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战斗
2009-12-23蒋书丽
蒋书丽
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研究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一直波澜不兴,也少见突破性的成果,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缺乏理论作为坚厚的基础却是根本性的。而且从国际的视角来看,中国的女性主义研究先天就是不足的。
像20世纪的许多理论术语一样,女性主义(最初称作女权主义)也是一个舶来语,也许这就注定了它像其他的术语和范畴一样,在一阵子的热炒之后,就逐渐淡出文坛了,因而并不能真正地触动人们的灵魂深处。即便是女性主义文学研究已经占据了一些高校的课堂,但由于和现实生活的严重隔膜和象牙塔化,而难以产生真正的社会价值。相对于西方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研究者通过著书立说进行高屋建瓴和切中时弊的战斗式研究姿态,中国女性主义不仅显得过于沉寂,而且过于温和,尤其是近二十多年的关于女性观念的改变,几乎都是自下而上的,即更多是来自于现实层面女性的生活选择,而不是女性研究者们有针对性的探讨和研究。造成中国女性权利保障和社会地位下降的原因,除了现实层面的制度性原因之外,理论上缺少这种切中时弊和振聋发聩的学术成果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者同情的匮乏,这一点从文学创作上有很明显的表现。从中西女性主义比较的角度,对上述两个问题看得更清楚。
一、同情的匮乏
一部《浮出历史的地表》,将现代中国女性作家们从历史的湮没中推到了文学的前台,它的产生,来自于女性对女性的怜惜。而从整个文学史来说,女性被忽视的命运是绝对的。即便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男性先锋们注意到了妇女问题并在启蒙的推动下中国女性从封建家庭中走了出来,但她们很快还是又回到了原有的生存模式,张爱玲那篇不长的《五四遗事》非常透彻地揭露了这一残酷现实。特别遗憾的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灾难性作家的笔下,很难找到一位饱满鲜明并饱含男作家同情的女性形象。
而翻开一部欧美文学史,在那些光辉灿烂的人物形象中,我们能够看到:从古希腊的海伦、美狄亚,到19世纪那些我们信手拈来的闪光的名字——福楼拜笔下那个浪漫而不幸的包法利夫人;哈代笔下那个勤劳、善良、美丽的苔丝姑娘;托尔斯泰笔下那个大胆追求爱情的安娜;易卜生笔下那个勇敢走出家门的娜拉,还有霍桑笔下那个坚强隐忍的海丝特白兰……文学创作上的这一表现,足以表明了,西方女性主义者已经获得了相当一部分男性作家的理解和同情,这就为女性主义运动的深入开展奠定了基础。其实,要是追根溯源的话,西方文学中的这一传统完全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荷马史诗》里的这一句“为这样的女人打上十年战争是值得的”,(也就毫不奇怪,有英国历史学家安德鲁•达尔拜在其著作《重新发现荷马》中指出,《荷马史诗》可能出自一位女性之手,而非荷马,这一颠覆性论断也颇耐人寻味),可以让所有的中国文人汗颜,所以在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背后,是陆游作为一个男人的孱弱,别说他一介诗人、书生,贵为皇帝的唐明皇不也是无可奈何地让自己的爱妃屈死在马嵬坡吗?想想看,我们古代的四大美女,哪一个的命运不是和西方的海伦有着天地之别,西施成为男人和王权的牺牲品,貂蝉成为男人争权夺势的棋子,昭君被男人当作求和的礼物,而前面提到的杨贵妃,同样是男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权势的牺牲品,和西方轰动一时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同样来自皇室的爱情佳话可谓有着天地之差。在中国这些屈辱的事件中,女人是被当作某种有价值的物件而已。也就更不用奇怪,在我们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充斥着“红颜祸水”“倾国倾城”这样带有侮辱性的话语了。
即便是翻开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在男性作家的笔下,我们也找不到可以与上述西方文学中相媲美的人物形象,更甚者,在相当一段时间的文学创作里,女性仅是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连爱情和家庭生活都成为禁忌的话题这样极端的历史时刻。然而,鲁迅终究就是鲁迅,那个不断向人们讲述“我真傻,不知道冬天也有狼”的祥林嫂,还是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细细品来,却总有些不是滋味,无论怎么看,祥林嫂似乎都是作为鲁迅的一个工具,或者手段,而不是目的。但毕竟,鲁迅提出了“娜拉走后会怎么样”的问题,尽管残酷,但是真实。继续搜寻,我们还能够找到沈从文笔下的翠翠,而我又怀疑,这样一个美丽善良如天使般的女子,在她被动的等待中,是否仅仅是男性审美理想的一个化身和预设?即便我们追溯到杜丽娘、崔莺莺、林黛玉等这些闪光的文学形象,却仍然不能照亮中国女性整体的暗淡的命运。
