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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一下土狗

2009-11-14肖建国

当代小说 2009年11期
关键词:平板车大水黑眼圈

肖建国

1

在下角,知道虎的人比知道承德老汉的人多。

虎是一条土狗,雄性。嘴短,额平。身上混色,黄白相杂。尾巴粗。向上卷曲,有点像狼。不过。眼神挺温和。

承德老汉是捡破烂儿的,一张平板车,一个长嘴的大火钳,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这两样东西在南方比较少见,比如长嘴大火钳,北方农家烧火用的玩艺儿,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

一大早,当惠州城还在半睡半醒之间,一人一狗就出动了。先沿着共建街向北走。到了青年桥,往西拐,穿过江南办事处的小巷道,再往东走,绕到三中门口,天已大亮。

承德老汉和虎开始吃早餐。通常是一杯豆浆,六个肉包子。南方的包子小,比鸡蛋略大一点。承德老汉吃面皮,肉馅全部给了虎。

下角是惠州城的一个片区,面积不大,风景不错。辖区内有菱湖。一半自然。一半人工,两头尖,中间鼓。属于西湖的一部分。湖边有山,丰山。不高,葱郁。山上有两件“宝”。一是东江人民革命烈士纪念碑,为聂荣臻元帅所题。另一个是千年菩提树,年代已记不清了,又高又大,枝叶扶疏,浓荫匝地。来此游玩的人。大都为了看树。按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可这里却设了一个精神病院。一个殡仪馆,很多有钱人嫌晦气,都不愿到这投资置业。这里就成了穷人和二奶的天堂。

二奶怎么会住在这里?房租便宜。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带家私才一千块钱。即使是长年租,老板们也不会肉痛。再者,越是晦气的地方越安全。

承德老汉的路线,基本上将下角的几条主要马路串连了起来。一天两趟。早上专门翻捡路边的垃圾桶。这时虎就成了主力军。每到一个垃圾桶跟前。虎的前爪往桶沿一搭,双爪用力往下按,U型绿皮桶内的垃圾就“哗啦”倒出来。承德老汉用火钳夹纸皮、易拉罐、矿泉水瓶,分类装入蛇皮袋子,再放到平板车上。遇到了可口的食物,虎就赶紧吃上两嘴,边吃边翻眼偷看承德老汉的表情。贪吃过多,承德老汉准会吆喝:喳,喳,不卫生。

等捡拾完,清洁工也开始清扫马路。这里到目前为止,还是人工扫,大扫把,白口罩,黄色工衣,刷,刷刷,像唱歌。所以,承德老汉要起早。

下午,承德老汉沿着这一趟路线再走一遍,收破烂儿。什么都收。报纸、杂志、酒瓶、旧衣服等。他不像别人,拿腔拿调地喊:收破烂哕——,他不喊,只是拖着平板车慢慢走,眯着眼,似睁似闭,很惬意。听胶轱辘摩擦柏油路面的声响,嚓,嚓嚓,清脆悦耳。虎在前面,跑跑停停,像个顽皮的孩子。两旁的人家看见虎,就知道狗的主人过来了。遇到有人卖破烂儿,承德老汉叫一声,虎,卧下。虎就乖乖地趴在地上。

有人也学着喊,虎,起来。还扔面包给它。虎翻翻眼,动也不动。

一街两巷,都知道有个捡破烂儿的老汉养了一条很听话的土狗,叫虎。

虎成了承德老汉的招牌,

2

没想到。虎给承德老汉惹了祸。

那是一天下午,承德老汉照例拖着他的平板车,按着固定线路慢慢溜达。穿过江南办事处的小巷道,就到了菱湖。菱湖四周种满紫荆树。正值五月,紫荆花儿开得满枝飘红。连湖水都被熏染醉了,散发出近似兰花的清香。

虎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刚开始是小汪,接着连续吠,像吸了大麻似的亢奋。承德老汉抬头一看,只见虎正注视湖边的一条黄毛狗。这狗腰短,胸深,大耳下垂,浑身的披毛闪着金黄色的光。清爽,干净。不像他的虎,灰头灰脸的。

黄狗牵在一个黑眼圈女人手里。女人很新潮,短衫短裤,露肩露胸露肚脐,看上去水灵灵的一个妹子,偏偏把自己的双眼画得像熊猫一样,黑色中透着死气。你若看过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对,就像她。

