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诗(8首)
2009-12-07桑克
桑 克
狐狸
对狐狸的蔑视或许来自于业余作者一次
对狐狸自然属性并不全面的观察与描述。
随便抓住一个妩媚或者骚息的特征
就大做文章,构成一条湍流不息的黄河,
再佐以浪花的挑唆与礁石的梗阻助兴,狐狸渐渐
脱离森林的庇佑而偷渡人类的租界,渐渐与
猫头鹰、乌鸦或者渡鸦一样成为人类口水的
痰盂,或者一位隐晦的哀伤的外室——
不同纬度的森林,狐狸拥有不同的容貌:
长耳短耳当公民,宽耳窄耳做奴隶。
而你在动物园的监狱之中只能目睹一个
孤独的穿着灰黄色的毛衣的囚徒,没有一个人是
真正地喜欢它的,包括自称非狐狸精不娶的
银行主管。非狐狸王不嫁的汽车模特。而我
也不喜欢它,虽然我曾在进山植树途中看见
它人立而起——我并不惊奇与恐惧;
关于它的凶残大多来自报纸的传闻——
究竟有多少报纸是可以相信的?究竟有多少报纸
控制着判断的神经元?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喜欢毛皮动物而已,何况
我确实不了解狐狸的生活,不了解她的饮食结构,
不了解她的星座她的血型,她出生之际
月亮所处黄道的位置。有谁了解狐狸的
灵魂?有谁看见过寒冷的雪野之中
游弋的狐狸?我分不清它与枯苇的差异,
分不清它与阴暗的血脉之间暧昧的关系。
我满怀疑问,却不能向一只真正的狐狸请教。
当我向一位自称老狐狸的教授表演
困惑的时候,教授漠然一笑,不予置评。不知道
他是毫无想法还是微言大义俱藏心中?
感恩节
如果你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
那么成年的时候,即使你在城市生活
你的灵魂也是乡村的。我是
今天下午才明白这一点的。我明白
我的灵魂是有局限的。它容纳的东西
究竟有多少?忽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我全然不知。对道德过于关注,
对琐屑过于敏感——如果不是
自由的教育,我可能会在关键问题的
答复之中摇摆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个
在大风之中摇摆脑袋的男孩——
甚至没来得及摇摆,一阵大风就把我
掀翻在地。地是软的,脸沾着沙砾。
没有出血。我甚至忘记喊叫或者哭泣。
等我哭泣的时候大风已逝,而母亲
却以为我的哭泣是因为吃糖的欲念
未获满足。我吮着手指,有滋有味,
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东西,不知道风是
什么东西,不知道这所孤伶伶的房子
为什么存在——南面一望无际的旷野,
北面一片腐朽的杨林,东面一轮
暗红色的月亮,西面一丛蒿草的虫鸣。
他害怕风啸——他不知道这是风啸——
他以为这是神秘的无中生有的怪物——
他不明白母亲嘴中的名词是什么意思,
只是被母亲严厉的表情吓坏了。表情
就是名词的生动注释啊。他哭得哽噎,
好像一根火鸡骨头卡住了喉管。
我打量着他。是给他一块水果糖转移
他的注意力还是任他充分享用成长的
恐惧?我的心软硬不吃,但是泪水
却涌了出来。乡村的风吹了过来,
泪水在双颊凝结,并且一皱一松地痛。
一皱一松的痛与心脏的痛是雷同的。
小丑
他是马戏团小丑,他的工作
就是取悦观众,如果他们不笑
他的面包就将减少,如果他们不笑
他就将改行,寻找新的工作。
但他年已四十,不再是随意
改行的青年。他对工作心有成足:
一个简单的笑话只要有头有尾
就已足够,不必加时事作为佐料。
他坐在彩棚外面的马桩上。
他在沉思快乐的起源是嘴巴
张开的程度,或是腋窝被触摸的
节奏。遥远的眼睛或心脏。
他不会因为轻浮的举止而苦恼
这些也是他的工作,还有变调的方言
滑稽的模仿,性趣的春意
好像他是他所描述的主人公。
不是别的。不必辩解。
面对红枪不必解释自己的心
为什么是白的。苍白的心
在冷天里比月牙更清爽。
黝黑的枝条比静脉更吸引
一个步行中的乡村医生。他的面容
比小丑更苍白,好像涂了两层底粉。
他的燕尾服更值得尊敬。
小丑吹着一截彩色的伸缩纸管。
孩子围着他笑。他的心悲伤得
几乎要死。他的笔记本里写着。
但他笑着说:我是热爱生活的。
换句话说,他是不会死的。
要死也死在一个笑话之中。
要死也死在一个凉爽的夏天之中。
没人比他更爱一个哑巴的智慧。
更爱濒死的宁静,更爱脱口而出的
俄语——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学过。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自己逼的。
一旦笑了,就不许把嘴巴合拢。
犬儒的智慧
看见倒霉的事情或者灾难
我想闭眼马上睡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什么倒霉的
事情或者灾难。它们根本没有出现过,
甚至梦境它们也不敢骚扰。安静的,平静的,
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我就用这种方法对付教师,对付雪天,
