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2009-11-14樊健军
樊健军
冬青是快要吃晚饭时回到铺子里的。铺子的门大开着。不见一个人影。桌子上干干净净的,碗筷收在一只塑料盆里。另只塑料盆里浸了半盆衣,洗了的几件扔在塑料桶里。案砧上有捧青辣椒,切了一半留着一半。角落里有些青菜,散着,没有洗。用来蒸饭的铝锅搁在地上,煤炉的盖子盖了一半,一只水壶在上面吹着小号。
金花,金花。冬青叫了两声,铺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响着。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以为她在里面蹲着,故意不吭声。冬青喜欢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中午的生意停顿了,下午他就去湖北佬或四川佬的店里摸上几把,铺子里的杂事都丢给金花了。她有些烦他,有时耍点小性子,不轻不重。给他些脸色。事情过去了也就没事了,金花不计较,冬青也没负担。最后习惯成自然,该喝酒还喝酒,该打麻将还打麻将,她由着他了。
洗手间的门久久没有动静。冬青想,她也许去菜市场了,或者去了邻家的铺子里。他来不及细想很多,抓了把茶叶扔进茶桶,用水壶里的水冲了桶茶。又端起高压锅,淘米添水,放在煤气灶上。之后洗碗,择菜,切菜。一切都有条不紊。等工地上的人拥过来,所有的事情都妥帖了,冬青握着锅铲站在灶台边,进来的人叫声青椒肉丝,锅里就噼噼啪啪炸响了,火苗子蹿得老高,三分钟不到,一个菜就热气腾腾上了桌。
咦,怎么不见老板娘?一个客人问。往常这种时候,金花正端茶送水,抹桌摆碗,同吃饭的人热乎着。她生了张笑脸,对了谁,都是暖洋洋的。工地上的人都愿意到冬青的铺子里来吃饭。
她呀,不知上哪疯去了。冬青回答说。
不是跟人私奔了吧?客人开起了玩笑。他是司机,一个胖子,在工地上拉土的。他经常在金花面前磨磨蹭蹭。
私奔了好,清净。冬青说。就怕没人要。
嘴上虽然说得轻巧,但心里是不舍得的。金花不算很漂亮,细眉细眼,细鼻子细嘴巴,凑在一块儿却很耐看。虽然生了一个孩子,但身段半点没走样,屁股撅着,腰肢柳条似的柔软。常有客人偷着眼。在背后盯着她。那样子,他见过。
吃过饭。几个熟客想摸几把,冬青替他们摆了桌子,倒了茶水,他自己则开始收拾场面了。洗了碗,涮了锅,他就靠在旁边观战。刚巧其中的一位有老乡找,冬青上桌补了缺,手气却臭得很,接连点炮,一个多小时输了一百多。冬青不想玩了。那个赢钱的拿话激他。说陈老板只能赢不能输,冬青没答理就下了桌。熟客们觉着没趣,也散去了。
都十点多了,金花还没有回。也许她去了耀春那里。冬青想。耀春离冬青不过里把多地,顺着新开辟的公路往前走,向左拐个弯,十几分钟就到了。但他没有去找耀春。耀春是金花的相好。要块头有块头,论模样比他冬青强十倍,还挺有钱,开着建材店,卖钢筋水泥。石材瓷砖。冬青开铺子的钱就是金花向耀春借的,虽然铺子简陋,连铺租加起来也要一万多。刚发现他们的暖昧时。冬青将金花狠狠揍了一顿,她没还手,只是流眼泪。冬青心软了,后悔不该打她,她跟着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还喝酒,打麻将,甚至找过野女人。那顿揍,其实是他担心她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不要他也不要她的儿子墩儿了。但她没有抛弃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堂前灶后的忙碌,对他的态度也没变,知冷知热,虽然有时有些小脸色,但雨过天晴,一样阳光灿烂。耀春到过他的铺子,金花隔些日子也会去耀春的店里。他都由了她,全当没看见,仍旧喝他的酒,打他的小麻将。但他的心会痛,隐隐的痛,所以要被酒浸着。
一个晚上过去了,金花没有回来。冬青去菜市场买了菜,她还是不在铺子里。这不像金花的性格了。冬青往左边的铺子走了一遍,没看见金花,问铺子里的人说没见着。又往右边的铺子走了一遍,仍是没找着金花,问湖北佬和四川佬,他们都说没见到。她一定是去了耀春那里。他想。要不要去耀春店里找找呢,他犹豫了好半晌,最后决定去。上了路,他又磨蹭起来,也许她正往回走呢,结果十几分钟的路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也没遇着金花。
耀春的店门口停了一辆车,几个人忙上忙下往店里搬东西,轻点放,轻点放。耀春在旁边跟进跟出。冬青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头,见是他,招呼了一声,冬青,进来坐,又扔了一支烟给他。冬青接了烟,却没点火。问,不坐不坐,金花来过没?没见着呀,我进货才回来呢。耀春说。她不在这又在哪儿呢?冬青有些蒙了。冬青。有什么事吗?耀养问。没事,没事。冬青借口铺子里有事就回了。
