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小说和理论之间的刘恪
2009-12-07刘海燕
刘海燕
认识刘恪也不过是今年春天的事情,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饭,其中几个写小说的都是多年前刘恪主编《新生界》时的作者,有的见过面,有的是那天晚上才见面,此时,那份刊物已成陈事,刘恪从京城来河大文学院当教授也已几年,但作者与编者之间的那份感念从久存的心底里弥散到空气中。大家为往日的刘恪和今日的刘恪敬酒,刘恪也说,来河南几年了。一直想和朋友们见个面,就那样干脆地喝了几杯。很快,刘恪坐在那里像是冥想,极其安静,后来才发现他是睡着了。于是把他领到沙发上躺下,他醒来回到座位上。也就要散场了。我的邻座说:“大学者就是不一样!”
由于刘恪的在场,那场饭局就有了不同的品质,简洁、诚恳、有美好的语言从岁月和内心深处被想起。
后来,从他著述的后记里、学者王一川和翻译家高兴等对他的评论里、朋友们的传说里、以及现场他的率真又清晰、博学的言谈里,得知刘恪对于文字生活身心潜入的深度、纯度,以及写作的强度,已超出同时代的很多作家,属于在写作中拼命的那种。在他和朋友的对话里,谈到长篇小说《城与市》写作过程中的一些片絮:他被他的小说奴役着,不能自拔,在一个早晨,被散步过来的高兴夫妇发现,他的头已肿得老大,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要住院,一住就是一个月。从医院回来又继续写,写完的那天,全身都不能动了,头和手都保持一个雕塑的样子,只有眼睛还能转动……半个小时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这像是讲一个传说中的故事,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刘恪把经典时代的精神血液带进了这个势利的时代,把拙朴、高贵的生活方式带进了这个享乐、媚俗的时代。
刘恪这种不与时尚俱进、沿着个人和人类的梦想史生活的作家,使我这种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与文学有关的场合中时常处于沮丧和虚无状态的人,内心光亮了许多。
但我想,刘恪来河南,最受惠的应是河大文学院的学生,这样的教授,可谓是百里无一。其次才是一些文友,从他那里获得精神资源,或者彼此照亮和印证。也许还会辐射到更多的人。至于更宽泛的现实意义,很可能是虚妄。因为,这个时代,体制内的生活已被权势、等级意识普遍渗透,日常生活已被享乐、商业意识贯穿,精神生活越来越成为个人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在追逐时潮的好处,不会有多少人转过头来注目你一个苦行僧似的作家。
几年前作家墨白就说过,是金子你也不一定能发出光来。因为这个时代的印刷品、信息量铺天盖地,如果今天你被忽略,多少年后更不会有人来翻阅你,因此你发不出光来。现在我比较相信这个说法。一个没有出名策略的作家很可能在这个时代发不出光来,或者说,他很难被时代所认识。
学者刘·恪戏言自己是写小说出身的,没想到理论著述却更受读者欢迎。他的第一部诗学理论著述《现代小说技巧讲堂》,发行不到三月就销售完毕,对这本书原持保守态度的百花出版社,只好迅速加印几千册。郑州文化路上的三联书店一次进了几十本,相对于当今理论书的普遍销售情况来说,几乎算是奇迹了。很快刘恪又推出了同系列的《先锋小说技巧讲堂》,一年后,也就是2008年,刘恪出版了最显示他独特性的《词语诗学·空声》、《词语诗学·复眼》,还有含小说、散文、理论的自选集《耳镜》。只是书(《词语诗学》)在这一年出来,书的酝酿、成形贯穿了作家漫长的岁月。
翻开刘恪的这些著述,发现他受到一定读者群的喜爱绝非偶然。首先感到还是小说家刘恪帮了理论家刘恪。真的是写小说出身的。也就是说,小说家刘恪对语言的敏感性、对经验的感受力、把常识和知识谱系现场激活的能力,这一切使理论家刘恪飞扬起来,使他的理论研究不同于学界刻板的论文化写作。
2005年春天,我在鲁院青年评论家班学习时。一位学员随便挑选一篇博士论文的段落给大家读,像表演小品一样,他在那些成串的行业术语上,空大表述的懵人处,停下来,愤怒地笑着说:“不是外国话,也不是中国话,不是人话!”可以看出学术失去了诚恳、思想和优美的品性以后,首先是同行拒绝了它,因为他们一眼就能辨出真伪。这种论文化写作庞大的作者群来自高校,出于项目、职称、科研的需要。文学院的教师们操作出大量的仿真学术论文、论著来。然后蔓延到文学评论界,或者说文学评论界本来也有这种现象。
