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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绳拴不住女人的脚

2009-11-13

章回小说 2009年11期
关键词:高行健

舒 云

“二牛媳妇秋叶跑了……”

这条新闻似乎天下人都知道了,平静的老榆树屯已满村风雨。

最难堵的窟窿就是人的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赖汉娶花枝了、红杏早晚出墙了、种地能把老婆赔飞了、武大郎娶潘金莲——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孩子都得做DNA了之类的流言在屯子里传播开来。

秋叶人长得美啊,十里八村无人不知。美丽虽然不是错,却也能带来故事——

据说,去年屯里有个姓魏的老跑腿子就要升天了,人都撂在破门板上了,可从天黑到天都亮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儿。他的小院子里稀稀拉拉立着几个老屯邻。

身为屯长的五叔总是红白喜事落不下的人,常偕同“重量级的夫人”前往,说是算重视。还当着众人将自己同总统、元首的出访相提并论了一番。

五婶见老魏一时半会儿没咽气的意思,便与众人说:“别急,等那点儿‘低保呢,要不就是等谁带走他那口阳气儿呢!要是来个生人再一走开,那魂儿就会跟着去了。等人呢。”

站在五婶身边的周嫂眼珠一转,冲着老魏突然喊了一嗓子:“五叔给你送‘粮补来了!”见老魏没一丝的反应,就又高声喊道,“哎呀!秋叶你咋来了!”就见这老魏浑浊的大眼嚯地睁开,连眨都不眨地死盯着五婶,支巴着要坐起来,吓得五婶尿了裤子,不是好声地叫:“我的娘哟,胡扯!哪来呀?”再看老魏听五婶这么一说,手一抖,两眼顷刻无光,嘴张了张,腿一蹬,咽了气。

周嫂撇撇嘴说:“这人哪,都是那点子心思支的。这老魏,一听说秋叶来了,就回光返照愣活了两回!”

“怪不得你嫁给了周大吵吵,两口子一个熊味儿——瞎吵吵。吓死我了。”五婶惊魂未定,躲在五叔背后说道,“死老魏……八成是相……相中我了!”

五叔笑道:“像个肥猪似的还相中你?”

“咋的?三年的光棍汉遇见老母猪都眼红,何况老跑腿子一见肥姐……我呢?”

“快拉倒吧,肥奶奶都当十几年了。”五叔推开她,“癞蛤蟆上菜板子——可有那爱人肉?”

“熊样儿!咋你老登台还吃醋呀?美人儿呀,死人都惦记着。”

其实,老魏哪儿那么邪行,他特别爱吃黏豆包,有一回,他鬼使神差地踅摸到二牛家房后,吊着鼻子闻到了黏豆包味,便晃悠悠地进屋了。秋叶心肠好,就捡了黏豆包给他吃,吃完还送他两盘子。这老魏倒是吃的记性不差,一到年根就盯上门来,鼻涕邋遢地吃个够。

自此,村里爱开玩笑的娘们儿都知道二牛心眼小,一见面就逗趣地说:“看好你的俊老婆,死老魏还惦记着你家……豆包呢。”二牛总是回道:“死的不怕,就怕活人惦记。”

儿媳妇秋叶的事,二牛爹不知从哪儿听着风声了,就跟头把式地来找二牛,又脚不沾地地就带着二牛到邻屯的秋叶娘家去找人。

丈母娘得知闺女已经两三天音信皆无,反嚷着向老牛家要人。二牛爹本来窝气带憋火,又吃了倒打一耙的亏,早没了给二牛求婚时的那种点头哈腰的恭顺,言称秋叶败坏了牛家的门风。这句话把亲家母惹恼了,反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二牛也是牛犊子叫街——蒙了门儿。

晚饭后,二牛家的两间草房里还是挤了一屋子的人。炕上地下男人和女人们吞云吐雾地抽着旱烟闹得满屋烟气熏天的呛嗓子。

“这段日子,你瞪个大眼珠子就没觉景?这回狗舔碾砣——转圈儿了吧!”爹责问二牛。

“大秋刚一完时她就闹着让我打工去,我就没搭拢……老天也瞎眼——今年包地赔了个底朝天。我说她挣啥挣不过命,当了几年民办老师也白搭,许是戳疼她的伤疤了,我还以为回娘家了,谁知……”二牛瞪着眼怨天尤人地说:“要不包那一百三十亩地种,哪有这出戏?”

“还怨着包地了?啊啊。”二牛爹点着儿子的脑门子说,“你……你他妈……”

“还不是你在后面气儿打得足,她才敢租一百三十亩地种?可倒好,春天旱够呛,夏天雹子打够呛,秋天又涝够呛,省吃俭用攒的几个子儿,一把全撅出去了,大砖房也没戏了,还能怨谁!我老丈母娘都说了:是你没领导好!”

“种在天上,收在地上,怨你他妈没好时气!你老丈母娘净放驴屁。”二牛爹吐沫星子乱飞,走进两步直奔二牛,腆着胸脯往二牛身上直撞,哭腔怨气地:“怨谁!怨谁!你怨谁!”吓得二牛连连倒退。众人见状,都拥上来劝着,拉着,把二牛爹按到炕沿上。

大牛媳妇忙给公公装上烟袋,点着,说:“爹,二牛不懂事,都在气头上。”她又向二牛眄着眼,“爹都让你气糊涂了,地都种天上去啦,二牛还不快……”

屋里轰地一笑,几乎把草棚盖儿抬起来。

二牛虽不情愿,但一想,爹起早爬半夜地没少帮着干,可连口饭都舍不得吃他的,心便软了,低声下气地说:“爹,儿子错了,我这嘴笨,没说好。惹爹生气了。”

二牛爹使劲儿地吧嗒着旱烟袋,半晌,说:“咳,我是黄土都埋大半截子的人了,图个啥呀?好心都让人家当他妈驴肝肺了。”

二牛又安慰起爹来:“爹,我都不急,你还急啥?”

“屁话!还我急?你他妈真是……”二牛爹差点气乐了。

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众人再不好笑出声来,有的掩口,有的捂脸,有的挠头。

屋里一时间静下来,周嫂说:“这年月,坐炕头上看电视都能把人看野喽,何况女人马放南山。人长得又扎眼,就更招风了。听说,打工的在外边呆长了,耐不住那点寂寞,男的女的就凑一块睡,啥夫妻不夫妻的。谁能不急?这女人哪,一离开老爷们儿,就作妖。”

“丑妻近地家中宝,蔫巴人花花心儿,踅踅摸摸找情人儿,哼,最毒不过妇人心儿。女人俊得要跟大影星似的,没银子恐怕谁也养不住!这年头女人见到钱,丑哥变俊男。一看受穷就挪窑子,亏她还当过几年老师呢。”周大吵吵插嘴说。

五婶斜了一眼大吵吵,没好气地说:“狗带嚼子——胡嘞啥?女人都像你说的那样?瞅你们两口子快五十的人了还满嘴臊嗑。”

“女人是男人胯下驴,你得打老实了才能骑,不老实就打滚带翻蹄,不玩活儿。”周大吵吵谝能地望着媳妇说。

这一句,让周嫂脸上却挂不住了,不由分说蹿上去揪住丈夫的耳朵吼道:

“王八犊子!瞅把你能的,我看你打一个,你骑一个!嗑瓜子儿嗑出个不是仁儿的周大吵吵来。你来——来!”接着就“吭吭”地掂了他后背两拳头。

周大吵吵的脸一阵青白,憋出一句:“你还敢当众家庭暴力,别说我向你索赔精神损失。”

大家伙又轰然一笑。这时,屯长五叔踱进了屋。他看看众人:“咋的,叶儿有信儿了?”

二牛摇摇头,众人无语。

“今天,是吧哈,为了二牛家的事,要严肃,是吧哈。”五叔说话有个毛病,总是在话尾加上个“是吧哈”,语速一快,都变成“唰”了。他呷了口水接着说:“人心齐泰山移呀,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唰?我的方案分三步,唰?找、访、探,唰?”

“啥?烧烤涮?”周大吵吵愣头愣脑地问。

“你耳朵塞鸡毛了?听话不听音。”五婶白了周大吵吵一眼冲着五叔说,“快说呀,当几年小屯长,咋一到大场上、一上大喇叭讲话就带‘唰呢?大伙都急死了!你还说一句唰一句的。怪不得屯长都唰了呢?”

周大吵吵以前跟五叔竞争过屯长,五叔说话他有点故意挑刺儿。

周嫂插嘴说:“俺们都听惯了,一般当领导的讲话都哼哈的,要不就……听不明白了。”

“屯长的去留你说了算咋的?女人瞎参政。美呀!”五叔向五婶挤了两下眼,“这找,就是二牛的事儿了;访,就是访亲问友,信息时代嘛;探,就是让那些在外务工人员多打探,人力资源嘛!唰?”

“我老头子说话还真有文词,可惜后尾儿又开‘唰了。”五婶说道。

大家一阵哄笑后,又七嘴八舌地开腔了:

“还是屯长五叔的点子多,办事有章法。”

“五叔说得好,找,兴许能找回来。”

“五叔说得对,等,终归不是个法儿。找,才是硬道理。”

“两条腿的大活人,上哪找去?再说人家还有文化,丢不了,就算你抓住影儿,把人绑回来,那心,你咋捆得住?”

