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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灰之城

2009-12-07莫大可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音像店身体

莫大可

009号

城市在入梅后潮湿不堪,我总担心一不小心会滑出她的身体,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荡。街上的每个身影都保持一种前倾的姿势,所以那些细碎的影子铺满了窄小的地面,在繁盛和稀疏处明暗相合。偶尔有一两株树木若隐若现的撑开迷濛的天际,还原着天空下的芸芸众生。这是我的城市,在外乡人的眼里尽可以揣测,却不能想念。工舍路25号的音像店放着嘈杂的音乐,那家开了两个多月的音像店始终没有放过正经的玩艺,它把吵闹变成了这条街道的特色,并有一如继往的势头。我得了海默氏症(老年痴呆)的父亲经常会站在他花花绿绿的门前张望,他看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能继续往前走,脚步匆忙,如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

这是一个老旧的街区,街道狭窄,树木庇荫,一些无人打理的花台常有野草一路蔓延到路牙,任由人踩踏,长势却依然茂盛得出乎人的想象。我对这里的一切极其稔熟,理发店,小吃铺,超市,药店,茅厕,报亭,这些固定的元素围绕着我每天的必经之路,几年,甚至几十年我都不在乎他们的存在,直到两个月前那家音像店出现在这条街道上。它在一夜之间像个哗众取宠的女人,又野心勃勃的欲称霸其中。

从门店的装修看,这是一家连锁店。009这组数字预示着它是这座城市里的第九家分店,或许后面还有010,011,这些数字代码给我的印像是必定有若干个大街小巷里飘荡着不正经的音乐,他令我气血翻腾,而后是心跳加速。

我听到那些音乐,一定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被蚕食。强大的声音刺穿耳膜贯穿身体,轰塌我的惯性思维。戴着眼镜的小胖子店员蜗在柜台后,他的脸上是一副微微享受的神态,他很年轻,像学校刚毕业的学生,现在他把身体变成了弹簧的一节,在音乐的震动下自我陶醉。与它紧紧毗邻的一家超市里,店员更像货架上的商品,他们眼神空洞,而拥挤的空间使空气稀薄,五花八门的商品从地上一直码到天花板,这物质的场看起来可疑又不可缺少。

经验和习惯往往阻碍了判断力。一家店关了,另一家店又开了,一样的商品依然被摆在货架上,只是善意的设置一些精巧的购买“陷阱”,讨巧地做着姜太公钓鱼的勾当。有时候我会对老板说,这里的灯光太刺眼了,他微微的点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在做一件更仔细的事,检验着我刚给出的纸币。那些商店在雨天的雾气里隐隐绰绰如靠岸的船,狭小的店堂里会多出许多声音,有那么些生机,我喜欢那样的一刻。为了多呆一会儿,我手里往往抓着一件商品,神情暧昧难测。我一直是他们期待的顾客,我的衣着,口味,从里到外的重心都偏向了这条街区,并被绑在时间的车轮上开始异质同化。

童年时代,我的梦想是做电影院里的剪票员,借着一个托词,免费享受各出大戏,并安顿身体里的玄想。这大有“老鼠掉到米缸里”的幸福。音像店里的小胖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那个梦想,看他一副享受的腔调,难道不是“老鼠掉到米缸里”。我不能把我的想法告诉他,那些不正经的音乐毕竟没有带给我任何威胁,我坚持我的不为所动,但眼神还是不受控制的接近目标,心里私底下暗暗交锋。雨仍在下,影子扣在伞下,如一群接吻的鱼。我犹豫不决,进则乱,退则安。思忖间曲调顿止,如巨浪瞬间拍过,心里的繁华瞬间变为冷清。那几秒钟的安静令我对下面的等待有所期盼。我走进去,准备接受一个令我耳朵满意的结果。