对付我认为倒霉的秋天。荒凉的秋天
为什么在油画中是灿烂的?我不明白,所以
我现在仍旧用这种方法对付贫穷,对付战争
或者异化的单位以及潜伏的漫漫黑夜。
我不是逃避,不是想象力过剩,我懂得忍受,
懂得怜悯,懂得关于应付的各种技巧。
我闭眼马上睡过去,好像一支熏香或者一支
勃艮第酒把我拽进一个陌生的地方。
绝对不是梦境,像是酒吧。
乱七八糟的闹哄哄的酒吧,什么也听不清楚。
我想马上闭眼马上睡过去。无论看见
倒霉的事情或者美貌的灾难我都义无反顾地
睡过去。我自鸣得意,我自命不凡——
其实愚蠢得要命。但是我侥幸活了下来。
在海啸与瘟疫之后,在核战争之后
活了下来。我睁眼望着干净的地球一
干净的,荒凉的——仿佛我在旅行中途看见
一块陌生的沙丘。我不是一个旅行者。
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我不是一个教授。
我是一个凭借风力或者罂粟飞行的人,
我在荒凉的半空看见鸟群匍匐在沙丘之上
仿佛一群刚刚长出绒毛的鸭子。
霁虹桥地下通道内的景色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里面没雨。行人将雨水带进来。
一块两块,渐渐连成一片。
边缘是有雨水的,因为风的问题
而构成尿渍的形态。
墙壁是斑驳的,钉眼的痕迹,
摘广告牌时带落的水泥痕迹,
仿佛战争后的废墟。
广告牌是方形的。深灰的墙面里
套着一块浅灰色的方巾。
古怪的涂鸦已经不见。
只有一串数字,仿佛手机号码。
或许不是。涂鸦是多色的,
模拟着纽约的地铁。丰腴的弧形。
丰腴的仿佛生活本身。
白炽灯取代霓虹灯。
仿佛只有暗淡的光晕才能显示
这里就是简装版地狱的入口。
听不见车声,听不见排泄物或者
其他流浪汉式的吱吱声。
他摆弄着纸箱的侧面。
或者躺在被褥之中观察着脸色。
雨渐渐停顿,行人匆匆离去,
好像不愿与什么为伍,好像匆匆
就能遗忘什么。
流水
幸亏腕表或者手机的提醒,他才
没有将阴天当作提前降临的黑夜。
雨滴撞向挡风玻璃的方脸,仿佛一群
走投无路的瓢虫或者烈士。两根刮水器交叉着
将它们推向挡风玻璃的两侧。谁知道
推掉一片,又落上一片。他盯着
刮水器,它的频率居然接近自己
心脏跳动的频率。但是雨滴并不配合,
而是越来越密。刮水器对它也不理会,
摇头摆尾,仿佛它是小暹罗猫,
无论阴天或者雨天,都是同样的慵懒。
忽然雪花落下,忽然冬天莅临。
漫天的雪花仿佛灰色的旋覆笼罩着两边的旷野。
而挡风玻璃只有水滴,他实在分不清
这是雨夹雪呢还是雪花被玻璃的热量
融为雨滴。他摸了一下变速杆,
闪过的事物分别是:灰白的防撞护栏,
微红的锥形警告路标,蛋黄的钻天杨。
“今天几号?”十月十日。一年之中
最冷的日子之一。车轮卷起的
沙砾被毂盖弹向路边。沟渠的流水仿佛安全带
勒紧他的胸口。贮物箱的扳手蹦跳着。
他想:我该冲刺了,我不能把加油站
当作文化家园,当作应急电话。
把自己从尘世传递给大洋彼岸。
后视镜一如既往地忠告他:你没有一个追随者,
当然也没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跟踪的人。
风
赞颂肉体生活的人一定是从
肉体之中获得了利益与快乐。
如同我从风中获得一切足以证明
我曾经赞颂过风——这是谁家的新闻?
只是因为更加痛苦的遭遇,只是因为
更加隐秘的不能公开的风尘——
不是什么都是可以公开的,不是什么
都是可以示众的。当然,这不是
封建与惊奇的借口,不是折身的杨柳
对于旧地重游者的背叛。当然更不是
酒鬼沉醉于甜蜜的诱惑之中。
从怜悯到恐惧从深谷到峰巅——
或者疯癫,只有两个小字的距离,
只有两根睫毛的距离,而在风中,
计量单位彻底弃置了小字与睫毛!
在风中,是谁懊悔对于微弱的文风的
调戏?在风中,是谁回忆对于冷漠的
作风的歪曲?人风素无瓜葛,
为什么非要把我拉入风中,或者雨中?
为什么非要把风云塞给启蒙,
把风雷塞风花雪月,把风凉话塞进
风干的风景?模板与电视,封条
与展览的酒盅,在风中颤栗——
如同塞着白茅的河谷不知道
自己早已成为窝赃的小英雄。
尾声
当你的生活遭遇锉刀,你的性质
也就发生改变,变成锉刀的工作对象,
一根木头或者一根钉子。而且,尖锐的部分
迟早都要消逝,而在尖锐与迟钝之间
则是你无法言说的痛苦,犹如《密阳》
细腻展现的手术过程。夸张的嚎叫或者沉默
都是不能表达痛苦的。表达痛苦的艺术
实在是一种极为尖端的艺术。你想念
暗无天日的卡夫卡,你想念朝鲜——
一个本该阳光灿烂的国度。你就在尾声之中
——如果倒退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够活到
尾声的兔子尾巴,或许能够选择放弃,
放弃回忆,放弃日记——逃避是本能,
指责本能的记者要么不曾活过,要么
缺乏必要的同情心。你听见木屑纷纷离开它
的母体,而铁屑犹如灵魂的渣滓。
你在忍受什么?你为什么犹豫不决没有
变成鲨鱼之牙将锉刀咬碎?这并非一厢情愿,
你看那些薄雪铲倒了多少傲慢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