“再说撒出人去,满世界里去找,你得多少钱?到头来再弄个鸡飞蛋打。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何大妞倒找回来了,吊着打咋的啦?女人想搞活,神人也没辙。”

“就是啊,就怕人在心不在。回来两天半,忒楞,又飞了。”

“谁愿意找谁就找,早晚……”二牛还装上了倔。

“谁找归谁咋的?两个臭钱,都绷肋巴上吧,别丢喽。瞎了秋叶对你的心,你心里要有底儿,咋不早说呢?俺们这不是水里冒泡——多余(鱼)吗?”大牛嫂说。

二牛嘴里便呜呜噜噜,期期艾艾不知所云了。

周嫂说:“苦底子的女人好将就。举家过日子秋叶那股心劲儿多足,没准自己能回来。撒出人去找,回来了倒好,弄不好人财两空,不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

二牛娘一旁偶尔夸些往日里秋叶对她的好,却选错了时候。二牛爹骂了她两回才不言语了,屋里也顿时鸦雀无声。

“谁好谁坏你慢慢品吧。今天说有用的,都别叽叽嘎嘎地拿老牛家的事儿当戏唱。今年叶儿包地是赔了,兴许她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呢。”大牛嫂脸有愠色地说道。

“我看那,别人都是站锅台上尿尿——乱炝汤,主意还得二牛自己拿,唰?”五叔总结似的笑道,“你说呢……大牛媳妇?”

“我不想说,你用大喇叭广播一下有多好。老牛家的心,我都操够了,累死也换不来个好。要不城里人都养宠物呢?不是心里空虚是人最难交。”

二牛送走了最后一批远亲近邻,屯邻们唉声叹气,咯咯鱲鱲议论着各自消遁在夜色之中。

五叔回到家在喇叭里只插播了句:“各位村民唰……老牛家唰?各位应该……唰?”不知怎么就哑了。

只有幽蓝的天幕上,几颗亮星在闪闪烁烁地挤眉弄眼。

已是后半夜,二牛家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他哄睡了两个哭闹不止的孩子,愁眉不展地坐在不温不热的炕上,耷拉着脑袋想他的心事……

这两年,秋叶不管农活有多累,总要忙里偷闲地跑到红漆小柜上那条窄玻璃镜前,照照脸蛋儿,弄弄刘海儿,端详一下不画不描也浓黑的柳叶眉,眨眨藏在长睫毛下那双明亮温情的大眼睛,自叹道:“唉,还像三十岁的人吗?”

二牛心里也曾犯疑:这女人总照镜子,会不会有什么情况……

秋叶去镇上赶集,搭坐别家男人的摩托,去别人家打个电话,试别家女人的服饰……二牛嘴上不说,心里都有老陈醋味。他竭力采取闭关自守政策来求得婚姻的稳固。

这两年,秋叶常跟他讲梦见自己出门打工;梦见盖大砖房了;梦见买新四轮子;梦见自己还上大学了……虽然这些都是梦,二牛听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可一看到秋叶那双手一年到头总是茧子,家里外头抵个男人使唤,一年四季家里屋外,干不完累死人的农活,她从没叫过苦,说过累,也就不介意了。女人跟男人遭罪,还不准人家有个梦?三十岁的女人爱做梦啊,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洋房轿车、穿金戴银……哪个女人不喜欢?

这两年,风里雨里秋叶没少遭罪,但站在娘们儿堆里,却依然俊俏得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可是,穿来换去的总是结婚时买的那两件衣裳,内衣内裤也落了补丁,连何大妞这号人竟也当面羞臊她。

半年前,何大妞来过。在二牛的眼里,她永远是伤风败俗的歪瓜劣枣一个,不让秋叶搭理她。何大妞上初中时,就上头扑面地要跟二牛处对象,二牛爹把脸拉得比裤腰带还长。后来,她以打工为名在外边勾三搭四的。回来说话还常带俺们深圳、俺们大连、俺们天津,就差没说俺们联合国了,俨然她就是个城里人,好像老榆树屯在她心里没有一点位置。

那日,大妞摇胯摆腚地来了,二牛饧着眼,见她装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的香水味,连脚趾甲都染得紫红,虽然躲出去喂猪,却一会儿装着找不到瓢了,一会儿找不到糠了,借故对着门缝侧目倾耳——他就担心大妞把秋叶教坏了……

“叶姐,死靠家这一亩三分地,就一辈子穷去吧!不是我忽悠你,凭你的脸蛋也能挣大钱。”

“大妞,你又冒傻气了!”

“叶姐,这年头,不瞒你说——笑贫不笑娼。不摁被窝子里就算没那事。没权没势没本事,咱女人除了身体,还有啥本钱?漂亮女人心眼子歪,傍上大款钞票可劲儿揣……王才那犊子是个啥呀?我都不稀嘞扯他……你家二牛也就是个干活的机器。有钱的还不如有权有势的,投机取巧拼缝的……‘马不食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能把别人的钱忽悠到你兜里就是真本事,你才傻呢。”

“老同学,你信我一回:不靠自己的手挣干净钱花,早晚得吃个愣头亏。”

“唉——趁还年轻,快活就好,有钱花就好。看我这手链,金的;这耳环,白金的,耳垂儿都要坠豁了。看人家那城里女人活得多滋润……有的项链都能拴住宠物狗,你信不?我这太细了,我不信你就不稀罕?别苦了自己。看你,袜子还里三层外三层地补;我……一次性。”

这时,就听外面“砰”地一声,猪便不是好动静地叫了起来,二牛嚷道:“败家的玩意儿,防疫的给你耳朵打个眼儿,穿个标签,拴个脖链子,看把你臭美的不知道姓啥啦!”

秋叶听出了话外音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从屋里出来:“二牛,干啥呢?放着吧,我喂。”

“败类玩意儿,不好好吃食,还往屋钻。耳朵穿的那东西挂豁淌血了,得掉二两膘。”二牛趴在猪圈门前心疼地自语:“完了,完了,八成让我踢掉腰子了。”

何大妞悻悻地扭着模特步走了。二牛瞥见她凉鞋后跟筷子头粗细,咒道:“咋不崴折脚脖子呢!”

在二牛的心里有俩人最让他揪心:何大妞撇扯拉嘴地总勾引秋叶;王才这小子开轿子回榆树屯总打听秋叶——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去年冬天,去镇上给小雨看病回来,走到半路上,天上就飘着鹅毛大雪,偏就遇见了王才开着黑漆大轿车回老榆树屯,硬要捎脚儿,秋叶就坐了。二牛像空肚囊里灌了一坛子醋,非但一丝儿谢的意思也没有,反而闹心了半年多,总想拿砖头砸碎王才爹家的窗玻璃。

秋叶闹着打工也有理由,她看王老蔫巴带着老婆和儿子出去打工不到三年,回来就盖大砖房,娶儿媳妇都没拉饥荒;梁三秃子闯进了北京城,开了个灯具店,买了楼养了车,这让梁三秃子的老爹说话狂得很:干买卖咱就往大地方整,我儿子那才叫尿性!李四胖头全家出去打工挣钱回来养蓝狐发了大财,买了小轿子,还上电视新闻了呢;贺大丫丈夫死了,是屯里有名的贫困户,她带着两个小子出去四年,回来穿金戴银的,说话嗓子也响亮,还说在城里买了楼,媳妇都不订农村的了……

可是,秋叶一提打工,二牛总是把脖子拧成八个弯:我?不遭那洋罪。挣不来钱,还白搭身子。老守田园种点地儿,猫半年冬。喂喂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多自在。没费没税,还有粮补……

二牛前思后想了一宿,天傍亮时刚迷糊着了,家里就炸了营盘。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女儿小雨地上哭,儿子二宝炕上嚎;院子里鸡鸭鹅狗叫成一团。心里不顺的二牛提拎根棍子在院子里撵鸡骂狗地惊动了大嫂。

大牛嫂赶来,一手拉着小雨,一手拽着二宝就吃早饭去了,随口丢下一句:“是你的丢不了,不是你的夺不来,不消停过日子,浑闹啥?”

二牛被嫂子一顿臭冤,蔫了,见嫂子走远了,又忿然不平:“哼,还红头绳呢,屁!狗带嚼子——胡嘞!一大早就挨狗屁呲。”怨气冲天的二牛“嘡”地一脚把鹅食盆子踢上了天……

那是去年的事了,嫂子找二牛给粉猪饲料,造得二牛跟灰土驴似的,嫂子炒了两碟小菜供了他一顿。二牛本不喝酒,嫂子开玩笑地跟他说:“男人能喝酒,日子越过越有;男人不喝酒,老婆不定跟谁搂。”非得陪小叔子来演习演习。二牛搪不了嫂子的三句好话,半杯酒下肚,脸就红得像猴屁股,话便多起来:“咳,嫂子,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说不出……”

“说呗,啥话跟嫂子还连掖带藏的,憋出毛病可咋整?”

“嫂子,秋叶总爱照镜子,爱打扮,我心老不踏实。咋办?”

“哟,艳福不浅哪,她再爱打扮,不还是给你看?咋跟王才还有节目啊?”

“啥节目?早断了!”二牛聀眼通红地望着嫂子,“出……招啊。你……出招……咋能留住女人……心呢?”

