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古典的温暖教化
2009-12-23林超然张天舒
林超然 张天舒
陈力娇是弥漫着中国传统文化风味的抒情作家,阅读者会自觉身在古典美学的丛林中。她的小小说总有一种肯定性力量,热衷于写希望,她的文字总试图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很值得好好地来一回,美美地活一回,人不该随便对生活发脾气。陈力娇坚定地远远避开个人化写作范型,她的听众总有一个"集体"的定语;她同样坚定地避开意识形态写作套路,但不固执地去写底层百姓的"病相",而是端详他们的生命奇迹。她不是赞歌式的写家,当然不回避世事的艰辛、人情的冷暖、命运的捉弄,她的小说之所以每有拨云见日的情节,一是因为很多时候这正是生活真相,二是现代人照例要经历周而复始的世事撕杀,他们更需要的不是带血的利刃而是疗伤的良药。她的作品最终会执著地选择一种美来辉映,这源自作家天性中将心比心的敦厚与关切。
一、温暖叙事
陈力娇曾先后在京沪两地的顶级文学殿堂进修过,多年来她本人始终能够做到对西方文艺理论手不释卷,应该说对现代派手段决不陌生,但她要做的是毅然决然地绕开而不是尾随,比之斗争她更倾向于和解,比之破坏她更倾向于建设,比之崇高她更倾向于优美,比之批判她更倾向于诗化。当代西方小说大都是作为一种“否定话语”存在的,“在与社会和法定文化的关系中,小说取反对立场”。熟谙其道的陈力娇却一往无悔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蓝天下》(《北京文学》2005年12期)标题即有阳光的味道,是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拥抱的姿势。小说像一首抒情诗,更像一缕和风,带给人的是天鹅绒般绵软、熨帖的感受。“拿破仑”是个矮小、谦和、快乐、热情的中年男人,职位很低、收入一般的他不论是见到女市长还是普通百姓,都会老远就“轻轻举起右手,说声你好”,并且从不苛求别人的回应。作家特别设计了一个角色云朵朵,她是事件的见证人,也是故事的重要参与者。一次她跌倒了,正巧路过的“拿破仑”鼓励她疼也要爬起来。平素见着女市长躲着走,对人对事都觉乏味的她这一日“心里不免有些温暖,冰冷的世界有一句问候,有一把搀扶,感觉就是特别”,并且还情不自禁地“轻轻举起右手,说声你好”。这篇小说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浪漫气质,也几乎有着陈力娇全部小说的抒情基调和母题。
《大爱》(《小小说选刊》2008年17期)的素材显然来自发生在美国的那起校园枪击案,案件被视为一次人性恶的丑陋表演,但陈力娇却对其进行了动情的改写。凶犯圣几内亚大学品学兼优的H国留学生金蹈光制造了一起令人发指的校园惨案,遇难的35名学生中就有安娜与安凡姐弟。安娜与安凡的父母悲痛欲绝,直到第三天他们才挣扎起来,为孩子们做花环。安凡喜欢飞机,他们给他做了两架翱翔的飞机。安凡的墓和金蹈光的墓挨着,那位伟大的母亲迟疑了一下竟把两架飞机,“一架给了安凡,一架给了金蹈光。”在场的人看到她这个举动都深深地吃了一惊,连安凡的爸爸也吃了一惊。作家想告诉我们:对一个母亲来说,全天下的孩子都不能用爱他和恨他来划分,她的眼中只有是否偶尔犯错的幼小者,而没有善与恶、好与坏的森严壁垒。大爱来自母亲,也该来自所有的大人。我们是通过现代传媒获知那则新闻的,所看到的影像其实出自摄影师的剪辑,也就是说还有更多、更真实的内容被他轻易地、粗暴地删掉了,我们眼前只是有限的新闻而不是无限的真实,摄影师不由分说地强加给我们一个恨的角度,陈力娇则用心良苦地用两千字的人情投影把一种苍凉和失望轻轻擦去。
