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作的几段笔记
2009-11-19韩东
韩 东
城实。
写作时,诚实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一个有关道德的概念,不是指诚实的人写作,而是诚实地写作。当然,它不是所谓的“讲真话”。经常,它被体会为某种无欲的状态。杂念纷飞时我们是缺乏诚实的。瞻前顾后、选择、矛盾,犹疑,不要否定这些,但必须提供充足的时间,等候尘埃落定。那时再下笔,或者协助它们各归其位。起笔于空无的状态,落实于欲念的止息。在这之间,便是斟酌反复的空间。要有定力和平静。坚实的定力和平静中包含纷扰混乱的余地,一定如此。但同时产生出解决之道。这解决之遭,首先就是包容。在包容的前提下有自行化解的奇迹。也有顺势梳理的可能。解决之道就是既解决又不解决。它仍然是“中道”。
被动。
写作是有目标的,从全书的主题到章节目的。直奔目标而去。是大师们也难以避免的习惯。想必它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定势。宇宙是辩证的,人心下面却是直肠子——人以为它是直的,从口腔直通肛门。写作中“依法不依人”就是向自然学习而自我否定。目标可作为一种怀想,但中间没有道路,应该这样去体会。不仅不应积极主动地趋向于目标(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而且需要避免与目标接近。有目标,而被动于目标,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把自己交付出去。后来你会发现,在不经意间已经抵达了。怀想目标,就会抵达,不要为抵达的路径发愁,它自然生成,比你预先设想的要好。但,若无关于目标的怀想或者所谓的“自动写作”,则是缺乏动力的。匮乏和心浮气躁是难以避免的。大的目标犹如目的地。小的目标则是驿站,提供动力、稳定心情,就像一张抽象的地图。但你实际走一遭时,一切是那么的不同,但又无出其右。另一个比方是,目标如星斗,我们靠光线虚无的牵引运动。如果你只信任脚下坚实的道路,就肯定不会有超越。不会飞升上天。
段落。
小说最小的单位是字词。最大的单位就是全篇,一个蕴涵主题的故事,远近和景深都不同。这里有一个注意力投放或致力于什么的问题。有人说,小说是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这没有问题。也有人说,故事和主题最重要,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反对精雕细刻。也有道理。但我认为,最需要关注的也许是段落,比字词大,而比全篇小。陷于字词的推敲,容易形成抠字眼的毛病,难以继续前行。而只重视全篇和故事,则是粗制滥造缺少章法的根本原因。当然字词和全篇都很重要,其必要性因各执一端曾被反复阐明。段落却被长期忽略。我更愿意说,小说是一段一段写成的。一段过了,接下来是另一段。它是节奏和气韵的诞生之地。一段接着另一段,有长有短,起起伏伏。字词的韵律形成口气,而段落的韵律则偏向于情节。它是故事的呼吸和律动。岂止小说如此?所有的文章都如此,段落递进构成整体运动。这是文章的大法,而非小道。立足于段落,兼顾字词和全篇,也是方便而合适的。
因此我最看重的小说或文章的单位是段落。一本好书,无须看完。也无须字字掂量,只要扫一眼,翻阅一番。就知道这是一本好书。糟糕的书也一样。什么道理?有人说,这是看排版,没有说到点子上。段落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个排列问题。而是在写作时已经形成的,牵动字词以及全篇。
暗示。
好的小说不是直接说的,而是暗示出来的。因此人物说什么、做什么,或者写小说的人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知道什么尤其重要。思考了什么,推论了什么尤其不重要。这是指现场感吗,或者指客观性,或者就是指详写?不完全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描写铺陈是反对暗示的,暗示,必须留出空白或者空间。中式小说包含大量的空白,但有一个问题。写出的部分亦是虚浮的,不具有暗示所要求的力量。西式小说的问题,简言之,就是壅塞。
在通往叙述目标的路上,需要飞跃而过,要飞,这很重要。留出空白。但落下时也应有坚实的登踏之地。被动于目标可理解为不直奔而去,也可理解为不是一路跑过去的。是跳跃而行。既可以往前跳。也可以往后或者往旁边跳,但总的说来还是往前跳的。如此才能达到既结实又飘然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