二牛磨叨起来没完没了。嫂子见二牛醉了,于是便哄孩子似的给二牛讲了个故事:传说月下老人,有个记事的本子,上面记满了谁和谁应当成双成对。他还有一口袋红头绳,把有夫妻缘分的男女的腿拴在一起,这红头绳比哪吒的浑天绫还厉害,只要拴上你想分都分不开,就是在千里之外也挣脱不掉。你媳妇长得俊,太扎眼,这不就到七月七了吗?就这一天灵,夜里趁她睡熟,就把红头绳一头靠着她的大腿根儿拴,另一头拴在你的腿上,这是秘传的老方子,灵着呢!你就念一句咒语:“天灵灵,地灵灵,媳妇挣不断红头绳。”她的心就永远依了你了,就是八抬大轿也抬不走。人家说董永和七仙女就是这么让月下老人给拴住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都不分开。

二牛便依嫂子之说,在七月七那天晚上,准备好了红头绳,悄悄地掖在枕头底下,趁秋叶又困又累地睡着了,就偷偷地往秋叶又白又嫩的大腿根儿上系。秋叶醒了,不肯,又撕巴不过他,还不好声张,便问:“你这是干啥?”他嬉皮笑脸地说:“管妇科病的。灵!”接着便念了那句咒语,秋叶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可这玩意根本也不灵啊!想到这儿,二牛就翻箱倒柜找那团红毛线,想叫嫂子验证验证是不是毛线出了问题,竟见红布包上有一张纸条:

二牛,我走了。

你就多受累,照顾好老人和孩子。放心吧,我会挣钱回来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你的秋叶

二牛看完留言,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饭,撂下饭碗就跑到邻居五婶家。

二牛将纸条在五婶眼前一抖,便眉飞色舞起来。

“别高兴太早,夜长梦多,我看哪……”五婶煞有介事地说。

“拉倒吧,你能看出个狗蛋来?”五叔神兮兮地反驳道。

五婶乜斜着眼逗二牛说:“实在挺不住,五婶再给你拉咕一个?人挺利索,就是洋气,爱打扮。人刚回来……”

“哦,你可拉倒!伤风败俗的玩意儿,你不说我都知道是谁,抹个红嘴唇子,染个黄毛子,画个蓝眼圈子,像个山羊,嘴里不住地嚼东西,还嗑瓜子,咱可养不起。再说,我两个孩子的零嘴还供不上呢,哪有闲钱买料喂她呀!”

五婶听了笑得半天没上来气儿,眼泪都笑到了嘴边儿,还夸二牛对秋叶忠心耿耿。

最近,何大妞回来有鼻子有眼地说,秋叶跟一个大学教授走一块去了。老榆树屯里又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炸开了。

二牛却不得耳闻,这年月,哪个当了王八的不是最后一个得到这不幸消息的?他只相信那张纸条,一有空就拿出来偷着看,寂寞了就拿出来当诗一样地念。特别是他读“你的秋叶”一句时,脸上乐得簇成一朵揉皱的花……

一天,五婶跑来告诉他:叶子来电话说寄来七百元钱。二牛听了抬头纹都开了,惊喜得就像粪堆里刨出个金疙瘩,接到汇款单就飞奔到镇上邮局,取出钱,又马不停蹄地到娘那儿去报喜,进屋把钱往炕上一摔:“爹,娘,叶儿邮回来的,看!咋样?叶儿挣的。”

二牛爹疑惑地问:“钱都邮回来了?真不赖,没说啥时候回来?”

“年前。”二牛兴奋得只顾咧嘴笑。

二牛娘听了眼里盈满了泪花。

“从哪儿邮来的?”二牛爹问。

“邮局。”

“谁还不知道邮局?”二牛爹难得一笑的脸上,也流露出少有的欢喜神情。

“爹,这回你高兴了吧?”

“高啥兴?邮回来钱,虽是好事,可咱屯几个了,跟人过上的,还有怀着人家孩子的……千万别放大碗汤。哼,就怕这女人一撒鹰啊,下坡路,快……到了省城想到京城……哼,嫌咱屯子太小喽……”

“不能!不能吧……”

他爹听了二牛这话撇了撇嘴,虽然没说啥但却叹了一口气。

眼看到了年根儿,秋叶也不见回。二牛爹私下犯嘀咕:邮钱许是幌子,头年不回来就够呛了!

二牛的热炕头也坐不住了,蹲在村西头的老榆树下避风处,缩脖端腔地守望着,还时常带着两个孩子列队在村口。

路过村头的人都故意高声地问:“二牛,干啥呢?”

他总是:“嘻,没,没事。”在二牛的意念中,秋叶一定会回来,而且一定回得光彩。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年前二十五的黄昏时分,在二牛苦苦的企盼、遥望中,一辆红色的夏利轿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二牛面前。车里坐的竟是秋叶。二牛一愣神,两个孩子已扑上去喊着妈妈。他惊喜地说:“哎呀,打的了?孩子都想死你了!”

秋叶让二牛和孩子都上了车,二牛美滋滋的没话找话说:“也不先来个电话。差点都认不出了。那叫望眼什么穿了……不……是什么水?”

司机听了偷着笑。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二牛,就踮着屁股使劲向前探着头,要不是有风挡玻璃,他的头早就钻到窗外去了,遇到人就打招呼,不管男女老少,认识的不认识的,手一个劲儿地在跟前不停地挥着,摆着……其实,人家谁也没看清车里坐着的竟是他。他很窝火,心想:在省城当公司总经理的王才,一回屯子,个个眼珠子都要冒出来地看,这些人没见过世面,今天,眼睛都长屁股上了。

两间草房里,往日锃亮的铝锅盖已渍上厚厚的污渍,碗筷狼藉地堆在灶台上;屋地上猪食槽、鹅食盆、饮牛桶挤挤歪歪,洗脸盆与尿罐子当着邻居;火炕上窝着铺盖卷,炕头墙上挂了幅字画《莫生气》落了灰尘;唯有那对红漆小柜上摆着小相框里的结婚照还是一尘不染。

二牛脚不沾地里外屋拾掇着,脸上漾着笑,嘴里不住的:“这家造害的,莫生气,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别急,烧上火炕就热……”秋叶听着,扑哧笑了。

秋叶静默着,口中呼出的哈气儿清晰可辨,她心里一阵酸似一阵。俩孩子你争我夺,吃着好吃的,玩着好玩的,见过的,没见过的,还有不知怎么吃法和玩法的……

小雨趁爸爸出屋时,趴在妈妈耳边偷偷地说:“爷爷一见爸爸收拾屋子,就骂他,这两天,还故意让爸爸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秋叶会意地亲着她的小脸蛋。

二牛一个个打开包仔细瞧看着,就像列车上乘警在检查危险品。他抖着一件羊毛衫好奇地看。秋叶告诉他那都是人家城里人穿过时的,白送的。

“白送?那家人家得老趁钱啦!看,又闪金星又冒银光的,得老贵了。你挣多少钱呢?”

秋叶从贴身的棉袄里兜掏出一沓子钱,二牛忙数了起来,也不知数了多少遍。数钱时眼角眉梢都是笑。

“三千五百块?这可没少挣。”接着又掏出电炒锅说,“这家伙得老费电啦。咱还是点着炉子下面条吧,你饿了吧?”

“不饿。这两年你不是馋火锅吗?今天,羊肉卷、锅料都……”

“羊肉啊,又贵又膻,啥吃头儿?”二牛脸上笑嘻嘻的,一说话嘴里还掉了一滴口水。

“把咱爹咱妈都叫来,也热热闹闹团团圆圆过个年。”

“又得破费了。一有好吃的就喊……”

秋叶嗔怪地:“你呀,就死抠门儿。爹娘吃,你也心疼?”

“嘿嘿,嘿嘿……”

“哈哈!发大财了。关门闭户的,要睡?天还没黑呢。”大牛嫂已开门进屋了。

秋叶迎上前忙叫嫂子,让她炕里坐。

二牛也忙站起身:“呀,大嫂!欢迎光临寒舍。”

“我的天啊,还没跟城里人睡觉呢,就诌上文词儿了。”

“嫂子净鸟屁(讽刺)我。”二牛笑着搭讪着。

“咱公婆初五到我家过,你们也同去!一起热闹热闹。”大嫂说着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叶妹子,你可回来了,咱老婆婆想你呀想的,眼泪能淹死只骆驼。我咋就没这福分呢,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小姑子看了踹三脚,唉,多亏咱家还没小姑子。”

“瞧嫂子说的。”秋叶微笑着。

“不是说的,真就这样。”

“嫂子,这么快,咋知道了?”二牛咧着嘴打岔说。

“想找你们爷仨吃炖小笨鸡呢,见村口没你们爷仨的影,准是叶儿回来了。”大牛嫂盯着秋叶的脸笑着说,“再不回来,我就给二牛介绍一个嘎嘎新的。我叫你当‘靠边站。何大妞还闲着呢。”

“哼,你敢!”秋叶笑着上去给了大嫂一个小摆拳。

几句玩笑后,大牛嫂就站起来急着要走:“哎哟,我可得赶紧走,人家久别胜新婚哪,急得火上房,咱可别死目瞎眼当灯泡了,也省着玩麻将再排不上号。”

二牛只觉得天黑得慢,早把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屋子里也暖烘烘的。

见嫂子走了,二牛低声嘟囔着:“老娘们玩麻将,没正溜。”

刚送嫂子出门,五婶就后脚跟来。嗑唠得真是没完没了,五婶的小孙子,香蕉就吃了四个。五婶还说这孩子水果早都吃腻了。她的大屁股压得木炕沿咯吱地响,糗着不走,可急死二牛了。

熬走了五婶,两个孩子又疯又闹。二牛心急火燎地关了七斜八歪的板皮大门。

两个孩子闹累了,才算钻进了被窝,却又是叽叽嘎嘎,把个二牛急得又是哄,又是吓的。

孩子们总算消停下来。二牛刚一有动作,二宝嚷了起来:“爸爸真坏!大臭脚丫子。”

“困觉了,好宝儿。”秋叶吻了吻二宝的脑门儿哄他睡。

“爸爸踹我!爸爸踹我!”二宝撒娇地嚷着。

“哪是爸爸?是妈妈的,你看。”秋叶忙掩饰着说,她偷偷地伸手推二牛,“急啥?”哪知二牛早已一丝不挂了。

“是爸爸的脚刺人!妈妈的脚软乎……”

“听,爸爸都打呼噜了。拍拍宝宝睡大觉啦……啊——”

二牛刚才还屏着呼吸,突然就响起了有节律的鼾声,单调地重复着、重复着……

孩子们终于在二牛催眠的鼾声中睡去。

二牛轻轻地触摸了秋叶被子一下,秋叶娇喘地说:“急猴,不装了?”

