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学的双重分野
2009-11-28姚尚建
姚尚建
摘 要:政治科学和政治哲学是政治学研究方法的双重分野,是同一对象不同的研究视角。政治科学和政治哲学的使用都是有条件的,因此把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进行错位思考是危险的。处于“多重转型”期的中国政治学研究需要处理好政治学、政治科学与政治哲学等问题,从而科学地确立中国特色的政治学理论体系。
关键词:政治学概念;政治科学;政治哲学;基本问题;理论体系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09)08-0030-03
政治学在中国百年来的历史一直是伴随着理论的引进与阐释而展开的。上个世纪80年代政治学恢复重建以后,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发展,中国的政治学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但是,中国政治学在恢复之后迅速遭遇理论引进和超越的双重任务。仅仅从基本概念而言,政治学领域便存在诸多争论,仍有进一步澄清的必要。
(一)
作为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学科,政治学的概念一直处于学界的争论之中。从经济决定论的视角、从人本主义的视角、从社会学的视角,种种定义不一而足,这些概念基本上概括了政治学说史中的各种典型观点。但是,这些定义的提出,都有其自身特殊的理论背景和社会背景,并不能完全适应当代中国政治学发展的实际,因此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和滞后性,这里略作补正。
首先,政治学是关于人的发展的学说之一,任何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政治关系中。“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9马克思主义政治学首先确定人的社会属性,并认为人首先是社会的,然后才具备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政治属性。因此,对人的理解应该是从人的社会属性这一基础展开。只有在社会中,人才能形成各种关系,并按照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逻辑,在种种关系中走向联合,从而产生联合体,产生义务和契约。正如罗伯特·达尔所指出的那样:“无论一个人是否喜欢,实际上都不能完全置身于某种政治体系之外。一位公民,在一个国家、市镇、学校、教会、商行、工会、俱乐部、政党、公民社团以及许多其他组织的治理部门中,到处都会碰到政治。政治是人类生存的一个无可避免的事实。每个人都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方式卷入某种政治体系。”[2]5-6政治作为一种人的属性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始终,并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发展。
其次,在人的社会活动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发展和变化着的。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处于一种紧张和释放的循环。在这种关系的循环中,人逐步从非理性的动物存在走向一种理性的人的存在,在这种循环中,人逐渐实现自己的作为人的类的本质。作为社会的人的属性表现为对待公共资源的理性态度。动物对于资源的分配是掠夺,而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理性的意识。“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1]46正是由于作为人的理性存在,人们认识到公共资源的分配是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也是最重要的城邦生活(政治)活动。
第三,公共资源的分配是基于并在公共利益的基础上进行的。人类公共资源的分配由于理性的存在必然围绕公共利益才能进行。公共资源存在的价值在于,人类的公共资源分配将被限定在一定的范围内进行,公共利益的存在为公共资源的分配提供了一种秩序可能。当然,公共资源的分配是基于个人权利的让渡而实现的,这也是社会存在的前提,同时,公共权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公共资源有着重要的政治学价值,恩格斯曾经深刻地指出,“每一个人,每一个乡镇,都是自治的;但是,一个哪怕只有两个人组成的社会,如果每个人都不放弃一些自治权,又怎么可能存在。”[3]608而国家就是这种作为公共资源的公共权力发展的极致。
因此,当政治状态形成以后,政治学的任务便开始凸现。“政治理论家所要论述的政治自然状态是一种人为的组织结构或网络,它以某种方式把涉及到的人、目的和事件同社会的共同利益或公共利益联系或连接起来。”[4]6人类的生活必然将涉及众多的知识体系,这种由于地域、个体、组织、行为的差异性也导致不同的政治知识共存。而政治学的任务就是要从众多的知识体系中厘清属于政治后果的知识体系。
(二)
与哲学、法学等学科一样,政治学是从伦理学中一步一步发展而来的。这种衍生从客观上导致了政治学与哲学等学科的交融性。也正是这样的复杂关系,政治理论家往往试图从学科的领域尽快树立政治学的地位甚至是“科学”地位,这种地位的确定也带来了一些理论困惑,因为我们首先将面临的是其学科的归宿。