虎对着黄毛狗叫,黄毛狗也对着虎叫。两条狗越叫越欢。承德老汉感觉不对劲,忙放下平板车,想把虎揽在自己怀里。可此时的虎真的如同一只下山猛虎,像得到某种应允样,嗷的一声就冲了过去。

那黄毛狗电汪汪地迎了上来,黑眼罔猝不及防,握在手里的皮带被挣脱了,两只狗纠缠到一起。

承德老汉一看,脸。腾地红了。原来那黄毛是条母狗,正发情呢。

黑眼圈尖叫:宝贝,回来,回来。

黄毛狗不理她,只顾同虎嗅上嗅下的亲热,

黑眼圈朝承德喊:死老头,快赶开你的狗啊。

承德老汉也不愿虎在他面前跟别的狗亲热、再说了,人家还不愿意呢。就吆喝虎,过来,过来。可此时的虎双眼里已发出炽烈的光,下面的狗鞭也鲜红地裸露出来,正不停地寻找机会入侵黄毛,哪里还听得进主人的口令。

追上来的黑眼圈气极了,看看地上连个打狗的棍都找不着,竟脱下高跟鞋向虎头上砸去。有一只鞋跟正砸到虎的眼睛。那鞋跟极尖,还嵌了铜掌,虎嗷的一声,撤下已搭在黄毛脊背的前腿,向远处的树林里跑去。

虎这一跑不打紧,黄毛也紧随其后,两条狗眨眼间就在两人的面前消失了。

黑眼圈傻了,忙掏出手机,扯着嗓子嚎:老公,我们的宝贝被强奸了,你快来,这老头还在。

承德老汉一听,哪啊。这是人话么?

过没多久,一辆四个圈的小车开到黑眼圈跟前。承德老汉认识这车,奥迪。没钱的人家玩不起。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30出头的汉子,理着惠州最流行的板寸头,酷。戴墨镜,腿短腰圆屁股肥。一根又宽又厚的鳄鱼皮带像蟒蛇样缠绕在他浑圆的肚皮上,给人一种时时都会掉下来的感觉。

宝贝。别哭,别哭。宝贝呢?见到板寸,黑眼圈竟哭开了。

黑眼圈指指蹲在地上的承德。承德老汉没走开,在等他的虎回来。

是你强奸我的宝贝?板寸也深感意外。

承德老汉忙立起身,说,是我的狗,你的狗发情了……

承德老汉话还没说完,已被板寸粗暴地打断:什么我的狗,我那是犬。听好啦,金色乎毛犬!从英国空运过来的苏格兰纯种货。

板寸正说着,虎和黄毛一前一后地回来了。看样子,两条狗都很满足。

板寸一见,张嘴就骂,吊你妈个鸡B,你这土老冒,竟敢欺负到老子的头上。

板寸飞起一脚向虎踢去,虎敏捷地一闪躲开了。遭到袭击,虎也呜呜咆哮。板寸有些怕,后退几步,打开车门,左瞄瞄右瞅瞅,没什么能拿得上手的家伙。又返过身来冲着承德老汉说。听好啦,老头,你这狗日的犯的是强奸罪,懂不?要是老子今天有家伙在,一定替你把这个狗日的打死。现在留着你自己解决,限三天内将你这狗日的打死。

承德老汉不憨不傻,听得出来板寸一语双关的骂人。看看板寸的年龄比自己的子女大不了多少,怎么这么有钱的人却没一点教养呢?心中忍不住火起!我就是不打能咋的?你把我吃了不成?

哟嗬,惠州城竟然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的。好,好,确实好。板寸连声冷笑,脸色由红变青。我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真是不知马王爷有i只跟。老头,你狗日的等着瞧吧。

板寸丢下话,启动了他的奥迪车,

3

三天很快过去了,一切照旧。

承德老汉想,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肚子越来越大,肚量越来越小呢?一点小事,也许当时说的是气话,过去了,也就不会放在心上啦。这世道,别说是

狗,就是人与人之间也难免磕磕碰碰的呢。

承德老汉想得很天真。

第四天上午他去卖破烂儿,承德老汉积攒够一板车就拉去附近废品站。废品站老板姓黄,江西人,每次见到他都老表长、老表短地叫,很亲热。承德老汉的废品不掺假,干净。不像有些人,为了多赚点钱,在纸皮里对水,在易拉罐里装沙,做得很隐蔽,很高明。等废品站统一打包时,压缩机一压,哗——,水、沙流了一地。气得黄老板直骂娘。

承德老汉从来不干这事,人活着为了啥?心安。

几个废品站见了他都像见了宝贝似的,都争着要他的货。可今天黄老板一见到他,竟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老表,你的狗还没打死啊。

我的狗好好的,干嘛要打死啊?