二牛猛地掀开被窝……

年三十的晚上,二牛家院子里,一挂鞭炮挑在一根长长的杨木杆儿上,从半空中拖缀到地上。二牛看着每个都有拇指般粗细的鞭炮,心里直发怵。

到年夜饭下饺子,放鞭炮的时候,二牛把葵花秆儿小头燃成火炭,哆哆嗦嗦地戳了半天引线,竟没点出个响儿来——小时候,他让二踢脚崩烂过裤裆。秋叶走上前去,划燃火柴,点着引线,就见那火舌咝咝,接着响声震天,二牛早已躲到门口,立在两个孩子中间。整个老榆树屯仿佛都跟着一起震颤着,晃动着,年味儿就随着火硝味弥散开去……

二牛娘喜在心里,笑在脸上,口中念道:“好好好,把穷气都崩跑!”

几盅烈酒下肚,二牛爹低垂的眼皮睁开了,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嘴总是张来张去欲言又止……

到了十五那天晚上,榆树屯上空,也蹿了几道焰火,表明着新年还没走远。

二牛给祖坟送了感恩灯回来,也刺了几刺价钱便宜的“夜明珠”花炮。炕桌上火锅里翻滚着海鲜羊肉,公婆的脸上也洋溢着滚烫的笑容。二牛爹喝进半斤老白干,满脸作痛苦状地说:“我说秋叶呀,你挣来钱了,爹服了你,可咱过啥呢——孩子!为了孩子,为我们这两个老棺材瓤子,你还是……”

“是啊,叫人牵肠挂肚的,外边啥人都有……”二牛娘脸上含笑地说,“你大嫂今儿回了娘家了,要不,她也说来圈拢你的。”

“爹、娘,正是为了咱这个家、为了孩子我才出去。二宝没赶上分地,家里拢共才二十多亩承包地,秋后收成紧巴紧也就够年吃年用。租地种还得贷款,地价高,化肥、种子、农药贵,风险又大……”

“你的心思,爹也懂。可二牛天生不出头儿,让媳妇出去,挣来钱人家笑话;挣不来钱人家也笑话。叫屯里又说东道西的,图个啥……”

“眼看孩子大了,你们也一年年老了,趁年轻多抓几个钱好供孩子上学,要不嫌弃俺们,也好养你们老啊。人家的嘴咱也堵不住,随他说去吧。”秋叶悦色和颜地拾掇着碗筷。

二牛见爹脸上不大痛快又见娘眼里含着泪,便一声不吭,狠狠地用醉眼剜着秋叶……

屋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老人旱烟袋里烟梗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这尴尬之际,“咣当”一声,五婶呼哧带喘地破门而入,张口便道:“叶儿呀,你的长途,一个男的,姓……高的……打来的。”

秋叶匆匆地接电话去了。

二牛爹的茶杯“啪”的一声打碎在地上。他失神地望着二牛:“看!这……”二牛娘如被一声霹雳惊得歪脖呆脑的鸭子愣在炕里……

“圆了圆了,月亮又大又圆,快来看啊。”小雨趴在窗前背妈妈教过的诗,“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饮美酒,几家漂……外头!”二宝跟姐姐抢着背诵。

“别吵吵啦,什么乐?什么里头外头!?”二牛爹喝住两个孩子,冲着二牛,“你就没问问她在外头……没跟何大妞在一起吧?”

“……”

“看看你!连个扁屁都挤不出来!”

“说了,抠鱼、钟点工、卖菜、饭店刷盘子、还有……当保姆。”

“看看,没准话了吧?我看那颗心你是留不住了!”

二牛思忖了片刻应道:“她走她的,我……干我的,两下收入。打工的多了去了,咱家还出个代表呢,现在不是讲劳动力输……输……”二牛抬杠似的说。

“好,真好!你就输吧。二牛,我说的都他妈算放屁!庄稼人离开庄稼地儿,哪还是庄稼人!再说,当保姆是什么好活儿?”二牛爹气得哆哆嗦嗦地抓着两只炕桌腿。

秋叶回来时,见公婆和二牛都互相躲避着猜测的眼神,就知道又是为她吵了。

此时,屋里的空气凝固了,犹如向深井里抛了个石子,都静听着落底的那声儿一样。

半晌,秋叶向着公婆说:“我明天就得起身了。”

“还走哇?”二牛爹冷冰冰地。

“……”

“你走,俺们也走!走啊!”二牛爹把门摔得山响,吼着二牛娘,“你还糗着干啥?”二牛娘找了半天鞋趿拉着在后面赶紧走了。

秋叶只好起身送走公婆,月亮的清辉伴着冬的余寒洒满院落,也洒在秋叶那颗凄冷的心上。元宵节就这样在老牛家的日历上掀翻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飘着雪,二牛爹在二牛家院子里已转了八个圈儿了,雪地上的脚印可以作证。他见二牛正在喂牛,对秋叶的这次行动毫无阻拦之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蹿到二牛近前,揪着二牛肩膀头狠叨叨地低声说:“二牛,今儿要让你媳妇跨出这大门,你就不是你爹做的!你个王八羔子。”二牛唯唯连声地点头说:“行行行。”

屋里,火炕上,两个孩子睡得正香。二牛爹进门见秋叶正埋头收拾着行李,就粗声大气地问:“干啥一个电话就走啊?那边儿的劲儿对你咋就那么大呢?”

“爹——你都想哪去了?那是个大学教授家,两口子最近要出国,家里老人和孩子没人照顾。咱揽了人家的活儿,能不守信用吗?再说工钱也好……”

“好?信用值几个钱?咱家就没老没小?你就忍心撒手家里这一摊子?他就是给咱金子银子,也不能去!”二牛爹胡子撅得老高,眼里放着狰狞的光。

别看公公对秋叶敢吹胡子瞪眼的,他面对得理不饶人的大牛嫂,可从来都是抬着笑脸说话的。哪家子不是一个样,尖刻的都是上等人儿。

秋叶本想争执几句,可她知道公公的脾气,等他消了气,人还是个好人。何必惹得老人又生气又上火的。她轻轻地亲吻过两个熟睡的孩子,抬眼恳求地望着公公说:“爹,我走了。”她拎起那个大编织兜,就要出门。

二牛爹大吼道:“走?!老牛家坟茔地冒青气了……你不能走!”说着就冲着二牛吼,“你还傻站着!”二牛娘正迎在门口禼开两手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二牛上前就拽秋叶的后衣襟:“爹的话你都不听了你?”

“连你都信不过我,我还听你们的话干啥?松开!别吓着孩子。”秋叶一用力把公公拽了个趔趄,甩开二牛冲出院门。

“二牛由她去!有能耐让她出去使去!别屈了人家材料!”二牛爹蹦着高喊,“我看老牛家,是水坑太小养不住你这条大鱼了!有种……”

二牛爹奔向二牛啪啪地就是两耳光,声音传出好远。

二牛怔怔地立在院子像木雕泥塑的,眼里只有金星乱窜的份儿。

北方的春天总是无奈地挣扎在冬天里。乡村路上,寒风夹着雪花撩起秋叶乌黑的秀发,恶意地抽打着她的脸。她扎了扎红绒线围巾,坚定地走在隔年的积雪上,脚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雪地上留下了她深深的脚印,她坚信脚下的每一小步都是人生的一大步,微茫的希望鼓舞着她向前一步步地走去……

列车准时到了秋叶打工的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候车大厅和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用二铵、尿素、复合肥袋子改装成旅行袋的农民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已悄然成了主角。乡下人的敦厚、朴实,清晰地打印在每张黝黑的脸上,秋叶感到跟黑土地一样地似曾相识。滚滚打工潮就在她眼前真真切切地涌动,叫她那颗不安的心既茫然又坚定。

秋叶去的的确是个大学教授家,主人高行健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平日话语不多;妻子李琼枝也是大学讲师,浑身透着时尚的气息,加上谈吐不俗,将现代知识女性的典雅、高贵集于一身,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仰慕……

晚餐很丰盛。李琼枝还亲自下厨房,并滔滔不绝地解说菜肴色泽与营养搭配。其实,也只在家里来了贵客,她才亲自下厨。秋叶上次来的时候就略知一二,城里的女人娇贵,身子骨更金贵,平日里大多是男人下厨,做家务。秋叶没来之前,高教授家就是这样。

