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见鬼
2009-11-14马枋
马 枋
1
最初我只是因为失恋,才去找他。
他是心理医生。我是在本市心理健康网上搜到他的。
网上同时还推出了其他几位心理医生,网站称他们为心理咨询师。我一直没有弄清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失恋是令人痛苦的体验。而痛苦是需要找人分担的。我首先想到我的女友,闺密的那种。见到她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犯了个错误,不是女友不值得信任,也不是她缺乏同情心,而是此时我们的生活境况不在同一频道:我失恋,而她,正处于热恋的迷情之中。
可以想象我们的交流有多么别扭,甚至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她拼命压抑着个人的喜悦来理解我的失落,而我呢,对她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幸福充满嫉恨。到后来,我们实在聊不下去了。我的心情没有好起来,她的好心情也被我破坏殆尽。最后她试探性地建议我说,是不是去找个心理医生?
2
我的目光在页面那几幅照片上迟疑地游动,其中一位恬静温和的知心姐姐曾让我停留片刻,但还是移开了。不知为什么,我最后决定去找他。
一位男性心理医生,应该帮我更多认识与了解男人吧?
当我第一次踏进他的心理诊所时,心正在痛着。但除了痛,还有好奇。
以前我从未找过心理医生,心理诊室是什么样子?心理医生怎样工作呢?话聊?还是电击?他能解决我的问题吗?我的问题会不会很重?近日来,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体重也下降了。这是不是人们经常说的抑郁症?得了抑郁症是不是最后会自杀?
当我坐下来,坐在小茶几一边的椅子上,环顾着这间不算宽阔的诊疗室时。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首先是对这间屋子的失望。
我想象中的心理诊室不应该是这种样子。究竟应该是哪种样子,我也说不清,但我认为,不应该是这样平常的空间。在平常的空间里只会发生平常的事情,就像浪漫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浪漫的地方一个道理。想到浪漫这个词。我的心又被剜了一下。我让思绪再次回到这个房间。这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房间,白的墙,墙上挂着两幅风景画。棕色木地板。椅子沙发和茶几都是极寻常的样式及材质。我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设备或仪器。难道。这就是进行心理治疗的地方?
我的心理医生也让我有些失望,我发觉他没有照片上年轻,而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脑袋顶部的头发开始稀疏,面色灰黄,像是个夜生活过多的家伙。也没有穿着令人信服的白大褂。这样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他能帮助我解决内心的痛苦吗?如果说与大街上随便乱走的男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的眼睛。我得承认,他的眼神透出一种力量。温和的,可信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智慧。
我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
无须过多引导,我几乎一口气讲完了我的失恋故事。
他静静地倾听。这让我感动。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过一个男人这样耐心地对我。我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我哥是个骄横的家伙。刚刚离我而去的前男友,在我跟他讲话的时候越来越心不在焉,不是用眼睛盯着电脑就是瞄着街上的漂亮女人。而他,面前这个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心理医生(他自称心理咨询师),话虽不多,但他用眼神的力量让我平静下来。那一刻,我甚至希望他在我的生活中充当一个角色,一个重要角色。我渴望与他亲近。所以当他问我讲完这些后你有什么感觉时,我几乎要实话实说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说。
我告诉他,我此时的感觉是痛苦。为了强调这一点,我说,我甚至都在质疑生命的意义。
我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的口气却很轻描淡写。他说。其实,你的内心感受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痛苦。
他不理会我的惊讶,看着我说,“或许,你自己早就想结束这段关系了。”
3
第二次走进他的咨询室,是在一周以后。
我之所以再次来找他治疗,有两个原因:一是治疗确实有效果——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再那么痛苦了,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我本来就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苦;第二个原因,是我想见到他。他给我安全感,而且他关注我的存在。虽然,这种关注是以每小时二百元为代价。可是,话说回来,付出金钱的代价就能换得关注吗?