现代文学史上,作家型的学者、通才,可谓灿若星辰。但今天不同了,在学术职业化的今天,出于热爱和思想的能力在著述的学者很少。刘恪这种几十年来以文字生活为重心。又是作家型的学者就更少。这就是刘恪受到有一定水准的读者喜爱的另一原因。他的思想性文字里,有激情和梦想,他能够摘掉知识的面具,把个人的感受性带进思的语言里,使思想呈现出发生、成长的痕迹。使学术语言有了呼吸、活泛的表情。
除了这些,在《词语诗学》里,还可看出,刘恪实在是读了太多的书,随手掂来文学史、艺术史、哲学史、心理学、生理学、地质学上的知识或资料,成为他思想或佐证的原料。思想和惊人的记忆力自由地调集着八方知识。刘恪创造了一种适合于自己自由表达的文体。
思想的能力和文体意识。应该说是一个学者的独创性标志。
在《词语诗学》里,刘恪选中了30个“词语”,有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状态隐秘相关的词语,如“记忆”、“感觉”、“忧郁”、“孤独”、“想象”、“梦境”、“情爱”等;有文化场景中经常遇到的,如“神话”、“人性”、“符号”、“自由”、“平等”、“权力”等;也有既属于私人空间也属于公共空间的,如,“身体”、“神秘”、“寂静”、“生命”等。通过这些词语,刘恪表达了一个写作者对生命、对文化、对社会、对历史的新锐认识。由于一个写作者几十年个体经验的融入,有生命的验证在里面,因此这表达就非常贴心。这些文字,也不像一般的诗学著作,而更像是来自人生、文化深处的箴言,其形式接近札记。
譬如,他谈“孤独”,首先描述了90年代的一个场景——自己被孤独袭击时的身心反应。然后他把孤独从个人生命里扯出来,在人类的精神史中来看孤独。要把一句话、一种体验。乃至人类生活中的某种情状。表达准确,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孤独不用寻找,它就在那里。
不认识自我,永远无法真正明白孤独的含义。
孤独是一个精神独创者的必修课。
孤独需要智慧、意志与毅力。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把握孤独。孤独便会伤害你的灵魂。毁灭你的心灵和肉体。可见孤独也是一面双刃剑。
这些文字属于一个沉思者的独白,是独白。不是张扬和高论。但一个人在天地间的深度自语。敏感的心灵都会感应的。
这是一个自然身份的人在写作,自由、诚恳、真实。
就像刘恪这个人,看起来很随意、简单,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繁杂的要求,但那随意来自自由的心性,自由的心性后面有非常的坚守;那简单是用减法生活以后的余数,因为余的很少,保留的就一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命里必需的部分。
放眼望去,当今众多的学术论著。让读者感到的
是一个知名学者、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学科建设者、一个信息时代的文化贩卖者、收集者在写作,这些社会身份化和外在性质的“写作”,除了正经的架势,还显得很繁杂。
时代的变化,文学潮向的变化,影响了绝大多数的写作者。刘恪是不被裹挟的少数之一,他在自己的写作史里前行。
小说家刘恪2000年以来的新作,倾向于超文本试验,也就是把不同形式的文体融于一个艺术结构之内,从而形成一个新的艺术规范,小说因此有了更大的兼容性。刘恪的这种写作姿态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因为这时作为思潮的先锋已基本消逝,坚守先锋意识的小说家已经很少。刘恪出于自己表达的需要,和对语言、叙事美学、无意识叙事形式的迷恋,使他进入了自己的先锋叙事时代。
可以说,学者刘恪与小说家刘恪是相互推进的。学者刘恪对世界范围内的先锋小说有详尽的研究,他明确地指出:先锋不应该是一个时间词,它应是一种写作的姿态,个体的先锋写作在世界范围内恐怕永远也不会停息。好的小说应该对生活有所发现,对文体所有发现。他有自己的理论依托在,有超越同时代人的视野在,在理性、智性的烛照下,来从事小说探索。因此,即便是孤军奋战,也显得很从容和坚定。
