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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隔着金色的栅栏……

2009-12-16严英秀

文学自由谈 2009年6期
关键词:爱情诗痛苦诗人

严英秀

2009年,仿若命定,要与伊蕾重逢。

伊蕾是一个从一出现就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诗人。她以《独身女人的卧室》震撼了诗坛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大学里学写诗的女生。那时,我喜爱的是舒婷。那时,许多事还没发生,然而我还是先验地认定舒婷的“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是关于爱情的最幽深美丽的表达。我将《会唱歌的鸢尾花》抄在自己的日记本里,一遍遍地吟诵,一遍遍地体味那种淡淡的美丽的忧伤。但是后来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伊蕾。伊蕾就像一根暴力的棍子,一下子击中了我。读着她的诗,我第一次知道,诗歌原来可以这样地不含蓄,这样地不美,可以这样歇斯底里地表达痛苦,这样无所遮掩地走进内心的真实。那是在1990年,伊蕾之于我,是绝对另类的一种阅读体验。

我终于选择了不喜欢她。之所以用选择这个词,是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喜欢一个诗人或不喜欢一个诗人,算得上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伊蕾的诗,全然地不符合我那时业已形成的一种阅读趣味,不符合我对诗歌尤其是对“女诗人的诗”的期待视野。我只能不喜欢她。然而,我并不能忽略她。她使我不快。在那样的不快中,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和她的触碰。感受到情绪的深处,某一根思想的弦已被她破坏。有了她之后,我再也不能全然地沉浸于那些温柔敦厚的诗歌的抚慰中了。从生活和诗歌的两面窗子,我都开始看见了巨大的残缺。

后来,就再也见不着伊蕾新的作品了。她就像一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风。然而,她不是微风吹过树梢,不是清风吹起涟漪,她注定了是飓风,要打翻桅杆,是沙尘暴,将沙砾和尘土狠狠地摔到人的脸上。伊蕾留下的诗歌印痕是凶猛的、强大的。正因如此,也就在她本人淡出诗坛远离诗坛的同时,她的名字被写进了当代文学史,成为新时期中国女性诗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这是对伊蕾诗歌的最高肯定,但我有时想,它何尝不是一种讽刺?伊蕾讨厌“被围困”,渴望“无边无沿”,然而,终究,她的诗被定格,走进“一本历史悠久的典籍”,被“白色的长方形”“整个框在其中”。在漠然的误读中,在刻板的分类中,“变得长些”“变得短些”,但无论怎样,都“紧紧随形”,“迈不出它的门槛”。

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二十年的时间,我一天天地明白了,诗歌之于生活的无力。明白了诗歌在时间中的无力。然而,海子说,天空空无一物,为何给我安慰?对于一些踽踽独行的心灵,对于一些尚未完成的成长,有没有诗歌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注定了不会一样。但问题是,在今天的诗坛上,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人邂逅到让生命注定不会一样的诗呢?

于是,蓦然回首,伊蕾从灯火阑珊处走来。伊蕾还是二十年前的伊蕾,而我,已是披着二十年时间之尘埃的我。然而,在2009年,我们必得重逢。惟有在这样看似偶然之极实则宿命的重逢中,我才看清了二十年前的伊蕾为今天的我留下了什么。或者说,隔着二十年时间的河流,二十年川流不息的疼痛中这些终于哭出来的和永不能启齿的所有,伊蕾的诗才为我呈现出了它早就呈现过的,才结晶出了它应该结晶的。这是一次迟到的交汇,愚钝的我在二十年后才明白了当年的伊蕾为什么迅即地来,又悄然地去。才明白了一个诗人,一个女人,无所选择地说了那么多之后,最终选择的“不必说”:“有一些语言我不能说出/有一些感觉甚至变不成语言/有一些语言见到思想就疯子一样地逃亡/我有着健全的声带和舌头/可是失去了表达的功能/朋友啊,陌生人们/如果你理解我,我就不必说了/如果你不理解我,我有什么必要说呢?”