她有可能去了老乡那里吧。冬青想。有几个老乡就在附近的工厂打工,有时金花也会去他们那里走一走。他找到记录电话的一个小本子,给老乡们一一打了电话。他们的回答像是商量好了的,都说在上班,没听说她来我他们。冬青突然慌了。他想象不出她还能去哪里。他在铺子里走过来转过去,摸摸凳子,敲敲桌子。好像金花就藏在那些缝隙里。之后他又想。耀春可能在骗他,说不定她就在他店里藏着呢。冬青又跑去了耀春的店里,那班人还在下货。耀春仍旧在跟进跟出。你真没看见金花?冬青问。我骗你做什么,不信你问他。耀春指着车斗里的一个人说。陈老板,我们进货才回来呢。那人叫扣子。是认识冬青的。金花怎么了?耀春见冬青的脸色不对劲,追着问。她,她不见了。冬青说。多久的事?耀春又问。昨晚上就不见了。那赶紧报案呀。耀春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还在老家的时候,金花就玩过失踪的把戏。谁也不告诉。她会躲到一个事先想去的地方,一个亲戚家,或者一个要好的姐妹家,住上三五天,家里人正着急时她又好好地回来了。嫁给冬青后,也玩过类似的游戏。冬青曾试图盯着她,想发觉她失踪的先兆,但每一次她都没有任何异常,说不见就不见了。次数多了,就习以为常了,冬青不在意,甚至是麻木了。
但这一次,冬青慌得厉害,心底一点也不靠谱。耀春说报案他没反对,原来从没有大张旗鼓找过她。
派出所的人来得很快,冬青和耀春还走在路上,警车就从他们身边呜呜冲过去了。冬青慌忙跑了起来,等他赶到,还是晚了一步,派出所的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牵着一条狗。狗很凶,呲牙咧嘴的。冬青不敢靠太近,绕了大半个圈才回到铺子里。刚才是谁打的报警电话?派出所的人问。冬青看了一眼耀春,耀春走上前。说。是我。派出所的人就将耀春叫到了一边。问了很多话。还让耀春摁了手印。之后他们又叫冬青,冬青过去了,依旧不敢走近他们,那条狗正张着嘴,吐着舌头。你过来,它不会咬你的。其中的一个人说,我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派出所的人问得很仔细,先是问了冬青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同金花是什么关系。又问最后见到金花是什么时间,她平常喜欢去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要好的朋友,还问冬青和金花得没得罪过什么人,有没有仇家。从昨晚上到现在,冬青都干了什么。谁可以做证。冬青都一五一十回答了。
她有没有要好的男人?另一个插了话。
没有。冬青溜了眼耀春。耀春正在给派出所的人递烟。
真的没有?那人又问了一遍。
冬青朝耀春撇了撇嘴,轻声说,他。
问话的两个人交换了一次眼神,他们的嘴角有藏着的笑。
还有其他人不?那个插话的接着问。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我知道的就他一个。
问过话,冬青也摁了手印。派出所的人又在铺子里勘察了一番,卧室,厨房,床铺下的地板,洗菜池,连卫生间的下水道也没放过。他们还拍了照,灯光一闪一闪的,扎眼。那个牵狗的,让冬青抱出金花的一堆衣服,让狗嗅了嗅。那狗先是在铺子里钻来钻去。钻了一会儿就出了门。朝左边走。冬青的铺子是在一串铁皮屋的中间,狗绕着铁皮屋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铺门口。又转了一个圈,然后拽着绳子往铺子前面的公路走,走了没几步。狗不走了,而是追着自己的尾巴,转起了更小的圈。
临走时,派出所的人向冬青要了一张金花的照片,照片是在耀春的店门口照的,金花背靠在一棵树上,微微笑着,眉尾上像是挑着什么东西。她肯定对耀春这么笑过。冬青想。
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的,有什么线索你也要赶紧报告。这是派出所的人临走时对冬青说的话。之后他们就跳上车走了。
三天过去了,金花没有回来,冬青也没有等到派出所的电话。他一个人守在铺子里。根本没有心思招揽生意。想出去找找。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不知该朝哪里去。一个人要是存心不让另一个人找到,哪怕只是隔了一堵墙,他们也永远没有见面的那一天。是金花存心不见他了,还是别人不让她再见到他。冬青猜不透。或者没有什么存心不存心的,她没想过不见他。也没必要不见他,而是突然间的变化他就见不到她了。但愿这次也是一个游戏,她以前惯玩的失踪游戏,过个三五天,七八天。她又站在了他面前。甚至有可能她现在就在回来的路上,说不定到了铺门口呢。