耳朵把快乐变成狭窄的通道,记忆抽丝剥茧,在美妙处结为暗痕。我隔着窗户听花园里扬琴的叮咚声,敲琴者手里的两个棒子像被赋予了魔法,她隐蔽在蕉叶的脉络里,把声音还原成头顶的天青色。我对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回忆总夹杂着不定的妥协。比如在一个温馨的夜晚听电台里的曲子,那些老歌,妥帖或者带来暂时的安慰。我踢开一条溜哒的狗,此刻我站在店门外一点也不知道我的需求。

店里刚进去的几个顾客正在环顾四周,一个民工模样的大叔,一个穿着嘻哈的少年,还有一个女孩长得面若桃花,最后跨进这家音像店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他挎着塑料方便袋,一脸的忧郁,他像是走累了,随便进来歇息脚的样子。我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得出那个男人是我,他站在那个面若桃花的女孩身影里,若有所思。

现在音乐停顿了,男人从那桃花般的脸后闪现,他直直的试探中带着屋外的潮气……有没有《喜马拉雅》。桃花般的脸被身后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不自然的把空间让给身后的男人,她还是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隐隐含着不满和教训。

小胖子愣愣的看着我,他应该是没有听清楚我的问话,他看了一眼少年,期望能得到一个准确的补充。少年倒是乐意得很,他急急的开口道,是《喜马拉雅》,蒲巴甲演的。我认出了少年。少年有智障,他在这条街上是游动景物。以前他不是这副打扮,穿得干净稳妥,这可以消减他不规则的言行带来的鄙视和威胁。现在他开口说话,一下把我的思绪和问题全部集中在他幼稚的脸上。我说不是那部片子,是尼泊尔和法国合拍的,里面有一首曲子叫《莲》,很好听……大概我提到了莲花,少年腼腆的笑,我也对他笑。他的手里拿着一盘排箫精选,那种编管乐器容易让我想起唐朝塞外的草原。帝国的公主忧郁地跟随在行进的马队中,音乐可以排谴寂寞,马踢声和箫管声跌跌撞撞地在草原深处弥散,马背上露出一个少年的影子,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草原的美景迷住了他,他来不及忧伤,内心早已呜咽。

我的假想全因少年单纯的笑,他带着棒球帽,唇上淡淡的茸毛昭示着青春年华。他常游荡在街上的身影被我熟视无睹。他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曾经在一次车祸中看见他挤进人群,那一地的鲜血让他惊叫,他责骂失去主张的车主,又用同情的眼光安慰地下的伤者。他的勇气盖过了众多鄙视的目光,我忽然想起他的智障和他内心的火,他语无伦次的话语如倒刺勾进我的内心。现在少年站在我面前带着微笑,我对他颔首,有了一丝敬意。智和愚如鳝。雌雄同结一体。这是自然的奥妙,法则在你体内,衡量的器具是一颗安然之心。

我还记得一个朋友对我谈起收集密纹唱片的经历。他跑遍了城市大大小小的音像店,却始终找不到他中意的那一张,带着期望进去又失望着出来。心灵的那个注脚没有着落。以后,在他挂满灰尘的唱机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些遗憾。当老式唱机成为古董,朋友是否还有心情走进影像店,他思路清晰,内心需求强烈,越来越多的CD替代了他的密纹唱片。他抽着烟,心里想着年轻的女友,惊鸿一瞥间唱机变成了摆设。繁华的商业街区中央开着几家音像店,他说他从不跨进去,这让我想起这家编号为009的音像店。门前堆满纸箱,三三两两的停着摩的,粗俗和不正经浑然一体。和商业街区的影像店相比,这里所谓的高贵精神需求品明显降了一个档次,人们欢天喜地的接受盗版片的感官刺激,我的怀疑超过了朋友对密纹唱片的“忠诚度”,并在一条叫纯粹的沟壕里四处张望。

我和民工模样的大叔一起走出009号,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片子。是《大悲咒》。他的手骨节粗大,如老藤守护着宝贝,他把宝贝放在心口那个位置,样子庄