这一次他让我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
我告诉他,我今年三十岁,从高中时的初恋到最近这次失恋,我有过大大小小真真假假七八次恋爱,当然,均未成正果。
“哪一次让你感觉最痛苦呢?”他问我,“你说你是第一次寻求心理帮助,那么你认为这一次失恋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哪一次最痛苦?——每次都很痛苦。我回想着自己的光辉情史。不对!不能说每一次都痛苦。如果是我主动离去。我就没有多少痛苦。被人抛弃当然是痛苦的,而抛弃别人则有一种隐秘的快感。
难道说,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
我突然发觉心理咨询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就像夜里提着小灯笼,让人在一片幽暗中模糊地看着自己。
我以为他会帮我逐一分析每次失恋的原因。没想到,他却让我描述一下早年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这让我困惑。
有关父亲的话题并不令人愉快。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讲一件最丢人的事,也不想讲自己的父亲。父亲不是那种可以让孩子们感到骄傲的男人,他不爱说话,而且,也经常不在家。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就是无声无息,总是飘然归来又悄然离去。母亲说他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就是要经常外出。而他每次回来,除了给我们带一点外地的糖果,并没有给我们带回更多快乐。一个沉闷的父亲,一个经常缺席的父亲。记得我刚上初中那年,父亲突然变得咆哮,他大吵着要跟母亲离婚。不过,最后他们也没有离成,原因不详。
关于父亲跟母亲闹离婚这件事,我没有对我的心理医生讲出来。我觉得这事并不光彩。
这天咨询结束后回到家,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对父亲的回忆。有关父亲的所有回忆之痛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样一件事。那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对哥哥以及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妈妈,我也不能说。
我见过父亲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时我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在我们小城惟一的公园里,在一处树枝茂密的僻静角落,我亲眼看见高大的父亲是怎样矮下身形,给那个女人跪了下来。像是在求她。我猜想父亲肯定想跟她结婚,只是因为她的拒绝父亲才没有最终离开这个家。父亲跪在那里的样子让我羞愧万分。他骤然间低矮下去的身体就像一团污烂的泥,糊在我的胸口处,让我一直呼吸不畅。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山脚下。山不是太高的那种,草木繁茂。我开始往里面走,看到一些花草树叶,心情还不错。但是继续往前行进时,我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山间突然刮起了风,阴冷的,我浑身战栗。我想往山下逃。逃跑的路变得泥泞污秽,又湿又滑。我被一个粘粘糊糊的东西绊倒,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我就在坠落中惊醒了。
第二天,我给心理医生打电话,跟
他讲了我的梦。我说,我心情糟透了。
他说,这很正常。说明你的防御在潜意识中开始瓦解。
4
下一次咨询,我让心理医生给我解释什么是防御以及潜意识。他说,我有一些不肯面对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或许发生在早年,可能连我自己都忘了,但它们确实存在,存在于我心灵深处看不到的角落:虽然看不到,但它们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当遇到某些相关情境时,就会隐隐发作,影响着我的现实生活。
我让他给我解释一下那个梦。一周过去了。那个梦仍被我清晰记得。这很少见,、我平时做梦不多,通常都很模糊凌乱,也不容易被我记住。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到梦境之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平躺在长沙发上。我照着做了。却在不安地跳动,我搜索着以往三十年的生活记忆,好像从来没有过在与一个陌生男人单独相处时,在他面前躺下来。或许,他不算陌生人,因为我们已见过三次了;而且,我也不应该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心理医生是一种职业,职业可以淡化性别角色。
还好,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离我不算太近的地方。他不会听到我的心跳声,也看不清我抖动的长睫毛。我的前男友说过,我的睫毛很漂亮。想起这些,我心里又难过了一下。
他让我闭上眼睛。让我将身体在想象中一个部位一个部位自上而下地放松。
“你是要催眠我吗?”我不安地问。
“不是催眠,”他语气平静地说,“我是让你体会一下那个梦。”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怎么也走不进那个梦境。我的医生反复引导我。让我想象有一条路,让我沿着那条路慢慢走进那座梦中的山林。我的思绪却在东飘西荡着。那条路时隐时现,而那座山,感觉是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又很近,我却怎么也踏不进那些草木之间。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我感觉自己听到了不安的呼吸声,一个男人的,我的医生的吧?我很慌乱。但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幻觉。因为他一直坐在那里,语调平缓地用语言慢慢引导着我。
