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杀人
2009-11-14朱一卉
朱一卉
一
周四,岳非一到办公室《鹭洲日报》编辑部主任崔名贵就吃了兴奋剂似地摇过来:“杀人啦,小岳,杀人啦!”
做媒体的,似乎都有这样的臭德性,惟恐天下不乱。一旦有了杀人放火地震爆炸,个个都比中了头彩还兴奋,记者编辑个个摩拳擦掌,磨刀霍霍,风风火火地杀向新闻现场新闻人物,将之剁成块或泥,和了料酒香醋,爆炒成消息,清炖成通讯,闷烧成深度报道,端上桌来,把读者的胃口吊得欲罢不能,他们才觉得过瘾。
在背后。大家都把崔名贵叫做催命鬼,他常常策划了选题。把记者部一帮鸟赶得到处乱飞,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地找虫吃。在编辑部,被他赶得乱飞的似乎只有岳非。
和编辑部其他从事日常版面的编辑不同,主任助理岳非负责周末版“特别报道”版面的采编工作,每周都要推出一个整版的重磅炮弹。为了寻找每周一发的炮弹,岳非伤透了脑筋。昨天,他就可怜巴巴地对崔名贵说:“崔主任,缺货啊,已经星期三了,特别报道还没影子呢。唉呀,我简直就是一落草在中国大陆的军火贩子,连搞点子弹都困难,你还让找炮弹,还每个星期都要找,我难啊!”
崔名贵狡猾且奸诈地笑:“哈哈,哈哈,小岳,小非,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特别报道可是我们《鹭洲日报》的拳头栏目,再困难,也得想办法克服!”他亲热地拍继而搂岳非的肩头:“不急不急。不是还有我吗?我可是报社公认的策划大师。一拍脑袋,就是一点子,一拍屁股,就是一重磅炮弹。”
岳非心里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B52轰炸机?一拍屁股,你也就只能拉泡臭屎!
嘿,没想刭,过了一个普通的晚上,崔名贵就向岳非提供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新闻线索——凶杀案,案发昨晚11点40分左右,重伤一人(估计活不了),轻伤一人,凶手今天凌晨四点二十分被抓获。
岳非和手舞足蹈喋喋不休着的崔名贵击掌:“太好了,我马上到市公安局采访!”岳非立即打电话给鹭洲市公安局政治处副主任兼宣教科科长杨涛:“兄弟啊,是不是中了个大彩啊?凶杀案立马就破了吧?哈,你们沈局舒服了吧,15年命案全破的神话续写了吧,得,兄弟,今年你们局一定是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安局,政法委书记公安部长一定要来视察了,哈哈,到时,写总结材料累死你。这样,兄弟,我马上到你办公室,这个案子上周六的特别报道。我得赶紧来采访。先得累死我,然后再累死你。”
市公安局离报社没多远。岳非把标致307的油门踩了几下就到了。自打上海有几个警察稀里糊涂被杨佳砍成烈士以后,公安局这个专门抓人的机关有点过敏,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婆婆妈妈,大堂里的保安明明是认得常来常往的岳非的,居然还一脸严肃地让他在会客本上登记,姓名,单位,来访事由,会见人员……岳非一边填,一边骂骂咧咧:NND,MMD,什么叫形式主义?什么叫脱裤子放屁?什么叫草木皆兵?什么叫色厉内荏?这就是!保安捂嘴偷着乐。一一填写完,保安撕了会客单,才放他下楼。
到了杨涛的办公室,岳非依然余怒未消,照例把保安的行为又从社会学角度批了一通。杨涛听了,保安一样捂嘴偷着乐。杨涛已经习惯了。自从实行来客登记制后,岳非来一趟市局大楼,就发一通牢骚,有时从经济学的角度,有时从心理学角度,得得得得,哕唆得像个老太太。杨涛给他点上一支烟,又塞上两包中华,才堵住了他的嘴。
杨涛简单地介绍了案情。
鹭洲市聚宾酒店老板丁林昨天晚上23点左右离开酒店前往后妻陈美珍在丹枫桥小区的住所。开门进入卧室后,发现陈美珍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一刀刺中男人后背。男人仓惶出逃,丁林持刀追赶,陈美珍阻止他时,丁林一刀刺中其头颅。随后,丁林追出房间,在小区四处查找后,没有发现出逃的男人,遂开车离开,回到前妻方春秀处。警方在方春秀处,将已经在床上睡觉的丁林抓获。目前,陈美珍虽然还在市人民医院抢救,但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岳非听完,眼睛发亮。把烟头死命地掐在杨涛桌上的烟灰缸中,说:“好极了,前妻,后妻,还有野男人,精彩,有戏!”
二
杨涛安排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胡长桥和内勤景晓露配合岳非完成采访任务。
胡长桥是鹭洲市公安局最负盛名的刑侦专家,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刑事鉴识专家、美籍华人李昌钰博士回大陆讲学,和胡长桥一切磋,也把大拇指翘得弯不下来。鹭洲市发生的重大、疑难案件,只要胡大一出面,基本上都会水落石出。
岳非和胡长桥算是老熟人了。两个人也算是志趣相投,遇到大案要案就忍不住两眼放光,亢奋不已。
岳非对景晓露也不陌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更为熟悉。景晓露的老公王建江原来是鸭湾镇交巡警中队指导员,今年正月初六两人结婚,岳非和报社几个兄弟还参加了她的婚礼。但就在春运的最后一天,王建江带着一个民警在鸭湾镇主干道处理一桩交通事故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宝马车撞倒。民警受伤,王建江当场殉职。后查明,宝马车司机为酒后驾驶。
新婚燕尔的景晓露悲痛欲绝。为了告慰生者死者,鹭洲市公安局立即开动宣传机器,大力挖掘王建江的先进事迹,在各级媒体狂轰滥炸。岳非作为鹭洲日报的首席写手,成了撰写宣传材料的当然人选。期间。岳非采访了王建江生前同事、亲朋、好友、邻居,景晓露自然是岳非重点采访的对象。
这是一次艰难的采访。
景晓露和王建江都是鹭洲市公安局的民警,一个是刑警。一个交巡警,两人是去年经胡长桥介绍建立恋爱关系并迅速领证结婚。景晓露认识王建江的时间,比岳非认识王建江的时间还迟,一个在鹭洲市区,一个鸭湾镇,虽然相距不过三四十公里,但忙起来,王建江常常是三四天才回来一次,小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屈指可数。结婚后没两个礼拜,王建江就遭遇不测,现在,让景晓露回忆和王建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岳非还得从中挖掘出可歌可泣的闪光点,真是要生者的命。
晓露,你怎么会爱上建江的?你爱他哪一点?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你?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哪些事情让你难以忘怀?……
景晓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她认真考虑这些问题时,发现这些问题真的非常难。首先,她问自己:我爱王建江吗?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愿意和他结婚?觉得合适啊。警察,一个单位。不错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年纪轻轻。就有不错的位置了,有发展前途。独子,家庭条件也不错,人也长得不错……所以,当介绍人提到王建江时,景晓露毫不犹疑地答应了。爱他哪一点?总不能说,爱他的职业,地位,收入,外貌,床上的功夫……
看到同志们千辛万苦整理出的事迹材料,景晓露都感到诧异。岳非笔下的王建江她是陌生的。岳非笔下的景晓露。她同样是陌生的。这大概就是宣传的力量,媒体的力量。普通人的事迹
变成印刷品后,便变得神圣起来,也虚幻起来。
总之,那个富有同情心爱心责任感使命感创新精神开拓精神奉献精神的王建江已经离开了人世,把美丽动人感情丰富的景晓露孤苦伶仃地留在世界上,王建江被省公安厅追记一等功,追认为烈士。
在这桩短暂的婚姻中,景晓露得到的是一个烈士遗孀的身份和一套三室二厅的住房。当时购买这套位于丽晖花园的住房时,景晓露的父母也拿出了一半的费用。所以,当景晓露表示放弃所有的抚恤金时,公公婆婆就爽快地宣布:房子就留给晓露吧。
三
胡长桥一见岳非进来,就握他的手。岳非照例被握得呲牙咧嘴。胡长桥个子不高,但手掌宽大,关节有力,常常把人握得鬼叫。岳非那双在键盘上健步如飞的手到了胡长桥的手心里,被蹂躏得花容失色。“哎呦胡大,哎呦胡大,好了好了,I服了YOU了!”岳非夸张地作痛苦状时,景晓露捂嘴乐,岳非心里说:小寡妇,有什么可乐的:小寡妇,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胡长桥吩咐景晓露到档案室拿卷宗。他给岳非倒了杯茶递了支烟,不动声色地讲述起“6·22"凶杀案的详情。
胡长桥介绍说:我们110指挥中心是昨晚23点42分接到报警的,报警人李康,身高1米73,体态偏瘦,30岁,常州人,在鹭洲市做涂料生意。他报称,在丹枫桥小区15幢105室和陈美珍在一起时,突然闯进一名男子,将他刺伤。李康夺路而逃,从阳台跳下楼——底楼是车库。裸身的李康忍痛躲在前楼一个单元的楼梯间中,过了10来分钟,才不顾羞耻,敲开一户居民的门,借了电话报警。
胡长桥赶到案发现场时,120救护车已经把陈美珍和李康送往医院。陈美珍头部中刀,生命垂危。李康受的是轻伤。作了简单包扎后,接受了警方的讯问。
景晓露翻到卷宗中李康的讯问笔录,推到岳非跟前。岳非说:“谢谢你晓露。”
岳非喝着景晓露泡的铁观音,闻着景晓露浑身散发出的迷人香息,从卷宗中摘录相关内容时,忍不住抬头斜眼,蜻蜒点水又山重水复地研究景晓露。这个小寡妇,看样子,挺滋润啊,不知道有没有新欢?岳非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严重开起了小差。
虽然注意力不集中,但岳非总算在午餐前掌握了李康的基本情况,
这个李康,活该他倒霉。和陈美珍勾搭了没长时间,就白白地挨了一刀。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昨晚是第二次上陈美珍的床。
李康是常州一家涂料公司派驻在鹭洲市的业务代表,几乎常年在鹭洲市负责产品的推广、销售和售后的服务,在鹭洲国际装饰城有一个小小的铺面。公司为了省钱,只允许他住宿在店铺隔出的阁楼下。那个所谓的阁楼,比列车卧铺高不了多少,李康卑躬屈膝,才能安然就寝。雇佣看店的那个当地小伙子。虽然钱没他挣得多,但就凭晚上能回家休息的优势,就让李康羡慕得眼红。因此。即便阁楼上装了空调,李康也不愿意早早地躲进去,吃了晚饭,他喜欢泡在舞厅里消磨时间,搂着各色女人跳舞。跳着跳着,就和陈美珍跳出了故事。
故事其实也就是在一个星期前才有了进展。那天晚上,李康是第二次和陈美珍跳舞。几天前第一次跳的时候,李康就从这个快言快语的女子口中知道,她已离婚,没孩子,一个人住,在鹭洲新华路农贸市场有个专售调味品的铺位,闲来无事,就喜欢唱个歌跳个舞。她的歌李康没听过,但跳的舞,李康不敢恭维。虽然只是偶然会踩到李康的脚,但节奏感差得很。李康当然也不是来进修舞蹈技艺的,纯粹是解闷消乏,只求有个女人搂着晃来荡去,至于长得如何,是不是单身,都不在考虑的范畴。说实话,李康在常州有娇妻爱子,他来鹭洲也快两年了,憋得慌的时候,就抽空回家一趟,从来没有生过在鹭洲拈花惹草的念头。遇到陈美珍,也活该他倒霉。那天握着陈美珍汗津津的小手跳着跳着,李康的心就开始有点痒。那种心痒简直要李康的命,没办法挠啊。跳的是慢四,慢得好像是蚂蚁在李康的心尖上爬,李康的感觉灵敏细腻得被放大了一百倍似的,先是感觉陈美珍长发上弥散的洗发香波的气息也像蚂蚁似的浩浩荡荡向鼻腔迸发,然后,幽暗灯光里,她的迷离眼神也长了钩似的,勾魂夺魄了。李康便听见自己的心擂起了鼓,看到T恤下的胸膛跌宕起伏。再看陈美珍,薄如蝉翼的黑色真丝裙下,更是心潮澎湃,波涛汹涌。李康的呼吸便急促起来。
陈美珍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捏了下。小嘴吹出的气在李康耳畔刮起了旋风:“坏蛋,在看什么啊?”李康腾地红了脸,但随即故作情场老手似的,一手挠她的手心,一手在腺美珍的腰间摩挲起来,嬉笑道:“没看什么啊,只是感到口渴,想喝点什么了。”
“喝什么啊?”陈美珍继续在他耳边低语,波涛则快涌上李康的胸膛。李康也不知道自己是身不由己呢,还是顺水推舟,一把就搂住了陈美珍,跳成了身体没有间隙的贴面舞。李康在她耳边喘气:“……喝你的奶……”
那天晚上,陈美珍和李康的舞蹈就在丹枫桥小区15幢105室的卧室里继续进行了,李康感到,比较而言,陈美珍在卧室中的舞蹈要熟练、精彩得多。
6月21日晚上,李康接到陈美珍电话,约他第二天中午到家吃饭。“什么事啊?”“没什么,我做几个菜请你尝尝啊,怎么?不肯赏光?”李康在装饰城的小饭店早吃腻了,连忙答应。中午11点,李康就到了陈美珍家。
菜不多,都是家常菜,粟子红烧肉,糖醋鲫鱼,青椒炒土豆丝,炒苦瓜,蛏子冬瓜汤,但味道都不错,陈美珍到底是卖调味品的。喝着干红,李康对她的厨艺啧啧称赞,对她的美貌也喷喷称赞。陈美珍却只是淡淡地笑,吃着苦瓜,笑得有点苦涩,目光忧郁得能滴出水来。正大快朵颐的李康惊讶地盯着她发问:“怎么啦美珍?谁欺负你啦?”