冬青抬起头,铺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要不要给老家打个电话呢。想到金花娘。他拿起话筒又放下了,要是她知道她女儿不见了,还不活剥了他。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如果金花真的没回来。事情迟早会让她知道的。冬青矛盾着,电话却突然响了,一连串的锐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叫。是金花的妹妹银花打过来的。我姐呢。叫我姐听电话。银花像是有意同他过不去,张嘴就是金花。你姐她,她出去了,有什么事就同我说吧。冬青说。姐夫。女人间的事能对你说么?我姐回来了叫她给我打电话。银花说完就挂了电话。
消息不会传得这么快吧?冬青有了疑问,但听银花的口气又不像是听到了什么。前段时间,金花和银花通过一次电话。姐妹俩有说有笑的。后来听金花说。银花正在处对象。银花的电话十有八九是说她对象的事。晚上十一点多,银花又打了电话过来,冬青说你姐又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姐夫哦,这么晚你还让我姐往外面跑,外面坏人多,我姐又那么漂亮,要是让人劫了色,你可就亏大了。银花的话里藏了对冬青的责备。你还真体贴姐夫呢。冬青说。我姐回来了让她赶紧打电话给我。银花在那边咯咯笑着。
也许是事情太急切了,天还没亮透,银花又打了电话过来。冬青握着话筒,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好。是不是我姐有什么事?冬青的含糊让银花生了疑。没。没什么事。冬青说。那叫我姐接电话,银花的语气不容推托。冬青没退路了,低声说,你姐不见了。你说什么?我姐不见了?她上哪儿去了?银花似乎不相信他的话。都三天了,她还没有回来。,既然无法隐瞒了,冬青就将金花失踪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姐夫,你别着急,我姐以前不也是这样,过个三五天不就回来了么。银花怕冬青想不开,倒过来安慰他。
但第二天半上午,银花就领着金花爹和金花娘到了冬青的铺子门口。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一千多里地,途中要转五六次车,冬青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赶了过来。金花爹阴着脸,不说一句话,金花娘由银花搀着。见了冬青,她突然挣脱银花的手,直冲冲朝他撞了过来。冬青不提防,被撞得退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金花娘还不解恨,不等冬青站起来,扑上去又撕又咬。你个土匪,恶霸,肯定是你害死了花儿。我的花儿呀。撕过了,咬过了,金花娘瘫软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开了。骂过冬青后,她转而又责怪金花爹,都怪你,当初我怎么看他都是个恶霸,一个狼心狗肺的,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你个不长良心的,你倒好,说什么女儿不嫁当老姑娘养。你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我女儿呀。缓过一口气,金花娘有力气了,又朝冬青扑了过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金花的任何消息。这中间,金花娘始终闹腾个不停,她还去了派出所,一口咬定是冬青害了她女儿,要派出所的人将冬青抓了去。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害了你女儿,有了眉目我们会及时联系你们的。派出所的人说。金花娘却不依不饶,死死缠着,要派出所将冬青抓去枪毙了,才解恨。派出所的人被她闹烦了,让金花爹和银花将她劝回来。后来金花爹看她总闹腾也不是个办法,帮不了忙,反而添了许多的乱。同银花冷静商量,反正事情都这样了,先将她弄同家再说,金花娘却死活不肯回去,爷女俩就架起她往车站走。一路上,金花娘还在回头哭着骂,你个挨枪子的,你要是不找回我女儿,我舍了这条老命,同你拼了。我的花儿呀。
送走了金花娘,冬青觉得不能再死等了。不管怎样,他都得去找,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天上下滴雨,地上还有点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金花肯定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就是她不愿再见到他,她也得有个去处,有了去处就会有蛛丝马迹。现在最重要的是发现她的蛛丝马迹,有了蛛丝马迹。他不相信找不着她。