因此,20世纪中国女性的斗争,是一场孤独的战斗。这也就毫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的女性作家,都把目光集中女性身上,如果没有来自异性的关爱,至少女性们自己要关注自身,所以林白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最形象地表达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历史和现状,孤独也就成为20世纪中国女作家不可逃避的历史宿命。因此,书写自己,成为女作家不约而同的一种选择。从五四时期登上文坛的第一代作家冰心开始,到20世纪末的林白们,女性书写自身成为中国文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传统,无论是现代女作家还是当代女作家,都无法将目光从自身上移开。这里不能不提到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表达出这样的心声来,的确是需要勇气的。然而就是这么一篇仅仅是搔到痒处的一篇短文却为丁玲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然而不管文学创作的揭露多么地深刻,批判多么地尖锐,也不等同于理论建构,更不能取代现实生存。更何况,我们还有自己的文化传统。而文学,也不能够代替政治和文化。因此仅从文学的视角来探求女性的命运,难以走向民间,更难以带来观念上的突破性。从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历史发展不难看出,妇女的解放是多方面的,它必须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深入展开,仅仅是文学,是严重不足的。它面对的毕竟只是文本,而不是现实。
二、理论的空白
时至今日,当西方理论界早已经写出《关于中国妇女》这样的著作时,我们还没有看到一部出自中国女性主义者的理论著作。而在西方,在女性主义诞生初期,就有了强大的理论后盾,在二百多年的历史发展中,不时会有一部理论著作如炮弹般地轰鸣在渐近麻木的人们耳畔。因此,通过比较,我们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我们的匮乏都表现在哪些方面。
在西方,从女权主义诞生的那天起,就伴随着一部部研究著作的理论指导和舆论支持,尤其在法国和美国,女性研究已经相当深入,触及到了方方面面,从政治、经济、文化到性别,并在现实层面上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为西方女性的真正解放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历史上第一部女权主义(因为最初采用女权主义一词,出于尊重历史,这一部分内容使用“女权主义”)理论著作《为女权辩护》,产生于1792年,出自英国的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之手。而在此之前(1791年),法国的奥林珀•德•古杰就在巴黎散发过《妇女的权力》的小册子,并为此而被送上了断头台。在美国的1790年,一个叫朱迪思•萨金特•玛丽的人发表了题为《论两性的平等》的文章。可以说,几乎在西方启蒙运动的同时,妇女追求平等权力的意识就觉醒了,不能不说,这是启蒙时期自由、平等的思想深入人心的结果,同时也为西方的女权主义运动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历史传统和理论基础。“天赋人权”“生而平等”等观念成为女性从男性手中取得的反戈一击的重要思想武器和理论资源。历史的荒诞性也就在这里,提出了“天赋人权”“生而平等”的男性,写下了“他们全都平等、独立,没有谁可以损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是侵犯他人的财产”的男人们,却并不承认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拥有和他们一样的平等权力,女人的奋起反抗也就成为必然。沃尔斯通克拉夫特非常尖锐地指出,因为男性需要盲目服从和肉欲享乐,因此他们只希望妇女保持在无知状态,妇女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扮自己取悦男人(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当下几乎风靡全球的美容产业。个中缘由,恐怕不言自明。在不断地看到一些女性为了所谓的美而“献身”的新闻报道时所产生的悲哀,无疑是巨大而深刻的)。
所以,西方的启蒙主义思想运动所产生的巨大副作用,成为西方女权主义思想发端的源头,也许这是那些男性思想家们所没有预料到的,特别是天赋人权观念深入人心。1848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个叫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的女性起草了《观点宣言》,并获得一百名男女的签名,这部宣言被认为是几乎逐字逐句地模仿《独立宣言》,请看:
我们以为以下的真理是不证自明的:男人和女人生来平等;他们具有不可剥夺的天赋权利;这些权利是: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政府的建立正是为了保证这些权利,而政府的正当权利来自被统治者。
