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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煞有介事的事物

2009-12-16任林举

文学自由谈 2009年6期
关键词:魔戒英雄文学

任林举

我们脚下的地球虽然如此之大,但终究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站台;我们的一生虽然如此冗长,但终究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站在宇宙顶楼上的上帝,从窗口向外看我们,我们的真实身份一下子就被辨认出来了。原来,我们不过是宇宙间一群匆匆过客。大能者眼中的我们就如我们眼中的蜉蝣一样。我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哪里,我们吵吵嚷嚷,闹闹哄哄,行色匆匆,忙忙碌碌,雄心勃勃,利欲熏熏,煞有介事。只一会儿的工夫,站台上那些咋咋乎乎的面孔就被一批新面孔所取代,一批人就那么永远消失了,而另一批人又神奇地出现了,但不管面孔如何交迭变化,似乎状态总是一样的,从来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每一刻里的一切不过是对前一刻的重复。有人急着赶路,有人急着下车,有人在吵架斗嘴,有人在大动干戈,有人在抢占座位,有人想留下自己的名声,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欢喜,有人愤怒,有人狂躁,有人无聊,有人为了打发时间做起了各种各样的游戏。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想把自己所见所想以某种方式记录下来,我想,大概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了吧。说起来,这本是一种更加煞有介事的事物。

然而,这样来表述文学,文学仍然是一张死巴巴的纸片子。实际上,文学还是有一点说不明道不白的气息的,它是某一些虚幻、虚妄事物的固化,就如一具不容易朽败(当然,最终仍有一天是要朽败的;最终仍然要被彻底忘却的)的尸首,仍有魂附在其上。在诸般虚妄的事物中,文学算是一种有一些灵异性的事物。不管到了何年何月,这种叫文学的玩意儿,总会被人类中的某一部分看重,它也能够在一些人的心里掀起某些不大不小的波澜,共鸣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不过如此而已。

但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些野心勃勃的人铤而走险了,有人以一生的时间、精力和心血,甚至以生命作赌注,想通过文学,通过那些能够附着灵魂的纸片子实现自己延续生命,直至不朽的愿望。在很早的中国古代,就有一个潦倒而狂妄的老朽说:“文章千古事”了,其实,那么几张纸即使千秋万代了又能怎样,退一万步讲,就算杜甫老先生真的活到了今日,于他自己、与他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与这个争吵不休的世界又有多少益处呢?至于那些想以文学混口饭吃、谋得一点现实小利的人以及他们的文字,在这里就不另行讨论了,因为从位格上讲,那一类人本也上不了台面的,而由他们的手里弄出来的东西能否算是真正的文学,还有待于进一步确认和考量。我们只讨论文学。

当然,这样的表述,仍然是抽象的,不具体的,仍然无法将那单薄而又复杂的文学说得形象、生动。

那日,闲极无聊,找出《魔戒》的影碟打发时间。当我看到小矮人弗兰多胸前挂着的那枚魔戒时,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文学。是啊,这些年一直想给文学找到一个具象的对应物,却一直无法如愿,然而,当那个随意的晚上决不随意地到来时,我却发现万事皆有印证,只是我们还没有得到神示罢了。这也是我们在文学中常说的灵感吧。想一想我们曾痴痴以求的文学,再想一想那传说中的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指环王,这是何其酷似的两种东西呀!尽管它们的物理形态不同,发生威力的领域不同,但它们的本性与意志却相似得惊人如同拷贝。对于那些心灵有感应的人,它就是一种超能,就是一种梦想,它就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把一个正常的人折磨得没有了人形;它可以把王子诱惑得失去正常的理性与心智;它可以使邪恶的黑暗魔君日夜咆哮;而在一个平庸的没有感应的人类那里,它只不过是被擦亮了的一个铁箍儿或有了划痕的一张白纸。