冬青想妥了一个寻找的计划。先从铺子周边开始,一步一步扩展,直到找到金花。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向左邻右舍收集金花失踪前的信息,但没有丝毫的收获。他们最后见到金花的时间都比冬青要早。他们做的都是快餐生意。冬青忙时他们也忙,不存在有时间串门。做完生意,有了片刻空闲,有的已是疲惫不堪,得抓紧时间迷糊一会儿。养足了精神的就打牌,在牌桌上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冬青摸麻将时,四川佬的老婆倒是去了一次铺子,金花不在,她叫了几声也没人应。那是什么时间?冬青问。我是洗好碗过去的,应该是三点钟。四川佬的老婆说。
下午三点,这个时间之前,金花就离开了铺子。她要上哪儿去呢?冬青推出那辆买菜用的三轮车。去了菜市场。他记不清了,案砧上的那堆青辣椒是上午剩下的,还是后来金花买回来的。他们每天都要去买菜,买的菜又多,卖菜的人对他们并不陌生。冬青推着车,他们以为他又是来买菜的,都堆了笑,同他招呼着。我不是来买菜的。我是来找人的,看见我老婆不?冬青说。唔,老板娘呀,好多天没来买菜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那你最后看到我老婆
是什么时候?冬青问。都这么久了,不记得了。女人摇了摇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问,老板娘怎么了?我老婆不见了。冬青说。
冬青在菜市场钻了好半天,也没有淘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离开菜场时,他听到身后有个男声在议论,这是什么世道。好看的女人不是跟人跑了,就是被人奸了杀了。那报纸上登的,不是寻人就是认尸,好端端的一个人,比畜牲还丢得快。你看,你看。那只猫几天不见,今天它又回来了。喵,瞄喵。后来是逗猫的声音。
听到奸杀认尸,冬青心底咯噔了几下,像是有一根骨头断了。他踩了三轮车,急急往报亭跑。报亭不远,出菜市场右拐不到二十米就到了。可报亭只有当天的报纸卖,冬青买了一份,还想买到最近一星期的报纸。卖报的人说,以前的报纸都退回批发站了,要买就上批发站。报亭的人很热情,将批发站的地址写了一张字条,给了冬青。追到批发站,只买到前两三天的报纸,再往前的报纸要么还给了报社,要么当废纸处理了。最后到废品收购站,才找齐了报纸。冬青将报纸摊在车斗里,逐张逐张翻阅。他看得很认真,连报纸的中缝都没放过。那个男人说得没错,几乎每张报纸都有寻人启事,大多是年轻的女人,也有老人和走失的精神病患者。有几张报纸中缝的底部,还有认尸的通告。
冬青将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和认尸通告逐个琢磨了一遍,没有一条能同金花扯得上联系。不是身高不对,就是年龄不合。是不是该写一则寻人启事登到报纸上。冬青寻思着。假如有一天金花看到了报纸,她会怎么想,会不会怪他没事找事小题大做?会不会责问他安的是什么心?他拿捏不定。但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笔,不管金花今后怎么说他,他都应该到报纸上登一条启事,至少能证明冬青是多么在乎她,多么担心失去她。
启事后来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寻人启事赛金花,女,30岁,身高153厘米,细眉细眼。左边眉角有一颗黑痣,上身穿一件红色T恤,下身穿蓝色牛仔裤。望本人见到报纸后速与家人联系。如有知情者,烦请告之详情,一定重谢。启事的旁边还有一张金花的照片。末尾是冬青铺子里的电话。
金花的寻人启事下面是一则认尸通告:×月×日10时许,××派出所接报警称:×××水库发现一具无名女尸,经公安机关现场勘查及调查走访,排除他杀。该女尸年龄在25岁至45岁之间,身高165厘米左右,上身穿一件白色长袖针织衫,右手腕戴有一翡翠手镯。如有知情者,请与××派出所联系。如在×月×日前无人认领该尸,公安机关将按有关规定,移交民政部门处理。