陈美珍把半杯干红朝李康晃了一下,一饮而尽。酒下去,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吓了李康一跳。
陈美珍说,今天是我33岁的生日,按照鹭洲的风俗。逢三是个关,不能在家里用餐,一般人都会有亲戚朋友带去做客,我呢,不过是离过婚,就好像成了不祥之人。连父母兄妹,也没哪个愿意理睬了。我这样年龄的女人,现在,还有谁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啊……唉,过一天少两个半天吧……
看似没心没肺的陈美珍说出的一番话让李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李康当然不会说,我娶你,我和你白头偕老。这样的话不说,说其他不疼不痒的废话,还不如沉默。李康手忙脚乱拿了纸巾擦她产量丰沛的眼泪,嘴唇抖了几下,最终只是说:“美珍,别哭别哭,下午我请你唱歌跳舞,晚上我请客,为你过生日。”
陈美珍扑倒在李康的怀里,放任自己继续涕泗交加,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雨霁天晴的时候,两人已经赤裸着滚到地板上……
只有在狂欢的时候,陈美珍才会忘记忧伤和迷茫。下午,李康带她到“天上人间”歌舞厅,两人要了个小包厢,狂歌乱舞,厮混了半天。到了晚上,
李康又带她到了一个西餐厅,烛光,蛋糕,鲜花,生日快乐的祝福……让陈美珍沉浸在了幸福的海洋。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33年前,陈美珍呱呱落地;33年后,当她在丹枫桥小区和李康的狂欢结束之后,又怎么能想到,生命会戛然而止?
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李康的胳膊上枕着酣然入梦的陈美珍。李康的梦乡里,吹拂着常州的清新空气,可爱的儿子骑在他肩头,唱着稚气的歌谣:“拉大锯,扯大锯,锯木头,姥姥家,唱火戏,小外孙儿我也去……”李康在草地一滑,摔倒,儿子惊叫着从肩头滚落下来……啪的一声,却似乎是开门的声音,李康和陈美珍吓得坐了起来。
卧室的灯突然亮起,刺得李康睁不开眼,但他已经看清是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从天而降。这个男人喘着粗气,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扑过来,李康睡在靠近门口的一侧。连滚带爬,越过陈美珍,向阳台奔去。李康拉开通向阳台的门时,只感觉到后背一疼,知道中了一刀,更加拼命往外逃。到了阳台,翻过栏杆就跳了下去。
在楼下,李康听见了陈美珍“啊”的一声惨叫。他不敢停留,仓惶往暗处躲藏……
四
因为下午还要接着看卷宗,加上警方严格的禁酒令,午餐的时候,杨涛、胡长桥、景晓露陪岳非在公安局食堂简单地填了下肚子。嗜酒如命的胡长桥说:“岳非啊,晚上我再好好陪你搞一搞!”
回到景晓露的办公室,岳非也不午休,继续埋头看卷宗。
案发到现在不过10来个小时,警方已经提审了嫌犯丁林,讯问了方春秀、陈美珍的邻居、聚宾酒店的几名工作人员,卷宗里有许多讯问笔录。岳非综合起来一看,就基本理清了丁林和陈美珍一团乱麻似的婚姻和非婚姻关系,岳非用六个字概括:离了结结了离。意思是,两人各自离婚后结婚,然后,再离婚,然后再复婚,然后再离婚。当事人折腾得地动山摇,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
丁林:43岁,鹭洲市聚宾酒店老板。他和陈美珍的交往始于10年前。那时,丁林承包某企业的食堂,经常亲自到新华路农贸市场采购菜肴和调味品,一来二往,就认识了当时结婚不久的陈美珍。
陈美珍的丈夫和她住在鸭湾镇的同一个村,两家只隔了条小水沟。职业高中毕业后,陈美珍在家人的帮助下,到鹭洲市区新华路农贸市场承租了一个小店面谋生:丈夫则在苏州工业园区一家台湾人办的电子仪器厂打工。双方家长很是热情,一撮合,两人就在老家结了婚。婚后,依然一个在鹭洲,一个在苏州,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陈美珍和丁林相识数月后,就互生好感,堕入情网,
那是一段让岳非感慨万分的情感历程,丁林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岳非知道,这里面一定包含了许多难以言说的争执、彷徨、激情,快乐和忧伤,怒火和泪水,都在那些失眠的夜里肆意张扬、燃烧、泛滥……到晟后,怎一个爱字了得?又怎一个恨字了得?两人从相识到情不由己地非要打碎了旧秩序重组新家庭,其中的艰难困苦和煎熬挣扎,又岂是岳非这个局外人所能理解的?直到两人相恋4年以后。陈美珍才和长年在苏州的丈夫离了婚。再过了一年,那时已经开始创办聚宾酒店的丁林也终于和妻子方春秀领取了离婚证。
丁林净身出户。在痛苦中沉浮了四五年的方春秀,无奈地望着貌似憨厚老实的丁林走出两人辛苦构筑的温暖爱巢,毅然离去。
丁林和陈美珍租了一个小套同居。第二年的情人节,两人挑选了这个特殊的日子领取了结婚证。但就在这个月,两人为一件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丁林是这样叙述这件家庭琐事的。
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二,“二月二,家家人家接女儿。”按风俗,在鹭洲,这一天女儿是要回娘家的。陈美珍打算借此机会携丁林回家见见自己的父母,弥补一下因为不听劝阻执意离婚而产生的感情裂痕。但丁林坚决不肯。“不认我这个女婿拉倒!”他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饭店里忙死了,也没闲工夫。”陈美珍嘴一向凶得很。说:“你不愿跟我走,你也给我记着,我也决不会跟你到你父母家!”丁林也不在乎,反正他的父母也不想见到这半路杀来的第二任媳妇。陈美珍便骂骂咧咧,收拾东西,当她顺手拎了一箱丁林带回来的黄岩蜜橘准备走时,丁林一把夺了下来:“这是带给我儿子的!”陈美珍气不打一处来,抢过橘子,狠狠摔下,橘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她边用脚踩边道:“你眼里就只有儿子,哪有我啊?还说带给儿子,我看,是带给方春秀的吧!”
丁林一个巴掌扇过去,陈美珍的脸顿时红肿起来。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千辛万苦,怎么找了这样一个男人?没结婚的时候全是甜言蜜语,把人当成掌心里的宝,怎么一领了结婚证,就成了掌心里的靶了?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千辛万苦,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没结婚的时候全是似水柔情,怎么一领了结婚证,就成了泼妇了,方春秀什么时候敢这样对我?
陈美珍把双脚当榨汁机,把满地橘子踩成泥,跺一脚,喊二声:“离婚!”
丁林练功似的握紧拳头,忍住继续扇她的冲动,穷凶极恶地点着头:“离就离!”