此时,秋叶又回忆起刚走出站台,高教授开着车携妻带子来接她,小高欣向她飞过来拥到她怀里,亲她脸蛋的那种温馨。列车上拥来挤去的旅途劳顿,一时间都被高家拥挤的热情驱散了。

秋叶受宠若惊的是:一千二百元的月工资。这要比热汗直流地铲地薅草、跪倒爬起地捡土豆、坐在冰冷的霜地上削甜菜、灰尘四起地脱豆子似乎来得容易。

她正失神间,高教授的爱妻李琼枝已给秋叶的盘碗夹满了菜肴,还不止一次地向丈夫夸赞:“咱家的保姆活好,人也最漂亮……”

对于妻子的口若悬河高教授历来不置可否——他觉得一个女人过分赞赏另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嫉妒,那就是别有用心——只是哂笑了妻子一眼。

李琼枝见秋叶似有疲倦之态忙解释说:“如果不是我们急着出国考察,大正月的也不敢劳驾叶妹子。”她停了停举起高脚杯单独与秋叶喝一口红酒,以表谢意,秋叶也只好跟着抿了一口。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秋叶是蹲了半宿票房子,还是多花七十元钱最后从票贩子手中讨价还价地弄了一张车票,硬是一路站过来的。

秋叶忽然想起,高婶和小高欣要吃的黄米面豆包,忙打开大编织兜,那豆包都已挤成黏饼了。

高教授夫妇出国后,高婶总说心里憋闷,从老人的脸色不难看出那种楼中久居的苍白。秋叶便搀她下楼,陪她散步。散完步,老人嫌日光耀眼,就到小区柳树下的长椅上小憩。

渐渐地,散步成了老人的习惯。

有一天,长椅上居然多了一个人,是个老年男人,就是对门的王伯伯。每当晚饭后,高婶总爱悄悄地独自下楼,准时准点地坐在那只长椅上,和对门的王伯伯看夕阳、看晚霞、看满天星斗……秋叶在阳台上警觉地观望,打开窗户还能听到他们咯咯鱲鱲的话音和笑声。

高婶也日渐开朗起来了,开始亲昵地叫起叶闺女来。上次来可不是这样,高婶对秋叶的一举一动总是处在监视或戒备状态。现在却还夸秋叶不光活计好,长得也养眼,和秋叶在一起都能多活二十年。让孙子叫秋叶“姨妈”。调皮的孩子竟把“姨”字叫得很轻,“妈”字叫得却很重,秋叶不得已也得亲昵地应答着。现在,她还可以美美地想,我是世界上所有外出打工的人中,那个最幸福的人!她曾去过几个人家做保姆,可那些孩子、大人忒难伺候,动不动还被大声呵斥。高婶慈眉善目,孩子彬彬有礼,教授和妻子又知书达理,秋叶心里有了一种空前的满足感。

高婶每次出去回来总三番五次地说:“对门老王,儿子媳妇都在外地工作,一个人,挺孤单的。”

秋叶笑而不语。

高婶愉悦的心情,似雨后春笋般得到了养分、阳光,一天天地快乐地成长。

老年男人的出现,叫秋叶警觉起来。李琼枝临走之前私下对她千叮万嘱:监管住老人,特别是不能跟对门接触,不然这个家会又多出一个男人,咱家可不是敬老院;照顾好孩子,尤其安全第一。还竟直言不讳地说,以前对秋叶漂亮不放心,现在,放心了。

可这监管老人的事,秋叶感到很是为难。一个保姆又怎能反客为主呢?她企盼高教授夫妇尽早回来,并把高婶与对门儿王伯伯的事儿说给李琼枝,才不辱使命。

一个多月的生活在平淡中一晃就过去了。一个飘雨的下午,高行健风尘仆仆地从国外回来。他这一去,俨然老了许多,清癯的面容,黯淡的眼神,蓬乱的头发,脸上写满了忧郁,下班回来,就扎进书房闷声不响。

母亲问他,琼枝为什么没一起回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琼枝在写课题报告,过阵子才回来。老人怪外国的水土不养人,劝儿子要精心调养。

几周过后也不见李琼枝回来,秋叶几次想把高婶与王伯伯之间的事向高教授打个小报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不想节外生枝,惹来高婶的不快。

清明节那天早晨,秋叶正在厨房里擦拭厨具,高行健上前恳求道:“能陪我出去吗,秋叶?”

秋叶面对这个忧郁的男人,忖度了一下,勉强地答应了。

高行健驱车直奔郊外一块墓地。

他们在一块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停下了,碑上赫然刻着:“父高润发之墓”。

高行健俯身将两束鲜花拥在碑座下,跪下身说道:

“爸爸,我母亲有她的意中人了,你不怪吧?……琼枝在国外遇到了大学恋人,那儿的条件比国内优越多了……我们终于……我尊重她的选择。”高行健伏在墓碑上,怅然地望着远方。

此情此景令秋叶恍然明白了高教授自国外归来后的形销骨立、抑郁寡欢,想到这个幸福的家庭,因李琼枝的选择而突然变化了。秋叶忽又想到家中憨直的二牛、多病的公公、体弱的婆婆、两个无知的孩子……便眼圈红了。

高行健凄然地望着秋叶,欲语无言。

她下意识地去搀高行健,他的胳臂很重,很重,又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在两人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高行健仿佛从她身上找到了可以给他慰藉的东西似的,突然紧紧抓住秋叶的手,恍若落水的人,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蒿草。

他耳朵里响着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一个奇怪的声音:“咱家的保姆多漂亮!哈哈哈……”

“秋叶!像你这样的人让我到哪里去找!”

高行健的这句劈空而来的话,让秋叶顿时面颊绯红。她试图挣脱高教授紧握的手,可高行健抓得更紧。待她再次用力挣脱时,他竟触电似的放开了。

在墓地的甬道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踽踽而行,都缄默不语。只有几声乌鸦的叫声打破了这片墓地的沉静。秋叶几次想说句安慰的话,可一想:高教授是妻离之痛,而自己是别夫之苦,便打住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了钱了,生活条件优越了,人们反而不会生活了。生活的理想不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吗?爱,究竟是什么?是糟蹋生活的魔鬼,还是呵护生活的天使?这些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从墓地回来后,秋叶总是噩梦不断,特别高教授紧紧抓她双手时的情景,时时闯进她的梦。国外的李琼枝常常打电话探问秋叶与高教授的关系进展,总是触动她每一根敏感的神经,她怕电话铃声。

五一那天,电话铃又响了,秋叶肉跳心惊地接了。是邻居五婶打来的,电话里说二牛上建筑队,腿砸伤了。话机里叽叽喳喳的很嘈杂,秋叶想急于问明情况,对方却“嘟嘟……”地挂机了。秋叶瘫坐在沙发上,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临上车前,秋叶在站前新华书店为女儿选了几本英语辅导书,高教授争着付了款,还问起秋叶家乡村小学的情况。秋叶跟他讲,老教师多,师资差。有一回,教小雨的胡老师竟放开英语磁带,反锁了教室,走了。天都黑了,班里十几个小学生,乱成了一锅粥,哭的、闹的、屙的、尿的……后来,家长找上门来才知道,老师打完麻将又撮一顿,醉了。几位家长找到校长,也不了了之。让小雨说就更乐人:有一次,老师喝多了酒上不去讲台,几个小学生扶上去也站不住,差点砸倒学生,还虎着脸高喊:自习!就趴在讲台上呼噜震天了。

她又想到了六年前,民办教师“一刀切”全下岗。虽然秋叶在村校教的是英语,但也在被“切”之列,梦寐以求的民转工,也在那天成了泡影。

下岗那天,她站在校门前,一条荆棘密布的羊肠小路伸到远方,那是回家的方向。她问自己——为什么多舛的命运,总是与我不期而遇?是不是当遭际生活作弄时,还需要一份执著?是不是原本有规则的游戏,突然间,有了不规则玩法,让你输得六门到底,也要永不放弃……

在村口,歪脖子老榆树下,五叔远远迎上前来,惋惜地说:“叶老师呀!回来了,这叫政策性亏损,就亏了你这样的呀,唰?可惜呀!供销社、粮库铁饭碗砸碎十几年了,这教育口是胶皮的就是砸不碎,多少占茅坑不拉屎的,真误人子弟呀,唰?连‘婆婆嬷嬷愣是教不明白,还能教好‘鹰语鹅语还不是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照拿不误,唰?”

秋叶面带微笑地答道:“多少优秀的民办教师,他们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把青春都奉献了,最后还是下岗了,他们才可惜。”

现在的村小学,七八个老教师,三两个小学生,孩子的成绩更是一塌糊涂……秋叶也不想再想下去,失神地望着高教授。

高教授听了冷冷地问道:“你的文化程度是……”

“我……算高中吧。”秋叶局促地答道。

“我听到你辅导我儿子时,英语说得还标准。过去教过书?”

秋叶苦笑着点点头:民办教师教过英语……

“好!”高行健激动地说,“那我们谈个条件,你给我儿子当家教,我做你的老师,我还可以带你去英文系旁听,怎么样?”

