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与诗:毛泽东的语言艺术
2009-11-28谢延秀
谢延秀
摘 要:毛泽东创造了一套理论语汇,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体。这种言语方式的主要特征是逻辑性与文学性的统一,是深入与浅出、大雅与大俗的统一,是真正的中国特色。
关键词:语言艺术;毛泽东;毛式话语;文体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09)08-0118-03
一、毛泽东创造了一种表达方式:“毛式话语”
在中国历史上,一个人的著作和语录被同时代人万口传诵,一个人的言语方式被同时代人争相模仿,而且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表征,是并不多见的。即使是在“金科玉律”的时代,“圣旨”、“御笔”如何能达到“妇孺皆知”的程度?即使是文运昌盛的社会,哪一位文人的文集能得到“人手一册”的幸运?毛泽东,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个巨人,他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也创造了一套新的理论语汇,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言语方式,我们称之为“毛式话语”。这是一个文化巨匠的语言,它相当 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思维方式、语言习俗和审美趣味;这是一个政治家革命家的语言,充满着果断性和鼓动性;这是一个哲人加诗人的语言,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喷涌着激情的火焰。当然它也有王者圣人的气度和遗风,也有农民的风格与烙印。它博大精深,它深入浅出,它言近旨远,它情理并茂,它形象生动,它机智幽默,它气势逼人,它变幻莫测。它包含着他那一代人的集体智慧,也蕴藏着几千年中国文化的精华;它是域外引来的火种,又是真正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它影响之深广久远,不只是因为显而易见的外力作用,还因为它自身的魅力和活泼泼的个性色彩。
有幸亲聆过毛泽东讲话谈话的人,曾在不同场合从各自的角度谈到毛泽东的语言艺术,找到一些共同的感受。基辛格说毛泽东引导的是一次智力旅行,是苏格拉底式的对话。[1]斯特朗说毛泽东“就像一位老师循循善诱,启发学生的思考和引导学生的回答”。[2]斯诺记述了1970年12月18日与毛泽东的谈话:“主席说,所谓‘四个伟大……讨嫌。总有一天要统统去掉。只剩下‘TEACHER这个词,就是教员。”斯诺说:“毛历来是当教员的,现在还是当教员。”[3]253确实,毛泽东是一位教员、导师。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毛泽东在我们的政治生活和精神领域中充任着一个教员和导师的角色,“传道、授业、解惑”,“诲人不倦”,也因此他选择了一种教师式的语言方式:不是一味地自上而下的训诫,而是“因材施教”,看人“弹琴”(灵活、得体的文体),“循循善诱”、“举一隅而三反”(调动多种修辞手段、加强语言效果、启迪人们的心智)。因为毛泽东面对的“学生”主要是工人、农民及工农出身的干部,这就决定了他选择通俗易懂、明白晓畅的表达方式。西哈努克亲王就曾说过,毛著比马恩列斯的书好读。[3]248毛泽东一生都注意文风问题,致力于反对“党八股”。可以说,毛泽东的文体是“党八股”的反面,是与一般议论文、公文、宣传品和“政治式写作”有别的生动、活泼的体式。毛泽东青年时代的理想曾是做一个“杂文家”。事实上,毛泽东许多文采斐然的哲学、政治、军事等著作,已经突破了一般说理语体,而渗透进文艺语体。毛泽东以其渊博的文化修养,成为一个真正的“杂文家”,也使他的文章往往呈现出明显的杂文色彩。毛泽东的言语方式与文体风格是与他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人格分不开的,是与他出类拔萃的独创性分不开的。
二、“毛式话语”的主要特征
思与诗,即哲理性与诗意性,是“毛式话语”的两大特征。
(一)片言居要,正反结合:警精性与辩证性
