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走在路上(组诗)
2009-12-07三子
三 子
秋风
向蛰回土里的虫子,交出
失聪的耳朵
向丘陵之侧,向河流袒露的柔软腹部
交出一片芦花,和苍白的赞美
向眼前,缓慢驶过的火车
交出黄昏
以及黄昏以后的行程。向桌上置放
的这一只碗
交出我身体剩余的食盐,和水
秋风啊
当一年一度的秋风,再次吹来
我的山河,我的岁月
还有什么可以向你交出——
消失的村庄
消失的不是村庄,是村庄里的
人,是人喂养的一群鸡鸭
几只猪和狗。在黄昏的阴影中
他们,或者它们。冷不防钻了出来
无声地走动,有时过了院墙
叫两声,又折转,随着我的目光
再次回到阴影之中。这是我熟悉的
景象,而在松山下,在这座几乎
迁移一空的村庄,我头顶上低垂的瓦檐
是陌生的,驳落的土壁
井沿的霜,以及我的孤单都是
陌生的。它们被一阵风吹远,碰上
更多的风,又吹过来
无常——给L兄
那时,我们踏着秋日的暖阳
到河滩上漫步,茅草匍匐成一片
低过了土堤和我们的腰
河水在十米以外,缓缓地流着
那时我们不说话,只看着夕光
在十米以外的水面。一步一步地
跳跃。一只鸟,忽然从河滩掠起
落入对岸的暮色,而石桥
依旧停留在不远处,等待我们经过
如同来时一样。那时,我们踏着秋日暖阳
在河滩上漫步,覆盖在肩上、手上
的光线,很软很轻,仿佛山河静止
那时山河静止,我们不知晓
河水无声,里面藏着一个无常
家乡的树
我相信树木同样有它们无法选择的
命运,比如在老家
后山的那些松树,杉树,枫树
满坡满岭,从见到它们起,就一直高高低低地
站在那里。而屋后的桉树,樟树,栗树
一些是以前有的。有一些
是我小时候种的。看着它们又大了
或者老了,离开村子时
我却不能装进行李包,一起带走它们
在池塘边,有结果的桃树,李树,柿树
石阶路两旁,常见的
是落子的乌桕树和苦楝树
我熟悉它们的样子,它们开权的枝条
枝条上由绿泛黄的叶片,叶片发出的簌簌声
所以,我还相信它们同样
有无法说出的悲欢。就像一棵树那样
它们安静地守在那里,看着我再一次走过
望见
我在豫章路走着的时候
也许,父亲正在通往菜地的田埂上走着
入秋的阳光,热辣辣地
落在我的身上,也落在父亲的
身上。他右手扛着锄
另一只手拿着烟卷,要给胡萝卜和卷心菜
除二遍草,我骑着车
载着儿子,开始又一个学期的报名
上学。我们一同弓着背
而菜地里的父亲,他的背更弯一些
我望到父亲的背,比去年更弯了一些
我的儿子听着耳机,他搂着我的腰
他不知道我眼里望见了什么
月光照在码头
月光照着这一片空地,照着空地上
的木块(看上去,它们显得更加零乱)
月光照着向下的台阶,和旁边
残损的一排石墩(刚才我在上面小坐,
望着脚下的江水,抽了一支烟)
月光照着不远处的蒿草,照着蒿草晃动的
影子,虫子唧唧
作短促的鸣叫,偶尔有一只鼹鼠探出头
又快速消失(它藏到哪里去了)
月光照着码头,这废弃的码头之上
今夜,月光正在照着月光
(我要等待的船只,它再不会来)
事件
我在池塘边的那棵李树下看见了她
一个湿淋淋的人
一个四肢收拢的人
一个多年以来活在疾病里的人
她脸上的皱纹,得益于水的浸泡
是如此舒展,她张开着嘴
却不再对我们说话。早晨,拾粪的邻居
发现了她,在漂浮的水莲旁
她漂浮着,“我一抬头,吓了一大跳”
现在她睡在李树下。一村子的人
都围过来,小声而嘈杂地议论着
我听见了一句,“她终于轻松了”
她终于轻松了。我叙述的,是
去年初秋,松山下村发生的一个事件
主人公叫九秀婆。事件的尾声
是她的儿子满庆得讯,与妻子从佛山的
某个厂子匆匆赶回,半个月后
又匆匆回了佛山
郊外
风吹动一蓬蓬干草,在低处
搅动了秋天,灰白、阴郁的气息
左侧的沟渠,水已经干了
袒着肚皮,那扭曲的身子和我见过的
蚯蚓相似——但比一条蚯蚓
更长。风吹动它,伸向黄昏的沙地
更长的,是右边的铁轨
陡然之间,从我的身后爬将出来
穿过郊外的菜地,村子,树林
不动声色,蹿上了远处的小山冈
我感到冰冷、晕眩——站立的钢铁
奔跑的钢铁,只一个瞬间
就要卷走全部的气力。我羞于说出
突然的孤独,像一个哑巴
夹紧了一支烟卷,它在手中越来越短
而天在变黑,持续地加黑
烟火明灭中,我的左侧
是虫子的低鸣,右边是这个秋天的
火车。同一列火车,朝南看
是开过去;如果朝北,是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