黄老板就在一旁赔着笑,不再接腔。

哦,承德老汉明白了。他想到了板寸。

那,这货你们还要不要?

狗不死,我们是不敢要的。黄老板脸上依旧在笑,但笑出一脸的无奈。

承德老汉不信这个邪,奇怪了,离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的猪?他拉起平板车,叫了一声,走,虎立马屁颠屁颠地跟在旁边。

承德老汉连着走了三家,三家废品站全是一个腔调,不收。

这下,承德老汉的头大丁。下角就这么四家废品店,他们不收,就要跑到东平、河南岸或者江北去卖。去其它片区,要穿过市内几条繁华大道,在白天拉一板车垃圾是不准通行的,只有晚上进行。万一晚上过去,也不收他的货呢?承德老汉身上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板寸确实有些本事。

怎么办?

承德老汉想到了自己老乡满才。满才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一家小回收站,以前曾多次要求承德老汉将拾来的垃圾卖给他。因为路远,承德只去过一次,就没有再去了。现在,只好去满才那里试一试。

顶着烈日,承德老汉和虎上了路。虎只要一出远门,就显得兴高采烈,又是摇头又是晃尾,不时在路边的小树上,电线杆子下撒点尿。做下记号,似乎在告诉其它的野狗,有个虎子,到此一游。

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赶到满才的回收站。满才一见到承德,立即张开双臂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见面不用撇着普通话,怎么舒服怎么来。满才说,老哥子也,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说事。

满才整了四菜,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肉片。醋熘大白菜,外加一碟花生米。酒是二锅头,60度,够劲。

菜一端上,虎也进来了。满才对着虎的腰身就是一脚。狗东西。滚出去。

承德老汉赶紧站了起来,大兄弟,不要这样,这狗通人性,它是我的影子,我是它的命。它要是离开我,我就成了没影的人啦。没影的人是什么?鬼啊。在惠州这些年,儿子、女婿都没它跟我亲。你给我一口饭吃,就不能让它饿着。

承德老汉边说边把碗里的白米饭拨了一半,并夹了几块瘦肉,一起放在报纸上,端给了虎子。看得满才直吸溜嘴:老哥子也,你对这狗也太好了吧,

承德老汉说,猫狗识温存呢,它心里有数。

端起酒杯,老哥俩一碰,一杯酒就见了底。也不知是辣的。还是呛的,承德老汉吭咯两声。混浊的眼睛里竟闪现出泪花。

这一顿饭,俩人吃了三个小时。家长里短,老家的变化,惠州的发展,金融危机,贪官污吏,陈绍基落马,许宗衡双规,道听途说,无话不谈。你一句我一言,四个菜全吃光了,两个人都有了醉意。

满才这才把话头引入了正题!老哥子也,你的货是不是卖不出去,才找到我这里来的。

是。

你知道不,我也不能收。

承德老汉怔了半天,才回过味来。白送你,行不?

白送也不敢要。老哥子也,掏心窝给你说吧,我们在这里打拼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能立住脚,有口饭吃,把日子过得滋润些。你没来之前,我就接到几个电话,有单位打来的,也有私人打来的,放出来的话一个比一个狠。我也不信这个邪。没想到这儿的一位大哥亲自来交待一番,我不得不服啊。古语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贫莫与富敌。你怎么会得罪他们呢?再说了,他们对你的要求也很低,不就是整死条狗么。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帮你。

满才还要往下说,承德已忽地站了起来,抬腿跨出门外。任满才在背后千呼万唤也不回头。

返回的路上,承德老汉觉得平板车似乎有千万斤之重,走一截都要歇一歇。还没进城,天已黑了。承德老汉瞅准一个山沟子,调转平板车头,松开车上的绳索,使出平生力气,把平板车往山沟子边沿一搠,满车的货物如同倒粪球一样滚进了山沟里。虎不明就里,嗷嗷叫着冲了下去。它想用嘴噙起货物,可哪里噙得动?