是啊,大家都是离过婚的老战士了,谁怕谁啊?民政局又不远,手续又简单,第二天,两人就爽快地领取了各自的第二份中华人民共和国离婚证。
五
“我靠,我靠靠靠。”岳非为两人这么爽快的离婚效率而“靠”个不停。惹得景晓露拿一双媚眼上上下下白他,岳非沉浸在别人以及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月亮不知道绿叶的心思,晓露哪知道岳非的痛苦。岳非从和陶倩莲领取结婚证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出卖了。应该说,他卖了个好价钱。别人遇到陶倩莲这样的买主,也会在犹疑再三后咬咬牙落槌成交的。岳非在这场交易里。是情愿,但不心甘。就是这不心甘,让他时时被痛苦折磨得神经衰弱。然而,陶倩莲无法理解他的痛苦。陶倩莲认为,岳非的痛苦就是忘恩负义。
陶倩莲几乎把这样的话整天挂在嘴上:“岳非,要不是娶了我,你能有今天?你恐怕还在穷乡僻壤爬电线杆呢!”这样的话她即便不挂在嘴上,也挂在脸上,挂在眼睛里,挂在一切可以传情达意的器官上。而这。让岳非非常非常的不爽。
岳非上初中的时候就偏科,理科极烂,数理化,简直没有及格的时候;文科奇好,尤其写得一笔好字和一手好文章,语文历史地理政治,都出类拔萃。要命的是,他的英语和数理化一样的烂。到了他高考的时候,高考方案已经改革得云笼雾罩,文科还是有的,但又是什么3+2,又是什么大综合小综合,实施的所有方案,对岳非这个数学英语奇差的学生来说,都是最不沾光的方案。到头来,岳非高三考了一次,又复读了一次,考上的,还是鹭洲市电大的文秘专业,三年后,拿的大专文凭,几乎把岳非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父亲岳惟忠气得吐血。
岳非没有吐血。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岳非也没有气馁消沉。被挫折和困难压垮,低了头认命,这不是岳
非的脾气。他信奉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上高中时,他是文学社的骨干,上电大时,他依然是文学社的骨干。而且,开始给报社电台杂志社写诗歌散文消息通讯,虽然变成电波和印刷物的并不多,但已经让他感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在一家广告公司混了一年后,鹭洲市广播电视局面向全市招考乡镇广播电视站的合同制招聘人员,因为只考新闻写作之类,岳非毫无悬念地脱颖而出,被分配至老家所在的鸭湾镇广电站。
鸭湾镇由原来的两乡一镇合并而来,人口10来万,方圆几十公里,岳非除了隔三差五地为鹭洲市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提供新闻外,还得对付自办的节目。除了干那些老百姓说的“土记者”的活,还得下乡拉有线电视和广播线缆,收有线电视费……所以,就被陶倩莲埋汰成“爬电线杆的”,
岳非到了26岁的时候,还没考虑婚姻问题。岳惟忠便有点着急。这个时候的岳惟忠不再气得吐血,他已经以儿子为荣了。儿子虽然是个“土记者”,但总算是个文化人了,经常扛了市台淘汰下来的摄像机在镇上转,出席镇上各种会议和活动,广播电视里经常能听到:“……这是由本站记者岳非报道的……”或者,“通讯员岳非报道……”在鸭湾镇上,岳非大小也是个人物了。岳惟忠便希望儿子早点结婚,早点给他生个孙子。岳惟忠也积极行动起来,发动各种社会关系寻找合适的媳妇。但常常是,他合适的,儿子看不上。儿子呢,似乎还没有遇到动心的姑娘。恋爱没谈,积极进取的岳非没有闲着,毕业后两年,他就拿到了省新闻本科的自学考试文凭,26岁那年,他参加的省教育学院中文系的本科函授也即将毕业。岳非很快就是一个拥有中文、新闻双本科的人才。岳非理科不行。但学起文科的东西来,都成小儿科了。要不是英语基础太差,岳非早就去考复旦或者北大的研究生了,岳非翻看过历年来的中文和新闻专业的研究生入学试卷,在他眼里,那些试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在他通往最高殿堂的路途上,拦路虎就是该死的英语。所以,在拿下双本科之后,岳非就死心了。
和陶倩莲接触,纯属偶然,也纯属天意。
鸭湾镇环球化工厂厂长陶德义惹了麻烦,排放的污水一不小心就让承包鱼塘的几户农民看着半拉子大小的鱼儿漂浮在水面欲哭无泪,农民找陶德义交涉之前。先找到镇广电站,要求派记者采访。站长喊来岳非,抓着脑门上稀稀朗朗的头发嘀咕道:“小岳啊,这可是趟浑水。这样。你先去摄像。了解了情况再说。你可知道,陶德义的哥哥就是陶德仁啊。”
岳非不认识陶德义,但知道陶德仁——鹭洲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电视里经常有他笑容可掬的光辉形象。站长交代了这样的新闻背景材料,岳非扛着摄像机在鱼塘边就潦草地拍了几段。他听凭农民七嘴八舌地控诉,也懒得提问。岳非有经验,知道问也白问,拍也白拍。这条新闻。鸭湾镇广播电视站和鹭洲市电视台甚至省台,都播不出来的。他跟随义愤填脯的农民兄弟到环球化工厂,纯属糊弄老百姓,不去。老百姓那边不好交代;至于去了以后拍不拍。拍了以后播不播,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岳非即便是扛着摄像机装样子,也遭到了陶德义的呵斥:“你想干什么?谁让你来拍的?”一个和陶德义一样长着水泡眼的矮胖姑娘冲上来就抢岳非肩上的摄像机:“不准拍不准拍,要不我就砸了它!”
岳非一转身就跑出10来米,边跑边笑:“我没拍啊,砸坏了可要赔的啊!”追到他跟前的姑娘见岳非笑着把摄像机拎在了手上。也就收住了动武的手。她盯着岳非,也不说话,良久,突然转身离去。
这个霸道的姑娘就是陶德义的独生女儿陶倩莲,中学毕业后在鹭洲市文化馆当会计。因为长相实在丑陋,28岁了还没男朋友。这天,在父亲的厂里猛然看到眉目清秀的岳非,她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虽然岳非的所谓采访自始至终都严格按照站长的指示装装样子,但环球化工长污染鱼塘事件后来还是闹出了非常大的动静。鹭洲市环保局的一帮鸟拍起马屁来毫无原则,硬是认为出现鱼苗大面积死亡现象和环球化工厂无关。市渔业局的所谓专家也买陶副市长的账,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可能和鱼苗放养密度过大,夏季气温高水中缺氧有关……老百姓可不买谁的账,听说陶德义是副市长的弟弟后,更加怒气冲天,奔东走西,闹得轰轰烈烈。到后来,省电视台类似于央视“焦点访谈”的“大写真”栏目组记者来了,省报群工部记者来了……折腾到这个份上,陶德义陶倩莲也没了砸摄像机照相机的胆子,陶德义被觉悟明显高出许多的哥哥批评教育得狗血淋头:“你脑子闹水灾啊?这么点死鱼能值几个臭钱?到底是小农意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乱来,影响了我的形象!我是党员,是干部,是领导。众矢之的,众目睽睽……算了算了,不和你多说了,说了你也不开窍。听着,赶紧赔偿,要多少赔多少。”
陶德仁副市长当着省市媒体记者的面,责令市环保部门重新调查,对肇事企业要严肃查处,尽快给农民兄弟以补偿……
当然,鹭洲市环保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鱼塘污染事件应由环球化工厂、鸭湾缫丝厂、鹭洲特殊钢铁有限公司三家向鹭洲河排放污水的企业共同承担,陶德义最终的损失,依然是毛毛雨——拍马屁的原则,鹭洲市环保局的领导还是坚持到底了。是咧,要不然,前面的马屁也就拍到马腿上了。半途而废的事情,环保局的领导是不会做的。
这场风波最大的赢家其实是陶倩莲。或者说,是岳非。
六
一片混乱之际,陶倩莲没闲着,她很快就摸清了那个扛了摄像机落荒而逃的小子的底细,并立即让父亲托鸭湾镇镇长出面保媒。开出的条件是赤裸裸的:入赘陶家,在鹭洲市区的结婚新房由陶家提供:因鹭洲市电视台编制已满,目前不进人,可将岳非调至鹭洲日报,身份从合同制员工直接转为事业单位编制——也就是说,从“土记者”变成真记者。
回忆着陶倩莲的身材和面容,岳非足足考虑了三天。三天后,他才正式征求岳惟忠的意见:姑娘怎么样,姑娘的父亲怎么样,姑娘的伯父怎么样,结婚后会怎么样,工作,房子。前途……
岳惟忠边抽烟边聆听的时候,双眼放出的亮光穿透了烟雾。听岳非讲完,他只反问了一句:“儿子,你同意吗?”
岳非说:“我决定答应这门婚事。”
岳惟忠递给他一支烟,呵呵笑出声来:“好。我支持!”
岳非不得不佩服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他和陶倩莲领到结婚证的第二天,就接到鹭洲日报人事部的通知,让他第二天去上班。岳非也不得不佩服陶倩莲的办事效率,结婚11个月后,他们的漂亮女儿陶乐就呱呱坠地。结婚头几年,岳非庆幸自己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在鹭洲日报如鱼得水,深得重用。但随着女儿的长大,形势渐渐发生了令人烦躁不安的变化。
先是陶倩莲的伯父陶德仁副市长出了事。他第一天还在电视里大谈反腐败。一脸正气地讲廉政建设,第二天,就因严重的经济问题被双规。最后
查明,他在企业改制过程中,收受巨额贿赂,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失去了靠山的陶德义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改制给他个人的环球化工厂拖了两年后。宣布破产。陶德义便和老婆搬到女儿家,替岳非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打打麻将,开始养老了。陶倩莲所在的文化馆本来就没什么经济效益,在那里当会计,人虽清闲,但收入少。父亲的厂子红火时,陶倩莲也不在乎工资的多少,等到环球化工厂没影了,陶倩莲便感觉到了经济上的压力。陶倩莲除了开始严格控制岳非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外,自己也不再傲视一切,而是厚起脸皮。兼职干起了保险业务员。
在这样的境况下,岳非的心境开始一天比一天坏起来。对当初的选择,他开始后悔了。稍微表示出点对陶倩莲的不满时。便遭来她的一顿臭骂:“怎么啦?现在嫌我长得丑啦?结婚的时候怎么不嫌啊?嗬嗬,我的大记者,现在神气了,嫌我们娘俩了?是不是想离了婚找个漂亮的小姑娘啊?呸,你想得美!你想要离婚。除非我死了!”岳非便一肚怒火又一脸无辜地说:“你胡说什么啊?谁嫌你啦?谁想离婚啊?简直胡搅蛮缠。”“喏喏,嫌我胡搅蛮缠了吧?嫌我把你的私房钱全搜缴了吧?嫌我管你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了吧?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一清二楚!你休想瞒得了我!”陶倩莲把手指戳到他脸上。
岳非对陶倩莲越是不满,但越是不敢表露出来。陶倩莲的狂风暴雨山呼海啸他可是怕了。所以,当他看到丁林和陈美珍离起婚来如此干脆利索,便不由得不羡慕了。
七
中午没有喝酒,晚上胡长桥如何能放过岳非?在平安酒店——产权属于鹭洲市公安局的,经营的自然是和警方联系密切的主儿,岳非、崔名贵、杨涛、胡长桥、景晓露,加上公安局宣教科和刑警大队的几个领导,满满坐了一桌,本地的“鹭洲白色经典”酒开了一箱(6瓶),热菜还没上来,四瓶酒见了底,刚开始反复声称不喝酒的崔名贵已经争抢着酒瓶喝了,胡长桥乐不可支,手舞足蹈,也大呼小叫:“小岳,来,我们,单独再来一杯!”岳非把酒杯捂在胸前,装成个少女护胸的样子,说:“胡大。你先说个理由。”胡长桥瞪着让嫌犯胆颤心惊的大眼,说:“预祝兄弟采访圆满成功,也祝贺大哥我,为民除害,命案全破。”把喝酒上升到了革命事业的高度,岳非只好往死里喝了。
一箱酒结束的时候,崔名贵早醉得卷舌晃腿满口大话,胡长桥瞪着通红的双眼,还要和岳非拼白酒。岳非说:“这样。再开点啤酒漱漱口,白酒反正你就是把我抓到看守所,我也不喝了。”人家便应和:“好好好,小姐,开啤酒,先一人一瓶!”岳非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敲:“行,开!”