启事登出去好几天,金花仍旧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冬青每天踩着三轮车,到邻近的地段转悠着。这是一个刚开发的工业区,随处可见的工厂,还有夹杂其中的农民房。有一次,他发觉一个女人从一幢住宅楼里出来,那身段,走路的姿势,几乎同金花一个模样。那女人背对他,上了一辆摩托车,他追在后面,摩托车左拐他也左拐,摩托车右拐他也右拐。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家工厂门口,等他追上去,那女人已经进了工厂,他在门口守了一整天,那女人到傍晚才出来。她长了半脸的芝麻,颧骨高耸,没一点细眉细眼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冬青走访了一遍老乡们。他还在幻想着,金花像从前那样,躲在其中的一个老乡处。可他们给他的只有失望。冬青啊,你别着急,金花吉人天佑,不会有事的。一个老乡安慰他。是呀,你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别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大概是见冬青满脸的憔悴,另一个老乡的话除了安慰还多了一份同情。但这种同情让他受不了,他只有逃走了。冬青跳上车,双脚使劲绞着链条,深一脚浅一脚,三轮车跟着飞了起来。
接下来,冬青出了一趟远门。他去了浙江温州,金花一个要好的姐妹在那里打工。以前金花就在她家里呆过,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金花让她不说,她就不开口,装聋卖哑,蒙骗过他好几回,这一次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不在。都有几年没见金花了。她说得越干净就越让人生疑。冬青到时她还去了车站接他,她打了一辆的士,将他接到了她租住的地方。金花真就不在。他住了一个晚上,就辞别了。她要送他,他没答应,冬青有他自己的算盘。有可能金花听到风声。事先藏了。他想。他跟踪了她三天,没发现任何破绽,他才死了心,她没有骗他。
冬青出去的几天,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事,一台挖掘机在土坡上挖土,竟然挖出了一具尸骸。来了好几辆公安的车。将尸骸取走了。听说死者是个年轻的女性,怎么死的说法不一,有说是被人掐死的,也有说是被锤子敲破了脑袋。这是湖北佬在饭桌上告诉他的,湖北佬炒了几个菜,倒了两杯酒,叫上了冬青。这些天冬青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可饭到嘴边又被湖北佬的话卡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气。他找来找去,忽视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工地,那么多的车子,挖掘机。难保金花不会被——他不敢想下去了。
晚上,冬青好不容易睡着了,很快又惊醒了过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个穿着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女人在路边走啊走,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一辆拉土的工程车,将女人撞翻在地,接着又从女人身上碾了过去。冬青揉揉眼睛,想看清车子的牌照,那女人却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她浑身是血,张着嘴像在对他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冬青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清她的脸色,她的脸完全被血蒙住了。冬青大叫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
梦醒后,冬青回忆那个女人,像是金花又不像是金花。如果是金花,她对他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惟一清晰的是女人的手势,她好像走在铺子前面新辟的公路上。冬青特意到公路上模拟了一遍女人的手势,发现她手指的方向是公路的拐弯处,公路从那里笔直通向了海边。如果真是金花,他不明白她去海边干什么。他去过海边,那还是一个荒芜的海滩,尚未开发。除了偶尔有几个野游的人,几乎见不到人影。
冬青在铺门口上了胖子的工程车,他要到海边看看。老板娘有消息吗?胖子问。冬青摇了摇头,没回他话。她可是个美人,真可惜了。胖子叹息说。冬青不明白胖子为什么这样说,听他的语气好像金花真的彻底失踪了,或者是遭遇了别的不测。他的话一半像是替冬青惋惜,另一半又像是对他自己没能在金花失踪前揩到什么油水而叹息。冬青分辨不清。