重虔诚。

外面的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但他一点也不在乎,雨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滚过,有了某种亲近的喜悦。这些有着古老元素的咒语据说是每家音像店最畅销的产品。一个文盲可以感觉到语意的亲切,在没有标点符号的时代,他们用心里的停顿越过看不见的千山万水,并抵达天国之门。

在我上下班的路上有家车铺,狭小的空间被零乱的车架,工具,配件所充塞。那个未曾谋面的店主好像永远消失在空气里,一侧空洞洞的门缝里传来那美妙的佛语,如水银泻地。这简单的曲调每天重复上百上千次,而每一次都被赋予宗教所蕴涵的特殊含义,安全感,救赎,罪孽的轻与重,涅槃这等等不一的念想盘居在不同的身体里,等待静默下的轮回。我从009号音像店的货架上试图读取那些宗教包含的隐秘符号,他以声音的形式被传播,陷我于时光里的缥缈。

《大悲咒》一定给了他安全感,适时的偶然性被定义为对精神世界的终极关怀。在某块地方他带着他的片子,心里一定是大愉悦,身体变轻,不为苦难。甚至可以超脱生死。

我没有成为009号音像店的顾客。

进入是起始于内心的对抗,它形于外的不正经给我压迫感,可我的内心还是期待有朝一日被他感化,像虔诚的教徒用一种痛来洗涤内心的恶。009号虽然比不上三自爱国会教堂巧克力颜色的哥特尖顶具有吸力,但他就在这条街区的心脏地带,如马达拖动内心深处看不见的秘密。

——我尽想你的温柔,你打了个喷嚏。我的身体里面开始下雨。

我自始至终记得Y城给我的这种感觉,烟花的外农下裹着团枯墨。烟花是她的外表,枯墨被历史的笔搅动变成筋骨,一样的南方,隔着一条长江的水线,偶尔令我想念和嫉恨。和疾病控制中心相去不远的巷子里有我喜欢的一个文学家的故居。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停留的一个巢,令我心思涌动。现在把距离延长800米,文学和病毒同时成为这条支干上存在之元素。文学家笔下清朗的月色,或者被病毒攻击的干瘪的躯体都成为思绪里的一个缺口,就那么汹涌的浸入,我在等待一个答案,存在之必然性,或存在之偶然性。

萨特。这个伟大的法国人把逻辑思维定义得很宽泛,宽泛里有不容置疑的绝对。我从不反对月色和HIV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你无法多重组合,像盐和伤口的关系。两年后我翻出Y城的地图,他花瓣似的形状暗示着从盎然生机到腐烂的全过程。我甚至想他几百年前历史上的一次杀戮,使怨气充满全城,现在他导致我肠胃功能混乱和某种极端的行为。我身体疲软,足不出户,整天靠想象力打发日子。我担心血液里埋藏着某种可怕的毒,他可以消灭我在这个城市所有的印迹,又不动声色。地球上的几次大规模生物灭绝使他们的遗体变成了灰,灰又变成了土。你无法猜测一个物种会绝迹于何种因素,气候或者病毒都可能在最后让我们回到泥土的深处,骨头和岩石结为一体,并成为下一种智慧生物研究的标本。七层楼的疾病控制中心矗立在孤单的路口,用压倒一切的优势傲视着生命里仓促的来来往往。

我拿着笔,在HIV检测栏的小框子里打上勾。这微小的动作像一道指令,思想早已急着去镇压身体里隐藏的“暴行”。化验单的下面有简短的说明。大意是政府可以免费为疑似病人做免费检测,而寥寥几字看得出政府与这种致命病毒抗争的决心。病毒以完美无缺的结构和快速的变异噬食着肌体。HIV破坏着人类身体里的抗体蛋白,而人类又制造出各色疫苗破坏着HIV病毒里的胺基酸。为了消除恐慌,我在疾病控制中心的墙上看不到一张患者的照片,白色的墙,大有抹去所有记忆的固执。