景晓露就坐他身边,捅他的胳膊,小声说:“喝混酒容易醉,你当心啊。不能喝就别喝了,身体要紧啊。”“没事没事。”岳非逞着能。杨涛脸红脖子粗地笑:“呀呀呀,晓露,你可真会疼人啊。我郑重宣布,我吃醋啦!”说得没有喝一点酒的景晓露脸一下子比他还红。
岳非的特点是酒越喝得多,脸色越是白,表面上神淡气定,镇静自若,看不出一点波澜来,但内心里,已经是大海扬波,涛声如雷了。酒酣了的岳非含情脉脉。眼中的景晓露比平时更加百媚千娇,美丽动人。岳非的心突然咚咚乱跳起来。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就像一道刺破浓雾的光芒,照亮了岳非的前程。在混乱的敬酒中,他痛下了几次决心,终于不管不顾地颤抖出左手拉住了景晓露的右手。
在这刹那,岳非想:无非就是拒绝和接受两种结果,不行动,怎么知道答案?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景晓露的小手非常温顺地躺在了他有点潮湿的掌心里了。起初是被动僵硬地躺着,后来便苏醒过来。放松起来,柔软起来,生动起来。岳非后来想。其实,人的手,就是缩小了的躯体啊。也就是说,她和他亲亲密密地拥抱了,你来我往地热吻了,颠鸾倒凤地缠绵了……
岳非便越发兴奋起来,和警察兄弟们一杯杯地倒了啤酒漱口,站立和坐下间,常常是碰得空酒瓶满地叮叮当当地响。岳非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灌了几瓶,只知道一趟趟地往卫生间跑。
平安酒店没有不散的宴席。胡长桥和岳非相约明天上午8点半一起到看守所提审丁林后,便稳稳地站起来说:“兄弟们,杯中酒干了,小姐,不能再开啤酒了,谁开。谁喝!”带头来了个底朝天,然后,端起小姐早已经分好的红汤面,呼啦一声。风卷残云,碗里便干干净净。
到了酒店门口,胡长桥吩咐景晓露:“小景啊,这样,今天小岳酒多了。他的车你来开。安全送他回家,明天上午你再去接他。”
景晓露点点头。向岳非伸出手:“钥匙。”岳非还想逞能,掏了钥匙,飘着脚步说:“没事。我能开。我有酒后驾驶证……”胡长桥一把夺过钥匙,递给景晓露:“好小子,你敢酒后驾车,我现在就送你到拘留所去。”
岳非唠叨着:“我没醉,没事的……”胡长桥拎着他,就像拎一只小公鸡,拉开副驾驶车门,往里一推。砰地关上。景晓露留给胡长桥、杨涛他们一张笑脸,说声再见,呼地离去。
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汽车已经不多,灯光在岳非和景晓露的脸庞上映出瑰丽而暖昧的色彩。景晓露轻轻问:“住哪儿?”岳非坐正了身体:“新宁小区,10幢……谢谢你,晓露。”景晓露笑起来:“不客气,为人民服务嘛!”这时,岳非的手机响起来。岳非一看,是家里的电话。陶倩莲的声音大得景晓露也听得一清二楚:“又死哪儿去了?是不是又乱喝酒了?快点回家,超过11点半,当心我反锁了门!”岳非说:“在路上,马上到家。”立即挂断了电话。
两人一路无语。景晓露默默地开着车,岳非默默地看着她。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新宁小区门口。景晓露说:“我把车替你停好。我打的回去。”岳非说:“不不,你把车开走,这么晚了,这儿很难打到的士。就是明天还得麻烦你来接我。”岳非说着,左手又一次缠绵上了景晓露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
景晓露干脆在路边熄了火,默默凝视着岳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柔情似水。岳非的呼吸突然粗重,心又一次咚咚乱跳起来。他一把抱过景晓露,吻她。酒后男人吻的味道,景晓露并不喜欢,但单是吻的行为,景晓露喜欢,而正当景晓露闭了双眼屏住呼吸准备享受吻的激情时,猛然发现岳非已经放开了她。
岳非认真地说:“晓露,我喜欢你。”然后,便神情痛苦而紧张地跳下车,挥挥手:“明天见。慢慢开。”人已经头也不回往小区门里走。景晓露正纳闷,按下车窗偏了脑袋看步履匆匆的岳非。但见岳非到了一个小花圃的阴暗处,站住,摸索了一会儿,一道白色的抛物线便从身前飞泻而出,绵延不绝。景晓露扑哧笑出声来,轰的发动汽车,消失在美丽而宁静的夜色里。
岳非掏了钥匙开家门的时候,想:以前被陶倩莲反锁了门,还可以在汽车里对付一夜,今天如果被拒之门外,那就惨啦。还好,钥匙一转,门就开了。
悄悄漱洗完毕。进了卧室,也不敢
开灯。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在陶倩莲身边才躺下,“还晓得死家来啊!”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吓了岳非一跳。他低三下四解释着:“今天在公安局采访一起凶杀案,晚上大家一起聚聚的……”“喝得酒气熏天的,你让我怎么睡得着?你闻闻,满屋子酒味。”陶倩莲打断他,岳非嗅嗅鼻子,自己哪里闻得到?以前岳父岳母没来的时候,岳非喝多了,就知趣地睡到书房。现在,女儿睡在书房,岳父岳母睡在客房,岳非没地方可去。总不能睡客厅啊。冬天还可以在沙发上将就,夏天,没有空调。客厅里没办法睡啊。陶倩莲跳将起来,抱了枕头,骂骂咧咧,和女儿睡去了。
岳非失眠了,
空调嗡嗡地响着,凉爽的风徐徐而来。陶倩莲的霸道、丑陋、狂妄、粗俗……变得越来越清晰而浓烈,压迫得岳非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可憎的陶倩莲有多少属于真实,多少属于夸张,多少属于偏见。总之,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岳非对自己说:我已经忍了七年了。
七年之痒。痒就挠挠。越挠越痒。现在。突然有了美丽可爱的女警察景晓露,岳非的心,更痒了。
他梦见一双娇嫩白皙的小手温柔地探进心扉,把一颗敏感多情的心抚摸得生动活泼,诗意盎然。色彩缤纷
八
岳非第二天起来吃早饭时,陶德又送陶乐上学去了,岳母买菜去了,陶倩莲还是一脸怒气:“今天有没有空送我到白港镇去?有个客户要签份保单。”岳非连忙打招呼:“不好意思,今天我还得继续采访那起案子,这篇稿今晚得排上版面的。这样,要不,你和客户商量一下,我明天陪你去。明天我休息。”
陶倩莲起身拿了空碗到水池边洗,说:“等我拿到了驾照。我自己开,不求你。”透过窗户往楼下看,问:“我们家的车呢?昨晚你醉醺醺的停哪儿啦?”岳非说:“噢,喝了酒,朋友不让我开,派警察送我的,一会儿来接我。”正说着,手机就响了,岳非一看,景晓露的号码,接了就说:“喂,你好,你在小区门口等我,我马上下来,我们就直接到看守所吧。”挂了电话,对陶倩莲说:“上午到看守所采访那个杀人犯,中午可能也不回家吃饭,别等我”。“哼,谁要等你,不回来正好,还替我省了一顿饭呢!”陶倩莲没好气地说。
岳非懒得啰唆,拎了包,下楼去。从三楼跑下来,长长地叹了三口气。看到穿着警服、英姿飒爽的景晓露,岳非才精神抖擞起来。“晓露。我来开车,让我也来为你服务一回。”岳非快活地笑道。
景晓露跳下车,向另一个车门走去,说:“嗯,酒醒啦?昨晚喝得够呛吧。以后可别跟胡大斗酒了,他可是个没底的酒桶。”岳非不好意思地笑:“确实够呛,快把我喝死了,嗯,以后不陪他这样喝了。”
汽车一启动,岳非的手就不老实起来,先是抓了景晓露的手,然后就抚摸起她的大腿来。景晓露娇嗔着拨开他的手:“给我好好开车,听话。”
岳非还是不听话,拖过她的左手,放在变速杆上,两手粘糊着一起换档。到了市区西郊的鹭洲市公安局看守所,才进大门,就见胡长桥神采奕奕地从一栋楼里出来,咋呼着:“小岳小景,来啦,准备开工。”
往提审室走的时候,他小声说:“陈美珍昨晚已经死亡,这个消息暂且封锁,不能让丁林知道。不然,有的话,他就不肯说了。小景,你作笔录。小岳,你只管挑你有用的听和记,不要发问。要问什么问题,递字条给我。丁林问起,我就说你是检察院的。你可不要说是记者。”岳非忙不迭点头。
他们走进第8提审室的时候,已经剃了光头的丁林穿着看守所的灰色服装坐在了铁栏杆后的铁椅上,一个警察站在他身后。看见两个穿警服一个穿便服的从前面进来,立即慌乱地站起来,一张油光光的圆脸上堆起谦卑的笑。
胡长桥摆摆手:“坐下。”然后对民警说:“替他把手铐打开。”民警掏出钥匙,打开,将铁门咣当关上,离去。丁林夸张地左有手相互安慰了一下手腕,更加谦卑地向胡长桥鞠了一躬,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胡长桥一口点了两支烟。把一支烟递进栏杆,说:“谢谢就免了,你给我再好好回忆,好好回答问题,把和陈美珍的关系说清楚,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这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好的支持和配合,也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负责。只要说清楚了,事实是依据,法律是准绳,你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是什么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嘛,敢作敢为,敢作也敢当。别跟我婆婆妈妈的就行。”
丁林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了一下,又谢了一下胡长桥,才惴惴地坐下,问:“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该动刀子……报告领导,现在陈美珍怎么样了?伤严重不严……”胡长桥挥了下手,打断他的话:“陈美珍和那个男的伤都不严重,在医院治疗呢,医药费你得想办法先拿出来,啊,这对减轻你的罪行有好处。”
“是是,是是,我让家里想办法筹钱。我一定听政府的,该赔偿的一定赔偿。”丁林诚恳地说。
岳非想,要是知道陈美珍已经死在他刀下了,丁林可还会这样诚恳?
胡长桥不动声色,按照惯例问丁林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住址身份证号码等等,问得丁林都不耐烦了:“昨天我不是回答过吗?”胡长桥更不耐烦:“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这是规矩。”既然是规矩,丁林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再重复。重复着和陈美珍是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怎么离婚的。
“第一次和陈美珍离婚以后,你离开了和她同居的出租屋,你住到哪里去了?”胡长桥问。
丁林目光迷离地陷入了回忆。和陈美珍负气领了离婚证后。丁林干脆吃住都在聚宾酒店。单身了没几天,亲朋好友都期盼着破镜重圆,你来劝他来劝,丁林看看前妻方春秀也不反对,就顺水推舟,像出了趟差,心安理得地回了家。外人一看,和方春秀还是恩恩爱爱的两口子。虽然,两人根本就没办理复婚手续。
出过差的丁林,心如何收得住?野啦。说到底,和陈美珍也没有原则性的冲突,如何能一刀两断,断绝来往?再不济,调味品还得上她那儿采购吧。丁林责怪自己还是心太软,狠不下心来,和陈美珍依然藕断丝连,牵牵绊绊。这样又拖了两年后,丁林想,自己反正是匹劣马了,反正是在吃回头草回锅肉,被陈美珍泪水一泡,两人又兴高采烈领取了结婚证——上次领结婚证是情人节,这次领证正好是4月1日,愚人节。在这样的日子领结婚证,丁林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祥。
丁林要从家里搬出来,和方春秀打招呼的时候,不无歉意,又得装出一副被陈美珍逼得走投无路的架势。方春秀幽怨地看着他,闪着泪花,只是说:“你呀。是把这个家当了旅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谁说你,你也听不进半句了。随便你吧,脚长在你身上,总不能拿链子来锁你吧?再说,锁得了你的腿,也锁不住你的这颗心。我可是前世里欠了你的千百年的债啊。走吧,你走吧。只要你记得这个家里还有你儿子,还有一个没有亏待过你的老婆。”方春秀无奈地挥挥手,挂着止不住的
泪,让开一条路。
丁林叹了口气,嗫嚅着:“我……我就是走了,还会对你们娘儿俩……负责的……”
说负责,简单:真的负责起来,就难了。
九
和陈美珍复婚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丁林过得比较舒坦。陈美珍安稳地做她的生意,丁林安稳地开他的酒楼。下了班,两人在出租屋里过着小日子,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完全是幸福的一家人,堪称再婚复婚的模范。方春秀在聚宾酒店负责宴席的预订和协调,和丁林抬头不见低头见,因为两人对上高中的儿子有共同的感情和期盼,虽然方春秀整天满脸阴云密布,但与丁林的相处还算平和。
一天,陈美珍和几个朋友在聚宾酒店吃晚饭,丁林也作陪。席间,方春秀进来向丁林汇报:“明天中午市国土资源局有个会议招待放在酒店。五六桌人,指定了要上五粮液。仓库里的酒恐怕不够。”和丁林说话时,她不向陈美珍的位置看一眼。丁林说:“知道了,我明天上午让专卖店送点来。”方春秀才出去,陈美珍就发作起来:“丁林,你给我,明天,就把她辞退了!”