《少年》(《小小说选刊》2006年13期)写的是人们在患难中的相互搀扶。列车的内燃机出现了故障,紧急制动阀失灵,一千多个生命随时都可能毁于一旦。列车长尤放让播音员告诉乘客把他们想对亲人说的话写下来,有条件的也可以用手机直接同家人联系。15车2包厢住着三位互不相识乘客:老年牧师,中年老板,还有一个少年。两个大人在电话中同家人诀别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表现得出奇的平静,他们放低了声音用隐语同亲人进行最后的告别,是因为他们不想让眼前的少年为可能发生的灾难感到恐慌。做完了这一切,“接下来他们开始了认真的守望,他们惟恐死亡来临那一刻,会吓着眼前这个刚刚绽蕾的生命”。一个半小时以后,列车竟被奇迹般制服了。被父亲尤放带出车厢时,少年对两个发愣的人表示感谢,又突然说:“《马太福音》的第二十九章最后一条是向前向前向前。”老年牧师对如坠云里雾里的中年老板说:“他说的对极了,只是《马太福音》只有二十八章。”小说是一则清洁灵魂的隐喻和传奇,少年的回应使作品现出皆大欢喜的动人场面。作家老老实实地写下来,不用先锋与现代,叙述未杂任何装饰,内容与主旨却本自天然地摇曳多姿。“随着大众媒体包围、渗入我们的整个生活,媚俗就成了我们日常的美学与道德。直到不久以前的时代,现代主义还意味着一种反对固有观念与媚俗的保守主义的反叛。今天,……现代性已披上了媚俗的袍子。”陈力娇因为蔑视一种媚俗而走向一种脱俗。
在《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曾有“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之语,这是汪曾祺的夫子自道,当然也是他的一种自谦。很多人太愿意把“和谐”与“深刻”对立起来,其实这并不合适。和谐展示了主客体在实践中经过碰撞所实现的平衡、统一,是完美形式和内在本质的无间交融、浑整一体,深受传统文化濡染的中国人一定不要忘记和谐其实是一种更接近人类终极理想的大深刻,甚至就是最后的深刻。
二、教育读本
小说决非玩物,理应有所担当,因为“我们从其他方面所获的教益总没有从文学上得到的重要”,作家创作也必须慎之再慎。艾芜说:“他们的愿望,他们的需要——一切东西都渗入我的灵魂来了,或者我的灵魂走进他们的肉体去了。这是一个醒着的人的梦。”陈力娇就经常做着“醒着的人的梦”,她的小小说常常具有一种实用性,像人生教科书,取自现实,又可便捷地回馈现实;她的文字和心思都极为干净、省洁(要知道当下小说中“少儿不宜”的内容委实不少)。她的不少作品因为与青少年特别贴心,而经常成为“中学生喜爱小说”的上榜篇目;她的一本小说集《赢你一生》(《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2月)被列入“新课标语文课外阅读经典”丛书,这无疑是对成年作家的一种褒奖。
在《吴黑米的手》(《微型小说选刊》2006年16期)中,作家用的是一把童心的尺子,她写的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全部,他的办法可能有些笨拙,却是生活原态,读之让人心热。父亲不声不响地抛弃了这个家,为使生命行将走到尽头的母亲在最后的时日能够好受一些、吃得好点儿,吴黑米决定辍学到汽车修理厂打工,可是他的满手油污很快就被母亲发觉了。吴黑米大伤了一番脑筋后才想出了为同事“免费洗衣”的路数。弄清原委的老板“很爱怜地摸摸吴黑米的头,眼睛有点儿湿,末了他说,从明天开始,你给我做食堂管理员吧,那样你的母亲就看不出你的一双黑手了”。吴黑米困境中的奋起,还有他的真情和孝心感动了周围的人。这样的结局不是作家的有意成全,而是人物自己赢得的胜利。
面对教育课题时,陈力娇总是特别投入。尽管作家用了很多笔墨写到小主人公的苦难,但《冰释》(《微型小说选刊》2007年23期)中的“冰”并不是狠心的母亲丢下他时决绝的背影,也不是老师对他的无休止的体罚;并不是后爸爸因忙于工作而对他几近于无的人生教育,也不是家徒四壁的窘迫境况,而是他对人世不报任何指望的冰冷态度。“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虽年仅13岁但已经历太多的他也不例外,对人间再无留恋的他决心奔赴另一个世界。就在最后一刻,他突然萌生了同后爸爸告个别的想法。就在这次通话中,他蹩脚的厨艺却意外得到父亲的嘉许和鼓励,父爱也及时地将他挽留在只要用心其实就不难找到美好的人世。很多时候,我们再争取一下,生活就可能给我们指出明路。对于中学生来说,对于我们的学校、家庭乃至社会这些教育责任的承担者来说,这都是一篇特别值得细读,特别值得深思的课文。