“我?我可不行,我……”秋叶支支吾吾地。

“别胆怯,这是个互利互惠的事情,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高行健微笑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高行健的话启开了秋叶尘封已久的心扉,风干的心灵似得到了春雨般的润泽,让她似乎找回了尚属于自己的那份真正的年轻。我要读书,我要有知识,我要再圆那往日的梦,这种想法在她心灵深处滋生着。

北行的列车上,秋叶只恨自己没长出一对翅膀,顷刻飞回榆树屯,飞进那两间熟悉的草房,飞到受伤的二牛身边。

她挤上了县城通往镇上的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从镇上通向榆树屯的村村通公路正在拓宽,已是春播时节,田野上,有小四轮憋出股股黑烟,蠕动在田间地头。家近了,她心却跳得厉害,她怕,怕二牛伤筋断骨……她一溜小跑地进了院门,见二牛正添草喂牛,就冲他喊:

“二牛,咋还下地了呢?”

二牛先是一怔,接着忙奔上前去亲昵:“哎呀!真回来了?”

这时,大黄狗亲热地迎上来凑热闹,不停地摇着尾巴,在秋叶膝前腿后钻来蹭去。

“你不是腿伤着了吗?”

“没……没大事,嘿嘿——”

“小雨、二宝呢?”

“去姥姥家了。”二牛赔着笑。

秋叶一见二牛就明白了,气恼地把手提包向二牛怀里一摔。

“你当火车、汽车是白坐的呀,骗我干啥?”

“想了。”二牛诡秘地,“爹还背着嫂子给咱买了三十亩地呢。牛又下犊了,黑白花儿的,看——”二牛向牛棚一指。

“咱可别打爹的主意,那可是老人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养老过河钱!”

她正说着,二牛凑上去吧唧啃了妻子腮帮子一口,甜嘴吧舌地:“美!香。”

“没出息,跟谁学的,还会撒谎了?”秋叶嗔怪地说着来到牛棚前。小牛犊见秋叶过来也不眼生,还亲昵地上前嗅了嗅……

“是……唉,饿了吧,我给你擀面条,鸡窝里还有四个鸡蛋呢。不卖了。”二牛笑嗤嗤地说。

“没出息!你……”秋叶使劲捶着二牛的后背,二牛也不躲,任由她发泄。

二牛殷勤地把面条荷包蛋、咸菜葱酱端上,就急着出去了。秋叶也无心吃,只是静静地看着面条伤心流泪。

不一会儿,他连拉带拽地弄回一只黑山羊,冲着屋里喊:“喂,我赢了!嘿!我赢了!”喊声努力地盖过了羊的咩咩声。

秋叶擦干了泪从屋里走出来:“这是谁家的山羊?”

“周大吵吵家的,他老婆跟我割东(打赌),说你要是能回来,就给我这只黑山羊,秋后再给两只。五婶是中间人。”二牛呼哧带喘地把羊拴在猪圈门上说,“我叫她埋汰人,还说我媳妇她说了算。看回来没?不是假的吧?”

正说着,五叔风三火四地跑进院子了,冲着秋叶说:“嗬!真回来了!我找二牛。”

五叔满脸堆笑地凑到二牛跟前低声道:“闹个笑话还当真了呢?跟女人别动真章,省得让人两口子吵架,唰?”

“他们小瞧人!”

“咱好男不和女斗,唰?羊,我牵走啦!”五叔说着就解绳。二牛哪肯依,就拽,羊一挣竟把绳子弄断了,二牛眼巴巴地望着羊跑出了大门。

这时,周大吵吵正走到大门口,见羊跑出来了就跟腚地撵。二牛冲着他的背影扯着脖子喊:“赌输了东西还往回要,说话不算数,丢人不丢人!”

傍晚刚撂下饭碗,村西的老榆树下,依稀传来唢呐锣鼓丝弦之声,春旱,唱“二人转”祈雨呢,这已成了榆树屯例行多年的抗旱方式。

月亮旱得发红,还是那个弯,依然忧伤地挂在天上,静寂地弯在那幽蓝的苍穹上。

“二人转”还没散场,依旧逗骂得正欢,二牛就急匆匆回来关门闭户了。电灯闪了两闪,小茅屋好像也随着闪动,摇晃起来……

秋叶和二牛的结合,是因十几年前她爹的一场重病,秋叶的高考也被迫耽搁了。在娘俩抬借无门时候,二牛爹“雪中送炭”,借给两千五百块钱才把地种上。那时,屯子里抬钱是四五分的利息,牛家分文没要。二牛还忙里忙外地帮着把地种上、把秋收完。

秋后,二牛爹忙托五婶来保媒,五婶用了些二牛人老实厚道还能干,牛家又是正经人家,别破大盆总端着,打碎了可没人赔一类的话,把秋叶娘的心给说活了。

最后,母亲心平气和地跟秋叶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主意还是自己拿,反正姑娘大了该出嫁。

高中同学王才夜里翻过院墙偷偷地找秋叶,劝她千万别当《白毛女》里的喜儿,说欠牛家的钱我帮你还。秋叶感动万分,当时真想和王才私奔,可王才让娘骂跑了。母亲劝秋叶,别把命看得太好,村干部家的门槛高,靠不住,多数都是公子哥,咱别攀高枝儿了,享不了那齐天洪福……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没来得及品味爱情,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又想起回来前的那天夜里,高行健穿着睡衣突然闯到她房间里,两眼通红,扑过去,说他心里爱她,她断然拒绝的情景……

那夜,她几次拎起行囊要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她知道贴近的现实与茫远的幻想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可不知怎么,怦然心动与惶惑茫然交织着,叫她无法定夺……

有一次,李琼枝从国外打来电话,竟直率地劝她对高教授要多体贴,若条件成熟两心相悦也未尝不可,有了真爱就是好夫妻。她不想让任何外来的东西打破她和二牛平静的生活。一个苛求婚姻的女人,能找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吗?

所幸高行健醒酒后没有记恨她的拒绝,反而谦恭起来,第二天一大早,还破天荒地默默地帮秋叶做家务。

高婶看在眼里,心中不大自在,指桑骂槐起来:“放下你手里的活,你雇用的还是保姆吗?”

高行健只是笑,并不作任何反驳。

……

在朦胧中,报晓的鸡鸣闯入她的耳朵,秋叶似乎感觉被高教授拥在怀里,尽管用力摆脱,却挣不开他粗壮的臂弯。

她惊坐起来,额角净是汗,原来是梦,是二牛的一条胳臂压在她胸脯上。

当太阳带着甜美的睡意从东方露出红润的圆脸时,村里袅袅的炊烟就升腾着,飘散着,一会儿,空气中便开始弥漫着野蒿的烟味。

体态臃肿的邻居五婶向院外轰着乱叫的鸭子,上下地打量正筛选牛草的秋叶。

“哟,叶儿回来了!”

“嗯。五婶又养了一群鸭,够你忙的吧?”

“可不?忙着呢。你五叔名义上屯长是‘剪下来了,村上还挂着衔。你五叔官瘾大。”五婶向前挪了两步说,“我呢,吃不愁,穿不愁,傻吃聀睡,闲得没滋没味。”

秋叶微笑地点头。

“对了,叶儿,我跟你说,打电话叫你回来,可不是我的主意。”说完就回屋去了。

这次回来,秋叶突然觉察到村里的人都在故意躲着她,看她时,不是歪脖跷脚,就是侧身扭腰,犹如她带回了骇人的禽流感。就连二牛也不知受了哪位仙人指点,变得会献殷勤了,刷锅洗碗,扫地扒灰抢着干,他甚至多次强烈地要求给秋叶洗内衣内裤。

秋叶在娘家吃完晚饭回来时,已是夕阳在山。

远远的就听见自家院子里咯咯鱲鱲的人声,院子里已挤满了左邻右舍。屯长五叔也过来了,二牛爹忙命二牛搬来大木凳,放在五叔屁股后,请他坐。五叔指手画脚地一激动,活了卯的凳子一歪,摔了个倒栽葱,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把他搀起。

“屁股摔两半可没人赔呀。”大牛嫂逗哏似的。

“原装就是两半的,老结实了。”五叔捧哏道。

“呀,这回摔得好,把‘唰——给摔没了。”大牛嫂笑道。

大家伙一阵哄笑。见秋叶正好回来,五叔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叶儿,五叔不用说……唰……大伙一个心情……”

“可不,别走了。穷不生根,富不结果,种地哪有不赔的?天老爷谁管得了?”五婶笑容可掬,一步三颤地走上前来拉着秋叶的手说。

众人借势七嘴八舌起来:

“女人家往哪儿去?叫人说三道四的。”

“老的老,小的小,二牛多难。”

“叶儿呀,今年爹还给你们……”二牛爹吭了一声,“二牛没……没跟你……”

二牛娘赶紧禫了二牛爹后襟一把,使着眼色。因为她看见大牛媳妇就在身边。

“爹,说呀!接着说。别掖着藏着的,我眼睛长腋窝里去了,缺心眼子!”大牛媳妇一眼就看出婆婆这一禫里有事儿,便开腔了。

“二牛家困……难……”二牛爹忙苦着脸解释着。

“穷就有理呀!大牛一年到头在外头当瓦工吃多少苦,我在家里作多少难?就你老眼昏花,当老的也不能总一面热。我没给牛家生出一男半女的,就该吃下眼食!”