有星星出来,亮晶晶的。城郊外的夜晚比市区静得多,牛蛙躲在潮湿的地方咕咕地叫,南哥儿、纺织娘、金蛉子和不知名的虫子也不甘寂寞,比赛似的扯开了嗓子。承德老汉觉得双眼发涨,他用手一摸。手掌便湿漉漉一片。

4

让承德老汉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竞发现吃穿用的家什统统被房东放在了门外。

房东是胖胖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没一点感情。我们这人家不想惹事生非,你走吧。半个月的房租也不问你要了,早点不见你,我们早安心。说完,砰地关上了大铁门。

承德老汉装起自己的行李,带着虎,默默地走在下角的大街上。他觉得憋气,想找个地方诉诉苦,我不就是得罪了一条狗么,怎么被逼得连个立脚的窝窝都保不住?他不相信板寸有那么大的道行,可眼前的生活又确确实实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惠州城是他们家的?真是奇怪了。

承德老汉低头看看脚下。还好,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还在,虎的影子也在。一人一狗在顽强地活动着。

拐上沿江路,承德老汉停下了板车。他喜欢这条路,紧依东江,视野开阔。每当看到滚滚东流的河水,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胸也像东江一样宽广起来。人啊,不能老把自己关在小天地里,要出来走走,看看山,看看水,才知道这世界的造化有多美。美的东西能解气呢。房东不留人,自有留人地。今晚他就睡在这里,天当被、板车当床,河风轻拂,凉爽。

承德老汉下到河边洗把脸,一天来他都没空洗洗自己这张老脸了,除了灰尘,还有泪痕。虎也紧紧地跟着,呱唧呱唧喝了几口江水。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噗哧声响,虎警觉地抬起头。月光下,原来是一只野猫在扑田鼠,那田鼠也够狡猾的,竟从猫的嘴里逃脱了。说不定还咬伤了猫。

野猫心有不甘地喵喵叫,承德老汉呵呵地笑出声来。

承德老汉躺到了平板车上,想他的虎。

虎是一只流浪狗,是承德老汉在三中门口捡的。当时虎只有四个月大小,正患着皮肤病,身上的毛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泛白的皮肉上渗着血水,又脏又臭,让人恶心。承德老汉见它可怜,随手扔给它一个包子。就这样,流浪狗跟着承德老汉走,一直走到他租住的小屋。

那时,承德老汉手里还没有多余的活泛钱,就在城郊的菜园边与别人合伙搭了一个棚安下身。收养了这条

狗,就得为狗治病。承德老汉买回硫磺皂,给狗洗澡;买回皮炎平、消炎粉,给狗涂抹患处。只半个月,狗身上的疮水不见了,毛色也焕然一新,虎虎生风。承德老汉就叫它虎。

虎救了承德老汉一命。

一晚,承德老汉太累,从外面回来没有拉灯就往床上躺去。跟随而进的虎发出一声很恐怖的狂吠。紧紧叼住了承德老汉的裤腿。虎这种反常的动作,让承德老汉很是惊讶。他拉开灯一看,乖乖,可不得了,一条眼镜蛇正吐着信子从他的床上不紧不慢地溜了下来。

承德老汉当时就吓傻了。也就是从那晚后,承德老汉搬到了胖女人家里。

正想着虎的好呢,一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停在了承德老汉的面前。

干嘛的?怎么睡在这里。两个戴着红袖箍的巡逻人员问。

捡破烂儿的。

捡破烂儿的也不能乱睡,这里可是全国文明城市。快走,快走,有影响市容呢。

那,我去哪里睡?

你去哪里睡管我屁事,反正,不能在城市里乱睡。

承德老汉太累了,他不想动。也不想再吭声。两个巡逻员不耐烦了,上来就要掀承德老汉的平板车。虎可不答应了,保护主人是它最神圣的职责。

虎汪的一声,立起身。瞪圆了眼。

两个巡逻队员一看有狗,急忙后退。好家伙,捡破烂儿的还带有保镖。老头,你等着,今晚不把你这狗打死,我们就不休班。两个红袖箍气咻咻地走了。

一听说又要打死他的狗,承德老汉慌了。城管,城里的大爷啊,不要说打死狗了,就是打死一个人,也是有道理的,等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开出不远,他推起板车,带着虎往东江大桥的桥洞下一路小跑而去。

那里,虽然地暗天昏。但却是城市流浪者的天堂。

5

天刚蒙蒙亮,承德老汉和他的狗像平时一样出现在下角街上。

虎依旧用有力的前爪扒翻垃圾桶,承德老汉手里的长钳依旧嚓嚓的响个不停。绕到三中门口,天已大亮,承德老汉和虎刚要吃早餐。儿子、女婿出现了。

承德老汉有一女一子,女大儿小,女儿叫小云,儿子叫大水。乡里人都说他子女双全,命好。只可惜女儿结婚的第二年。老伴就死了。承德老汉一个人呆在家里伤心,就随儿子、女婿一起来到惠州谋生。