海边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原本浅浅的一片海滩,现在全被黄土埋没了,成了一片平整的陆地。礁石,野生的丛林都不见了。海风的咸味和新鲜的泥土气息混在一起,冲得冬青的脑子有些发昏。工地上的土全倒在这儿?冬青问。这儿,那儿,全都是。胖子的手左边一指,右边一指。整个海滩都在他的手掌下。你见过金花来过这儿吗?冬青问。没见过。胖子说,她上这儿来干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冬青说。你真是想老板娘想疯了,也难怪,那么漂亮,换了谁——胖子没有说下去,而是转口安慰冬青,别着急,也许过不了几
天她就回来了。
从海边回来,冬青又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女人就是金花,她不停地翕动着嘴,但他始终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急了,一声一声叫喊着,他还是没听见。她很快换了一种方式,打着手势,要告诉冬青什么。可他依旧不明白,金花气得直跺脚。她的脚像是跺在他胸口上,压得他透不过气,冬青就醒了。那梦里的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他想。
冬青去了派出所。他对派出所的人说,我老婆被埋在海边的黄土堆里。派出所的人吓了一跳,问,谁埋的?我不清楚。冬青说。那你怎么知道她埋在黄土里?派出所的人又问。金花托梦告诉我的。冬青说。派出所的人以为他在说胡话,但他的神情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人命关天。派出所不敢马虎,派了一辆车,带着冬青。驱车去了海边。下了车,是不着边际的土堆。在哪?派出所的人问。冬青指指左边,又指指右边。具体在什么位置?派出所的人被他弄晕了。冬青就指了一个位置。那里有一堆土没被平整。派出所的人就叫了正在作业的一辆推土机过来,将土堆铲平,还推出了一个深坑,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到底在什么位置?派出所的人有些火了,冬青又指了一个地方,结果又是什么也没有。派出所的人再问,冬青就哭了,一边嚎啕一边喊着,就是这里,金花说她就在这里,叫我来接她回家。
一个月过去了,金花没有任何音信。冬青每天去报亭买了报纸,放在三轮车的车斗里翻阅,报纸上也没什么吸引他的目光。三个月过去了,铺子后面的工地有房子冒了起来,有人来通知。铁皮屋是临时建筑,要拆除了。让冬青早点找好地方,以免到时没地方搬。六个月后,房子全部起来了,是一片厂房。工地上的工程车全都开走了,做建筑的民工也撤走了。冬青没什么生意可做,可金花还是没有消息。湖北佬和四川佬都先后搬走了,偌大的铁皮屋只剩下冬青一个人。之后不久,拆迁的人来了。冬青却死活不愿走。如果有一天金花回来,在这里见不着他,她又上哪去找。拆迁的人中有了解冬青的,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原因,提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将冬青安排到铺子后面的一家工厂做门卫。工厂的大门离铺子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冬青答应了。拆迁的人就开了推土机,将铁皮屋掀翻在地,一截一截用工程车拉走了。
后来冬青整天守在门卫室里,他不需要买报纸了,工厂订有报纸,每天送报的人将报纸放在门卫室,再由门卫送到办公楼。金花娘也很少打电话来骂他,时间久了。该骂的也都骂过了,再骂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冬青坐在窗口,翻着报纸,报纸越来越没什么看头了。大部分时间他就盯着工厂前的场地,盯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收回目光时在铺子原来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那里已是空空的一片,只有坚硬的水泥地面。
大约过了一年半的时候,有一天,冬青在门口碰见了一个人,细细的个子,小小的脑袋,眼熟却记不起是谁了。陈老板,我是扣子,帮耀春做事的扣子呀,你不记得了?扣子笑着。哦,是扣子。冬青拍了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在这厂里做,包装车间的,以后请陈老板多关照。扣子递了支烟给冬青,冬青接着了。你什么时候进的工厂?冬青问。才来三天呢。扣子说。都三天了,一个人在他眼皮底下进进出出,他居然没看见。如果换了金花,他会不会也看不见。冬青有些恍惚了。陈老板,我先进去上班,下班后我请你喝一杯。扣子说着进了厂。