陈力娇还有许多小说干脆是用一篇作品解决一个现实教育问题。鱼鱼想都没想就借给了儿子还在读高中补习班、家境贫寒的一名同学400元钱,结果她因此遭受丈夫的白眼、同事的奚落,说她受骗的,说她犯傻的,说她纵容犯罪的都有,弄得鱼鱼寝食难安很是委屈、沮丧。好不容易等到上大学的儿子放寒假回来,“鱼鱼像见到救星一样,把这事一点不剩地全对儿子说了,包括同事的看法,丈夫的抗议,包括自己的迟疑不能肯定”,儿子拥抱了她,他站在母亲一边。这篇作品流露了作家对世风的担心,但鱼鱼有一个善良、懂事,对人和世界满怀信心的儿子,这一成功的教育成果足以成为重拾对他人的信任的雄辩理由。(《鱼鱼和儿子最近》发表在《北京文学》2005年12期)射击队的四个人到山里采野菜,一条巨蟒突然缠住了小峰的脖子,情急之下大家选定了心理素质最为出色的小童来开那一枪。巨蟒被击中的瞬间,小童也瘫坐下来,一周后教练宣布小童不能再参加比赛,当然也就不能再当冠军了。小童说他看什么都像蛇,而靶心更像蛇的眼睛。这是一幕自然生态对人类擅闯的无情报复,是人性善良的可贵显现,同时也有命运对人的苛责,人是不能随意犯错的,因为有时候一招儿不慎满盘皆输。(《明星的毁灭》(《百花园•原创版》2004年22期)类似的作品还有《更正》、《寻岸》、《绝旅》、《搏斗》等等,都在直面教育中或大或小的某种困局,作家则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和深度的思考一一为我们觅得良方。
陈力娇醉心文学的审美特质,同时对小小说的社会功能从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文学是一种精致的精神产品,人们常常对它寄予厚望。为了这份热爱与信赖,创作中的陈力娇表情格外凝重。她的作品指向唯美,偶尔也会兼顾一下人们的娱乐心态,但这些决不会影响到她对社会的种种提醒,她的所有小说几乎都有一个教育主题,而教育对象各有不同,可能是自然个体的人,可能大到家庭、学校,甚至可能是整个社会。尽管她的力量很是单薄,尽管不能一切尽如其愿,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忠实的追随者和传道者,她的这番孜孜不倦的奔走,始终是有利于世道人心的。
三、古典情怀
陈力娇小说中的古典情怀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她艺术禀赋的核心也是她人文理想的走向,能够看得出来她对身上犹存古风的人物情有独钟,而她尤为看重的是人的刚健有为。《另类妈妈》(《天池》2005年11期)中小五的妈妈居然有纵容小偷的奇异举动:“他都踅摸我好几天了,我哪躲得起他呀,不如早给他,他就静心了,我也省心了”,结果是“那青年面红耳赤,把钱撇给小五的妈妈,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舞会上一个老年男人因病猝死,就在身份尴尬、生怕被人识破暧昧关系的舞伴手足无措时,小五的妈妈及时赶过来,脱下自己的衣服垫在死者头下。更出人意料的是,待救护车走后,她竟捡起衣服,“抖抖上面的灰尘,然后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穿在了身上”,她还不忘和那个躲在一旁掩面哭泣的舞伴拥抱一下。“中国特色的现代叙事学,是以渊深的文化感为其意义的密码,又以内在的生命感为其形式的本质。”小五的妈妈身上有着显在的儒家急公好义的思想,她的侠骨柔肠,她健康得不含半点尘滓的精神风貌会让我们悄悄竖起拇指,作家自然 也舍得为此挥毫泼墨。