就这样,刘恪写了一系列超文本小说,像长篇小说《蓝色雨季》、《城与市》、《梦与诗》,中篇小说《博物馆》等。
在现代小说的背景中来看,适合表达内心世界的无意识结构,类似百科全书似的写作,都不难寻见。这里要谈的是刘恪作品内部的小标题,水文化对他的影响,以及和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的差异。
刘恪小说里的那些小标题,像闪电一样,把他庞大的文字世界照亮,同时也可以说是他小说的脉络和结构支架。如《城与市》里的小标题,“手稿时代的最后象征”,“民俗:一个人的内心历史”,“回忆和梦想是童年现实的墒”,“为梦想所做的注释”,“孤独的感性研究”,等等。这些小标题,一个专事小说的作家是很难写出来的。刘恪小说中复杂的结构、牵引经验上升的小标题、诡异的人物或者人物内心的诡异,使刘恪的这些小说颇有些不好懂。这些小说本来就不是供读者消遣性阅读的。
刘恪小说的另一个独异处是水文化对他的影响。在洞庭湖畔长大的刘恪,成为小说家后,他的小说有两个主要朝向:一是描述以水为背景的人生,如他90年代初的代表作《红帆船》,以及最近的《无相岛》等;一是描述他成年后置身的都市生活,如《城与市》,仅就这部小说来说,浩淼之水的表情如朦胧、神秘,水质的审美特征如阴柔、灵动、绵延、迂回、缠绕以及隐晦,水边孕育的心性如幻想气质、对隐喻、象征意义的追随等,都已经渗入了小说的肌理,并成为这部小说的艺术表情。
和在土地上成长的中原作家比起来,刘恪的小说纹理细致,有表达的耐心,尤其是对于女性内心世界的表达,他对女性世界的细致、绵密的彻悟,对她们身上的光与影的捕捉,是中原男作家很难做到的。表达方式呈现着一个人的情感方式、认知方式、乃至全部的人生。当然,这不仅是地域环境的影响,还有诸如天性、阅历和修炼的影响。
在刘恪的小说中,男女是对等的。可以看出,刘恪的内视界是以现代文化和自然生命为基准的。从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譬如河南、陕西的一些男作家,他们的作品中,男人总是居于优势-性别的优势,文化的优势,社会地位的优势,两性关系中,男人是游戏规则的掌控者、进攻者,女人总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两性关系中掺进了很多社会性的、观念性的因素,这些很可能就是我们的现实,心理的现实和正在发生着的现实,也是男作家们的现实。这也是被不少评论家所批判的男作家内心世界的粗糙及男权中心的土味。
还有一个差异,就是刘恪的小说也写经验,但更注重经验的变形,使之像流云一样飘向形而上的时空。这使刘恪的小说氛围有种非现实感,神秘性、隐喻性特征显著,现实经验比较隐匿,如果不特别用心琢磨,很容易被滑过去。河南中年及中年以上的作家,更关心现实命运和群体的命运,有明显的宏大叙事的愿望。譬如,李佩甫主写社会变更期土地和农民的命运,李洱写延安时期知识分子的命运,墨白写文革时期一代人的命运。他们把人性置于坚硬庞杂的现实背景下来写,时代经验和个体的现实经验都比较突出。
这差异是在写作发生学而不是在价值判断下来谈的,不是谁优谁短,而是多元化的必然。
这里以刘恪的新作《无相岛》(《山花》2009年第3期)为例,做一具体分析。这个短篇,文字表面比较经验化,由一些各自带小标题内部又联系密切的片段组成。“何时,何地,何人,何往”:“我”(环境监测员)乘坐的小皮艇被风浪送上湖(洞庭湖)中岛,“我”像被抛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中。一个简单的日常动作都变得不可能起来——风从石头间爬过来,身体哆嗦了一下,想咳嗽一声,仿佛喉咙结冻住了。熟悉的经验景观在这里都变着形。譬如曾带给我们浪漫遐想的浪与石的声音。在这里是撕拉撕拉地,“浪与石的缠绕,有一种夜里磨牙的坚硬”,天空的月很透,像剪纸一样随时会被浮游的云飘走,总有蛇出没的感觉。“我”知道入冬后便不再有蛇,蛇是在感觉中出没的,害怕是从心底里升起来的……“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以后,抓不住口常经验了,心里很惊慌。心里的惊慌向外扩散着,眼中的一切都显出了恐怖和怪异。