相对于女权主义运动已经进展到相当高度和深度的西方,我们却极其遗憾地发现,中国女性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保障,即便是在这21世纪,有多少女婴被扼杀在母腹中,又有多少女婴被遗弃在这冷漠的人间,就不难明白这男女平等的理想距离现实有多么遥远。我们国家的“春蕾计划”和“幸福工程”都是针对女性的救助方式,一个面向女孩,一个面向母亲,这在让人感到欣慰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男女平等的一个莫大的讽刺。据说,未来一代人适龄男性青年要比女性多出几千万,由此可见,有多少女婴的生命被扼杀。因此,在西方国家的女权主义运动达到相当的高度时,我们的女性还没有取得基本的平等的生存权。
西方的女权主义进入到第二个时期,就不再仅仅是从男性那里争取到自己的权利,而是在对文化传统的批判中追根溯源,斯坦顿的《妇女的圣经》就是这一阶段的代表,它分别发表于1895年和1898年(上下两部分)。它与第一时期的追求平等权利不同,而是特别强调了女性的优势和特点,并提出了富有深远影响的女权主义观点:“女性,尤其是母亲们,她们的特殊经历和智能使她们拥有一种肯定生命的、和平的、富有创造性的世界观。但父权制埋没了这种世界观,父权制带来的是毁灭、暴政和战争。”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一次战争,是由女人发动的。没有哪个母亲会把他们的儿子送上战场,也没有哪个妻子会把丈夫送上战场,战争是男人的游戏。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一个重要的女权主义理论家吉尔曼也先后发表了《妇女与经济》、《人为的世界》、《家庭》、《男人的宗教和女人的宗教》等重要理论著作,将女权主义理论继续向深度推进,她继承了斯坦顿的思想,认为女性代表着人类对和平与和谐的尊崇,意味着关怀、培养、奉献和教育。同时提出了制约女性发展的最根本问题,就是经济问题,并尖锐地指出了,婚姻成为卖淫的一种形式。后来波伏瓦在她的《第二性》中对这一思想也有所阐述。吉尔曼更是尖锐地指出,家庭制度是一种倒退,并提出了家务劳动职业化的改革主张,从而使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认为女性也是一种重要的人力资源。这一主张,已经在西方的一些福利国家的政策法规中得到了很好地体现,而在我国,家务劳动基本还属于女性不折不扣的“特权”。
中国当代读者所最熟悉的女权主义代表,是波伏瓦和西苏,二者都是法国人。无论是波伏瓦的《第二性》还是西苏的“身体写作”,都对中国女性,特别是文学女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西苏的“身体写作”理论,在中国女作家中得到了很好的实践,遗憾的是,在西苏看来,通过写作确立主体地位、进入历史的革命行动,被中国某些女作家庸俗地理解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身体写作”。对于西苏来说,写作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从18世纪末西方女权主义诞生以来,它就一直在一种强大的思想传统中发展着,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特别是,西方女权主义者是主动自觉地开始自己的斗争史,并不断地丰富着自己的理论。而中国则不然。众所周知,中国女性是被“解放”的,她能够从封建压迫中走出来,完全要归功于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们,遗憾的是,无论是中国女性还是男性都没有继承新文化运动的传统,将中国妇女问题继续深入下去。可以说,中国女权主义运动,从一开始就是先天不足,而后天又营养不良,她没有能够“喝母乳”长大,而是断断续续地喝着“羊奶”长大,她的孱弱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因此,理论上的空白和同情的严重匮乏造成中国女性主义运动严重的发育不良,当然,还有历史的短暂,即中国的现代化过程比较短暂这一客观原因,以及中国20世纪本身的命途多舛。在中国,自由平等观念的历史性的、资源性的匮乏,不仅使得中国的封建等级观念根深蒂固,而且造成权力集中现象比较突出,历史上曾经作为附属品、物品、商品甚或是战利品的女性也就无从获得解放自身的理论支点。而女性要获得真正的平等,必须获得男性的同情,更何况,中国女性从来没有像西方女性那样,为争取自身的权利付出过代价。
权利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所以,这“一个人的战争”将是持久的。
(作者单位: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参考文献
曾有一份来自英国的调查报告,认为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里呈下降趋势。事实也很明显,大批的下岗女工,大批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都说明了这一问题。
[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1—2页,6页,9页,57页。
写到这里,不能不让人想起张爱玲在《谈女人》中的一段精辟话语:“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这实在是达到了世界高度的一种认识,也实在是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