很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抱怨,文学已经堕落了,成了人人可以玩弄可以借其耍一把的妓女,可以拿下半身换钱,可以拿所谓的灵魂换取一时的饱足和快慰。然而,却从来没有人认真地思考过这是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在现实中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和有效措施。其实,说起原因又何其简单,连一个农民都会做的事情,我们偏偏就做不来。如果你的一棵树在一个不应该的季节里枯黄了,你会怎么做,你当然会挖出它的根看个究竟。同理,当我们因为文学而困惑时,我们让目光离开文学本身,直接投射于生产文学的这个时代及人类,一切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当我们看到新时代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良家妇女们都不以超级裸露为怯,都不以用美色换取自己所梦想的名、利以及艳羡或淫邪的青睐为耻时;当三教九流的男人们以及他们所营造、管辖的机构、载体和所谓的坛都如苍蝇逐臭一般自觉不自觉地对怪异的乖戾的悖反的变态的扭曲的东西饶有兴致大捧特捧的时候,我们还用再说什么吗?就算是再有魔力、再有独立意志的魔戒,它又能自行地做出什么选择呢?毕竟,它最终还是要服从掌握者的意志。它的天职只是增强拥有者的能力,它只是为掌握者提供穿墙破壁、进出无碍的可能,至于穿墙破壁之后,你要去偷鸡摸狗还是仗义行侠,便不是魔戒所能够控制得了的。

同样道理,文学的能力本来自于人的能力,文学的良知本来自于人的良知,文学的担当本来自于人的担当,我们就算是再绝望、再痛心、再感到羞愧,也没有道理把人的责任不负责任地推到文学身上,文学也只是相应时代里人们心态的如实反映。这样的人群、这样的创作主体、这样的文化市场、这样的审美情趣、这样的拣选及评判原则,只能浮现出这样的文学面貌。

或许,这是一种片面的举证。我的本意也不是要说明当下的文学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我只是想说,文学本是一种亦正亦邪的存在,而它的正与邪最终还是来自于我们内心的愿望与情味,来自于我们这个时代系统性的操控。至于一些极端的人和一些极端的行为,比如有的人还拿退出作家协会来表达自己的抗议和清白,我认为,更没有什么必要。极端结果,只能证明自己对文学及文学与时代之间关系浅薄无知,到头来还不是让一些人大感困惑,让另一些人哧哧窃笑。相对于时代意志,文学意志是脆弱的,而相对于文学意志,个人的意志也是脆弱的。

对于文学的不堪,也有一些很有责任感和正义感的人从正面进行了大声呼吁,或者进而做了一些正面的努力,于是,便有一些慷慨激昂的声音从坊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有的尖利,有的雄壮,有的则阴阳糅杂,大概意思无外乎呼唤文学的觉醒,呼唤文学能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所建构,呼唤着文学家们要致力于伟大作品的制造。但在这里我却要残酷一点儿直接告诉大家,这一切的愿望、一切的想法、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因为能够产生伟大作品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也就是说,文学的真正主人还没有出现,文学从来就没听命于某一个影响力微弱或自认为巨大的少数个体,它听命于大时代。

然而,我们的时代到底是个什么时代?是后现代主义的时代。在后现代主义的时代里,我们没有奢谈建构的环境,我们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在解构与颠覆的序列之中,价值观、道德伦理、是非标准等等,一切都在开放与多元化中变得似是而非,好坏、香臭、正邪、美丑的标准淡化以至消失;个性化、差异化甚至妖魔化被广泛认同和接受,被大众的好奇心美化成时代英雄。想当初的九丹、木子美,后来的口水诗、梨花体哪一样不是时代的产物?这如糠秕般漫天纷飞的碎片,让它们的制造者自己来裁定,怕都不好意思把这些东西堂堂正正地摆上人类精神的殿堂。

当一切边缘和中心被颠覆,当一切本来向上的事物被倒悬,很多原本是主流思想的,便变成了边缘,原来边缘又渐成主流,过去所谓的弱势团体与边缘文化亦开始发声,争取地位得到提升,争取在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一些原住民、同志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通过民间、网络开始喧哗,于是文化以及文学中再也没有所谓的边缘和中心,如今,所谓的中心很多很多时,真正的中心正在消失。