小说接下来写生存必需的几个环节,这些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突然变得那么不可思议。譬如吃:到一个地方后,首先要解决吃的问题。小饭馆的气氛有些恐怖,马灯幽暗晦涩以至人们在对面也互相看不清面部,朦胧中仅能听到哧溜哧溜喝鱼汤的声音。吃的东西就更恐怖,“你刚才吃的是河豚杂碎汤,还喝了我的铁菱角酒,这还能活命吗?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吃也变成了可怕的事情。
那么性爱呢?“我”食物中毒后被一个女人救了。女人说,在这风湿阴寒之地,交尾(做爱)就是在一起相互取暖,阴阳才能够生长,或者灭亡。性爱仅是特殊环境下的生理需要,没有一般的社会目的,如传宗接代、承担责任等。
再看一下金钱。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万能的金钱在这里失效了。“我”用银行卡结账,女人反复翻动那张金卡,摇摇头,说从来没见过。去取钱。储蓄员说这儿只存钱不取钱,这里是记账式储蓄所,而且不收人民币。
吃、性爱和金钱,在这里都充满了悖论。
在这生存的悖论之中,有一种诡异的东西,小说里姑且称之为周升麻。“我”逃出小酒馆时,那人低头对我说。小伙子,赶紧跑掉,或者去找周升麻。存钱得找周升麻。想离开这荒岛,村长让我找周升麻。在关键时刻,总是听到“周升麻”这个名字,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周升麻”是谁?自从我被抛到岛上后,周升麻似乎是一个浓密的影子笼罩着我,但我却一直找不到他。
那个和“我”相拥而睡了一晚的女人,也不愿告诉我谁是周升麻。“你这人就是话多,我们这里的人很少讲话。你是想法蛮多的人,还显摆正义,回去以后再也不要说话了。”我突然想到,唯一可以救赎的是村长。跑到村长家,想用岛上那唯一的电话与外界联系,后来才知道岛上没有电线,那电话是个骗局。我居然还破了村长的棋局。
村长是这个荒洲岛上权力的象征。电话、通信、船只,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方式都要经过他。由于“我”破坏了这里的规矩,我的异质身份,所以,那股隐隐约约的动力一直在追杀我,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那打击点都会落在我身上。
“我”死定之前,才突然明白答案,那个唯一可救我出岛。也是杀死我的人冷笑着说:自作聪明,我们这里没有周升麻,你,你自己。就是周升麻。
周升麻就是窥破了这里的生活秩序和权力结构的秘密、追问不止又竭力逃出去的那个人。“你知道这里的全部秘密,所以不能让你跑掉。”
因此。“我”逃得越快,也就死得越快。虽奋力拼搏。但还是陷入烂泥中死了。生与死就这样缠在了一起。
这篇小说涉及了个体生命和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吃、性爱、金钱、权力、生与死,像是人类生活的一个浓缩景观。其实,从高空俯视的话,我们所有的人何尝不是像被抛入一个巨大的梦境中呢?我们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被各种力量席卷着向前走,无法预测命运的无常,在各种悖论中努力生活着。只是平时习惯于此,不那么觉悟罢了。
《无相岛》里面还穿插了一些民间故事,使这篇很具隐喻性的小说扎根在地域文化之中。结尾作者引入了一段说明性文字,介绍周升麻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最后引用比利时小说家阿梅丽·诺冬的语句:“关于一个不能流传的秘密”。这些向不同方向运行的文字,使小说文体及意蕴像水波那样向外扩散。
真正的写作以及由此派生的生活,像黑暗的海洋一样,滋养着也吞噬着一个写作者,他在写作的缝隙里才能享受些世俗生活。很多写作者中年以后,都在逃离文字的深渊。现实权力的诱惑是显要原因,这深处的原因我们一般是不提起的。但是,对于像刘恪这种把文字生活看作几乎是全部生活的作家,无论是作为一个评论者还是朋友,我们都不该把他推向一个纯精神的高空,推举他成为一个“宁可要写作,也不要老婆”的牺牲者形象,在敬佩他精神生活的同时,也应祝愿他向日常温暖靠拢一些,给感性之身多些养憩。也许,对这来自有限性生命的维度,刘恪会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