终于,我走进了那座山林。像是梦中的样子,好像又有所不同。当梦中那阵冷风刮过来时,我身体抖动了一下,被心理医生发现。他问我对那风的感觉。我说,冷。他问,风是从哪里刮来的。我说,草丛。他让我去看看那片草丛。我停住了脚步。我说,我不敢。他问,为什么不敢?我说,我怕。他说,想想看你在怕什么?我想了想,说,草丛里有人。说到这里我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心狂跳不止。
我的医生好像也有些吃惊。我们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又恢复了平静和缓的语调,他说,你现在从梦里醒过来了,你现在在这里,在这问咨询室里。你看到这里的一切了吗?我点头。于是这次咨询就这样结束了。
5
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我没有去他的诊室。这期间他打来一次电话,询问我最近的情况。我含糊地说,还好。并表示以后遇到问题还会去找他。
其实这段时间我过得并不好。虽然,我的失恋之痛基本上消失了(这似乎应该归功于我的心理医生),然而我的心思却变得纷乱起来,有时莫名的烦躁,有时又陷入落寞与惶惑之中。我的梦也多了起来,梦境偶尔会把我引人草丛与树林的场景。而每当这时,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按着狂跳的心口凝视着无边的暗夜,这样的夜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我的情绪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现实生活。
我回想着一个月前,我失恋之初,确实很痛苦,然而一旦将精力投入工作,我还是可以把一切放置一旁,像一架正常的机器那样运转的:可是现在,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被某种东西浸泡着,那种莫名的东西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它是那样深刻而持久,像是一种酸性溶液,一点一点消蚀着我的生命,在我的每个细胞里播下冰冷的种子。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已不再受失恋的影响了,却不能真正轻松快乐起来?难道是因为那样的梦?因为我去见过一个心理医生,并且在他的长沙发上,在大白天里,被他带进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
我开始质疑所谓的心理治疗。它没有把我治好(当然失恋是治好了),却把我弄得更加迷乱。如果说失恋的痛是在心里,那么现在,我好像整个灵魂都不对劲儿了。
这个月里还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我的前男友给我打电话表示悔恨,想要恢复关系。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不是在赌气,我的内心在那个瞬间变得清晰明澈,好像我的体内有一个聪明的女子,是她帮我做出的决定。后来,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心理医生时,他说,那个聪明女子也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身上的“原始人”。
第二件事是父亲的消息。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远离家乡的另一个城市。我离父母很远,一年回去一两次,平时只是电话联系,多半是母亲打给我的。父亲几乎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退休后的父亲比以前更加沉默,据母亲讲,他整个白天几乎都在外面闲逛,在公园里看别人遛鸟或打门球,成天不着家。母亲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欢呆在公园,我想,我是知道的;也只有我知道。
前几天却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的声音甚至让我感到陌生。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参加了一个老年旅游团,行进的路线离我所在的城市很近,想顺路来看看我。
我好像没有多少欣喜,甚至,父亲即将到来这件事让我感到有些焦虑,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到了我的心理医生。
还得去找他。我有些无奈地想。
6
“为什么我失恋的问题得到解决,我却更加不快乐了呢?”
我直接把疑问说了出来。因为我的心理医生曾经告诉过我,越是直接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心理治疗的效果就越好。
“你开过车吗?”他说,“假如一辆汽车的车灯不亮了,有几种可能性,以及解决的办法?”
我不会开车,但我总见过汽车的车灯吧!我回答说,可能是灯泡坏了,也可能是里面的线路坏了。
“说得不错!”他鼓励地看着我,并引导我去思考,“有没有可能存在更深层的问题呢?比如说,是内在的某些隐患导致的线路受损,从而烧坏了灯泡?”
“哦,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失恋仅仅是灯泡不亮了,我还有更深层的心理问题?”
“结束一段恋情,可以比喻为熄掉了一盏灯:而恋爱经常不成功,是关于情感的线路存在问题,导致这一问翘发生的原因,是你深层的心理结构中存在某些情结,它们是你人生道路上的暗礁。这些情结不被消解,会一直存在并阻碍着你的人生发展以及幸福体验。”
“那我应该怎么办?”想到我的人生航道上处处都是暗礁,我极度不安。
“去面对它!”他语气坚定地说,“把它从记忆的深水里打捞出来,然后糊碎它!”
