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脸
2009-11-19王安忆
王安忆
不是都在看老照片吗?有没有注意过老照片,或者老电影里女性的脸?你会发现,甚至是在1949年以后,那个以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为情感的时代,女性的脸也要比今天具有个性。比如电影《白毛女》里的喜儿,是由田华扮演的。脸颊鼓鼓的,眼睛比较大,眼梢有些向下,下颏略有些小,还有点往后缩,但很饱满结实。嘴角笑起来带着些哭相,却又很甜,是一种村野的妩媚,特别像“喜儿”这个名字。还有《枯木逢春》里,尤嘉扮演的苦妹子,看起来比较平淡,但细辨之下,见她眼距略微有些宽,唇形有些俏皮,颊的线条也有些俏皮,便知这女人虽然守寡且病重,其实是年轻的。再有“文化大革命”中的电影(春苗),李秀明扮演的春苗,眉眼特别周正,几乎接近宣传画上的英雄形象了,可是嘴形这里却起了变化。她的人中略有些短,但还不至吊唇,即使她笑起来嘴角不是向上弯,而是平行地,俗话说的“咧”嘴,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事实上却有一种绽开的状态,很美。
那时候的妆似乎也没有现在的浓艳,看不出修饰的痕迹,几乎是不擦粉的,肌肤的纹理很受光,光和影的调子便很微妙。不像现在。脸太过平滑,光又太强,简直是起反光的,质地又全是粉的颗粒,像是一张假脸。
现时女性的脸,是要漂亮得多,找不出缺陷,全是恰到好处。尤其是像电影和电视《红楼梦》那样的美女如云。你就要惊异怎么会有这么多美丽的女性。可紧接着,困惑也来了。她们怎么全都彼此相像,难以辨认,不仅是型,表情也是一致的。美人们就好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巩俐的型要特别一些,她有一种收敛,眼睑下的面颊有着些细腻敏锐的对比,是一种经受住推敲的好看。可是渐渐地,也不知是她像人家,还是人家像她,这种类型也多了起来,有湮没的趋势。
你再走到街上,则发现街上的女性也彼此相像,尤其是美丽的摩登女性。化妆是一个因素,眉形、眼形、鼻形,是标准的。带有黄金分割意义的形状,以粉的深浅塑造的轮廓也合乎同样的标准,发式是又一个因素,它更容易重塑,也更容易类型化,服饰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时期都会有一种形式作为主流,然后派生出一些支流。这些手段都可帮助重新塑造一个形象。别看这些形象大致相仿。其实都是在强调和夸张个性的形式下出场的。带有思想解放的背景,以至于当北京21中有位教师制定班规。女性不许留披肩发的时候,几乎遭到知识分子的一致抗议。认为他压制个性,走上了老路。岂不知,个性早已做了时尚的资源,设计出了集体的形象。
时尚,这一种更为强大的意识形态,现在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精彩纷呈都是类型化和格式化的。造型、化妆、服饰是外部的作用,还有内部的,体验和情感的方式,也是在时尚的引导下百川归海,进人格式,表情也使得脸型趋向一致。
其实,时尚对男性的影响也是同样,但女性在我心目中,总是具有更高的审美性质,历史长久地将她们排除在社会舞台之外,使她们避免成为男性那样的实用的动物。她们更为虚无一些,更具精神价值一些,所以,为时尚的损失也更重大了一些。
(选自《疲惫的都市人》)
芦花
“芦花没有什么看头。”清少纳言这样写过,而我独爱这个没有什么看头的芦花。
在东京近郊。从洲崎到中川河口江户河口之间,有一片芦洲。秋天的时候,从品川新桥之间的汽车窗口远远望去,沿洲崎向东海,茫茫的一片,就是芦花之雪。
一天,由洲崎经过堤上向中川走去时,堤上的狗尾草开始是没膝高,渐渐地没了腰,最后混杂着有芦苇的狗尾草高没了人头,近在咫尺,什么也辨别不清。信步沙沙地走去,忽然撞上了什么,一下子摔倒了。对方也呀地喊叫了一声,仔细一瞧原来是扛着鱼竿的渔夫。
再往前走,堤上的尾草、芦苇逐渐稀疏,可是堤外东西两三里,茫茫一片,几乎完全是芦花之洲。往远处眺望,看见洲外有一条碧绿带和帆影,才知道是海。一条水路把这芦花丛分开,弯弯曲曲伸向大海。在退潮的时候,露出满是小洞孔的干沙滩,带有泥巴的芦根处有小螃蟹在爬着。在满潮的时候,一望无垠的芦花在水上映出倒影,意外地从四周传来渔歌和摇橹声。
芦间不仅是鲻鱼、虎鱼、虾等愿意栖息的地方,就是苍鹭、鹬鸟等也把这里当作隐身之所。
我站在堤上,刚要休息,听远处响起一发枪声,鹬鸟、百舌鸟顿时大吃一惊,一边鸣叫,一边振臂飞起,从我头上飞驰而过,猛地投入芦花丛中去了。然后是一片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花在风中簇籁作响。
(选自《德富芦花散文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