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丁林没给陈美珍面子:“你又发什么神经?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端起酒杯,把一桌人敬了下。说:“我还要到其他包厢敬一下,少陪。慢慢喝。”扔下气得鼓鼓的陈美珍。头也不回走了。
两人再见面,是在出租屋,深夜。丁林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只见陈美珍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衣,仰躺在床上,被子也不盖,把自己冻得唇青脸白的。丁林上前把她拥进被窝:“唉呀,你可真傻,冻坏了怎么办?”陈美珍冷冷说:“我本来就傻啊,几次三番嫁给你,可你呢,方春秀还在你酒店,哪里像是离了婚的样子?”
丁林赌咒发誓:“自打我们复了婚,我如果还和她发生过关系,我就不得好死。”
“要是你真的在乎我,那你明天就把她辞了。”陈美珍坚持着,“要不,我也不放心。”
丁林为难了:“我是真的非常在乎你,你想想,我们也是相处了10多年了,我对你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但是辞退方春秀,不合适啊。美珍啊,我承包聚宾酒店,装潢、添置设备,投了上百万,贷款时。是以房产作抵押的。你也知道,这房产现在是方春秀的,我把她辞了,这个贷款你让我怎么弄啊?美珍。我向你保证,一旦贷款还清,我就把她辞退。”
陈美珍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扭过头,睡。第二天早上,丁林发现,枕巾是湿的。
陈美珍的沉默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她无法抑制地爆发起来。指桑骂槐,拍桌子,摔东西,哭哭笑笑。丁林对胡长桥说:“那时候起,她就有点神经质,我有点吃不消她。反正,两个人,经常吵架,锅碗丁当,鸡飞狗跳的。”吵了架。丁林就憋气住到酒店办公室。
丁林说,年前,腊月初八还是初九,陈美珍又一次提出分手。她提出的离婚条件是,让丁林给她买所房子。二手房,小一点,都无所谓。“我只要有自己的房子就行。”丁林想,也好,这样动不动就吵架也没意思。还是作个了断。咬咬牙,在丹枫桥小区买了个60平方的二手房给她。拿到房子钥匙的那天,陈美珍又提出新要求:“你再贴5万元给我。”丁林没办法,又凑了3万元给她。还有2万一时拿不出来,丁林写了张欠条给她。两人相约,正月十五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当天,陈美珍就退了出租屋,搬到丹枫桥小区住了。丁林成了丧家之犬,连除夕夜,也是蜷缩在聚宾酒店总经理室的长沙发上度过的。
“嗬,看不出,你这个老板这个年过得这么惨。”胡长桥笑。
丁林一副可怜相:“狼狈啊,遇到这样的女人,没道理可讲啊。”
在丁林的叙述中,陈美珍似乎真的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到了正月初五晚上,她突然打电话给丁林:“这几天,我前思后想,想通了,不离了。我们重归于好,好好过日子吧。”丁林正愁没地方住呢,当即赶过去。丁林吃了陈美珍做的饭菜,还喝了点小酒,心情好了许多。两人拥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憧憬起光辉灿烂的明天来。
丁林说:“美珍啊,既然我们不离婚了,因为买了这套房子,我手头也比较紧,你先把3万块钱给我。”陈美珍立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斩钉截铁:“不行!这钱,我保管。怎么啦?你不放心我?”丁林说:“酒店也要资金周转的啊,你怎么一点也不体谅我?你简直……简直……”丁林气得直抖,说不出话,忽地把被子扔到地上。把个已经脱得只剩下短裤胸罩的陈美珍冷得一激灵,浑身绽起鸡皮疙瘩。
陈美珍也是气急败坏,伸手就抓在了丁林的脸上。厚脸皮和长指甲相比毕竟嫩了点,丁林感觉一阵热辣,手一抹,娘的,一手血。靠,丁林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也是气急败坏,一拳就亲密接触了她的脸蛋,陈美珍立即鼻血横流。
她哇地哭起来,丁林也愣了,赶紧跳下床来找毛巾替她擦,找餐巾纸堵她的鼻孔,又手忙脚乱把她安顿在被窝里。擦着哄着,刚才还打得鲜血横流的两个狗男女,抱在一处,风流快活起来了。
景晓露听得捂嘴偷着乐。扭头看岳非,他已经扑哧笑出声来。胡长桥也乐不可支!“活宝!真是两个活宝!”
此后的几天,两个活宝你来我往,关系又亲密起来。正月十四晚上,丁林还是美美地和陈美珍同床共枕,但到第二天一起来,丁林就傻眼了。
陈美珍把两人的结婚证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严肃地说:“丁林,昨晚,我可是一夜没睡着,思前想后,我们。还是离婚吧!”
丁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点开玩笑的痕迹来。然而,陈美珍摇着头,叹着气。站起来:“走吧,上民政局吧。”
丁林从来就不是个服软服输的人,表现得也很爽快:“好吧,听你的。”
拿着熟悉的离婚证书,两人站在民政局门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丁林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美珍说:“丁林啊,虽然离了婚,但我们还要当朋友相处,保持……一定的……关系。”
胡长桥装糊涂,问丁林:“陈美珍说的保持一定的关系是什么意思?么关系?”
丁林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就是,就是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胡长桥正色道,“说得清楚点!”
“夫妻关系。”丁林有点尴尬。
“都离婚了还有什么夫妻关系?扯蛋!”胡长桥继续装,“你给我老实点,到底什么关系?”
丁林梗起脖子:“性关系。就是我和她还一起过性生活。日×。”丁林豁出去了,赤裸裸地说。
胡长桥“哦”了声,恍然大悟的样子:“直接说不就完了?遮遮掩掩的,还让人以为是什么复杂的关系呢,”
岳非和景晓露相视一笑,岳非笑得暖昧,晓露笑得羞涩。
胡长桥问丁林:“陈美珍这样建议,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我啊,就说了句,随便。”丁林说。
于是,两人还是你来我往,拉拉扯扯,和离婚前的生活并无两样。知道丁林和陈美珍又离了婚,方春秀脸上也阴转晴,聚宾酒店里开始响起她久违了的笑声来。丁林承认,自己不是个好
东西,和方春秀毕竟是原配,一日夫妻还百日恩,眉来眼去了几下,丁林基本上回到了方春秀身边。他那段的生活状态,相当于“走婚”,没有了结婚证书,自由地游走在两个女人之间,反而轻松快活,
胡长桥有点纳闷:“你回到方春秀那里,陈美珍知道?你再去找她,她也不生气?”
丁林点着头,说:“陈美珍虽然脾气不好,但她还是很在乎我的。她曾经发誓说,她只爱我一个,如果她有其他男人,她就自杀。当时,我也对她说。如果你有其他男人,我也会同你拼命的。”
丁林似乎在解释这次动刀的原因。岳非认为丁林的这种说法很可疑。当然,死无对证。但按理说,丁林现在还并不知道陈美珍已死,应该也不会信口开河。
和丁林常来常往的陈美珍还是很快有了其他的男人。
十
看守所所长进来。招呼胡长桥:“胡大,时间不早了,吃了中饭再继续。”岳非看看手表,居然快12点了。一个上午,就在丁林的絮叨中度过了。岳非只递了一次字条,让胡大问了他们第二次领结婚证的具体时间。景晓露把厚厚一沓笔录递进栅栏,让丁林一一签字。三人起身离开的时候,丁林讨好地朝整个上午都一言不发的岳非笑笑,问:“这位领导是……”胡长桥呵斥:“检察院来监督我们查案的,下午你给我继续老实交代问题。”
走出提审室,他们向干警食堂走去。路上,工作人员推了一个庞大的不锈钢桶向监区走。岳非探头看了一下,油乎乎的一层汤,浮着绿色的茼蒿和葱末。“是什么东西啊?”岳非问。看守所所长说:“面条啊。一人一盆。”“吃得饱吗?”“哈,饿不死。你以为来这儿度假啊?全是被拘留的人,我当看守所所长以来,还没关押过一个最后被无罪释放的呢。”
岳非嘀咕着:“嗯,就是让人来受罪的——不是来采访,我可不想来这地方。”
所长笑道:“不是工作,我也不想来这鬼地方啊。”
食堂很简陋,简单的四菜一汤。胡长桥胃口好得很,红烧肉白米饭,来了一大碗。岳非看来昨晚喝多了。伤了胃,只是稍微来了一小口饭,吃了点蔬菜,吃下的食物,比景晓露还要少。饭后,几人就坐在食堂里喝了点茶,胡长桥就提议:“咱们就继续提审吧,早点结束。也好让小岳早点动笔写啊。”岳非点着头:“行,速战速决。我的稿子今晚还得上版面呢。”
在胡长桥的提问下,丁林的叙述从6月21日他的行踪开始。
丁林说,他哪里能想到陈美珍这么快就有了新男人呢?没发现什么异样呀。21日晚上。丁林还住在丹枫桥小区,和她才发生了“夫妻关系”,在激情荡漾时,陈美珍还提出了复婚的建议。第二天早上分手时,陈美珍对他说:“今天我要到镇江去进货,晚上回不来的,你就别来了。”
晚上,丁林在聚宾酒店忙到了11点左右,在去方春秀处的路上,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陈美珍究竟有没有到镇江?有没有撒谎呢?”拨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丁林便调转车头,直奔丹枫桥小区。
胡长桥说:“下面你说慢点,把每一个环节都给我交代清楚。”
丁林唯唯喏喏,坐正了身体,说:“我把车子停在小区的路边上,就慢慢地爬上楼。二楼,就在车库上面。我有房间的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很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进了门,我就知道,陈美珍在家,而且,还有别的男人。”
胡长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进门后,借着路灯光,我就看到门口地上有两双鞋,一双是她的,还有一双是男人的凉鞋,自然,不是我的。”丁林说,“我打开房间门,一开灯,就看见陈美珍和一个男的躺在一起,”
“看到这样的情形后,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胡长桥问。
“我啊,非常生气。心想,昨晚还和我在一起谈要复婚什么的,今天就这样子了,这不是欺骗我吗?我就掏出了刀。”
岳非在采访本上写:“此时,丁林怒火、妒火熊熊燃烧……”
胡长桥问:“这个刀你是事先准备的吗?”
“不是不是,你知道,我是厨师出身,虽然不怎么亲自做菜了,但常常也忍不住手痒,拿萝卜什么的雕刻一些东西。这把刀是专门用来雕刻的,我都是随身带的。当时气昏了头,就从腰间拔了出来。”
“拔出刀后,你是想先刺陈美珍的,还是那个男的?”
“刺那个男人。虽然当时也恨透了陈美珍。但我根本没想伤害她。那个男人看到我手上的刀,爬起来就向阳台方向逃,我追上去,往他背上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扎到。他拉开通往阳台的门,跑了出去。
我要继续追的时候,陈美珍抱住了我的腰,我就向下一捅……”
胡长桥的提问特别注重细节:“你当时是哪只手拿的刀?”
“右手。”
“你给我比划一下,陈美珍抱住你腰的时候,你是怎么动手的?”
丁林把握着拳头,举到半空,往下一甩:“就这样,也没看,往下一扎。”
“扎在什么上面了?”
“不知道,我没看。反正,应该是扎在陈美珍身上了”
“你感觉扎在了什么部位?”
“我……没感觉……一扎以后,我就甩开她,追那个男的去了。”
胡长桥追问:“你扎下去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陈美珍叫喊?”