去深水里打捞那些久远的记忆,需要我首先把自己潜入水中。
这一次,我被催眠了。
还是在那张长长的沙发上,我躺下来。这一次我没有那种关于男女之间的胡思乱想。我感觉此刻,他是医
生,是引领者,是一个命运派来拯救我的人。
我被领进一间神秘的电梯,并被带往一座大楼的地下室:我数着电梯下降的层数,地下一层,地下二层……一直到地下五层;然后,电梯门打开了,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路。那是条奇怪的路,好像是一条隧道,两侧是类似岩画的图案,而且,那岩画像卷轴一样在我面前慢慢舒展开来……我沿着这条隧道一点点前行,我的身体越来越年轻。越来越轻盈;有时我会伫足片刻,在某些画面前停下来。凝视着,或仅仅是浏览一下:我的心情也随着画面起伏不定,或欣悦,或忧伤……后来,当我发觉自己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时,我在一幅画前站住了。
一片树林,还有草丛。就像我的梦境所呈现的那样。
我站在那里。站在那幅岩画前。看着那些树枝。草叶,还有花朵。我发现它们动了起来,开始是轻轻晃动,后来是大幅度的摇摆。我变得十分不安。有一瞬间,我想逃,我想掉头跑开。此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坚定地命令我:不要离开!看着它!看着它!我的双腿果然无法行动。我也无法闭上双眼。我只好站在那里,看着画面中的一切。我突然间懂得了那草丛之中发生的事情。因为那里不仅仅是草。那里有一些活动的影子。
那个声音在问!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我怕,我看不见。然而,当我说完看不见时。我却真的看见了。我看见一条灰黑的影子,以类似龙卷风的姿态从草丛升了起来,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又像一缕烟雾。我吓坏了。但又跑不动,只好用双手蒙住眼睛,无助地,绝望地,低低地哭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被抛在一片荒山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我。
这天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晚。我在打开房间的灯时,想起刚才关于车灯的比喻。不安感由此而生。我开始担心,灯泡,线路,房子深层的隐忧。我一反常态地打开每一盏灯,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出现了问题。然而。问题真的出现了。卫生间的灯不亮了。我的不安感在加剧。
这一夜,我噩梦不断。总是梦见被追逐。然后从山上跑下来;追逐我的是那种冷风,那团黑雾,我在梦中的感觉是。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鬼怪就藏在那团风与雾中。
上帝啊,救救我吧!
7
我病了。我的身体大病了一场。我身上的各种器官无法正常工作,内部系统完全失序,好像每个细胞都被压得粉碎,成为一片混沌:我的身体成为一种不明确的东西,没有形状,没有内容,不再受灵魂的统摄。
我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能去上班。
在我生病期间,我的前男友来看过我一次。虽然让我感觉有些暖意,但是无法消融心头的冰霜。我感觉与他之间生出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把我与他隔开了:这种东西的存在让我感觉离他很远,很远,远到不再能伤及自身。
我的心理医生没有问候我。这让我感到失落。我给他发过一条短信,说我病了。他没有回应。
另一个消息让我的感觉变得有些复杂。父亲又不来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那个老年旅游团了。也就不可能来看我。
放下电话后,我感觉有几分轻松,旋即是怅然若失。还有一点担心。
我发觉自己对父亲的到来是有所期盼的。甚至是强烈的期盼。
许多年来,我好像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以及,我对他的需要。这样的感觉让我忽然间有了些力量,好像终于出现一根线,把我零零散散的身体重新串联了起来。我给心理医生打了电话。电话中我提到了父亲的事,以及前男友。心理医生说,恭喜你!你已经成长了!他说,现在你可以面对了!
心理医生让我面对的,是那个梦中的“鬼”。他说。那是我的负性情绪与情结。
还是在那张沙发椅上,我被他轻车熟路地引到了那座山林,以及那片草丛。
——先感觉一下自己,是什么样子?多大年龄?
——是十二岁。
——感觉一下是什么时间?