毛泽东善于高屋建瓴地思考问题,提纲挈领地分析问题,善于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之中洞察事物的本质,抓住矛盾的关键,并做出言简意赅的理论概括。因此,在他的文章和讲话中,经常出现一些既具普遍性又有针对性的警句格言。这种非凡的能力,是一个领袖的风度。“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在大革命失败的沉痛教训中得出的结论,是列宁暴力革命学说的精确概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是对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的当头棒喝,也是唯物主义的体现。“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则是战略上对敌人的藐视。每逢中国革命的紧要关头,毛泽东都能及时地把他的思想和策略表述为纲领性的话语。作为哲学家思想家,毛泽东像列宁一样,“把辩证法简要地规定为关于对立统一的学说”, [4]并抓住“矛盾”,专门作《矛盾论》,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的丰富内涵概括为“一分为二”、“两点论”、“相反相成”。对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毛泽东独举“实践”,把它看作“第一的基本的观点”并表述为“实事求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历史,他断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作为军事家战略家,毛泽东把井冈山的斗争,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总结为著名的“十六字诀”;并留下“在战略上我们要藐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我们要重视一切敌人” 的名言。这种警句格言在文中则是“文眼”,所谓“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常常被人奉为圭臬,给人以纲领性的启示,直接性的指导。
毛泽东曾说鲁迅的作风是断制与谦虚的结合。[5]这个评语其实也适合他自己。断制就是敢想敢说,独抒己见,单刀直入;谦虚就是言之有理、言必有据,能“自圆其说”而不自以为是。我们所言的警精性就是断制,辩证性就是一种谦虚。一般地说,唯物辩证法的掌握与谦虚的态度,即“实事求是”的作风,使他道人之未道,说出一些惊人之语,表现出生动的个性色彩。赫鲁晓夫说过:“毛泽东的有些话讲得过于简单化,有些又讲得太复杂了。”比如“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说法。[3]166也许,是赫鲁晓夫不懂汉语言的微妙之处;也许,是他不理解那融马列与《老子》《易经》于一体的辩证法,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与真老虎的统一;而语言也正是“简单”与“复杂”的统一,即可以简化,但须要阐发。
(二)情文并茂,雅俗共赏:形象性与情感性
毛泽东的文体常常是政论语体与文艺语体的融合,书面语体与口语语体的融合,因此既有极强的形象性和情感性,又具有丰富性和通俗性。为了取得最佳表达效果,毛泽东运用了丰富多彩的词汇和多种修辞手法,增加了说理文章的可理解性和可读性,甚至把它变成一种雅俗共赏,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品。
1.广设譬喻,引经据典。善于举例和善用比喻是毛泽东的一个特点。如讲内因外因的关系则举例:“鸡蛋因得到适当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讲继承文化传统则比喻为肠胃运动,“排泄其糟粕,吸取其精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信手拈来,使人豁然开朗。此外,“三大法宝”、“百花齐放”、“鱼水关系”等都是中国人熟知的比喻。最引人注目、最具个性的一个语言现象是毛泽东对成语典故及俗语的创造性运用。引语,引述别人的话,包括经典言语及人们约定俗成的俗语,在议论文体里常常是为了演绎和论证,即为增强说服力;在文学文体中则往往是造成陌生感、增强语言复义和弹性的手段。在毛泽东的语言里当然主要作用是前者。在毛著中,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的话语自然是经常引用的,但最多的却是中国典籍。《孟子》、《论语》、《史记》、《水浒传》和《红楼梦》等,在二、三十种以上。据统计,在正式出版的15种毛著中,共使用351个成语典故。如“有的放矢”:“‘的就是中国革命,‘矢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本身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国情相结合的范例。“一阴一阳之谓道”是辩证法的“两点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战争的一般规律;“百家争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则成为共产党的政策和行为规范。毛泽东把这些成语故事置于新的语境下,加以天才的阐发,化腐朽为神奇,灌注了新的内容,使其变成新的格言警句。有的是反其意而用之,如“对牛弹琴”(批评言者不看对象,“乱弹琴”);有的是不同场合运用同一典故而意义不同,如孙悟空形象,或代表勇敢、坚定,或代表意马心猿。