丁林回忆着,犹疑着,“好像啊了一声,又好像没有……我也从阳台跳下去了……”
丁林在小区找了一圈,没发现逃跑的男人,就开车回到前妻方春秀的住所。在路上,他停下车,把匕首、钥匙扔进了下水道。
提审结束后,岳非问胡长桥,干嘛在这些地方问得那么详细,胡长桥回答:“这涉及到检察院将以故意伤害罪还是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岳非“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十一
有了详尽的采访材料,岳非写起来非常快,到晚上6点多。他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就写完了最后一行字。题目是《离了结结了离游戏婚姻酿苦酒——鹭洲“6·22”凶杀案始末》,署名是:本报记者岳非,本报通讯员杨涛、景晓露。分为“惨案发生”、“游戏婚姻”、“脚踩两船”、“怒中杀人”等部分。按照崔名贵的说法:“这个特别报道,绝对有看点!”岳非发了邮件让公安局宣教科杨涛把稿件审看一下,杨涛说,他还在外面有事。让岳非先排版再说。到了晚上8点,电脑房已经排好版面,出了大样。杨涛来电说:“我赶不回来了,你放心,我已经安排景晓露来审读,她比我更了解情况呢。”
等景晓露赶来,看稿,再和岳非推敲了一些细节和用词。改定,付印。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
两人的住处背道而驰,但岳非坚持要送景晓露回家。景晓露坐上车的那一刹那,岳非心狂跳。他脑海里浮现起报道中写丁林和陈美珍的一句话:“两人相识数月后勾搭成奸。”他想。他是不是也将和景晓露勾搭成奸呢?岳非不喜欢用这样的词语来描绘自己的行为。他认为,他是喜欢景晓露。爱景晓露。他的终极目标是和她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但现在,岳非还是陶倩莲的合法丈夫,陶乐的慈祥父亲,陶德义的乖巧
女婿。在丽晖花园一幢小高层下停下车,陪景晓露跨进电梯门的瞬间,岳非知道,他和景晓露的故事毫无悬念地开始了。
景晓露的家门是她用后背关上的,而关门的力量来自岳非。岳非一进门,就果断地拥抱住景晓露,猛烈地吻她。景晓露的小包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她身不由己地成了岳非爪子里的小鸟。
岳非感觉自己是展翅翱翔的苍鹰。第一次飞得那样的高远,蓝天,白云,河流,山峰,森林,鲜花,马群……岳非风一样掠过,激荡起满心的欢欣和幸福。他听见自己长啸起来,啸声在旷野里恣意回响。他也听见了景晓露小鸟般的欢唱。婉转,悠扬,那是被呵护的柔情,被投入风暴眼的刺激,被引领着飞向太阳的热烈奔放。怎么会享受到如此美丽动人波澜壮阔的意境啊?怎么到今夜才体味到如此的激情和到达这样的巅峰啊?岳非感觉自己有泪水打湿了晓露丰满迷人的胸膛。
“怎么啦?岳非。”景晓露抚摸着他的脸庞。
岳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感到幸福……”他吻着晓露,把头埋在她的山谷里,说:“晓露,其实,我是那样的喜欢你……一直不敢说出来,晓露,我爱你,只要你愿意,我会和你结婚……”
景晓露抚摸着他的头发、耳朵、下巴,说:“嗯,我当然愿意啦,我等你。”
岳非坚定地说:“晓露,你放心,我会尽快离婚,娶你。我不是丁林。不是个拿感情当儿戏的人。”
“那你当时怎么会娶陶倩莲这样的女人?你们两个也太不般配了啊。是不是像人家说的,为了工作岗位?”景晓露问得很直接。
岳非尴尬地笑笑:“年轻时,不懂爱情。唉,后悔莫及啊……”怕景晓露问出让他更难堪的问题来,连忙用吻堵住了她的嘴。景晓露“呜呜”哼着,四肢又蛇一样纠缠住了岳非。岳非又振翅高飞起来……
陶倩莲的电话像子弹一样把岳非从空中击落,他浑身的羽毛飘散得七零八落,一头栽倒在地。“这么晚了,还死在报社干吗?明天要送我到白港镇的,是不是忘记啦?”陶倩莲的话语就像是机关枪,卡卡卡一梭子,打得岳非遍体鳞伤。岳非说:“不是还在赶稿做版面嘛,快好了,你先睡。”
岳非恋恋不舍地爬起来,边穿戴整齐。边说:“晓露,等着我,我一定要,娶你!”他咬牙切齿,面孔都变了形:“我说到做到!”
随便什么事情,好像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第二天,到白港镇的路上,岳非一边开车,一边跟陶倩莲聊丁林的案子。陶倩莲说出来的话让岳非一下子心灰意冷:“方春秀就是一傻×,我要是她,哼,丁林他能离得了?噢,以为老婆是面团啊?想怎么揉就怎么揉?”然后,严正地敲打岳非:“警告你,你要是像丁林一样的敢三心二意,哼,当心我也一刀剁了你!大卸八块,扔了喂狗。或者。干脆扔到运河里喂王八。”陶倩莲指着公路边宽阔的白鹭河,咯咯咯笑起来,满嘴暴牙全露了出来,笑得岳非打了个寒噤。
本来,岳非还想有意无意地聊点离婚的话题,被她这么一说,再也不敢提半句。只有乖乖地一路听她讲什么保险公司新推出一个投连险,听得岳非一头浆糊。陶倩莲建议两人也买点,岳非说:“你说得这么好,就听你的,买点吧。我们家好像历来是妇唱夫随,你作主吧。”陶情莲不高兴了:“怎么?不服气?要不是我里里外外操心,这个家怎么办?让你做主,还不弄得一团糟,买基金是你做主的吧?现在怎么样?亏得一点不剩吧?”
岳非哑口无言。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当时真是眼瞎了,鬼迷心窍,娶了这么个丑婆娘。丑就丑吧,脾气该好点啊?得,又霸道,又自以为是,又势利,又庸俗。真是报应啊!岳非想起景晓露,心情才阳光起来。但一想起对景晓露的承诺,又乌云翻滚了。心情一不好,开起车来就忽快忽慢,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陶倩莲几乎要晕车。陶倩莲责怪着:“你开小心点啊,别开河里去了,慢点慢点……”
岳非只好忍着怨气,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希望的田野上。车窗外。满眼是碧绿的稻田,阳光洒落在蜿蜒的白鹭河水面,跳跃起万道金光。
十二
关于“6·22”凶杀案的报道,果然引起了轰动。轰动到不但岳非头大,报社张总编和崔名贵主任也头大了。星期一下午三点多,报社大厅里突然乱哄哄拥进来一帮人,指名道姓,要找岳非。负责接待群众来访的通联部主任大呼小叫:“于什么干什么?有什么问题要反映到我这儿来。”来人根本不尿他,一个十部模样的人神情严肃,手上挥着一张《鹭洲日报》,说:“我们是你们周六报纸上登的杀人案中的受害人陈某的家属,你们记者是怎么写的?严重歪曲事实,我们要找那个叫岳非的记者,要他当面讲清楚!”
崔名贵走上前:“这个这个,这个岳非昨天就出差了,出去采访了,一两天回不来。我是编辑部主任崔名贵,有话和我说,这事,我负责。”
“哼,你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们要找你们社长、总编,我们要求给陈美珍恢复名誉……”崔名贵很快就了解到,这个领头的人是陈美珍的表哥,鸭湾镇土管所副所长,算是见过世面的。
崔名贵带着一帮人到会议室,经过编辑部的时候,使眼色让正在办公室呆着的岳非赶紧撤出报社。岳非仗着来人都不认识他,大摇大摆出来,下了楼。
小会议室,崔名贵让人倒了纯净水,发了烟,才和颜悦色义不容置疑地说:“整个报道材料,我们都是从警方取得的,报道最后,都是由警方审核的。如果说有原则性的问题,重大差错,我们会更正。如果仅仅是局部的细节有出入,啊,这有时是避免不了的,这个就请大家谅解了,如果真的侵犯了当事人的名誉权,我们报社应当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一定承担,决不推脱。但是,大家都知道,报社是市委市政府重要的宣传部门,有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能随便干扰。有问题,大家好好交流,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不是?”
来人匕嘴八舌,说什么报道把陈美珍写成了坏女人,说写陈美珍问丁林要钱要房子,那,钱在哪里?房子在哪里?他们已经查明,丹枫桥小区的房子,房产证还没办好,据房产部门称,即使现在办,也只能办成丁林的……你们报纸不是胡说八道吗?不是只听杀人犯的一面之辞吗?这像话吗?
崔名贵听了心里偷笑:哦,敢情是没找到陈美珍要来的钱,敢情是房子没捞到手啊,找到报社来,那真是找错了门。他提高了嗓门,说:“这样。你们呢,先回去,把相关的要求、材料、证据,准备好,写一个书面请求,到底要求报社干什么,写清楚了,然后再来。根据你们提供的情况,我们还会找警方核实,把情况都搞清楚了,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空口无凭啊,没办法处理问题,解决问题。是不是?……”
崔名贵在和陈美珍的亲属周旋时,岳非乐得清闲,和景晓露在深蓝游泳馆的露天泳池里追逐呢。
游了几个来回,岳非仰躺在水面上,眯了眼看蓝天白云。太阳在云层里穿梭,阳光时有时无,在泳池里荡漾起
明灭的波光。景晓露涌过去一道波浪,岳非的头没入水中,人也消失在水中。
岳非似乎真的消失了。景晓露放眼望去,人头稀疏的泳池里,哪里还有岳非啊?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景晓露感觉过去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岳非的踪影。她吓得惊叫起来:“岳非……”
这时,景晓露感觉有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腰,岳非突然冒出水面。他喘着气。吐着水。朝她坏笑。
景晓露抱住他,拍打他的胸膛:“你你……你可吓死我了……”
岳非得意地告诉她,他的水性好着呢,从小就在鹭洲河里翻滚,一个猛子扎出去,就到了河对岸。以前在水中潜上五分钟都是轻飘飘的,现在缺少锻炼。严重退化啦。上大学时,他还是校游泳队成员,在省大学生游泳比赛上,自由游得第二,仰泳第三,名次不错呢。如果有潜泳比赛,那应该会拿第一了……景晓露抚摸着他的胸膛,说:“瞧你吹的,快赶上菲尔普斯了。得,改名,叫岳非普斯。”
岳非大笑起来。和景晓露在一起,他就充满了活力和快乐。这个时候,他竭力不去想那个在水中就像秤砣一样的陶倩莲。想起来,他现在就有恶心的感觉。
岳非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了。
十三
父亲岳惟忠打来电话,说自家地里长的紫玉米已经可以吃了,已经掰了一些,明天就让你妈送来。
岳非说:“爸,用不着啊,路这么远,玉米城里有得买呢。”
岳惟忠说:“你妈知道陶乐喜欢吃家里自己长的,每年都要专门种一些……你妈也是想孙女了,找机会来看看呢。”
岳非便有点伤感,叮嘱说:“那你让妈坐公交车来,到了车站打我电话,我来接。这么远的路,别让她骑电瓶车。”
岳惟忠说:“知道知道。”
到了第二天,60多岁的母亲还是骑着电瓶车驮着玉米、扁豆、丝瓜等等来到了岳非家——准确地说,是陶家。
岳非的父母很少到陶家来。即使是来送米送菜,也常常是稍作停留,顶多吃顿饭就走。吃午饭时,陶乐提要求,一放暑假就让岳非送她到乡下奶奶家去。吃了午饭,她在奶奶脸上亲了一下,说声“拜拜”,就由陶德义送她上学去了。亲家母嘴里热情得像一把火,让岳非母亲别急着走,住上几天,但当岳非母亲戴起宽边的遮阳帽,推了电瓶车要走的时候,亲家母也没有上前真心实意地挽留。陶倩莲则毫无顾忌,一如既往,冷淡挂在脸上。岳非说:“妈,吃了晚饭走吧,电瓶的电恐怕还不足,再充充吧。”但他知道,任他怎么说,母亲是不会留下来的。母亲知道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对这桩婚娴,只有母亲从一开始就是坚决反对的、只是因为父子俩的坚持,母亲最后才无奈地松了口。岳非到今天还记得母亲的话:“儿子,你认准了,将来就别后悔。”
母亲哪里知道,当年一意孤行的儿子,早已经后悔了。认准了,照后悔。
晚上没什么应酬,岳非回家比较早,吃晚饭的时候新闻联播刚刚开始,才陪陶德义喝了口啤酒,手机就响了,一看,是老家的电话。岳惟忠说:“你妈说好下午回来的,怎么还没到家啊?是不是留她吃晚饭了?”