与此同时,身分认同问题不断被质疑。后现代既颠覆解构许多既有,“自我”也变得不确定了,没有一个具体不变的自我,这一分钟与下一分钟的我,是否是同一个都是一个值得怀疑和诘问的事情。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有一段描写,特莉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如果她鼻子每天长一点,要多久时候,她的脸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且如果她看来不像特莉萨了,她是否还是特莉萨?这本来是一个既不新鲜也没有意义的问题,却轻而易举地成了一个年代的困惑和思维主导,也就是说庄子两千年前站在高山之巅发出的困惑并没有在我们心里发出回声,结果一个老外对着墙角一嘀咕,就在我们这群人里产生了后现代主义的共鸣。于是许多文学作者和作品开始装腔作势地模仿起来,探讨寻找自我,寻找的方式当然也是西洋式的,有些人不但用文字,还用让传统文化难于启齿的情欲,好像人要透过对自己情欲的启蒙、彻悟,才可以了解自己,找到自己。曾经红极一时的同志文学、女性文学以及新感觉派,都是走的这一路线,都是在对着自己的肚脐眼讲疯话。事已至此,我们还奢望什么伟大的作品,搞到什么年月还不是个塑料花制造工艺的大量引进,还不是赝品大比拼。

放眼这个时代,显现于我们面前的无非众声喧哗,无非群魔乱舞,一切都在颠覆与被颠覆的进程之中,一切都映射着混乱的末日景象。一个被冠以后现代的时代就这样热闹着,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朝气蓬勃,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地富丽堂皇,但它的神儿已经散了,魂儿已经丢了,到底还要去哪里寻找与之相适应的闪光的精神和伟大的文学。

然而,当我热火朝天地数落了时代的种种局限之后,突然就感到了自己认识上的局限。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十分值得怀疑的词没有讨论,那就是我们提及文学时总乐于挂在口边的“伟大”。到底什么样的作品才称得上伟大,伟大的标准由谁来给定。所谓的伟大往往不过是根据自己的好恶而作出的虚妄浮夸的论断。尽管这些年来,我所阅读的作品并不是十分的系统、全面,但总还算是广有涉猎,说起来真正能够让自己心悦诚服的作品并不是很多。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在行家们一致推崇的重要作品中,有的在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的则在探索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有的着迷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有的则沉迷于人自身的体悟与内部冲突,但这样左冲右突的结果,仍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走向光明的方向,令人遗憾的是,绝大部分作品仍然带着人类自身的偏见,仍然难以摆脱创作者所处的时代的局限。这就是人类必然的命运,我们自己从来救不了自己。

更多的时候,事实却是与愿望相反的。在充满困惑的阅读经验里,一些被人们指认为伟大的作品,反倒让我们读到了人性中向恶的侧面,读到了文学噬血的部分本性。回想一下人们对文学的态度的评判态度我们就会发现,大凡被指认为伟大的作品,几乎没有例外地冠以这样的一些词藻:壮烈、壮丽、英雄气、震撼人心、悲壮、令人心痛、催人泪下、激荡灵魂等等,细想一想,这些词却无不是从战争和悲剧而来,是血与火的产物。这就让我再一次想起了《魔戒》里的那个指环王,它虽看为死物,但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精灵,连续多年的沉睡似乎并不是它的本意,它原来与它的主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要成就一件什么大事,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血的滋养。它之所以沉默,就是困为它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也就是说,一旦它的时刻到来,它就会一鸣惊人,显现出它的神奇,或者说一旦它苏醒过来,就证明它的时刻已经到了。打个比方,就是当我们看到果实黄熟的时候,我们总会很直感地想到:秋天来了。

说到这里时,再把文学与魔戒同提并论似乎是有一点危言耸听,但我们可以把那些伟大的作品拿来比对一下,从《伊利亚特》、《奥德赛》到《哈姆雷特》、《红与黑》、《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到《三国演义》、《红楼梦》,请问哪一部与那些形容词相匹配的作品能与烈焰、血泪脱掉干系呢?就连最闺秀气的《红楼梦》尚且还不忘要死几个人给本来噬血的文学打打牙祭。如果面对一个宁静、详和、充满阳光的作品,也许很多人随口就会来上一句:平庸。事实也正是如此,当人们不到历尽沧桑心灰意冷之时,是不会对陶渊明那样的作家和作品感兴趣的。因为人类的争强好胜,使得我们生下来就在潜意识里刻印了一个永恒的生存密码:向前,向前,向前。如果没有胜利与成功的诱惑,没有血泪与战火,没有毁灭与破碎,已经染上无可救药健忘症的人类绝不会把它们刻骨铭心记住并代代相传。这就是我们人类,一切都出自于我们自身,我们自身的性情与行为决定了,不管对谁对什么,我们都没有太多的理由进行抱怨。《罗马书》里有一段文字说人类,真是生动准确:“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人类并非无辜,由人类内心而生的文学也并非无辜。