“大牛媳妇,你这不是白菜地耢镰刀——把棵(嗑)耢(唠)散了吗?唰?今天是啥精神呀?唰?你得顾大局呀。老牛家你可是支事人儿……”五叔凑到大牛嫂跟前说。

“从古到今,最苦的不还是咱种地的,有些人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们……”

五叔忙摆了摆手说:“大牛家的你少说两句。咱先说叶儿这事,别跑题儿,唰?”然后就虎着脸岔开话题道,“现在政策多好:历朝历代哪有不缴皇粮国税的呀?现在没费没税,还给粮补,唰?”

“政策再好,赶不上时气也是穷光蛋。靠土里刨食,一辈子能挣几个钱?”大牛嫂口若悬河,她走到秋叶面前,“叶妹子,今儿我可不是冲着你,听嫂子的。这年间,何大妞说得好:‘没老铁的女人那不叫女人。何况俺家秋叶又不是那种人。让闲着的破车嘴说去吧。一人一个活法,一家一个过法。我有你这两下子,早都飞没影子了。”

“你她妈这孩子,尽瞎嘞嘞。”五婶抬起小脚撩在大牛嫂隆起的喧腾腾的屁股上,“你有大砖房、四轮车突突,过年杀得起大肥猪。好日子不过你往哪飞?你这是劝叶儿呢,还是撵叶儿呢?回屋去!”接着,五婶把大牛嫂推推搡搡地弄她家去了。大牛嫂一顿连环炮,把大伙都造蒙了,五叔也只好狗舔碾砣——转圈了。

让大牛嫂没反没正地这么一闹腾,众人也不知再谈啥了,只好杀猪不吹——蔫退了。二牛爹揪下软胎帽头,摔在膝盖上:“咳,小子无能,爹受罪!”

天将破晓。横贯村子东西的街道旁,垂柳在晨风中轻盈地起舞。

秋叶走到公婆窗前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公公应答似的咳了声。秋叶轻声慢语地说:“爹,娘,多保重身子。爹,趁地还没种,快把租的地退了吧。”秋叶没走几步,屋里又传来一阵公公的咳嗽。秋叶又赶紧来到窗前柔声细语地说:“爹,娘,合作医疗费,我给你们交上了。”

屋里婆婆应声道:“叶儿呀,路上走好,多加小心。”

“放心吧,娘。我走了。”秋叶噙着眼泪说。她转过身,见二牛推着自行车正在爹家房后低声叫她:“喂,走吧。别赶不上车,我送你来啦。”

秋叶走上前去说:“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

“那不是东?”二牛憨笑着向东方指了指,“这城里人回家,咋还转向了呢?”

乡村道上,自行车吱吱嘎嘎响着。秋叶偎依在丈夫背上,想着心事说:“二牛,咱也安个电话吧……”

二牛说:“破瓦寒窑的一个家,安电话多寒碜。”

“致富也靠信息呀,有电话咱们也方便……”

“你这一出去算是大开眼界了,懂的也多了,还要学外语、电脑的。咱俩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

“说这些,套我哪?怕我甩了你咋的?”

二牛嘿嘿地咧嘴笑了。

把秋叶送上了汽车,二牛还破天荒地花钱买了十二个苹果,说祝秋叶一路平安。秋叶让他带回去给爹娘和孩子吃,他硬是塞给了秋叶四个,还口中念念有词:“正好路上四平,家里八稳。”秋叶忽然觉得二牛好像经历了几场秋霜的红高粱,一天天地在鼓粒成熟。

汽车开动、公共汽车向着县城方向开去,消失。二牛原地没动,目送着汽车,挥动的手停滞在空中像少先队员行队礼。

秋叶回到高教授家比以往更忙了。这次,她把以前学过的英语书都带来了,做完家务就边陪小高欣学习,边自学英语。高婶看她不务正业,可一想她还教孙子念书,家里一切又料理得井井有条,也就不好说什么。

高教授也常带她去大学里旁听英语,天长日久老人就起了疑心,认为秋叶在勾引儿子,总是旁敲侧击。儿子教秋叶学电脑她就当面说这月的电费太多。秋叶晚间开灯学习,她就走过去狠狠地按下开关,秋叶只好用手电筒。

秋叶从高行健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为自己的那次酒后失态深感懊悔。复读机、磁带、光碟、英文书满满一大包都是为她买的,并教她学电脑。每次到大学里旁听,高教授开车送她,总要求她坐后排座。这叫她心存感激,又惴惴不安——一个打工的农家女当上了教授的学生,真不可思议,是不是几百年的好事都一起堆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只一次地告诫自己:把握自己,注意陷阱。可一到实际生活中,她又不能不被高教授的诚意所打动。对高教授的敬意也潜滋暗长……

日子就在平淡而忙碌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一天早上,高教授突然跟秋叶说:“今天是七月七。”

不一会儿,高婶也跟她说:“今天是七月七,牛郎织女相会。”

可是秋叶没有想到,高教授相会的却是叫文彬的漂亮女孩,她是高教授带的研究生。女孩亲切地称秋叶为大姐,还对秋叶敢于逐梦的行为夸赞不已,看来她对秋叶的了解也不是一两天了。

高教授约了文彬来共进晚餐。

夜幕拉开,高教授和儿子坐在阳台上。看牛郎织女星,等待着文彬的到来。他一字一句地教着儿子吟诵秦观的《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秋叶又何尝没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愁怨呢?

文彬如约而至,显然经过了一番打扮,风姿绰约的她浓黑纤细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盼流波,恬静自然,面颊白皙微润,油黑秀发,如一条黑色的瀑布披过肩头,神韵备至,仿佛在哪个电视剧上看过的影视明星。她举止大方还欢声笑语地为秋叶帮厨。最近,高婶又在饭菜上挑肥拣瘦,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文彬的帮忙叫秋叶的心里虽有些踏实,但自叹弗如的秋叶还是心存妒嫉。尽管文彬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流露着善良与真诚,秋叶仍不依不饶地跟她较着一股莫名的劲儿。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所谓的领地营盘被蚕食了、吞并了、化为乌有……

酒菜齐备,高教授问高欣:“你看,还缺哪两位重量级人物?”

“奶奶和王爷爷。”

“儿子真是聪明。乖!”

“是你教我这样说的。学校的公开课经常这样,得排练好几天呢。谁愿意鹦鹉学舌呀?”小高欣拿腔作调的样,逗得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高欣拉着王爷爷的手来了。看上去王伯伯虽有一丝腼腆和几分紧张,但还是挨着高婶慢慢地就座了。

席间,其乐融融。

高教授因高兴多喝了几杯,已有三分醉意了。话题刚转向王伯伯和母亲的事上来,突然,电话铃响了,高教授接了电话:“孩子很好,我们都好,谢谢你在大洋彼岸的问候。嗯,我啥时候都快乐,我要结婚了!”

一时间,都知道是李琼枝的电话,大家便静默下来。

后来,文彬扶他去房里歇息,他就拉着文彬的手不松开,蒙癤着眼说些话。

秋叶边收拾着碗筷,边听房间里的话音,心里总是挂着高教授房间那儿,就好像煮饭怕饭锅煳了的那种感觉……

“文彬,你是老师的学生,你说,我家的保姆,人咋样?你说……唉,云散了聚,聚了散,叶黄了绿,绿了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呀……”

秋叶自己也纳闷——心为什么像长草了?越是听不清就越想听,一失神“哗啦啦”碗碟掉在地上,惊了她一身冷汗。

她怪自己心不在焉,更恨自己想入非非。

天色已晚,街道上华灯辉映,文彬把教授安顿好,便与高婶、秋叶依依道别下楼了。高婶当着秋叶的面又夸赞了文彬一番,赞她有文化、有修养、人漂亮,菜也炒得可口。秋叶的脸上显出钦羡之态,她回到卧室对着镜子自问道:“你,还是那个秋叶吗?你跟着掺和啥呢?”

那夜,秋叶梦见了小雨、二宝,也梦见二牛拴红头绳时笨手笨脚的动作和笑嘻嘻的表情……

南飞的大雁排成好大的“人”字形,横掠过高楼,消失在天际。

而北方的天,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叶的家乡已是满山黄叶纷纷的季节。文彬的突然出现,使秋叶的心情发生了变化。生活,在她干涩的眼里充满了灰暗的色调,仿佛忽然缺少了阳光的味道。

二牛打过电话来,说爹病了,秋叶当晚就急匆匆赶车回家去了。

她见公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暗淡,就埋怨二牛说:“咋不带爹出去看看呢?”

“爹不听啊!爹说地里缺人手,整天也不闲着,等捡干净场院里的最后一粒粮食,爹就累倒了。村大夫说是感冒,点了几个吊瓶,也不见效,谁知就一病不起了。今年这收成毛的有五万多,纯的也剩两万七八。真多亏咱爹张罗,镇上还免费给咱家地里打了一眼井。”二牛又将嫂子见二牛家收入高眼红,寻衅砸碎爹家所有玻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经秋叶再三恳求公公出去看病,老人才答应了。但老人有一个条件:若检查出病来,问大夫能不能治?要是绝症——干脆拉倒!咱回来,吃点喝点好的,就得!