岳非一听就急了:“妈她吃了午饭就走了啊,还没到家啊?”岳惟忠也急了:“下午天那么热。你妈会不会在路上中暑啊?”
岳非扔下筷子,让爸爸别急,他立即去找。“奶奶不会有什么事吧?”一桌人。只有女儿陶乐焦急紧张地问。陶倩莲说:“会出什么事?说不定拐到亲戚朋友家玩了吧。吃饭吃饭,吃完了早点做作业去。”陶德义喝着酒,慢悠悠说:“岳非,不着急,打电话给亲朋好友问问,这么大个人,丢不了。”
岳非懒得和他们啰唆,拿了手机和车钥匙,跌跌撞撞下楼。他的脑海里全是车祸、中暑等可怕的场面。
结果,比车祸、中暑更为可怕。
给几个亲戚打了电话后,岳非就把电话打到了鹭洲日报新闻热线值班室,让同事查查下午有没有和老年妇女相关的报料,然后,把电话打给景晓露,让她和公安局110报警服务台联系,查找一下下午从市区到鸭湾镇沿线的接处警记录。景晓露很快有消息反馈过来:下午3点20分左右,在国道靠近李家集的地方,一名骑电瓶车的老年妇女晕倒在路边,路人报警后,李家集派出所民警和120急救车将她送到了鹭洲市人民医院救治。因为她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电瓶车也没上牌照,警方正在想办法寻找她的家人……
岳非一边听景晓露说,一边就把车向人民医院驶去。
果然,在重症监护病房抢救的正是岳非的母亲。
医生告诉岳非:“你母亲是突然中风,脑溢血,幸好及时送到了医院。从拍的片子看,出血点虽然不大,但位置很关键,如果颅压继续升高。就非常危险。目前虽然还在昏迷中,但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要不要动手术?”
“这要看脑部自身对血块吸收的情况,吸收得好,就不要动手术;吸收得不好,就要动手术。但手术的风险也非常大。你知道。脑部手术,相当复杂。”医生说。
岳非含着泪!“我妈怎么会中风呢?她平常身体一直很棒啊。”
医生指着监视器说!“她血压相当高,你看,180……”
岳非没有带母亲体检过,母亲也能吃饭能干活,人也不胖,哪里想得到。居然也有高血压。看着昏迷的母亲鼻子、手上插满管子,岳非深深地自责着:如果妈妈不来送玉米。如果妈妈不要冒着酷热骑车,如果我开车送她回家,如果早点带她查个血压……
岳非再一次体会到,后悔药,买不到。连假的后悔药。也买不到。岳非郁闷、痛苦到了极点。
还好,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两天后,母亲终于醒了过来,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但人不能说话,手脚也无法动弹。只有一双眼睛还能骨碌碌地转,转着转着,看到围在床前的岳惟忠、岳非、陶乐,和偶然露脸的陶倩莲。眼泪就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岳非替母亲擦着泪水,哽咽着:“妈,不哭。很快会好的,医生说了,挂挂水就好……”
医生其实说得很明确,如果不动手术,岳非母亲虽然还有思维,但不能表达,不能动弹,几乎就成了植物人。但如果动手术,一种可能是将颅内血块取出后,能恢复语言功能和大部分运动机能: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手术失败,依然是植物人,或者更为严重的是,死在手术台上。手术费用,至少五万元。
岳非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没有医保,只有农村合作医疗。得了这样的病,报销不了几个钱。相当于自费。岳惟忠的多年积蓄,连支付这几天的抢救费用都不够。岳非已经从很不情愿掏钱的陶倩莲手里拿了五千元打人医院的账户。
现在,要陶倩莲再从家里拿出五万元来,几乎是与虎谋皮。
岳非决定,再与虎谋一次皮。
这次,要是能把皮谋过来,岳非想,他一定对陶倩莲感激涕零,为陶家做牛当马一辈子。也认了。再也不想和景晓露有什么幻想了。如果说,实在要对不起哪个人,那就对不起景晓露了。
胡子拉碴的岳非把卧室门关紧,
和陶倩莲苦口婆心情深意长地谈母亲的手术和经费问题。希望陶倩莲能通情达理,同意拿出这笔费用。
陶倩莲没有像岳非想象的激动得跳起来,她坐在床沿上,沉默了半晌,慢悠悠地开了口:“岳非啊,不是我不想拿这个钱出来,更不是我不孝顺,而是,你仔细想想,咱妈有没有动手术的必要。多大的风险啊,你考虑过没有?医生说了,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50%甚至还不到。反正,如果是我父母,我会选择保守治疗,挂挂水,让她慢慢恢复。你想,上了手术台,开得好。那是皆大欢喜:开得不好。当时人就没了。你怎么办?怎么向你爸爸交代?我认为,你应该和你爸商量一下,动不动手术,主要还是由老爷子决定。”
一番话,很有道理,能说会道的岳非几乎哑口无言。岳非摸着几天没刮的胡子,说:“我觉得应该冒一下险,不动手术,妈妈就是个植物人,活受罪。有什么生活质量啊?动手术,毕竟还是有一半的把握。而且,医生说了,要动手术,晚动不如早动,淤积的血块把脑神经压迫久了,问题会更严重。”
陶倩莲的耐心看来是有限的,她站起身:“你别和我商量,你先和老爷子商量好了再说。没有老爷子签字,动个屁手术!”
岳非想想也是,那就先和父亲商量吧。哪里知道。岳惟忠一口咬定,继续保守治疗,挂水观察。岳惟忠说:“你妈就是成了植物人。总还有个人在。你妈伺候了我一辈子,也让我来伺候伺候她。要是就在手术台上没了,那可如何是好?”
岳非哪里知道陶倩莲偷偷对父亲说的一番话?陶倩莲趁岳非不在,把老爷子喊到走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爸,你也知道,这几年。陶乐外公外婆已经坐吃山空,没几个钱余了。我呢,文化馆里每个月发工资都困难,风里来雨里去死乞白赖地卖保险,一年到头也签不了几单。可以说,全家老小就靠岳非挣几个钱糊口。你也知道,这城里头,水啊电的,哪一样都要钱,青菜萝卜的价钱比乡里也贵得多,不容易啊。妈妈一病,东挪西借的五千块,一眨眼就没了影。岳非和我吵要替妈妈动手术,打开脑袋,把血块取出来,开得不好,五万块钱就打了水漂。五万块啊,爸爸,你想想。这可不是五千,你让我到哪里筹去?这几年,省吃俭用存的几个钱,不是买了保险,就是买了基金,如果把保险退了,基金卖了,也能筹个两三万的,但亏的钱,就是几倍的钱了。爸爸,不是我舍不得钱,如果你下定了决心,要替妈妈开刀,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手术费凑出来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岳惟忠怎么再会让儿子媳妇为难?自然是一口咬定,不动手术。
景晓露听岳非说了母亲的状况,说:“我手上有三四万的存款,你如果要,我取了借给你。”岳非感动得要哭,说:“谢谢你晓露,要用的时候。再说吧、”
十四
这一天,岳非正在报社和崔名贵讨论本周和下周“特别报道”的选题,上次来讨个说法的陈美珍亲属又气势汹汹来了。规模比上次还大。来人不是头上戴着白花,就是胳膊上套着黑纱。哭哭啼啼恶声恶语一开口,崔名贵岳非才知道,今天是陈美珍火化的日子。这些亲朋好友从殡仪馆出来,就直奔鹭洲日报社了。
张总编吓得脸色都变了,找来办公室主任:“怎么办怎么办?就怕这帮人情绪一激动,乱抢乱砸,这么多电脑设备。可得保护好。你赶紧联系公安,让他们派人来准备着。真是的,警方提供的材料有了纰漏,怎么不找警方只找我们啊?”
办公室主任笑:“这叫柿子拣软的捏。”随即向鹭洲市公安局防暴大队取得联系。一彪人马立即赶到了报社附近待命,走进报社大门的,仅仅是三个民警。三人一点也不着急,嘻嘻哈哈进来,也不理睬陈家那群哇哇乱叫的哀兵,兀自和熟悉的记者编辑打着招呼,在椅子上坐了,捧了茶杯喝茶聊天,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他们搅得没了踪影。
看到民警兄弟们的身影,崔名贵的口气更加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而且,说着说着,就强硬起来:“上次我要求你们写个书面材料,在哪里?证据呢?报道中哪些地方失实?如果是失实,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要报社更正致歉,可以啊。有的人再三纠缠。说丹枫桥小区的房子还是丁林的,不是陈美珍的,行,我们保证发一更正启事,行不行?正当的要求,我们完全可以满足。但无理的要求,对不起,报社概不答应。至于败坏了什么名誉,造成了精神损害,要什么赔偿金,对不起,请上法院起诉。报社听法院的。我的答复就这些,现在,希望你们退出报社大楼,不要干扰报社正常的办公秩序。实在有问题没讲清楚的,请留下两个代表。我们继续交流。”
张总编也不闲着,知道这群人的主心骨还是那个鸭湾镇土管所的副所长,一个电话打给鹭洲市国土局局长,请求他加强对基层干部的约束,别掺和在群众中到报社来滋事。
崔名贵眼看着土管所副所长接了个电话,不断地说着“是是是”。挂了电话,他和身边几个男男女女嘀咕了几声,人群就一哄而散,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和杂乱。
一片乱哄哄的时候,岳非一直在总编室坐着看报纸,心里时而想着景晓露,时而想着母亲,也是乱作一团。等安静下来,只听得张总编啧着嘴:“这个这个岳非啊,以后,要谨慎。要特别谨慎。抢新闻抢出麻烦了,要注意啊。”
岳非心里说,这算什么麻烦?这点麻烦也怕,还办什么鸟报纸?发出声的却是:“张总,我知道了,要谨慎。”
这时,岳惟忠的一个电话让岳非慌了手脚。
正往好处恢复的母亲突然二次中风。这次的脑溢血来势更为凶猛,正在喂她吃粥的岳惟忠看着她头突然一低,一口鲜血就从嘴里喷出来。岳非赶到时,CT片已经出来,医生指着一大片黑色说:“还是原来的地方,扩大了。唉,如果及时手术。取掉凝固的血块。修补好血管,可能还有救。现在,凶多吉少了。”
岳非眼泪滚滚而出:“想想办法,还有没有救,还能不能动手术?”