下班后,扣子真就拉了冬青去喝酒。听扣子说,耀春也不在这里做生意了,年前被人骗了一把,差点连老本都亏掉了。前些日子他关了建材店,回了老家。扣子跟了他三年。临走他去送他。到了耀春的老家。聊到后面,扣子说,陈老板,你猜我在镇上遇见谁了?谁?冬青很茫然,不知扣子见到的人同他有什么关系。老板娘,十有八九是老板娘。扣子说。你说什么?冬青一口酒全喷在了桌子上。还有谁,嫂子呀。扣子说。
冬青第二天就请了假,按照扣子说的地址,去了湘南。上车下车,颠簸了三天两夜,中途错了几回车,最后才在山角落里找到扣子说的那个小镇,镇子不大,却人来车往,非常热闹。冬青在家南杂店买了包烟,打听耀春的住处。店主人说,往前走二百米,右拐,有个温馨旅社,再往左拐,有幢老宅子,前厅改做铺面了,他就住那。冬青拐了两个弯,老远就看到了那幢老宅子,宅子前有石狮,廊檐,廊檐下还挑了灯笼。宅子里的光线有些暗,看不真切。请问耀春住在这儿么?冬青问。有脚步在货架后面走动,很快就有人转了出来。是个女人,瞧那走路的姿势,那身段。那脸盘,不是金花又是谁?冬青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眼睛酸酸的,泪水充盈着。金花。冬青轻轻叫了一声,女人没有回答。金花,我可找到你了。冬青又叫了一声,女人还是没有回答。你找谁?女人满脸狐疑盯着他。金花,你跟我回去吧。冬青跳上去捉住了女人的手,女人尖叫一声挣脱了。耀春,你快出来。女人朝店里喊叫着,她的声音满是惊恐。什么事?那个叫耀春的男人从里屋冲了出来。他叫我金花,还捉住了我的手。女人指着冬青说。去去去,哪来的疯子。男人操起一根门杠来驱赶冬青。冬青站着没动,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门杠。金花。眼泪在冬青脸上扭动着。什么金花银花,你这个疯子,还不走。男人又扬起了门杠。但男人只是恐吓他。门杠没有真的落下来。
金花,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冬青对着女人喊,你跟我回去吧。
老宅子前很快聚满了人。冬青跳过去,又要捉女人的手。女人一闪身,躲到了男人的背后。八成是认错人了。人群里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你老婆你会认错吗?有人反问。是想老婆想疯了吧?有人在笑。她不是金花,你认错了人。那男人用门杠挡住了冬青。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了。我不是你说的什么金花。女人从男人背后探出一张脸。
你们看,她是不是金花。冬青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咦,一模一样。有人从他手巾接过了照片。还真是呢,一个印版,照片又到了另一个人手中。照片在人群中传来送去,最后又回到了冬青手上。你们说,她是不是我老婆金花。冬青将照片举到了头顶上,
你怎么有我老婆的照片?那男人跳起来,将照片从冬青手中抢了去。那女人也呆住了,照片上的女人和她完全是一张脸,
肯定是耀春狗日的将金花拐到这儿来了。冬青说。
我就是耀春,我老婆土生土长的,都嫁给我七八年了,孩子有了五六岁,我怎么拐了你老婆?那男人说。
你不是耀春。冬青说。
我就是耀春,他们可以做证。男人指着人群中几个同他熟悉的人说,
是呀。他就是耀春呀,他老婆就是街背王瘸子的女儿。有人证实。
你是金花,你不是耀春。可冬青压根不相信他们的话。不管王瘸子还是王麻子的女儿,他认定了这女人就是金花,她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金花,别开玩笑了,跟我回去吧。冬青又去拉女人的手。我不是金花,不信
你看我的身份证。女人从抽屉里拿出身份证,递给冬青。冬青没有接,只是瞄了一眼,身份证上赫然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王细丫,照片是女人的照片。你的身份证是假的。冬青说,给卖假证的贩子五十块钱,你想贴谁的照片就贴谁的照片,你想用谁的名字就用谁的名字。你看我的身份证,我就是耀春。男人也拿来了身份证。冬青瞄了一眼男人手中的身份证,上面的确是耀春的名字。可他就是不承认,你别想骗我,你的身份证也是假的。耀春根本不是你,你也不是耀春。
这上面有公安局的公章。男人将身份证伸到了冬青的眼皮底下。
假证没有公章能骗过谁?冬青抢过身份证,用手撕扯,却扯不烂。
那个男人赶紧跳了过来,想将身份证拿回去。冬青不给,还要抢回男人手中的照片。他们纠缠在一块儿了,围观的人推推搡搡,将他们送到了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检查了身份证,对冬青说,身份证是真的。假不了。冬青将照片递给派出所的人,派出所的人看了却糊涂了,照片上的女人同王细丫完全一个模样,没有一丝半厘的差异。派出所的户籍警说,他是看着王细丫长大的,她一直在镇子里做生意,压根就没出去过,不可能是冬青要找的女人。至于她们为什么长得一个模样。他也说不清。