就这样,二十年后重读伊蕾。那最初的不适感不快感被一种更有力的东西击穿,曾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阅读的隔膜感,土崩瓦解在一种强大的相通中。重读伊蕾,就像抚过自己新鲜的伤口。其实太多时候,我们读懂了一个诗人,那只是我们终于看清了自己走着的路,终于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伊蕾是多么聪明的诗人啊,她深谙这一切,她在《给我的读者》一诗中说:“朋友,当你读着我的诗/是你在倾听我呢/还是我在倾听你?/我们都是被压抑了这么久/我们的悔恨与绝望重于泰山……”

读我的诗吧,除了我,有谁能够诉说出这些渴望呢?伊蕾说。是的,悔恨、绝望、压抑、渴望,这些词就是关于伊蕾诗的关键词。无以复加的巨大痛苦是伊蕾诗的主旋律。生而为人,有谁能拒绝痛苦?生而为一个诗歌的灵魂,又怎么能逃避痛苦的炼狱之火?伊蕾的诗一下子攫住你的心的正是这一点,对个体生命的痛苦感性的淋漓尽致的表现:“太阳啊,你皮肤如此粗糙/满是疤痕/我已经衰老/至今无家可归”“啊,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我被逼疯了/站在原地大跳,大吼/散了头发拼命地舞蹈/我变成一股长头发的风/在四面墙壁上往返碰撞/希图找到逃亡的缝隙/直到精疲力竭,倒地化为尘土。”读伊蕾的诗,从最初到最后,心灵注定要被这样痛苦的烈焰所烧灼,注定要随着诗人一起“忍受这地狱般的炼火”,渴望“离开这一个活着的墓地”。伊蕾用不加任何修饰的诗笔揭开了许多人生命深处的“噩梦”:“我被绑在火刑柱上/火刑柱设在一个现代的广场/四面干柴伸出愚蠢的舌头/准备着那嗜血的一刻……”

诗歌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样无可名状的强大的痛苦,这样扭结的痛苦中沉淀着深沉思索的心灵剖白,显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伊蕾的痛苦感受来自于她作为一个鲜活的自由的灵魂在现实时态中的“被围困”,来自于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自由意志在社会话语中的被禁锢,也来自于作为一个女人对爱情不灭的追求,和这种追求终极的破碎。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太有名了,那句惊世骇俗的“你不来与我同居”以在那个时代显得绝无仅有的叛逆性成为她诗作最眩目的光芒。但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了伊蕾诗歌独一无二的质地的,不是卧室里的呓语,而是另一些燃烧着火一般的烈焰喷射着火一般的激情痉挛着火一般的痛苦的诗句。我喜爱的是《流浪的恒星》、《被围困者》、《你隔着金色的栅栏》、《没有誓言的日子》、《情舞》、《叛逆的手》等诗篇。二十年前颠覆了我的阅读趣味的是它们,二十年后照亮了我生命中最大的疼痛的,也是它们。它们收在作家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伊蕾爱情诗》里。伊蕾说,我的诗里,除了爱情,还是爱情。可这些诗,仅仅只是爱情诗吗?或者说,爱情诗写成这样,又怎一个“爱情”了得!

“我为自由而生,也为自由而死”,这才是伊蕾诗歌中的最强音。“自由”一词是伊蕾诗歌中胜过了一切词汇的元素,是诗人心底压倒了一切需求的生命本真的呼唤和追求。因为这种追求,诗人付出了长年流浪“在路上”的代价:“我心中这一个目的啊/我不可能把它想象得十分清楚/我甚至对我的情人也不能说清它/它不可能赤裸地面对任何人/我就这样孤独而压抑地又上路了。”这样的上路注定是孤独压抑的,是永远无法抵达的痛苦之旅。伊蕾是不屈的,也是焦虑的,更是理性的,她丝毫没有为自由而战的“廉价”的热情和炫耀,没有缺乏指向的盲目的愤激之语,在“欢乐对于我像掠过头顶的鸟鸣一样短暂/而悲哀像千年大树在心中生长”的哀叹中,我们看到的是孤独的跋涉者穿透的目光。以如此目光打量现实人生,诗人与时代之间存在着的便只能是这样一种痛苦而又紧张的对话关系:“自由!与生俱来的一物/被社会一寸一寸地剥夺/我落地生根即被八方围困/我学会走路,便被锁链而牵/我学会说话,便越来越恐惧地选择语言/我学会爱,便面对一万个先决条件”“我用尽人类高于动物的所有智慧/只是为了追求与动物同等的权利”“我试着迈出自由的一步/只一步/就接近了万丈深渊”。

