般地挡在路中间,模仿着交警做手势。中午时分,路口已经聚集了三四十号人。
“你们不要走!”镇长一脸愠色,叉着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你们是这个镇上的居民,你们不能离开,那样的话……”镇长搜刮了一下词汇,然后有力地一挥手,什么也没说。
一个年轻人指着脚下说:“镇长,这下面空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干脆伏在地上,脸贴地面听了一番,“的确空了。如果不离开,总有一天,轰隆一声,我们就都埋在下面了。”
镇长黑着脸听完年轻人的陈述,一脸决然:“反正不能离开。我知道的,我躺在这里,你们也会踏过去,但你们踏过去也没用,踏过去你们也不能离开。要不我们没办法交待,是不是黑兔?”
黑兔保持着大字形的站姿,露出胸口“蛇缠剑”的刺青,极力配合着镇长。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一个吃奶的小男孩暂时从乳头上移开嘴巴,好奇地望着“蛇缠剑”,然后放肆地大哭起来。
天黑之前,试图离开的人群返回镇里,镇长感激地揽着黑兔的肩膀,像是揽着自己的兄弟。
黑兔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官员的宴请。他们一人要了一碗面,再磕上一个蛋,再剥上一瓣蒜,彼此深情地对望之后,把头埋在碗里。再抬起头,镇长已经付款走远了。
黑兔沿着熟悉的街衢往回走,重新回顾了自己简单的前半生。对于命运的安排,他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棒。”镇长揽着他的肩膀这样说。“一个人重要的不是穿什么,而在于坚持穿什么。”黑兔睡到半宿总结出一句颇像哲理的话。
夜里,镇长听到一片坍塌声。之后,又是一阵嘈杂,是车轮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这让他猛然惊醒。当他急速穿衣出门看时,人群已经走远。他们打着手电,光柱在天空中划来划去,就像电影里鬼子碉堡的探照灯。
等到天亮,黑兔赶到那棵老树下,路口已经清理干净,镇长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见到黑兔,站起来就往回走。黑兔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镇长温和地回过头来说:“他们趁黑夜走了。”
“可是……”黑兔欲言又止,他觉得,他的刺青还算威风。
“去看看,还有谁没走。”镇长好像自言自语,但黑兔听到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黑兔尽量克制住惋惜的语气。镇长对于黑兔用了“我们”这个词没有介意。
“先去吃早饭。”镇长倒是平静得多。
黑兔要了西红柿面,粗着嗓子给镇长点了浇肉面。浇肉面先上来,镇长拿筷子挑了一下,停住了,笑眯眯地把浇肉面推到黑兔面前:“你来肉的,你需要一副好身板儿。”
黑兔感激地接过面,为报答知遇之恩,黑兔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献计。
“拦是拦不住的,得让他们觉得留下来有好处。留下来的每户发两千块钱……”
“不,哪有那么多钱给他们发?况且,如果他们拿了钱还要走呢?”镇长显然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方案。
后来他们决定去视察,他们先去看望了捡破烂的老太婆。她没有离开的意思,院子里堆满尚未分类的废品,她舍不得把辛苦捡来的宝贝丢下。她的房子裂开一条很大的口子,随时可能塌掉。
“你帮她修一下。”镇长把黑兔叫过来。黑兔随手从一堆废木料里挑出一根,麻利地顶在快要倒的土墙上。前后没有一分钟,就算修过了。镇长叉着腰认真地看着黑兔工作,最后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没踢动,点了点头。
整个上午,黑兔不停地变换着身份:维修工、搬运工、护士、保姆、饲养员……拧螺丝的时候在一片铁叶子上划了右手食指;让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抓破脸;强忍着恶臭倒了一次半身不遂病人的排泄物……当早晨的一碗浇肉面快要消化殆尽时,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来找镇长,他们压低声音小声交谈着,最后又哈哈大笑着分了手。送走骑手,镇长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他干咳了一声,挺直腰身。
黑兔不明白镇长的态度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从现在开始,你正式成为了我的助手。”镇长迈步往办公大院走去,黑兔紧跟在后面,他偷空低头看了一眼刺在胸口的蛇缠剑,脑子里一片空白。
镇长让黑兔在一张表格上填了名字,黑兔习惯性地想找印泥按一个手印,但镇长已经把表格抽走了。
“理赔工作正式开始,我要干的事很多,从现在开始,不管谁来找我,你都说我不在。你的工作就是站在大院门口,把来找我的人打发走。”镇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显得很像一个镇长。
“什么叫理赔?”黑兔摸着光头问。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要跟他们乱说。咱们镇的下面不是都空了吗?如果谁家的房子因此塌了,可以向矿上提出赔偿,经镇里审核属实,就可以拿到两三万到十几万不等的赔款。”
“你是说如果塌了,那要是不塌呢?”黑兔想到了自家房子裂开的口子。
“不塌当然没有。”
“那裂开缝儿呢?”