今天,俩人一起来看他。让承德老汉很感意外。

特别是儿子,在一家电子厂当电工,工作比较轻松,每月能拿到3仟块钱,也算是白领。眼下,正在同四川的一个女孩拍拖,日夜都没时间。只有手头没钱时。才会想起承德老汉。就这,也不过来,全在电话里遥控指挥,让承德老汉把钱存进卡里去。

这时候的“爹”叫得特别亲。

刚开始,承德老汉哪会操作柜员机啊,可被儿子催得没办法,只好不耻下问,向银行的保安求教。第一次只存进去50元,他怕这钱放进冰冷冷的铁柜子里就像每天早上用肉包子喂虎一样,有去无回。还好,不大一会儿就接到儿子的短信,收到,怎么才给这么大点?

承德老汉松了一口气,赶紧再存。

承德老汉来惠州三年多的时间,儿子和女婿也只有在过四大节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今天,奇怪了。

承德老汉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生日、节日,都不是。

儿子、女婿全都绷着脸。大水说话很直截:爹,你到底得罪了谁?我和姐夫全被暂停工作啦。

承德老汉手一抖,包子掉到了地上。虎看看他没有反应,一口一个,吞进肚里。

你们都知道了?承德老汉反问儿子和女婿。

大水显得不耐烦,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让你把狗打死就行了。

承德老汉不吭声,场面有些僵。

女婿赶紧打圆场。说,爹,小云还在等我寄钱回去,她想砌个大院子,晚上安全些。女婿的话很委婉,但更有穿透力,如针尖一样,直接扎到承德老汉的心窝上。

小云没出门,在老家带孩子。女婿的工作也不错,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保安。每天穿上制服,很威风。

承德老汉心里阵阵发酸。昨天晚上他就想去找儿子、找女婿,困难的时候,亲人就是他的力量,就是他的依靠。他不想麻烦他们什么,只希望从他们嘴里听到:爹,你做得对,我们支持你。这就足够了。承德老汉虽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什么叫匹夫不可夺志,什么叫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古人还讲究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伸手呢。他一介老汉,怕啥?

现在看来。他没去是对的。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

大水见爹不再说话,就轻声呼唤,虎,过来。

虎有记性,知道大水是主人的崽。少东家呢,就摇着尾巴,极讨好地走过去。不想却被承德老汉一把揽进了怀里。

孩子们,不杀它行不?你们应该知道虎曾经救过我的命啊。承德老汉一张口,浑浊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爹,你看你,不就是一条狗吗。值得你这么掉眼泪?狗与我们俩相比,哪轻哪重,杀了它,我们就能上班了,耽误一天可是一百多块钱的收入呢。大水边说边从姐夫身上要来绳子,看来这俩人早有准备。

承德老汉双眼一瞪,谁敢动我的虎,我就要他的命。

嗬,大水也不示弱,有本事冲别人吼去。现在是你妨碍了我。你要不是我爹,才懒得跟你啰嗦。

大水将绳索挽好套,就要动手。女婿忙摇摇头,示意大水别鲁莽。女婿蹲下来做承德老汉的思想工作。

女婿说,爹,你好好想想吧,人家能让老板停了我们的工作,能耐大着呢。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不是?人家想整治我们,比掐只蚂蚁还容易。在外面混,图啥?图钱啊。为了钱,受点气,值!想当年韩信不还从别人胯下爬过呢?把狗打死。我们都解放了。过几个月,我们再给你买一条纯种狼狗。爹,你好好想想,小云还在等我给她回话呢。

女婿在老家是有名的巧嘴,能把死人说得站起来与你亲切握手呢。听听这话。软中带硬。条条都是道理。女婿说完。就拉着大水走开了。

承德老汉双眼死定定地望着前方。他陷入一种迷幻的状态,感觉天在下降。地在升高,天地之间就他一个人存在。孤单,特别的孤单。并且有一种凉气,从脚底慢慢侵入他的双腿。双臂,直至胸口。他冷,浑身发凉。好在这时,手上传来一丝温暖。