和其它医院相比,这里少了鲜血淋漓,少了嘶叫。挣扎和不安只有在特殊的黑色警示标志下露出冰山似的一角。我反而慑于他过度的安静下隐藏的力量。血液筛选中心在第七层,高度象征了危险的级别性,那些匆匆忙忙走出去的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跳动的数字,他们安然的接受电梯平稳的上升,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楼层回望笼罩在头顶的巨大恐慌。我捏着一片小小的纸条,隐名埋姓。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逻辑思维惯性下的产物,身体给了存在的可能性,比如我恐惧与血液里宿主的某种毒,而窗外却湖光山色。

湖边的小道应该是文学家常去散步的地方,他喜欢塘下的粉荷,喜欢一倾到头汇入滚滚长江的月色。他把他的喜欢象征性的在纸面扩散,并纠集在我跟前几米远的地方,而死亡在身后的黑色警示标志下惑乱着我。我碰到玻璃门,一个更大的黑色警示符挡住了视线,他粗暴的阻断了我的想象,并嘲笑我血液里可能蕴涵的毒。你是一具标本,在这七楼的透明房间里,没有羞耻,没有秘密,没有身份,在你的血液进入那些仪器前,你必须把你私生活的每一个章节复述出来,一个细节都不能漏过。这种高密度的真实只有在侦讯犯人时才能体现,现在那个符号在审判我的身体和思想,据说HIV病毒的致命点是gp120蛋白上421-433氨基酸序列中的一小段。这12序列小段的氨基酸被赋予极大的妖性,每年要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这其中包括艺术家,歌唱家,政客,平民百姓,甚至流氓。现在我走过两道可以反锁的门,为了印证那几段序列是否有存在的可能性。

我是唯一的受检者,按照程序我要先接受心理辅导(咨询),然后是血样筛选。接待我的女医师三十五六的样子,她应该是刚睡醒,Y城的人民都喜欢休养生息。她带着黑框眼镜,像我大学老师。她木讷的微笑,想调动紧张的气氛,我忽然有了某种倾诉的欲望。也许我是一天里她碰到的唯一一个检测者,她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空间,四周寄藏着可怕的毒,她的安定像草木顺从了恶劣的环境。从她干净的办公区域,看得出她是一个细致的女人。她的话语辅导很到位,没有多余的部分,而我像做了坏事急于投案自首的坏蛋,她点头,暗示我继续并详尽的描述,她微笑,示意我省略某些无关的章节。她敏锐的职业判断力在我的每次提问后都能给出一个合乎逻辑的回答。我从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身上获取了许多隐藏的经验,包括那些最为隐蔽的行为,这些探讨因为有了医学的前提而变得明目张胆,忽然心起一念,语言的纵欲术。

她说,她们建议每个来这里做检测的人应该再去看一下精神科。我对她这样的建议表示感谢。谈话对她来说很耗费精气,而我却下定决心,在走出这幢大楼后再去文学家的故居作最后一次瞻仰。我对精神科不感兴趣,他是囚禁,狭窄,坚壁等名词的延伸。她放慢语速,把一个例行的检查自然而然的延伸到最关键的部分。

血很快通过针管被抽了出来。女医师在扎针的时候居然扎了两遍。由于她的拿捏不准,我的血不受控制的从身体跑了出来。她有些惶恐,连忙用干净的手巾垫在我的臂下,她的动作是温柔的,我反而为身体里冲出来的腥红感到歉意。血被装在试管里带入另一个房间,这些导致恐慌的因素暂时被锁进密闭的容器,在分离器的作用下显现出原始的结构。刚才飞溅出的几滴腥红被很快的处理进了垃圾桶,狼籍被还原成先前的有条不紊。我走出抽检室,女医师告诉我大概需要1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出结果。这1个小时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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