2.大雅大俗,深入浅出。如果说成语典故的谂熟和出神入化的运用更多地表现了毛泽东文人式的智慧,那么对俗语的大量使用则更多地显示了毛泽东农民式的风趣。俗语,一是指老百姓的日常语言,一是指惯用语、歇后语、谚语等比较固定的口头语。许多高深的道理,毛泽东情愿用大众语言说出。赞扬农运,则说“在小姐床上多滚几下子也无妨哩”;讲运动战原则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论民主则曰“有饭大家吃,有事大家做,有书大家读”;讲对敌政策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第一条;第二条,小人要动手,老子也动手”;讽刺党八股则有“开中药铺”、“懒婆娘的裹脚 ——又臭又长”;讲对蒋政策则譬之于赶驴上山,“一推、二拉、三打”;讲辩证法则是“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论团结便用“荷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一个篱笆要打三个桩,一个好汉要有三个帮。”如此自然随便地运用老百姓的语气、语式、语言,一般作家也是难以比及的。
3.反语仿词,调侃讽刺。毛泽东好用反语,爱用仿词,也是值得注意的。说党八股“也算一个创作吧”,称艾奇逊“是不拿薪水上义务课的好教员”,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既极尽讽刺,也暗含一种毛泽东看问题的特点,即辩证性。事物总有二重性,坏事可以变成好事。仿词则如“党八股”、“本本主义”、“李精卫”,因词造词,精练而别致,常常带有调侃或讽刺的意味,给人以强烈印象。其他修辞手法,如夸张,毛泽东也是经常运用的,这些都使他的语言妙趣横生,耐人寻味。
4.骈散结合,文白相杂。毛泽东的语言不只辞藻精练而华丽,句式也灵活多变,这使他的行文婀娜多姿而流畅自然,宛如波回浪转而又一泄千里的长江大河。比如,长句与短句错落、常式句与变式句兼用,骈句与散句相间,多排比句,多反诘句。“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很难划分句子成份;“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何等活泼,又何等整饬。《改造我们的学习》、《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则时有骈文式的清辞丽句。而大量的排比句,既广文义、又壮气势。设问、反问,既有利于表现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又发人深省。“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结论就在这充满激情的问句中。
对成语典故、俗语、比喻富有创造的娴熟运用,对各种包括古今中外的语言材料极具个人性的组织与熔裁,显示了毛泽东高度活跃、积极的思维,中国人独特的智慧——会通性思维与意象思维。毛泽东善于发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相似性、相关性,善于把不同文化语境下的思想融会贯通,善于把抽象的哲理同具体可感的形象联系起来。他把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与中国传统哲学传统文化巧妙地糅合起来(成事典故本身就是一个民族智慧的结晶),把普遍的东西具体化,把异域的东西本土化,把高深的东西通俗化,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他自觉地学习群众语言、学习新的语言、活的语言,同时又具备坚实的古汉语功力,形成了自己的一种典丽而不古奥、纵横而不恣肆、融情入理、杂而不乱、庄而有谐、大雅大俗的语言风格。这本身就是一种为中国人所喜闻乐见的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
三、“毛式话语”的形成
伟人和大师是历史的产物,“毛式话语”的形成也与毛泽东所处的大语境即社会文化背景分不开,与他自身的修养分不开,与他自觉的选择与追求分不开。法国当代文论家罗兰·巴尔特说:“一位作家的各种可能的写作是在历史和传统的压力下被确定的。”作家的言语,是对水平的语言结构(某一时代一切作家共同遵守的一套规定和习惯)和垂直性的风格(文学惯习的私人性部分)的协调行动,是一种选择,一种自觉不自觉的选择。[6]“毛式话语”就是中国散文传统以及二十世纪中国的现实双重作用下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选择。