首先,政治学的学科归宿——政治科学还是政治哲学?马克思曾经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惟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密切相联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1]66今天,人们已经在这一点达成共识,即把科学分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门类,它们对于人类社会的全面可持续发展来说是缺一不可的。同样,人们也似乎已经达成这样的共识,即把政治学看作是哲学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且相对于哲学社会科学来说,政治学只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分支学科。除了政治学,哲学社会科学还包括文学、哲学、伦理学等。
那么政治学是否就是一门科学,以上的分类似乎把所有的学科都划入了科学的范畴,这种划分的缺陷和美国的政治学家罗斯金的划分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罗斯金认为政治学的研究是借助于知识的积累和归纳而展开的,因此即使在公共舆论、选举报告和议员投票等不能计算的政治领域之外,政治学仍然是一门科学。因为政治学研究是对知识的归纳,而知识就是科学的本义。但是,罗斯金的解答的致命缺陷在于,他没有把政治学与其他学科相区别,无论哲学、史学还是文学还是其他人文学科,其发展无不是知识积累的过程,那么,似乎所有的学科都可以纳入科学的视野。这样的划分确实失之宽泛,也混淆了科学与学科的差别。罗斯金对自己的判断也存疑虑,于是也说这是个恼人的问题。[5]15
意大利政治学家加埃诺塔·莫斯卡回答了罗斯金的苦恼,他强调,“问题与其说在于从事政治研究的人能力有限,还不如说是政治现象的极端复杂性使然,特别是知道数十年前,我们几乎无法获得有关事实的准确而完整的信息,而这些事实正是我们赖以揭示人类社会政治组织背后持久规律或趋向的基础。”[6]81
国内的研究和罗斯金疑虑相比要坚决得多,施雪华教授总结了国内政治科学十一种定义,指出,政治学是研究公共权力主体对社会资源的强制性分配及由此达成的相互关系的发生、发展规律的科学。[7]17施雪华教授的总结是以这样的标准依次进行的:是否承认政治现象和政治设施,是否承认政治现象后的政治规律,是否承认获得这些规律必须使用科学的方法。只要承认这三者之一,则承认了政治学是一门政治科学。
其次,为什么把政治学科视为政治科学?政治科学的提法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伴随着行为主义的崛起而出现的。著名政治学家梅里亚姆(Charles Merriam)是当时的代表。他提出要从两个方面进行革命:第一,在方法论上认为政治科学应建立在对科学的技术手段的运用的基础上。第二,进行交叉学科的研究,将政治学与心理学、医学结合起来。伴随着科学技术发展的高歌猛进,自然科学的知识甚至模型被大量运用到各种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范畴中,政治科学概念的出现也看起来不是偶然的了。
那么既然是科学,就必然受到科学的尤其是自然科学的一般规律的影响。《北京日报》2005年4月4日刊登清华大学何兆武教授的文章说,19世纪末中国思想界有一场争论,就是中学和西学之争。所谓中学就是传统的孔孟之道,西学具体内容是“声光化电”,就是今天的自然科学。现在又有人用“中学”、“西学”的概念来谈中西方之间的学术交流。其实“学”本身无所谓东方和西方。作为知识,作为人类的理性、思维能力来说,哪个民族和国家根本上都是一样的。20世纪30年代,冯友兰写了《中国哲学史》,请金岳霖写审查报告,金先生写了这样一个意见:如果一个人写了一部《英国物理学史》,那么这个人写的是英国物理学的历史呢,还是物理学在英国的历史?显然,应该是物理学在英国的历史,因为没有所谓“英国物理学”。那么有没有一种东西叫做“中国哲学”的呢?金先生没有把握。举这个例子就是说明,“学”这个东西有真假之分,有高低之分,有精粗之分,但是没有中西之分。
何兆武教授的文章代表了时下许多人对于社会科学的态度,这种态度的本质来自于罗斯金式的定义的内在缺陷。我们认为,要解决政治是否科学或在何种程度上称为科学必须首先回答以下的问题:即社会科学能否可以像自然科学一样在实验室或把整个社会作为实验室反复进行试错并得出类似何兆武教授所提及的真理的答案。如果不能,社会科学就不能简单地照搬自然科学的方法。
恩格斯继承了马克思对科学划分,他在《反杜林论》中提出了研究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方法的不同。他把整个认识领域分为三大部分,指出第一个部分包括所有研究非生物界的并且或多或少能用数学方法处理的科学,即数学、天文学、力学、物理学、化学,恩格斯认为,这些科学的某些成果是永恒真理,所以这些科学的某些成果叫做精密科学;第二类科学是研究活的有机体的科学;第三类科学即按历史顺序和现今结果来研究人的生活条件、社会关系、法的形式和国家形式及其由哲学、宗教、艺术等组成的观念上层建筑的历史科学中,永恒真理的情况还要糟。自从我们脱离人类的原始状态即所谓石器时代以来,情况的重复是例外而不是通例;即使在某个地方发生这样的重复,也绝不是在完全同样的状况下发生的。因此,恩格斯强调指出,谁要在这里猎取最后的终极的真理,猎取真正的、根本不变的真理,那么他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1]430-431同样,针对何兆武先生的观点,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对这个问题有个明确的解释,他说,“无论我们是否思人生,是否谈人生,我们都是在人生之中。也无论我们是否思宇宙,是否谈宇宙,我们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不过哲学家说宇宙,物理学家也说宇宙,他们心中所指的并不相同。”[8]4-5那么,我们认为这样的回答完全可以回应何兆武教授的学无中西的观点。同样,后行为主义理论已经对行为主义对价值的漠视提出了尖锐的批判,西方干预主义的实践也已经证明,简单划一的方法可能无助于政治问题的解决,无视价值的存在也可能无助于政治学的科学发展。简单的试图给出政治学真理的方法首先在比较政治学中遭遇信任危机,美国政治学者霍华德·威亚尔达(Howard J. Wiarda)教授就曾有一个简单的比喻,就是不顾实际情况的进行归类研究,就像是把苹果和橘子加在一起。[9]12
