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2009-12-25重门
重 门
从我记事起,就住在这座城市边缘的一幢简易楼房里。因为是顶层,以前我在窗户里,总能看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广场,大风刮过以后,甚至还能看见广场中心的塑像,现在从任何地方看出去,也只有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楼房。如果不是这种变迁,我也许已经忘记这座城市还有广场。
很多事物都在变迁中存在。三十几年过去了,如果没有各种疾病、高考落榜、创业失败、结婚离婚、一个朋友的去世等等事情的一再提醒,我或许会忘记自己还活着。那种情形,可能更接近我家楼下整理垃圾的老人。
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是在我一次离家出走时搬来的。当时我借口扔垃圾就没有回去,父母一定很奇怪我的举动,我从来没有扔过垃圾,更何况扔了四十天。四十天后,我终于敲开家门,看见母亲惊喜的面容,我什么也不说就回到房间。
“那个人是谁,怎么会住在垃圾箱里?”我想让她以为我刚刚扔完垃圾回来。
“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母亲说,“谁都不认识他。”
他住在楼下砖砌的垃圾箱旁边,那是一间比垃圾箱稍大的砖房,有门无窗,里面只有整理出来的垃圾和一张床。
虽然我每天都能见到他,而且很好奇他的身世,却从未产生过与他攀谈的念头,也没有向别人打听过他,估计别人也对他一无所知。
第二年冬天,他的房间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有人说孩子是他的孙女,他的儿子还没来得及见她一面就被埋进煤矿的深井。
房间里的哭声逐渐被笑声取代,女孩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为小院中人们的宠物。所有人都喂过她,所有人都抱过她,刚学走路时所有人都牵过她的手,连我也在她摔倒时扶起过她。一到晚上老人的平板车在楼外吱吱响起,她就会跑出去迎接,老人刚刚学会笑似的,蹲下来抱起她放在垃圾上面,塞给她几件别人扔掉的玩具让她挑拣。
某天人们忽然发觉她消失了。有人说头天晚上听到老人房间有个年轻女人在哭闹,人们猜测她是老人的儿媳。
此后几年间,连垃圾都有所不同,老人却看不出什么变化。白天他在外面拾垃圾,晚上回来整理。我通常很晚起床,很晚回家,有时路过他的门口,不经意地看到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拾回来的垃圾分类,耐心细致地把塑料瓶擦干净摞起,把纸片子压平捆绑好。看起来,老人对这些垃圾,怀有特别的感情。这时我往往觉得悲哀。悲哀的感觉很容易上瘾,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这段时期,因为又一次创业失败,我的心情极度郁闷,夜夜失眠。多数朋友的妻子听说我在找他们,不惜以离婚要挟,少数没成家的朋友解释说他们工作缠身。我只得每晚一个人在外面喝闷酒。
今天酒喝完已近深夜,我扶住路边的树呕吐不止。天上浓云密布,夜风冰凉,我最终栽倒在地。可能只是短暂的昏迷,醒过来时天仍然很黑,我觉得应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想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家,但走了很久,我发现自己钻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额头隐隐作痛,伸手摸一把,像是黏黏的血。
狭窄的小巷里没有灯光,地上坑坑洼洼,我又是高度近视,在迷宫般的巷道里摔了七八个跟头之后,我发觉又回到了那个该死的小巷。墙头有猫在哭,远处有狗在叫,声音此起彼伏。我骂了声见鬼,尽量做到呼吸平稳。我隐约听见几排房屋后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声音若有若无。我打起精神,循着声音的方向从小巷里绕了出去。
来到空旷的马路上,看清了声音的出处,路灯下面,一个人推着平板车走着,车轮咯吱咯吱地转动。那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衣,到处打着补丁,腿罗圈得厉害,虽然只是背影,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他是我家楼下的老人。这么晚了,他在大街上干什么?我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完全不辨方向,所以决定跟着他。我以为跟着他就能回家。
老人推着平板车,很吃力。他确实老了。有时他在路口停下来,从车上取下一把长夹子,夹起地上纸片一类的东西,他捡得非常仔细,等他走后,地上什么也没有剩下。风停过一阵又刮起来,把车上的纸片刮到我脚下。我认清那些是没烧完的纸钱,原来今天已经是清明了。
老人一路走一路捡。我跟在后面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有几次他明明反后脸朝我看,却好像视而不见。我不再躲躲闪闪,开始大摇大摆地跟在他身后。在这样的夜里,又是喝了许多酒之后,难免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我甚至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我边走边寻找熟悉的建筑,我搞不清,为何今天夜里一切都这样陌生?老人仍然不时停下,捡起各种东西。他不知疲倦地走着,我也不停地走着,我开始忽略为什么要跟着他。