“在我这里干事,不要问这问那的。”镇长有些烦躁,“你到大街上,口头通知一下。就说是我说的,一个路口一个路口说,见人就说。”
几分钟后,黑兔的身影出现在街口。“真有这样的好事?”有人听了黑兔的话,走出老远又折回来问。黑兔诧异地看着问询的人,傲慢地向下一个路口走去。中午之前,黑兔觉得已经够了,就返回办公大院,开始履行另一项职责。
镇长的电话还没有打完,一个接着一个,有往外打的,有打进来的。为了缓解疲劳,把话筒从一侧耳朵换到另一侧耳朵。在他的面前,淡黄的茶汤里翻腾着鹅黄的叶片。
黑兔本来想问一问工资待遇,但看见镇长忙碌的身影,又把话咽了回去。四十多岁才混到镇长助手的位置,别因为一句话弄砸了。他说服自己。
很快黑兔就发现这助手不好当,下午,一个男人在矿上打死的寡妇,在门口赖着不走:“我要找镇长。”寡妇尽量做出一些妖艳的表情。
“镇长不在。”
“你算什么东西?我男人当矿工是镇长的主意,矿上把耕地占了,填一张表当了正式工,结果窑塌了打死了,地也没了,人也不管了。我来跟镇长要我男人!”
寡妇离远了一点,像运动员一样通过一段助跑,使劲往里冲。
“滚!镇长不在,他不在!”黑兔死命地扛住,寡妇的冲劲很大,撞得他半个身子都有点发麻。不得已,他把毛巾从手腕上解下来,挥舞着,抡圆了,把寡妇抽出老远。
寡妇哭着骂着,躲藏在不远处一座房子的拐弯处,不敢过来了。
黑兔喘口气,想到寡妇的媚眼,觉得这件事得告诉镇长一下,他拿起传达室的电话给镇长拨,那边“嘟嘟”地正忙。他把大门掩上,从里面上了锁,一溜小跑地上了楼,从门缝里看见话筒在桌子上放着,镇长正斜躺在沙发上睡觉,涎水流了老长。听见黑兔敲门,镇长立即爬起来坐正,用袖口擦去嘴角的残液,麻利地操起话筒贴在耳边:“那好,就这样吧。”他一边放电话一边说,“进来吧。”
黑兔把寡妇的事说了一遍,镇长哈哈地笑着说:“忘了告你了,以后她要来,就让她进来,这女人可怜。我每月给她二百。”镇长已经睡意全无,他挥手把黑兔打发走,还跑到窗前,缩着脖子朝窗外张望了一番。
下午三点,办公大院门口拉起一条齐腰高的宽布带,把里面和外面隔离了,很多人一看见有些异样,就拥挤在那里,而且越聚越多。黑兔倨傲地抱着肩膀,故意把“工作人员”的胸牌突出一些,拦在门口,不时地抖一下布带:“往后,不要超过隔离带,挤什么挤?”
由于有几棵树挡着视线,人们根本不能看到里面在干什么,就连挤在最前面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挤到这里要做什么。不过,他们还是很耐心地挤在一起,一些举止粗鲁的人甚至推推搡搡,有人踩了别人的脚,有一个小孩委屈地哭起来。
黑兔过来维持秩序:“往后,说你呢!还有你,你想干什么?”
人群往后面让了一点,然后有力地反弹了一下,差点把宽布条扯断。黑兔有些按捺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毛巾,不满开始在人群中泛滥。
那个来闹过一回的寡妇挤进来,嚷着要进去,隔着宽布带大声地喊:“镇长!”
黑兔回头看见楼上窗口镇长的身影一闪,就把宽布带抬了抬,寡妇顺势钻过去,拐到树后边去了。
“她怎么可以进去?”