最近,身边又有许多从来不读书、不接触文学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文学。虽然他们所议论的文学其实不过是由文学作品改编的电视剧,再看看他们极力推崇、心仪的作品,无一不是军事、战争题材的,于是我便简单地回想了一下我们民众的兴奋点,似乎每一次有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出台,都能够成为一个时期的兴奋点,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这样想来,心里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看样子藏在人们心中某个角落里的某种可怕的渴望及意识正在一点点醒来,或者说从来也不曾真正地沉睡。无怪乎一提起战争,有些人立时兴奋得两眼充血,一提起英雄立即有人心生仰慕,恨不得登时把那个带着光环的称号加在自己的头上。原来争战或争斗一直是人们心中的最爱。就算是和平年代实在无战可争,人们也要通过体育、游戏和其他的竞争方式分出个你胜我负,你高我低。而对于死亡,不过是胜负高低的一种显现形式,人们似乎也在意识里暗暗地热爱着。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在文学里,不仅是战争中的死,就是其他领域其他形式的死,也被程度不同地期盼着。如为了冤屈、为了名节、为了贞操、为了义气、为了爱情等导致的死,似乎也都没有白死,末了人们都或多或少地也回敬了少许眼泪和赞叹。据记载,年代稍远一点的时候,西方的一些贵妇们和《红楼梦》里的贾老太君一样,都是嗜好看悲剧流眼泪的,每天都要带上一条手帕去剧院流泪,并且她们年纪轻血气盛,不知节制,渐渐成瘾,一天不流泪连骨头都郁闷。这就是说,不管古今中外,本质上人们热爱悲剧是远胜于喜剧的。大约,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天性吧,是人类共同的意志,也是文学的某种秉赋。这一点,似乎自有人类以来,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不知道是谁为什么把这股神经安放于人类的意识之中。

从很早的荷马史诗开始,人们就很清晰、很自觉地知道借助战争和死亡流芳千古了:

但现在,死的精灵正挨近我们身边,

数千阴影,谁也逃生不得,躲不过它的击打——

所以让我们冲上前去,

要么为自己争得荣光,

要么把它拱手让给敌人

——《伊利亚特》

英雄、功业、千古英名似乎必然要和流血、死亡紧紧地联系到一起,而功名利禄却又是人类心驰神往、苦苦追求的,所以死亡与流血也正是人类的某种向往。那么,什么是英雄?我认为所谓的英雄不是流他人的血,就是流自己的血,不是置自己于死地就是置别人于死地的人。但是死,特别是光荣地死,在一些人类的意念里却是获得永生的惟一途径。

也就是从荷马那个时代开始,人们知道制造文学、利用文学,知道用文学记录下战争的流血、死亡和翻滚的激情;知道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实现另一种永生。

反映特洛伊战争的电影《特洛伊》里有这样的一段话:“如果世人传说我的故事,让他们说,我曾与英雄同在,人的生命有如冬麦般脆弱,但这些名字将永垂不朽,让他们说,我活在赫克托尔的时代,阿基琉斯的时代。”是的,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伟大的时代。然而,当我们用理智来思量那伟大的时代时,我们一定会看到事情的两个方面,一面是充满了悬念和激情,一面却充满刀光剑影,生灵涂炭。毕竟,生活不是演电影,想起那些无辜的、弱小的生命是如何在战争、动乱的年代里被不由自主地肆意摧残,突然觉得为了众生的安妥,我看不管是谁,还是抑制住自己追求刺激、追求辉煌的冲动吧。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虽然没有风雷激荡,也没有伟大的文学,但人们总是幸福的,不管每个人有没有感到。

其实所谓的流芳百世,又何尝不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假想,一切都是虚妄。如果伟大文学的出现就一定要契合着那个伟大时代的到来,而伟大的时代一定要经受诸般苦难的洗礼,就算造就了一批声名显赫的英雄,就算文学也能够借机辉煌一把,那么这样的一个时代又于芸芸众生有什么益处呢?如果那样,倒不如让时代就那么平庸下去,让文学就那么平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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