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风
2009-12-16罗文华
罗文华
吴组缃
2008年4月27日,我在我编的《天津日报·满庭芳》上,以头条位置刊发了我的大学同学、北大中文系教授孔庆东的文章《留得一千八百担——纪念吴组缃先生百年诞辰》。孔庆东这篇文章写于4月13日,此前一天,他参加了在北大举行的吴组缃先生诞辰百年纪念会。我上大学时,专业兴趣主要在中国古典文学上,因而比其他同学更关注和了解吴组缃先生。后来我在几篇文章中都写到过吴先生,引起很多北大校友的亲切回响。吴组缃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我刊发孔庆东这篇文章,实际也是借此表达我自己对吴先生的缅怀之情。
2007年夏天,我们北大中文系八三级同学回母校聚会,纪念大学毕业二十周年。座谈中,我再次提到吴组缃先生那句对我影响极大的名言:“中文系的学生不会写东西,就等于糖不甜。”重温此语,我实是有感而发的。我的潜台词是:以我们文学八三班的五十人来说,当初人人都是满怀着文学理想,以各省文科状元或高分考生的身份来到未名湖畔,经受中国最高学府的文学洗礼的;而今呢,虽然每个人都在各自领域里有所成就,但坚持写东西的却没有几人。这是文学的失宠,还是我们的骛俗?这是文学的尴尬,还是我们的悲哀?
吴组缃先生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卓然风骨。北大的很多老师都知道吴先生的脾气倔强,而且都说这与他和周恩来有特殊关系有关。新中国成立时,吴先生刚过不惑之年,以写农村和农民称誉文坛的他,完全可以继续他的小说创作,但是他却毅然转了舵,致力于中国古代小说的教学与研究,没有再从事文学创作。据说他做出这个改变自己人生的重要决定,就是接受了周恩来总理的建议。他的倔强,体现在口头上,就是无所顾忌。他给我们讲《红楼梦》时,提到一位学者的一个观点,他表示不同意,又谈到听说这位学者是当时一位高级领导人的儿子,紧接着便说:“我管他是谁儿子!”话音刚落,就激起课堂一片掌声。
古代文学教研室的吕乃岩老师告诉我,吴先生一直就是这么耿直。“左”的时代,有人将小说《三国演义》中的人物与作者罗贯中所处元末明初时期的历史人物生拉硬扯,牵强附会,吴先生认为不能把这样的知识灌输给学生们,就在讨论时拍案而起,带头反对,说:“我不同意朱元璋就是曹操!”吕乃岩老师见吴先生打了头炮,自己的胆子也壮了,马上说:“那……元顺帝,他也不是个汉献帝呀!”我曾在宿舍里多次向同学们模仿吕老师说这话时的山东口音,阿忆同学总是跟我学,引得室友们哈哈大笑。
吴先生在文学界和学术界享有崇高地位,主要还是由于他的见识不凡。他善于将生活感受、创作经验和研究成果融合成自己独到的见解。大家都知道他批评过茅盾的小说,我也亲耳听他批评过姚雪垠的《李自成》,那真是不留情面,但却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孔庆东写的这篇纪念文章在本报刊发前,我的领导删去了其中的一句话:“吴小如先生高度赞扬了吴组缃的讲课艺术,并以他惯有的犀利,斥责了百家讲坛上某些人‘讲的那叫什么东西!”领导删去这句话,当然是不愿意给读者以贬低“百家讲坛”的感觉。我们上学时,中文系的中年教师习惯上称吴组缃先生为“大吴先生”,而称吴小如先生为“小吴先生”。虽然当时吴小如先生已经从中文系调到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但大家依然把他当做中文系的老先生,有重要的讲座和活动还是要请他出场唱主角。但无论是“大吴先生”还是“小吴先生”,都有一个全校公认的突出特点:课讲得好。因此,我能读懂吴小如先生那句话的弦外音:教授,首先要课讲得好。
孔庆东本人也在“百家讲坛”讲过金庸和鲁迅,是“百家讲坛”的著名“坛主”,他以亲身经历评价道:“我还有幸听过吴组缃先生的讲座,那是他在北大最后的演讲,真是大师级的。‘百家讲坛里的诸位老师,只有周汝昌先生有那样的水平。不过吴组缃还是上不了‘百家讲坛的,就因为一条:普通话不达标也。”我认为孔庆东的话说得十分公道,因为吴组缃先生在北大最后的那次演讲,我是和孔庆东一起听的,而且我们是坐在大型阶梯教室头一排的正中间,我还当场回答了吴先生提出的有关《红楼梦》的三个问题。