冬青在湘南逗留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孤身一人回来了。他没有将金花——而又叫做王细丫的女人带回来。
临下班时,冬青看见了扣子,但他没有叫他。陈老板。这么久不见,你上哪去了?扣子却跑过来问他。去了湘南。冬青说。你还真去了湘南呀?扣子满脸惊讶。冬青说,是。扣子莫名其妙笑了起来,说,肯定没找到金花嫂子吧?那是我骗你的,耀春根本没回去,我也不知他老家在哪儿。不信,你去瞧瞧,耀春还在做生意呢。冬青真就跑去看耀春,他果真在那儿,生意好像比以前还火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冬青问扣子。我看你愁眉不展的,出去走走也许心里会痛快一些。扣子说。为什么真有那样一个镇子?冬青又问。真有那样一个镇子?那就奇了,那是我胡诌的。扣子不相信。镇子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金花?冬青问扣子,又像是在问他自己。扣子以为他在说昏话。拿手在冬青额头摸了摸,不冷也不热,
走吧,别叨叨了,我们喝酒去。扣子捉住冬青的手往外拉。
我不能喝酒,金花不喜欢我喝酒,冬青说。
你不喝,我喝,你就陪陪我。扣子捉住他的手不放,冬青只得跟他出来了。
几样小炒,两只酒杯,很快摆在了桌子上。扣子。你说镇子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金花?冬青不喝酒,仍旧问着同样的话。你喝酒,喝了酒我就告诉你。扣子说。你可不能告诉金花。冬青端起酒杯,到嘴边又放下了。我不会向老板娘打小报告的。扣子端过酒杯放到冬青手上,冬青接过杯子仰了仰脸,一杯酒就下了肚。再喝一杯。扣子说。冬青又喝了一杯。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冬青说。什么问题?扣子问。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叫金花的女人。冬青说。再喝三杯,我就马上说给你听。扣子说。你可不许再骗我。你喝吧。我不骗你。三杯酒下了肚,冬青的脖子都红了,身体也有了些摇晃。扣子。你怎么没有话问我呢?冬青说。扣子摸了摸后脑勺,说,我没有。哦。你的老婆没有跑。冬青说。我还没有老婆呢。扣子说。没有老婆好呀,没有老婆就不用找老婆了。说到这。冬青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我要去找老婆,我要去找金花。冬青说。我陪你去。扣子追上来扶住了冬青。
扣子将冬青扶进了一间洗头屋。屋子里的灯光有些暗,有些女人坐在一把长沙发上。我不洗头。冬青从沙发上爬起来往外走,扣子丢了个眼色,一个女人很快拽住了冬青,将他拽进了里间。冬青被放倒在一张小床上。女人伸手来解他的皮带,但被冬青挡住了。你是金花吗?冬青握着女人的手问,我不是金花。女人说。金花知道会骂人的。冬青说。你不说,她不会知道的。女人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又去解他的皮带扣。她会知道的。冬青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他坐不稳,身体还在摇晃着。
你陪我说说话吧。冬青对女人说。
我没时间同你说话,我要做生意。女人说。
我给你钱。冬青一只手在裤袋里掏啊掏,将钱包掏出来塞在了女人手里。
十五分钟一个点,一个点五十块。女人说,我不会多要你的。
那就开始了。冬青说。你说金花去了哪里?
谁是金花?女人问。
金花是我老婆。说着,他又将照片摸了出来,给了女人。
你老婆好漂亮呀。女人说。她跟人跑了?
不知道。
那你说些你和你老婆的事给我听。女人说。
冬青就开始说,从金花嫁给他说到墩儿出生,从墩儿出生说到他和她来南方打工,她不见了,后来回来了,她又跑了,不久又回来了。他不停说着不见了回来了,跑了又回来了,女人被他说糊涂了。哥呀,我陪你做点别的吧。女人捱了上来,又拿手在他腰间摸索。
你说金花是不是上了天堂?冬青问女人。
啊?你说她死了?女人停住了手,
她没有死,她是上了天堂了。冬青说。
只有死了的人才能上天堂。女人说。
我要去天堂找她。说着,冬青从床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往天堂的方向走。但他没走多远,裤子就掉了下来,一直落到了膝盖上。女人还是在恰当的时候将他的裤子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