老人的车上渐渐堆满东西,就这样他车子越来越沉重,遇到上坡时,我不得不上前帮他一把。等我们推上坡时,我终于看到还算熟悉的广场,我终于寻见了家的方向,但很奇怪我仍然跟着他走在与家相反的路上。老人又发现了什么,走过去费劲地蹲下身,捡起路边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那是一个烂布娃娃,老人给布娃娃拍拍土,整理好布娃娃的衣服,然后放在车上。
他终于停在了广场中心。那是一片黑暗的空地,周围散布着稀疏的灯光,却照不到那里。我坐在广场边的塑像下歇息,我一直盯着他。
我好像看见老人又捧出布娃娃,用袖子擦它的脸,然后把布娃娃放回车上。过了一会儿,他划着一根火柴,扔进车里,火迅速燃烧起来,照亮了老人满脸的皱纹和泪花。
清明之夜仍然很凉,火焰在老人面前跳动,看起来好像很暖和。火焰也在我的眼中跳动,我却感到一阵赛一阵的冷。
几只流浪的猫和狗围过来,在火焰周围缓缓奔跑,无声无息。几个流浪汉走过我身边,过去烤火,他们也是静悄悄的。火焰旁边又浮现出几个透明的影子,火光穿过他们的身体,照射得很远。另外有些影子浮现在广场周围,他们越聚越多,都面朝火焰移动,沉默不语,渐渐地挤满广场。
这时风越来越大,火借风势,平板车烧得更旺了,整个广场在温暖的火光中闪烁,几片烧着的纸钱随风飘散。
影子们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再移动。我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他是我爷爷。”一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五六岁的样子,她和怀里抱的布娃娃像透明的水晶,闪烁着火光。
“他每年都送我很多礼物,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玩。”
“他总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
“妈妈也常这样说,她从不骗我。”
布娃娃的头枕着女孩的臂弯,整个身子躺在她腿上,她拍着它睡觉。
“我离开爷爷很多年了,妈妈抱着我,很安全。妈妈说没有人能分开我们,爷爷也不行。”
布娃娃睁着眼不睡,女孩抱起布娃娃,开始唱一支很老的儿歌:
小红孩,戴红帽,
四个老鼠抬红轿;
狸猫打灯笼,
鱼狗唱响道,
一唱唱到月儿照,
把个爷爷吓一跳。
女孩的童声如她本人一样,水晶般清澈透亮,在星辰闪烁的夜幕下悠扬飘荡。
老人好像听到了歌声,四处张望,明明向这边看了很久,却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垂下头去。然后我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老人忽
然扑进火堆里,砸烂了正在燃烧的平板车,火焰引燃了他的头发,比其他火焰更亮,紧接着他的衣服和身体也开始燃烧。在火焰最旺盛的一刻,老人从火焰中走出来,透明的身上还裹着一团烟雾,虽然他还是罗圈腿,走起路来却很轻盈,在广场中挤来挤去,寻找什么。
女孩喊了一声爷爷,抱起布娃娃站起来,冲我们的身后说:“妈妈,爷爷在找咱们,他看见咱们了。”
她的妈妈可能一直站在我们身后,我没有发觉。她拉住女孩,要把她拖到广场外的黑暗中去。
“咱们该走了。”她对女孩说。
“我要去找爷爷,他在找咱们。”女孩说。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谁也分不开我们。”
老人一定听见了女孩的喊叫,他朝这边走过来,女人拉着女孩走向广场外的黑暗,在女孩回头张望的时候,老人像风一样来到他们面前,他拉住女孩的另一只胳膊,女孩挣脱了妈妈的手,搂住老人的脖子。老人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眼中充满愤恨。
“让我们走!”女人发出一声狂叫。
“我知道是你害死她,知道是你抱着她跳了河。”老人说,“你应该再死一次。”
“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女孩吓坏了,她抬头看看拉着她胳膊的妈妈,扭头看看拉着她另一条胳膊的爷爷,她同时挣开两只手,慢慢向后退几步。老人和女人像两股旋风搅在一起厮打,渐渐地他们旋出广场边缘,慢慢地消散了。广场中的火堆也要熄灭了,人群开始离开广场,灰烬前卧着几只流浪的猫和狗,它们竖起耳朵倾听女孩的叫喊。她正冲着广场外的黑暗,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叫爷爷。
将近黎明,天边稀薄的曙光让我的眼睛感到刺痛。积蓄了一夜的雨从天而降,落在灰烬中,火焰发出绝望的嘶声,片刻就变成灰烬被雨水浇灭,流向广场的下水道。流浪汉,流浪的狗和猫,还有那么多影子,都像来时一样消失。女孩独自回到我身边,和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她一直在哭。
“妈妈说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她把我偷走后,爷爷找得我们好辛苦。呜呜……”
“天快亮了,我带你去找妈妈,还有爷爷。”我说。
因为这种变迁,我知道我曾经活过。我整个人也如水晶般透明,我拉起小女孩的手,向远处走去,渐渐融入一抹黎明的曙光,天地间,只留下女孩稚嫩的童音:
小红孩,戴红帽,
四个老鼠抬红轿;
狸猫打灯笼,
鱼狗唱响道,
一唱唱到月儿照,
把个爷爷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