而与政治学的疑惑相比,从人性、理想或组织的角度反思政治学,并把政治学看作政治哲学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理论障碍,一些政治哲学的定义并没有太多的差异性,限于篇幅,此不赘述。就这样,政治科学和政治哲学一样,构成了政治学发展的双重分野。
(三)
虽然政治科学和政治哲学构成了政治学发展的双重分野,但我们认为政治科学与政治哲学的使用是有条件的。
首先,从政治科学的概念来看,政治科学的使用是有条件的。我们知道,由于人类发展的差异性存在,因此,人类政治生活总是首先表现为一定的政治事实,这种事实经过理论的抽象便被称作政治实践活动,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一定的政治理论或学说。应该说明的是,这些理论大部分是被人们证伪并抛弃的,少数作为政治学的共同真理被保留下来。在《真理与方法》中,伽达默尔认为,科学理性是有局限性的,在普遍的真理与作为方法的科学理性或科学方法之间,并不存在一种必然的联系,“因此本书所关注的是,在经验所及并且可以追问其合法性的一切地方,去探寻那种超出科学方法论控制范围的对真理的经验。这样,精神科学就与那些处于科学之外的种种经验方法接近了,即与哲学的经验、艺术的经验和历史本身的经验接近了,所有这些都是那些不能用科学方法论手段加以证实的真理借以显示自身的经验方式。”[10]17-18因此,作为一种政治学的研究方法,政治科学的提法是存在积极意义的,只不过其被约束在特定的时空范围中,约束在特定的政治实践中。如果我们一定要用科学这个“大字眼”(恩格斯语)的话,我们仅仅在这个层次上接受政治科学这一概念。
其次,作为政治学分野的另一视角的政治哲学的使用也是有条件的。我们在前文已经对政治科学的活动范围进行严格限定,我们现在必须对政治哲学的研究范围进行必要的规定。我们认为,政治哲学摒弃了政治科学重工具理性而轻价值理性的偏颇,作为一种侧重政治价值的学科是作为政治科学批评者和补充者的身份出现的。但是在政治哲学的研究中,也应该把握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研究对象比较。所谓哲学的研究对象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世界的终极本质与世界发展的最一般规律,即所谓本体论;二是人们怎样认识世界的?即认识论或认识方法论;三是人们为什么要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即价值论或意义论问题。我们认为,政治哲学作为政治学的一个分支虽然不应该照搬哲学的理论体系,但是这三方面的内容还是不可或缺的。抛弃本体论、认识论单纯强调政治价值的研究可能把政治哲学研究引向虚无。
第二,从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研究方法上看。政治哲学是对政治学的理论再抽象,因此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政治哲学是对政治科学研究结果的高度概括,而政治科学则是在政治哲学的引导下一定范围内的实证。美国当代政治学家唐纳德·坦嫩鲍姆和戴维·舒尔茨认为,科学可以定义为通过观察或实验而得到的关于物理世界的系统化知识。各种科学发现使一些思想家得出结论:他们能通过自然的推理能力来处理人间的各种问题,其中包括那些涉及政治事务的问题,从而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是方法论能表明不同的作者如何运用理性、科学和信仰来得出有关政治问题的结论。[11]8
第三,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研究目标和手段比较。从时空维度看,作为政治哲学研究对象的政治价值是一种终极目标;而政治科学则由于被限制在特定的条件下,因此其追求的目标其实是一定阶段的政治目标,这种目标由于本身一定的价值内容而必然含有一定程度的哲学思辨过程;同时,由于这些子目标的逐一论证的过程,也必然使政治哲学的抽象价值具有科学的、合规律的内核。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哲学和政治科学存在于历史变化过程之中,政治科学的发展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发展历程,政治学的发展就是在这样的不断批判和反省历程中走向未来。
因此,我们认为,从体系角度,政治学是属于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学科,这一学科可以采用科学的手段进行研究,而并不是所有可以使用科学手段进行研究的学科都可以直接贴上某某科学的标签;其次,我们认为政治学的发展确实在研究方法上形成了双重分野——政治科学与政治哲学,在特定的阶段和一定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政治学是政治科学,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政治学是政治哲学,这些概念的使用都是有条件的,轻率而无条件地使用政治科学或政治哲学的概念都是有缺陷的。第三,作为一门学科体系,政治学的发展必然遇到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两分,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思考对象、思维路径是有本质差异的。政治哲学更多地受到政治神学的浸染,而政治科学更多地来自科学主义的影响。把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进行错位思考是危险的,这一点已经被朱学勤教授在《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中加以证明。[12]116当然,政治学的基本问题还远不停止本文涉及的这些,从一定意义上讲,政治学研究就是在基本概念的解读中走出困境,走向发展的,而中国的政治学体系也是在这些基本问题的中国式阐释中构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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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