首先,毛泽东的思想与文体成熟的时代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内外交困的时代,土地革命、救亡图存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对共产党来说,唤起民众,尤其是唤起最广大的农民起来革命,以及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成为当务之急。毛泽东作为政治领袖,就担负起总结革命经验教训,宣传革命道理,提出理论纲领、路线、方针、政策的责任。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农民占大多数的国家,面对的是土生土长的干部、群众和士兵,这种言语对象决定了毛泽东做的实际上是文化普及工作。于是毛泽东非常重视语言问题、语言方式问题。他就像一位高明的教师会更注意学生的主体地位和接受能力,更注意同学生的交流一样,毛泽东身体力行地走出一条大众化的路,采取了一种灵活变通,深入浅出、适应接受对象的表达方式,形成了一种平易近人的文风。
其次,从自身修养看,毛泽东一生博览群书,尤其是对中国的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小说笔记,含英咀华,烂熟于胸,因而说话写文章喜欢旁征博引,而且成为一种习惯。《西行漫记》中写他幼时即能引经据典,父亲骂他不孝,他就用“父慈子孝”反唇相讥。给女儿取名,都用的是“君子讷于言敏于行”的典故。林彪叛逃,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三叉戟坠毁蒙古,他又吟起“折戟沉沙铁未销”的诗句。这种左右逢源,意味深长的言语方式渗透于毛泽东的生活中。毛泽东喜欢读韩柳,喜欢读六朝骈文,尤其喜欢读王勃等初唐“活骈”,对“桐城派”古文也很熟悉,还摹仿过“康梁体”,因此周扬说“毛泽东同志的文风”“是桐城的简洁和‘文选的华丽文采的结合。”[5]它有梁启超“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的“新文体”特色,也有方苞“言有物”、“言有序”的“雅洁”作风,更有韩愈“茹古含今”、“文从字顺”、“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的气魄,还有王勃赋句式整齐连贯、词藻绚丽多姿而略无堆砌铺排之病的影子。自然,毛泽东不只来自传统,他也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的产物,鲁迅对他从思想到文风的影响也是不能不注意的,他说过“我看鲁迅先生便是研究过大众语言的”,还专门研究过“鲁迅笔法”,他的措辞之准确、文笔之犀利、风格之泼辣等都与鲁迅有相似之处,《别了,司徒雷登》就像一篇鲁迅式的杂文。所有这些有益的文化滋养,使得毛泽东的语言精美富丽,气势不凡。
毛式话语影响了一个时代,也必将影响将来的人们。毛式话语不只是一个语言问题,而且是一个思维方式问题,因此也是一个文化问题。毛式话语,作为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表征,值得我们深入探讨。毛泽东根据中国国情,从接受对象的实际出发,学习和融化古今中外一切有益的文化精华,学习群众语言、生活语言,注意言语方式,不断地锤炼自己的语言,这种谦虚的态度、实事求是的精神,对领导者、学者、作家和教员等等,都是应该学习的。当然,毛式话语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权力话语,是罗兰·巴尔特所谓“政治式写作”、“革命式写作”。由于毛泽东的“断制”作风,由于许多非语言因素的影响,毛泽东后期的一些语言也出现了一些随意性或任意性,往往过激、片面、缺乏论证,这种言语方式的消极影响也是不能低估的。至于那种曾经风靡一时,横扫一切的“文革”文体,无限上纲、标语口号等等,是否与毛泽东语言的某些负面有关,还值得人们深思。
参考文献:
[1][美]基辛格.白宫岁月——基辛格回忆录[C]//.郑新,中外名人谈毛泽东,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707.
[2][美]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同毛泽东的三次谈话[C]//.郑新.中外名人谈毛泽东,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
[3][美]斯诺.同毛泽东的一次谈话(1970年12月18日)[C]//.郭思敏,编,我眼中的毛泽东,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253.
[4][俄]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J]//.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9:311.
[5]周扬.于1982年5月12日在中国文联及社科院文研所召开的“毛泽东文艺思想讨论会”上的讲话[C].1992:576.[6][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M].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责任编辑:崔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