新时期以来,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影响可谓是革命性的。仿佛突然之间,大家从那样的一间屋子就心知肚明了关于女性生存境况的种种。作为女性诗歌的领军人物,伊蕾的女性意识当然是鲜明的,甚至是激进的,但她表达女性意识却不止步于女性意识,她的女性意识更多地建构在社会学的向度上,而非纯然的性别角度,没有“自然”的女性,更没有架空的“女性意识”。基于这样的认识,伊蕾的笔下出现的是迥异于太多其他女作家的“一间小屋”:“铁栅间一整夜一整夜响着风声/出门去!出门去!/可是钥匙在哪儿呢?/魔鬼的脸时隐时现/要我答应一个小小的条件——/对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这条件看似渺小/却得以我的灵魂为代价/我要出门去!出门去!/我正梳妆,灰发于瞬间委地。”

伊蕾诗歌突破了女性诗歌单一而褊狭的女性立场的特质正在这里,她不囿于所谓女性的种种纯粹的“经验”,不囿于女性对男权的简单控诉,生而即为“被围困者”,她更多地表现的是被围困的集体的人的普遍感受。她的诗歌中,充斥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终极叩问,这不是给诗歌刻意披上的思想的外套,不是对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风行的追逐哲学思潮的潮流的跟风,而是源自于生命本体的灵魂的发问。其实,准确地说,伊蕾就是用诗歌的形式袒露了她生命中的巨大困惑,提出了日夜折磨着她的问题:“我要到哪里去?”“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而来?”“我是谁?”在这样的发问中,在这种永无答案的求索中,伊蕾多角度、全方位地抒发了“被围困者”“我被围困,就要疯狂地死去”的“痛苦”。应该说,这种痛苦,在社会人的生活中是一点都不陌生的经验感受,但大多数人习惯了“被围困”,同时也习惯了漠视甚或无视被围困的自我内心。所以,当这种感受一旦成为问题,反映的就是发问者主体意识的醒悟和自觉,对围困的警惕和反抗,对真我的追求和坚守。在这一点上,伊蕾是高度清醒的,是强烈的,大胆的,深刻的,她揭示了我们生存的真相,“五面墙壁切断了我的目光/肉体与天空隔离”,这样的“墙壁”“有道貌岸然的边沿/苛刻的边沿/蛮横的边沿”,她写出了我们内心虚弱但永存的呐喊:“被缚的苦恼不如死/我迫不及待要冲出去/我不需要墙壁/那墙一分钟也不要存在”,她表达了我们对这个世界和被这个世界淹没了的自身的质疑:“你能否把我们已知的另做讲解?/你能否将你认为正确的给予否定?”“我能否走到边沿以外呢?/我能否在我愿意的任何时候走到边沿以外呢?”她终于喊出了对这世界的最后的抗争:“这禁锢的岁月还要多久/我已四肢僵硬/热血停止流动”“我在偷偷积攒经验/酝酿一次爆炸行动”“我放弃了一切挣扎,不再修身养性/我昼行夜息,按照我的意志独自走去……”

经过了这样的叛逆和抗争,在颠覆和发现中,诗人重新拥有了自我,这是我们在现实的人生中一点点丢弃而且永难再捡拾的自我,也是诗人在诗歌的王国终于找到了的那个“丢失了的自我”,是经过披荆斩棘、淬心沥骨的求索之路终于完成了的自我:“我突然感觉到了我/我在大地上蹦蹦跳动/我的形态和天空合为一体/我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我无边无沿”。