一对夫妻一前一后扶起宽布条要钻进去,黑兔马上把他们抽了出去。
一个看上去非常倔强的老头不由分说要往里闯,黑兔大声嚷起来,出手有一点狠,老头看见黑兔胸口的刺青,悄悄地退出人群。
办公大院门口的拥挤一直持续到天黑,人们散去并不是因为得到了答复,而是自始至终也没有弄清里面究竟在干什么。但他们都心满意足,各自小声地议论着,对于事态的发展发表了各自的看法。他们在得到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镇里,简单地安顿下来就拥到一起,人群中产生了这样或那样的看法。
“看来确有其事。”
“可是我的房子只是裂开一些口子,并没有塌掉。”
“那他也应该赔一部分。”
矿上开炮的巨大响动一如既往,一些趁黑夜赶回的人面带羞涩。小镇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很多人走上街头,夜市的生意竟然出奇地好,到处弥漫着炒肉的香气,酒杯碰撞的声音传出很远。
人们始终没有等到镇长的身影,意兴阑珊后,夜已太深,他们终于扛不住接二连三的哈欠,三三两两地各自回了家。
镇长和黑兔在一起。黑兔反复地思量过了,对于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随手放过是对不起祖宗的,尽管他没有为老屋添过只砖片瓦。
“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您点个头。”黑兔小心翼翼地从衣襟下摸出一个皮夹来,塞给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镇长。镇长保持着睡眼朦胧的样子,打着哈欠,一边拉开抽屉接纳了黑兔的盛意,一边站起来,背抄着手在沙发前转了两圈,背对着黑兔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黑兔适时地告退,他满心欢喜,雀儿一样地跃下楼梯。没有走出多远,他隐约觉得什么地方有一些不妥。那可是他全部的积蓄呀!
“黑兔下班了?”一个曾经告发过他的屠夫肃然起立,由于起得急,带翻了桌上的酒杯,他慌乱地扶起,侧过身子,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来一杯?你要是不记仇,就赏兄弟个脸。”
黑兔顿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镇长助理,便大度地坐了下来。屠夫受宠若惊地连忙满上一杯递过来,又吆喝再加两个菜。
“别提过去的那些事,谁没个七灾八难?只要说开了,就是弟兄。”黑兔的宽容感动得屠夫连连点头,三杯过后,屠夫终于说了真正要说的话:“老兄真是贵人受难,不过现在好了,听他们说你现在是镇长的红人,那么,今天好多人围在那里到底在等什么?”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们有纪律。”黑兔咽下一大块狗肉,又夹起另一块,感受着知道一些内幕的快意。况且,他还有一个重大的秘密,多说一句就有可能让这个精明的屠夫看出门道。
“怎么一直没见镇长?”
“他们一直在研究。”
“研究?那还有什么好研究的,一家一家登记,一家一家给钱不就行了?”
“好了,我有些累了,该走了。”黑兔有着丰富的反审讯经验,适时地中断了谈话,装作要付钱,被屠夫死活拦住。
如果镇里的人全回来,黑兔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向镇长讨一份更好的工作,比如收收税,或者抄个电表也行。但他清楚这些回来的人想些什么,如果他们拿到钱,当然自己也想拿到钱,那么,还会有谁守着这个空镇?
充分地度量了大小多少,黑兔的心里又有些释然,他不再惦记那个皮夹,翻着酒嗝回家了。
天一亮,黑兔就把行李搬到了传达室,然后急匆匆地去找镇长。
“办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黑兔有些自得地挺了挺腰,由于镇长拿了他的皮夹,所以,他不等同意就自动抽了把椅子坐下来。
“神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神不知鬼不觉?昨天下了班去哪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你倒好,去跟那个杀猪的吃饭,喝好了吧?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跟他说了些什么?”镇长黑着脸,说到气处,还把玻璃杯摔碎了。
“我……没说什么,他非要请我,再说我也确实有些饿。”黑兔争辩着。
“别跟我说这些,你的东西,你拿走,还有这几天的工资,一天三十不算亏待你吧?你现在马上给我滚蛋!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忘了你是个小偷,一个小偷的素质怎么能胜任我的助理?”镇长把皮包和两张新钱扔到地板上。
听到响动,立即有很多人跑进来,有几个年轻人架起黑兔就往外推。这些人昨天还不知道在哪里,今天全冒了出来,就连辞了职的也回来了。黑兔扳住门框,极力把半个身子留在门里,大声喊叫着:“可我的房子昨天夜里全塌了,你说的,塌了要理赔的,你得赔我!还有,我是签了合同的,你给了我一张表,我签了字的!”
镇长哈哈笑着,伸手从公文夹里取出那张表,扔了过来:“给,你的表,我原来打算报上去批的,现在不用了,一个随便吃别人饭拿别人东西的人上面会批吗?还有你的房子,谁告诉你要赔款?就算真有这回事,我也会派人调查,如果不是矿上开炮震塌的,如果是你自己拆掉的,我还要告你诈骗!”
黑兔整理了一下衣服,把一粒扯掉的衣扣踢到沙发底下,夹着皮夹,扭身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他冲出大门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几个穿戴一新的保安代替了他,像昨天他推别人一样把他推出了大门。
“都是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黑兔歇斯底里地揭发,但人们还在往门口挤,边挤边嘲笑他,几个来回,他就被挤出了人群,屠夫就站在那里,暧昧地跟他点了一下头。很快,黑兔发觉自己浑身空空的,他绝望地大叫起来:“哪个王八蛋偷了老子的皮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