是虎,用舌头舔着他的手。承德老汉慢慢清醒过来。

6

虎到底还是没有保住。

下午3点多钟的时候,承德老汉从平板车上坐起身来。发现虎不见了。这几天,他太累,没想到中午一觉躺下去竟睡了两个多小时。

承德老汉大街小巷地喊着他的虎。找了一圈,仍然没见到踪影。蓦地,他想到了儿子大水。

承德老汉丢下平板车,往儿子租住的小屋赶去。虎虽然是土狗,外表看起来很温和,不张扬,不霸道,但它警惕性很强,生人一般是不容易抓住它的。

大水租住在老城区的水东街,离下角有七、八站路。承德老汉嫌公共汽车慢,招手拦了一辆的士,这是他自来惠州第一次打的。

然而等赶到大水的出租屋,虎已被儿子、女婿吊死在屋檐下,并且剥光了皮。地上,鲜血淋漓。

承德老汉当时就晕了过去。

一连两天,承德老汉不吃不喝,就睡在儿子租住的客厅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屋外院墙,那里挂着虎已渐渐风干的毛皮。

大水上班了。很开心,一出门就吹口哨。回来。就锁住眉头。见承德老汉如此这样。大水心里直打鼓,万一爹有个三长两短,在惠州的火葬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小算盘,大水算得精。

大水吩咐已同居的川妹子照顾好爹。川妹子嘴巴甜。爹长爹短地叫,承德老汉不理不睬。

第三天,承德老汉起来了,要吃饭,要酒喝。大水以为爹想通了,好酒好菜摆了一大桌。承德老汉吃饱喝足,嘴一抹。把虎的皮毛取下来,卷成一团,往胳肢窝一夹,回到下角。

他要为虎报仇。

下角是贫民区,同时也是江湖人士最大的集聚地。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能买得到。承德老汉对每一家店铺在背地里交易什么都了如指掌,他找到了卖五金的王麻子。王麻子是南阳人。下角河南帮的帮头。

承德老汉说,要炸狗弹。

这玩艺儿。内地多,小混混们都喜欢用。

王麻子问,哪一种?

承德老汉没想到炸狗弹还分种。王麻子见不是外人,介绍说,有气体做的,里面是毒药;有炸药做的,轰,能把狗头炸烂。

承德老汉说,就要炸药做的。承德老汉一下买了五粒,他要让板寸和黑眼圈看看狗头炸烂的惨相。

承德老汉把虎的毛皮紧紧夹在胳肢窝下,不紧不慢地踱到菱湖边。他在等黄毛狗的出现。

天遂人愿,在太阳快要落山之际,真的看到了板寸、黑眼圈,还有浑身闪着金光的黄毛狗。

黄毛狗过了发情期,表现得很温驯,黑眼圈没有给它套绳子。黄毛狗很自由,或远或近地跟在两人身边。

板寸搂着黑眼圈的腰,时而嘀嘀咕咕,时而放肆地大笑。此时,就算是承德老汉与他们走对面,这两人也认不出承德老汉了。

承德老汉胡子拉碴,头发自了许多。跟几天前相比,活活变了个样。承德老汉耐心地蹲在榕树下,抚摸着他的虎皮。

板寸和黑眼圈缓缓地走了过来。两人的对话很清晰地飘进承德老汉的耳朵里。

黑眼圈说,宝贝快当狗妈妈了。

板寸说,听好啦,这杂种,不能要。

狗也有堕胎的药吗?

没有。可以让这些狗崽生下来,我们傲乳狗煲啊。比狗鞭都养人呢。板寸极其淫荡地在黑眼圈屁股上捏了一把。

这话,听得承德老汉差点没呕吐出来。在刹那间对黄毛狗竟产生了一丝同情。

也是奇怪。黄毛狗一路低头嗅着,来到承德老汉身边不走了。

狗眼里有光,狗眼里有泪。

这绝对是下手的好机会。承德好汉养狗多年,了解狗的习性,如果狗用这种眼神看着你,就等于没把你当外人。那么,此时给狗食物,狗是很容易接受的。

承德老汉掏出了炸狗弹,手心里竟然攥出了汗。

黄毛狗呜咽一声,伸出舌头朝承德老汉胳肢窝舔来,那里正是虎的皮毛。

舔着舔着,黄毛狗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扯成线顺着金黄色的披毛滴到地上。

它嗅出了虎味道,它认出了这是虎的尸身!

承德老汉怔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好久、好久,前面传来黑眼圈的呼唤声。黄毛狗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承德老汉。

承德老汉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接下来的时间,他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状态。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站起身,把五颗炸狗弹全部扔进了菱湖中。随着五声爆竹般声响,承德老汉感觉到夹在怀里的虎皮在温暖地颤抖着,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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