医生扒开岳非母亲的眼皮,那是一双没有任何反应的眼睛。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现在动手术,几乎是90%下不了手术台。你们家属如果同意,也可以考虑手术。”
,插着氧气的母亲就像睡熟了一样,平稳地呼吸着。但医生说,她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岳惟忠拉着她的手,哭得孩子一样,肩膀一耸一耸。
护士依然来抽血,化验。挂水:岳非依然开车到农贸市场买来碎冰灌在保温袋里,小心地垫在母亲的脑后:父子两个静静地守候在病床边,渴望着奇迹的发生。
岳非还记着医生的话:“如果体温不升高。心跳、呼吸正常,出血点能凝固,然后,血块能慢慢吸收,就还有可能挺过去。”岳非抚摸着母亲满是老茧的手,祈祷着:“妈妈能挺过去……”
然而,到了傍晚,母亲的体温不断升高,脸色绯红。她开始喘粗气。呼吸越来越慢,而心跳越来越快——170,180,190,200,220……岳非大声哭喊起来:“医生,医生……”医生匆匆赶来,挤压胸膛,护士来打强心针,众
人手忙脚乱把母亲推出去,进电梯。出电梯,到重症监护病房,上呼吸机……
岳非在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医生告诉他:“你母亲已经没有自主呼吸。呼吸机不拔,还能维持几天,一拔,就……”在呼吸机的帮助下,母亲还在平稳地呼吸着,依然像熟睡了一样。护士长说:“看一眼就出去吧,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旁人进来的。”
三天以后,岳非的母亲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岳非都在深深地自责,后悔没有及时给母亲动手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机会。有一天,在老家,岳惟忠说:“小非啊,这不是你的错。是你妈命不好。爸爸当了一辈子农民,没挣下几个钱。陶乐妈妈跟我说了,你们也困难,一家老小都要你养着,也不容易,爸爸不想因为你妈的病,让你背上一屁股债。所以,是爸爸没有答应动手术的,要怪,也得怪我啊。”
岳非抬起头:“爸。陶倩莲跟你说什么了?”
岳惟忠有点茫然:“没有说什么啊。爸知道你们也没这么多钱,一下子也难筹到几万元的费用……”
岳非闭上了眼。他知道,如果他的双眼还睁着。会把父亲吓死。
岳非的眼睛里,在这一刻,充满了愤怒、怨毒和仇恨。
他虽然不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但家里除了买保险、基金的钱之外,还有二三十万的存款,这他是清清楚楚的。但显然。陶倩莲跟父亲说,没钱。难怪,父亲把为母亲动手术的提议一口拒绝。
岳非把陶倩莲当成了杀害母亲的凶手。
这一刻,如果岳非手上有一把丁林一样的匕首,陶倩莲就站在面前,他绝对会冲上去,把她戳个千疮百孔。
岳非睁开眼,看着父亲,脑海里怒潮翻滚。但脸色平静。他说:“爸爸,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现在你一个人,要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有什么事情,及时打我电话。”
十五
也许是经历了丧母之痛,岳非变得比以往沉默了许多,报社大楼里很难听到他的说笑声了。关于丁林案的报道后来虽然也平息下来,但给报社带来的短暂麻烦让伤了点脑筋的领导无意中表达出对岳非的不满,岳非听了。自然不敢对领导表现出不满来,但这一天他猛然看到省报上向全省招考采编人员的启事,心便一动。
他想,这是摆脱陶倩莲的绝好机会。只要是公正的考试,岳非自信,难不倒他。
那天下午,岳非和景晓露相拥在已经宁静下来的大床上,窗外是炽热的阳光。岳非告诉了她省报招考的事情,决定试一下。“我如果能调到省城,和陶倩莲造成两地分居的事实,她就只能答应离婚;我去了以后,再想办法把你调过去。公安系统的调动,我知道,不太复杂。”岳非盘算着。沐浴在爱河里的景晓露小猫一样依偎在他的怀抱:“嗯,我听你的。”
岳非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在报考之前,他向张总编通报了一下,谦虚地说:“我只是试试。你可得替我保密,否则,大张旗鼓的。要被同事笑死。”张总说:“好,年轻人,有志向。人往高处走,我支持。”
笔试,面试,体检,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得让岳非感觉如在梦中。也许是太顺利了,等到要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陶倩莲突然就成了拦路虎绊脚石。
在陶倩莲的带领下,陶德义和老婆也来到了鹭洲日报张总的办公室,众口一词,强烈反对鹭洲日报同意将岳菲调到省报。
理由只有一条:为了这个家。
陶德义几乎要跪在张总的脚下:“我说张总,你想想,当年岳非这小子。要不是为到鹭洲日报来,他能娶我家倩莲吗?要不是娶了我家倩莲,他能到鹭洲日报来吗?这其中的关目,张总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我们也知道,倩莲和岳非差距太大,但既然当初作出了决定,就不能反悔啊。当然,现在岳非他是不会承认到了省城就会怎样怎样的,但我们担心啊。夫妻分居,省城这么大的地方,他的心一野,这个家就毁了啊……”
陶倩莲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擦,看张总紧锁着眉头,她就重复一句话:“如果张总你放走了岳非,我就不想活了……”
这么一闹,岳非哪里走得成?省报人事处的人听了。纳闷:“人家都巴不得老公高升到省里来,哪有老婆反对的?”张总一解释,他们才恍然大悟,表示理解。但,都为岳非感到可惜。
岳非知道后,全家在一起吃晚饭时。他淡淡地说:“不走就不走吧,果在鹭洲,也好。到省城,毕竟是一番新天地,孤身一人打拼,也不容易。”还拍拍陶倩莲的肩膀,笑道:“你舍不得我走,说明爱我啊,我真的应该感到高兴呢。”
陶倩莲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说:“就是啊。还不是因为你在这个家庭中地位重要啊。”
岳非继续笑。想说:“我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地位?如果挣不到钱,更加是一点地位也没有了。”但他很轻易地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十六
景晓露知道岳非没能调到省报的原因后,忧戚写在脸上。她对岳非说:“她这个样子,怎么会同意离婚啊?你什么时候能娶我啊?”
岳非安慰她:“你放心,没问题的。我会告诉她,她这样做,让我更加恨她,让我对她完全失去了信心,让我对她最后一点感情也荡然无存了,我让她慢慢明白这一点后。她就会想通的,就会答应离婚。晓露,你放心吧。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时间,不会等得很久的。”
过了几天,岳非高兴地对景晓露说:“我已经和她父母详细阐述了利害关系。让他们也为女儿考虑考虑,毕竟大家都还年轻,拖着,谁也沾不了光。好合好散,何苦吵得你死我活的?他们答应做陶倩莲的工作。老的想通了,就好办多了。不过。目前我们的关系还得保密。如果知道我是因为你才下了离婚的决心。那就麻烦了。”
转眼秋风扫了落叶,岳非和景晓露偷偷缠绵时说:“晓露,我已经多时不碰她了。守活寡的滋味,我想她也不好受。她和我吵得很凶,但这几天,已经逐渐想开了点。我再慢慢磨,功到自然成。我不和她闹,我和她心平气和讲道理。谈条件……”景晓露动情地吻他,岳非呢,似乎越来越有定力,一言一语。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势态均在掌握中。
漫天飘舞着雪花的时候,景晓露在电话中听到了岳非激动得有些夸张的声音:“晓露,她答应了,过了这个年,就办手续……我快自由了。”景晓露跳起来:“太好了!”
这一天,岳非陪陶倩莲到位于白港镇工业园区的大型民企艾克尔集团签保单。艾克尔集团老总是岳非在采访中结识的朋友,之前,在岳非的努力下,陶倩莲和老总已经就为集团高层购买商业养老保险的事情作了沟通,这次去,就是敲定这个大单子的。为此,陶倩莲很兴奋。
雪天路滑,陶倩莲叮嘱岳非小心驾驶。经过白鹭河一座破损了栏杆的桥梁时,陶倩莲说:“听说,这儿就是白港恒顺化纤公司的毛老板翻车的地方。”岳非“嗯”了一声,车速放慢下来。毛老板岳非也是认识的,毛老板翻车的新闻,岳非也知道。这个毛老板年轻时在工厂实习时双手卷入机器致残,
两只手上只有一根健康的手指,但就是凭着这根大拇指,他把一个化纤公司办得轰轰烈烈,产值几个亿,在市开发区也征了地。岳非多次采访过他。毛老板也太要强,从外地花钱弄了个驾驶证,时常自己用两个肉掌揿了方向盘耍酷。上月的一个夜里,他打发司机回了家,自己驾车从市区到白港。经过这桥时,不知怎的,撞坏栏杆,飞人河中。第二天早上路人发现时,他已经淹死在车中。
事情办得很顺利,晚上,艾克尔集团老总非要留岳非夫妇喝酒。岳非坚持只喝茶,说要开车。老总放过了岳非,哪里还能放过陶倩莲?陶倩莲也是难得签成这么大的单,心情愉快,豁将出去,一杯杯干红酒,直喝得脸红耳赤。头昏脑涨。上车的时候,两脚走不了直线,一边打滑。一边傻笑。
岳非替副驾驶座上的陶倩莲系好安全带,挥手和众人道别,发动汽车,缓缓驶入了风雪交加的夜幕中。
那是一条沿着宽阔的白鹭河修建的公路,河边稀疏矮小的树木银妆素裹后,丰满挺拔了许多。雪花在耀眼的车灯光里飞舞,空调均匀地输送着暖风,陶倩莲沉沉睡去,打起了呼噜。
恍惚间,鬼使神差,岳非方向猛然一偏,车头滑向河边,扎入冰冷的水中……
等到经过此地的车辆发现时,岳非已经费力地打开车门,在冰冷的水中飘浮。被见义勇为的路人拉上岸时,冻得嘴唇发青的岳非指着缓缓沉没的轿车说:“我老婆还在里面呢,快去救她……”
等人们砸碎玻璃,解开保险带,把陶倩莲拖上来时,她早已没了呼吸和心跳。
岳非失声痛哭。
雪,下得更紧了。
就在这一天,鹭洲市法院公开审理了丁林凶杀案。公诉机关认为丁林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辩护人则提出丁林没有杀人故意,他捅被害人一刀是为了摆脱她的抱腰纠缠,所以,本案应以故意伤害定性。最后。法院认定,丁林不计后果地用匕首猛戳被害人,其行为已构成(间接)故意杀人罪。被害人在婚姻关系上处理不当,也是诱发案件的因素之一。鉴于此,对被告人丁林可酌情从轻处罚。法院当庭判决丁林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判决其赔偿原告人医药费、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等26.13万元。
十七
过了年,交通事故的赔偿款和陶倩莲意外身故后的巨额保险金都到了位。因为受益人是陶乐。所以,所有款项暂时均由岳非保管和支配。
春暖花开的时候,由胡长桥做媒。岳非和景晓露谈起恋爱。五一假期。两人在鹭洲国际大酒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报社、警方等各界亲朋好友济济一堂。陶乐托着婚纱,在乐曲声中和爸爸、新妈妈步人灯火辉煌的殿堂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岳惟忠虽然也微笑着,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尽的悲伤和寂寞。
陶德义夫妇也微笑着,但分明有泪花在绽放。
婚后,岳非和陶乐搬到了景晓露的公寓。一个新的家庭展开了崭新的生活画卷。
景晓露怀孕了。到这年大雪纷飞时,她已经大腹便便。岳非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岳好。
是啊,大家都期盼着生活越来越好。
景晓露休息在家待产。担心她闷得慌,岳非请她把他历年来发表的各类作品的样报样刊整理整理,挑选一下,准备明年出本作品集。
景晓露在看岳非历年来发表的作品时,更加为丈夫的勤奋和才气而骄傲。
这一天,她在看去年的一张鹭洲日报和一张省报,但从头版看到最后一版,居然都没发现岳非的文章。景晓露有点纳闷。这一大箱样报样刊,搜藏的全是岳非自己的作品,怎么会没有呢?是不是用了笔名?
把这两份被岳非夹在一起的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景晓露被两则不起眼的社会新闻震惊得张大了嘴,久久没有合上。
鹭洲日报上的一则是:白港镇恒顺化纤公司经理毛某开车坠入白鹭河身亡。
省报上的一则是:江海市李某酒后驾驶车辆撞断北濠桥桥栏后,坠入濠河,车上四人,全部身亡。
景晓露想起岳非在泳池里潜泳的情景,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踹了一下。
盯着报纸上的文字,刑警景晓露抚摸着腹中调皮的胎儿,视线模糊起来。
门铃响起,她听到岳非快乐的声音:“老婆,我回来啦,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