林 庚
1987年5月27日下午,春夏之交,天气晴好。我们北大中文系八三级同学聚集在图书馆东面的大草坪(可惜这个大草坪后来消失了,被图书馆扩建为它的一部分),以远处的博雅塔为背景,以班为单位,请来系里各专业二十多位任课老师,拍摄毕业照。二十年后,随着我们文学班中的一些人成为社会名人,我班的这幅毕业照自然也就升值了。近年我才从同学网上发现一个情况,我班那次拍摄毕业照,不仅留下了一幅正式的毕业照,而且还留下了一幅“预备照”,即同学们在等待拍摄毕业照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非常生活化的照片。而在这幅“预备照”上,惟独找不到我和孔庆东两人的身影。
那是因为我和孔庆东去请林庚先生了。
那天师生已基本聚齐,马上就要拍摄了。我扫了一眼来的老师,有教过我们课的谢冕、钱理群、葛晓音(我这是挑后来名气特别大的说),当然少不了我们的班主任温儒敏(后来当过北大出版社总编辑、北大中文系主任),年纪最大的当属六十多岁的陈贻 先生。同学们也碰了碰情况,通报一下哪位老师因病、哪位老师因事不能参加。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加上平时就特别尊敬老先生,就提出应该把林庚先生请来。大家听了,一致拥护,并委托我去请。孔庆东是系学生会主席,又是我的室友,就主动提出与我一起去请,并告诉大家再耐心等一会儿。那幅“预备照”就是同学们在等待我和孔庆东去请林庚先生的空当儿拍摄的。
在庭前翠竹掩映下,刚刚午休过的林庚先生缓缓地打开平房寓所的大门。听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带着歉意说,近来身体不好,头晕,不能参加拍照了,并让我们代问同学们好。看到林先生身体清瘦,面色有些苍白,我就说了几句劝老人家保重身体、好好休养的话,便拉着孔庆东赶回去参加拍照了。
从图书馆东草坪到燕南园林先生寓所并不远,但我和孔庆东因为心急,跑了一个来回,还是出了一身小汗。赶回摄影现场时,师生们已基本就位,于是我就站在第三排的最左边加入了合影。
林先生虽然没有参加我们的拍照,但他那与竹为邻的清癯的形象,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时,林先生已经七十七岁。谁也没有想到,从那以后,这位瘦弱的老人又走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直至2006年10月4日在睡梦中悄然西去。我想,他的长寿,必定得益于他晚年的淡泊。此时,不禁默念起他半个多世纪前的诗作《秋之色》:“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
我庆幸,我聆听过吴组缃和林庚讲学授课。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现代著名小说家,一位是现代著名诗人,都被写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一位主讲小说史,一位主讲诗歌史,都是各自领域的学术带头人。听已被写入文学史中的人讲文学史,这是我们这些届北大中文系学生特有的享受,今后的大学生和研究生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例如林庚先生给我们讲“洞庭波兮木叶下”中的“木叶”,通过比较“木叶”与“树叶”的差异,来阐释古代诗歌语言在表达和运用上生动、形象、准确的特点,他这种独到的学识,即发自他敏慧的诗心,别人是难以企及的。
“盛唐气象”、“少年精神”,不仅是林先生对唐诗的概括,也是他自己对生命的追求。他喜欢描写阳光、春天,以轻快的笔调抒写饱含生命力的东西。“先生的心是透亮的。”在北大庆祝林先生九五华诞大会上,吴小如先生讲的这句话,真似画龙点睛。是的,林先生的心就像玉石那样晶莹,像泉水那样澄澈,像孩童那样本真,纯然是诗的品性,因而显得特别透亮。
林先生曾论屈原曰:“人不仅是诗的作者,而且人本身就是诗。”这一条,林先生做到了,我们能做到吗?