只有在这样的意义和高度上,才能懂得伊蕾爱情诗的分量。身处“我学会爱,便面对一万个先决条件”的大环境中,谁能拥有浪漫美丽不染污浊的爱情呢?在千疮百孔的爱情叙事中,如何进行纯然的“女性话语”的言说?所以,伊蕾的爱情诗不是含蓄的,唯美的,精致的,像林子、舒婷那样;也不是深沉的,内敛的,婉约的,像翟永明、唐亚平那样。她是狂躁的,反叛的,桀烈的,痛苦的,压抑如许深重,渴望就如许凶猛,爱有多么剧烈,绝望就有多么强大。伊蕾的爱情诗里,像《辉煌的金鸟在叫》那样明净、祥和的呢喃之语几为绝响,更多的是“在雨雪交加的晚上,我梦见/我的头发在你的手里忽然变白”的凄楚,是“我不需要望夫石/阻隔你的不是道路和天空”的哀伤,是“你隔着金色的栅栏向我凝望/而我不知怎样才能靠近你/不知怎样才能握住你的手啊”的煎熬,是“如果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供我拥有/我抛弃一切只要你/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这是无可选择的选择”的悲壮,是“什么时候/天空长满青草/我和你一起私奔”的无望,是“白天鹅最后的歌声”中“等待而死或者叛逆而死”的两难,是“血从眼睛里流出”的痛苦,是“生命这样短啊/短得像一柄剑/与其苟活,不如勇敢的寒光一闪”的决绝。

爱情,在伊蕾这里,其实就是人生的全部分量,就是心灵的惟一欲求。为自由、为自由的爱呕血而歌,就是伊蕾的爱情诗。这样的情诗,出自一个女子一己的体验,从她生命深处的黑暗、寒冷和痛苦中顽强地开出花来,但它带着地火般的灼热和力度,刺痛的是更多人的心,使人在一种灵魂的炙烤和燃烧中,逼近要么涅 要么毁灭的终极境地。伊蕾就像一面镜子,她突然间就照出了我们日日走过的路上,那如影随形的放弃和妥协;她就是一个参照,让我们看清了在无边无沿的被围困中,在安之若素的失去中,那么多未尽的梦想和挣扎。

伊蕾是超越了她的时代的,但她也根本地区别于之后的女性诗歌。在这点上,她长期以来被人泛泛地误读。因为她的率真、大胆、直接的诗风,更因为她写出了那组《独身女人的卧室》,许多人把她看成是诗歌领域身体写作的先驱。是的,伊蕾是不回避身体的,甚至她是歌颂欲望的,她说,“我的欲望是野火/最卑贱,最惨烈,最炽热/最无畏,最持久,最贪婪”,她说,“是哺乳世界的女性啊/是健康的女性/我没有羞愧”。伊蕾不羞愧,是因为在她笔下,身体和欲望是本色的,健康的,自然的,也是和爱情的渴望,心灵的苦闷,精神的追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这就使她从本质上和后来的“为什么不更舒服一些”的那类女性诗歌有了不言而喻的高下之分。伊蕾也写性,组诗《情舞》中的《我的禁区荒芜一片》就是一首性爱诗。但它依然是“形而上”的,是经过诗的理性过滤了的人性的美和尊严,它促发的是人对自身对生命本真的思虑和审视,而不是招来窥探和猎奇的目光。其实就是在那组《独身女人的卧室》,也还是这样一个一以贯之的伊蕾,在貌似桀骜不驯的独白中倾泻着深深的心灵的痛苦。

二十年倏忽就过去了,当年风云一时的女诗人们现在有的写散文写小说了,有的搞理论了,有的不知去向了。而伊蕾,是比她们更早地告别了诗坛。据说她经商了,据说她画画了,无论怎样,怎样的锦衣玉食,怎样的失意无奈,总归是更彻底地告别了诗歌,告别了文学?今天的伊蕾,或许已是尘俗中人了,但一个经历了诗歌的女人,又怎能真正地被人群淹没?被尖锐的诗歌之美照亮过的女人,注定只能是不幸福的女人。触目惊心的孤独和妥协。老而弥坚的爱和伤害。她们击伤的永远是她们自己。她们破坏的永远是她们自己。时间中的人,是不能将爱恨进行到底的。惟有时间,碾过世间太多的爱恨,无始无终地进行着,把无底的黑夜留给人。没有谁,能在这样的黑夜幸免于难。诗人,又有何为?如今,诗歌越来越面容模糊,但诗坛永远喧嚣,后浪推前浪,新的名字正在成为新的潮流。所以,伊蕾,确乎已被遗忘多时。然而,二十年来,有一些成长在不变的被“被围困”中终不能走向实现,有一些抵达怎么跋涉都只能却步在“山那边”。不写诗的女人伊蕾,今天她能否看见,为什么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好的爱,在“隔着金色的栅栏”呢?

2009-9-29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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