偎近心灵的“虚静”也是陈力娇的快意抉择。在中国文化中,“静”是一个关键的范畴,人们不仅把它当成一种理念来追索,而且把它视作摆脱是非、好恶的利器,把它视作远离功利、物我两忘的人生大境界,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庄子的“无己”“丧失”“心斋”“坐忘”等,都是传统中国人恪守的艺术创作准则乃至做人处世准则。“虚静中的知觉活动,是感性的,同时也是超感性的。”所以虚静是一种深邃,这种深邃其实是喧嚣时代的急需。哑女美得像一种观念,她历尽辛苦才追上大美人还给她遗失的钱。对这个事件很感好奇并终于明白究竟的廖五一转身时,大美人在他的背后喊:“你不要找她,更不要爱她,她是个哑巴。”“廖五一站下了,是猛然站下的,这个扁担街出名的小混混,第一次暗自握起了拳头。”作家用个案来展示美与丑在生活中被偷偷置换的一个片断,她没有叹息,内心平静,让美静静呈现,让读者自己遴选。(《女神》《文艺生活•精品小小说》2008年5期)他没能找到合适的泳衣,儿子又在不断催促,只得一丝不挂地跃入水中。儿子开始欢呼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赤子般的父亲。在人成年以后,“裸浴”便完全被世俗拒绝。穿戴整齐成为成人礼必须付出的代价,作家更是在提示我们,文明让我们遮羞,也会让我们失去太多真纯,人越来越成为大自然里的怪物,几乎没有胆量再向它袒陈自己。(《裸浴》《微型小说选刊》2007年6期转载)九死一生的小吴被黑豹救了,黑豹却脱落了两颗牙齿,折断了一条后腿。小吴告诉大家,冰浪把他掀倒那会儿,他落到了雪坡的另一头,如不是黑豹及时咬住他的衣服,并把自己的一条腿插在冰隙里,小吴必死无疑。黑豹为此付出了代价,伤口感染让它持续三天高烧不退。第四天尽管队员们有些不忍,可他们还是丢下黑豹继续前进了。“又一天的早晨来临了”,队员们突然发现,“3号营地的雪坡上,高高地站立着赫然醒目的黑豹,它的嘴里衔着一抹红(小吴的羊绒衫),耀眼的红色火焰一般燃烧在南极洁白如玉的背景之上”。猎犬黑豹的表现令人心上复杂,也许是作者看厌了现世的各种各样的格斗、各种各样膨胀的私欲,才扭头关注动物身上君子一样的光辉。(《猎犬黑豹》《小小说选刊》2006年12期)
古典情怀到底能走多远?陈力娇的这种痴迷是不是指向某种危险?对古典的过分怀念和现代作家应有的反思立场是否相悖?有这样的诘疑,是因为我们的某种误会,其实这些我们都不必担心,古典只是她的精神归宿之一或者说只是她的一个答案。她有能力重新发现人性的复杂性、多面性,深挖人物的精神底蕴,寻找主体人格搭建的无限可能性。
陈力娇是中国当代小小说创作领域的重量级作家,我们能够读到她耐心、华美的抒情,也能读到她的焦虑和捍卫。她能够把握人生美妙或严峻的瞬间,以自己细致体察、高深颖悟的本领,借重与世界平视的角度,借重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字,实现一次次警策人心的言说。陈力娇用自己全部的创作实践生动说明:不该随便对生活发脾气,是我们对时代的敬重,对世界的爱护,更是对生命的景仰。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学报编辑部)
参考资料
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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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王东亮、王晨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54页。
艾芜《文学手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7页。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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