——是一个周日的午后。
——十二岁的你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公园里。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是爸爸跟妈妈吵过架,他很生气地走了。我很少看见他这么生气,有些不放心,就跟着他去了那个公园。
——你看到他了吗?看到他在做什么?
——他在跟一个女人约会……他给那个女人跪了下去……后来,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说,我不敢看。
——不要怕,你一定要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爸爸和那个女人……一起倒在那片草丛中了……
——说说你此时的感受。
——我很难过……
——除了难过,还有什么?
——还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说得再详细一些!
——我感觉,爸爸抛弃了我们,我和妈妈……还有哥哥…一我担心他从此离开这个家,不再回来,不再要我们了……
——说说你此时的感受。
——无助,伤感,绝望……
——说说你对爸爸的感受。
——他很无情,他真狠心。他……也挺可怜的……
——你感觉你的父亲也挺可怜的,是这样么?
——是的,他喜欢另一个女人,可是不得不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可能那个女人不再喜欢他了吧……
——想对你的父亲说点儿什么吗?现在,此时!
——爸爸,你不要离开我们……其实,我一直是爱你的,我们一直都爱你……
——事实是,你的爸爸并没有离开你们,他还在这个家里,他一直都是你的父亲。前些日子还打电话来,要来看你,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爸爸,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怪你了,我不怪你!你没有离开我们!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但你并没有离开过我们。可是,可是,我却离开了你们,是我不好,爸爸,妈妈,是我不好!其实我是爱你们的,一直都爱你们!你们原谅我好吗?原谅我吧,好吗?
……此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8
两个月后,我再次迈进心理医生的诊室。
这一次,我不是因为心理问题来求助,我只是想见见他,表达我对他的感谢。
我向我的心理医生汇报了我的近期生活。
上次治疗结束后不久,我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我见到了他们,我的父亲母亲,
我发现他们都老了。我能明显感到生命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衰弱之势,尤其是父亲。都说男人经得住岁月的剥蚀,可是当防线一旦失守,男人的颓败往往更加一发而不可收。
我有些心酸。我心疼他们。然而。对于父亲的老去,我的内心竟然似乎有一种隐隐的喜悦,一种终于踏实了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这种踏实是不是因为父亲的年老让我相信,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呢?
我的心理医生盛赞了我的悟性。他夸奖我说,你在自我觉知方面的能力真是让人惊叹!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儿。
心理医生(尽管他多次纠正我,应该叫心理咨询师)给我解释说,女孩儿长大后与异性的交往模式,往往受早年与父亲的关系的影响。他说我与父亲终于有了心理连接,以及情感上的沟通,这是我获得美好爱情及婚姻的一个关键所在。只是,我还存在一些未曾触及的深层问题,如果处理不当,同样会影响我与男性的恋情。
“啊?还有深层问题?那是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你的那个梦境,或者说,你早年记忆中的那个画面,并没有得到透彻的处理。”
我沉默了。不知道他说得是对,还是不对。
“你认为是什么问题呢?”我小心地问。
“是性。”他说,“你十二岁,刚要进入青春期。那天公园里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意味着父亲可能离开家庭,而且还有另外的含义,而这一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创伤体验会更加剧烈。你之所以害怕它,不敢面对,或许正是这个层面的问题在发生作用。”
我的心灵内部又开始迷乱了。
“处理你的俄狄浦斯情结,修正一些不合理的性观念,真正解放自己的心灵——这一切完成之后,你的爱情与婚姻之路上的暗礁将不复存在,我相信你会拥有幸福的人生。你愿意尝试一下吗,小姑娘?”
我的心理医生用笑吟吟眼神鼓励着我:他称我为小姑娘,这让我心头暖洋洋的;而拥有幸福的爱情生活,又有哪个女孩儿能抵挡得住这种巨大的诱惑呢?
于是我同意,继续让他治疗我。
我知道我又要躺到那张长沙发上了:或许,我还会在类似梦境的迷幻中看到一些更加可怕的东西。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那么害怕了。我相信他,相信我的心理医生会帮我面对这一切:我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如果连鬼都不怕了,还会害怕任何别的东西么?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