王 瑶
回忆起来,我与王瑶先生还有一个小小的因缘。那是上世纪80年代在北大读书时,有一次系里发票,让同学们到人民剧场看一场新排的话剧。戏是晚场的,我下午就进了城,为的是逛逛书店。傍晚时分,我逛至新街口新华书店,这里离护国寺人民剧场只有一站多地。书店快关门时,我忽然发现架上有一套崭新的《中国新文学史稿》,顿时欣喜异常。王瑶先生的这部《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于20世纪50年代初,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的奠基之作,我上中学时就借此书的老版本看过,知道它的分量。现在有幸遇到再版不久的这套书,岂有不买之理,于是赶紧掏钱。这套书上、下两册,定价两元多,在当时也算较贵的。我买了它,兜里的晚饭钱也就没了。
抱着《中国新文学史稿》走进人民剧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眼前突然一亮,心想真是太巧了:坐在旁边的正是此书的作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山祖王瑶先生。他手里攥着一支熄了的烟斗,陪着他的,是他的研究生、我的班主任温儒敏。我把裹着书店包装纸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拿给王先生看,告诉他是刚买的。王先生接过去看了看,点点头,很高兴。那时我们上课用的教材是唐 、严家炎(当时我们的系主任)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王先生见到有学生课外买他写的文学史看,当然很高兴。就这样,在观剧之前,我与王先生、温老师愉快地聊了十几分钟。王先生用他那口山西话告诉我,初版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册是分着出版的:上册由北京开明书店出版,下册则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而且两册出版时间相距近两年。
我听说有人曾经问过吴组缃先生,为什么他只研究古代文学,不研究现代文学。吴先生说:“我让给王瑶了!本来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王瑶非要研究,我就让给他啦!”听吴先生的口气,好像是照顾小兄弟一般。其实,王瑶先生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也取得过重要成就,著有《中古文学史论》,编注有《陶渊明集》。不过我也听说王瑶先生喜欢拿吴组缃先生开玩笑,最有名的便是那句:“你那‘一千八百担,一辈子也吃不完!”能有这样的传闻,说明两位先生的友谊是至深的,正如吴先生在悼念王先生的诗中所写的那样:“建国之初喜晤君,清华先后本同门。国文教学共开路,适时巨著独创新。四十年来同手足,相亲相敬更知心。”诗中的“巨著”,即指王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
因温儒敏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到我们32楼416宿舍视察的次数最多,最爱和我聊天,而他的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又都是王瑶先生,他经常谈到王先生对他的教诲,甚至到了言必称“王瑶老先生”的地步,目的是以老先生为楷模,带动和激励我们更好地完成学业,所以我知道王先生的信息也最多。我不喜欢运动,体育成绩不好,温老师在督促我争取达标的同时,又说,其实他自己也不爱锻炼,进而说,其实王瑶老先生从来也不锻炼。也别说,在我的印象里,王先生的身体与其他老教授相比,真算是硬朗的。
王先生不仅从来不锻炼,而且烟瘾还特别大。这就不能不说到他的那支烟斗。吴小如先生曾在《教授与烟斗》一文中,将几位老先生的嗜烟如命写得活灵活现。他特别指出:如果说吴组缃先生的烟斗是常不离手,则王瑶先生的烟斗是永不离口。与王先生一起下乡“三同”的学生,就爱讲这样的笑话:“王瑶老师除睡觉外,一天到晚总叼着烟斗,连洗脸时也不把烟斗拿开……王瑶老师在擦左边面颊时,把烟斗歪向右唇角叼着;等到擦右边时,再把烟斗推到左唇角……”
然而,王先生终究只活了七十五岁。这个年龄,与其他老教授相比,又真算是可惜了些。我不知道,他的死是否与他不爱锻炼和嗜烟如命有关。人们或许可以从谢冕、乐黛云、钱理群等人发表的纪念文章的字里行间,寻觅到他逝去的真正原因。王瑶,早已被校内外公认为北大精神的代表人物。人们怀念他,敬仰他,实际上是在表达对一种精神和人格的怀念和敬仰。这是他留下的远比他的代表著作《中国新文学史稿》更为重要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