大牛嫂怨声怨气地说:“这老爷子一辈子净跟肚子算了,钱攒的倒不多,病反倒没少攒,这回去医院零存整取去吧。”

“真会说话!”闻信儿赶回来的大牛剜了她一眼说。

“爹,咱还有合作医疗呢,没事!”秋叶说。

“上边政策总是好的,下边常念歪经,费劲巴拉报回来那两毛半,还不够费事儿搭人情的呢!花钱走干道。大夫要一看你是参加合作医疗的,药费就往死鄇你。”大牛嫂说。

“乐意!”大牛没好气地。

大家商定后,答应了老人提出的条件,这才上了省城。

医生开了一些单子。就楼上楼下地抽血化验、拍片子……把老人折腾够了,一千多元的钞票从大牛掖掖藏藏的兜里飘出去,换回的是一大把看不懂的纸单子。

医生要跟大牛单独说,老人要非听不可。二牛好歹算把爹安顿到走廊的休息椅上。

“肝癌晚期。”大牛听后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着、蹭着。他商量大夫开些治肝病的药,好瞒住爹。大牛红肿着眼出来,躲避着爹和弟弟探寻的目光。二牛忙迎上前低声问:“哥呀,爹咋样?”

大牛背过脸去:“爹,爹……没事。”

“看,我说没事吧,非得来。没事儿,咱吃个喜儿去!看看大城市的馆子啥味儿?!”老人脸上显出平日里少有的笑容,为他准确的判断而得意着。

“对!爹咱下馆子。”二牛忙搀爹坐下说。

“儿呀,爹吃啥都不香喽,牙完了,胃就完了,这大小零件跟着也都完了。”

爷仨踅进一家大饭店,二牛板着脸看菜谱:“爹得意啥呢?”

服务员都等得不耐烦了。大牛忙说:“就给爹要好的。没吃过的。”

哥俩终于痛下决心敲定了三菜一汤:红烧鲤鱼、红焖排骨、干豆腐尖椒、牛肉柿子汤。但爹不同意要这个汤,他说:“老牛干一辈子活了,还吃肉喝汤,太不近人情。”便换成了木须柿子汤。

老人一杯酒进肚,来了精气神,笑着问俩儿子:“咋都不伸筷,摆着看呢?大牛陪爹喝点。嘿,爹没事,今儿高兴,再给我倒一缸子。”大牛倒酒,二牛拦他,大牛眼泪巴巴地说:“爹高兴,让爹喝吧!”

邻桌已人去椅空,老人用筷子指点着说:“真他妈败家!看桌上剩的,瞅瞅,这得败坏多少玩意儿,五八年那阵……”

“人家都是有钱人。”大牛说。

“屁!”老人愤怒了。

二牛爹回到家,好歹输了两天液,到第三天就犯了倔,就是不打那药水子,二牛娘一劝他,还摔了药瓶子。

“爹,咱再到外面看看吧。咱不怕花钱。”秋叶央求着。

“叶儿,爹早知道自己……啥病,没用了,病来如山倒。你们挣钱都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再说,死了我也得给孙子留两个子儿做念想儿。”老人有气无力沙哑地说。

秋叶耐心地听着,心里刀绞一般。以往对老人的不满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二宝和小雨我就稀罕不够呢。这隔辈儿人,咋就亲不够呢。你说贱不?”

秋叶回过身去,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

“我一辈子呀,咋竟把女的看扁了?你干的是正事。老牛家祖上……有德呀。小雨虽是女孩……咱也得供她念书,不信科学连地……都种不明白呀。”

秋叶答应着啜泣着。

“叶儿,你娘,她跟我没享到福,你照顾好她呀!”

“行。”

“前些日子,我还做了一个怪梦呢——那个教授到你家来了,我气得扎上武装带,别了斧头,手拿长鞭,握着钢叉就去了。把他给吓跑了。二牛死抱着我的腰,说他是来给学校捐款的。你说说,我该有多糊涂。人,不经一场大病,咋就不懂事呢?咳。”

“你还有软的时候?”二牛娘问道。

“你别欺侮要死的人。”二牛爹像个孩子似的难为情地笑着,转而又对秋叶说:“叶儿你先走吧。去病如抽丝呀。你陪奉不起,快走吧。”

“叶儿,明个儿就走吧,家有我和二牛呢。”大牛嫂一旁劝道,“咱爹就这病了。气上招来的,累上得的。”

秋叶走后,大牛嫂也赶紧撵走大牛出去干瓦匠活去了。

夜空缀着几颗疏星。高教授家的阳台上。

秋叶放下手里文彬送她的《英语语法全解》,带着感伤的语调地跟高教授说:“明天,我要走了。”

高教授像猛然受到电击似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丝惆怅和沮丧的神情。秋叶忙补充道:“我公公病重了。”高行健听了信实地点点头。

“你和文彬的事儿咋样了?”秋叶忽然问。

“啊,文彬正在攻读博士呢。”高教授觉得秋叶的话都是劈空而来,有些突兀。

“呃,那可真好。找工作都抢着要吧?”

“是的,你想在这里求职吗?我可以帮你。”

“我?英语怕是白费力了。”

“为什么?”

“种地。”

“那?……”

……

夜阑人静,高教授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他感觉得到秋叶辞去后不可能再来,因为她收拾行李时,将盥洗用品也都装进那只大编织兜里。她为什么提到文彬?失眠在吞噬着他每一根神经,折磨着他……他翻橱倒柜地找安眠药,只找到了几个空瓶儿。

秋叶在这离别之际也是毫无睡意。忽然间她嗅到高教授家少有的香烟味了。耳朵也极度灵聪起来,高教授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床上轻微的翻动声,还有轻微的叹息,她听得是那么清清楚楚。那声音在她耳朵里放大,无限地放大,像大海的涛声,顷刻间,澎湃了她平静的心湖,激活了她休眠的细胞。她忽地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她感到憋闷、气短、压抑,有一股能量火山爆发般地急需释放。

她处于极度的忘我的亢奋状态。她坐不住了,诱惑?欲望?冲动?还是感恩?她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千年大锁瞬间轰然被砸碎了,心门大开。她痴狂地奔向自己卧室的那扇门,可是,她猛然又收住了脚步,静静地立在了门口,剧烈的心跳,跳得都要蹦出来了——不,我不能破坏这个家庭,不,是两个家庭。高教授失去得太多,我不能叫他再失去更多;文彬喜欢他,从她的眼神里,声音里,我懂,那完全是爱在流露。而我能失去二牛、孩子,还有老人吗?……二牛心里埋着多少爱,像天上的明星,像这城市的街灯,能数得清吗?……女人的一念之差带给自己的又是什么?

客厅的灯忽然亮了。茶杯与茶几轻微碰撞的声响、高教授喝水时喉咙里轻微的咕咚声时时钻进她高度灵敏的耳朵。

客厅的灯又灭了。

一阵痛苦的煎熬过后,她混浊的情绪沉淀下来,发烧的情感也随着熄灯,冷却了。

她像找回了自己似的,蓦地回过身,带着一种罪恶感一头扎进了被窝……

天亮了,阴晦,不见太阳。

高行健执意亲自送她到车站,还买了满满两兜水果。他眼皮有些红肿,说话时好像故意躲避着秋叶,秋叶也一样地躲避着他。他们怕对方的眼神里会吐出火,烧焦各自的心,会眼波澎湃湮灭他们加固的城堡似的。

站台上。

秋叶望着秋霜染黄的树叶对高行健说:“天凉了,照顾好孩子和老人,还有文彬……”

高行健深情地伸出手来,秋叶也伸出手,握着,握得很紧——他们都能感觉到的那种轻重。

天又飘下雨来。

“上车吧,下雨了。天凉。”

“回去吧,下雨了。天冷。”

“叶妹子,就让我叫你一声……妹子吧!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才能表达我的内心感受。欢迎再来。”“再见,高老师。保重,高大哥。”

列车缓缓启动了,秋叶再也管不住自己不听话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成一条小溪……

当脚落在家乡的土地上时,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回来了!”这句话在她的嘴边喊不出来,她经历了一些事,一些农村同龄妇女所不曾经历的。

秋叶下车就直奔公公家。

躺在土炕上的公公头发蓬乱得像一把凌乱的干草,他骨瘦如柴,目光呆滞地躺在炕上,见秋叶回来了,就勉强地冲她一笑。坐在炕里的婆婆的眼睛已经哭得跟灯笼似的。秋叶得知公公已滴水难进了,望着为公公买来的补品一阵心酸,潸然泪下。

吃过早饭的大牛嫂,还没迈进门槛就喊:“何大妞这回可不用得瑟了!”

“咋了?”二牛惊问。

“还能咋样?半瓶‘乐果鄇进肚了还有好?呀,叶儿回来了。”

秋叶应道:“刚下车。大妞,人咋样了?”

“农药是假的。”大牛嫂低声说。

“大嫂你说话咋大喘气呢?”二牛舒了口气说道。

秋叶、二牛娘忙问:“现在,人在哪儿?”

“住院呢。外边儿乱搞得没个数儿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怪得了谁?”

这时,二牛爹忽然举起了手,嗓子眼里挤出:“该!”

“爹,你说的是谁呀?”大牛嫂故作不知地问。

“何大……别让她……进坟茔地。”二牛爹气息奄奄地。

“爹就瞎操心,看不上的人到死也不饶。”大牛嫂说道。

二牛爹不久也寿终正寝了。

二牛心情郁闷就常去南大壕放牛。

一天,他坐在土坝上正闷头想着心事,就见放羊的周大吵吵边喊边向他走来,嘴里还叼着烟。

二牛问:“咋还换香烟卷了?”

“五叔送的,换届选村长一张选票才五盒烟,俺家弄了两条子,白抽谁不抽。说是有的村都一百元买一张选票了。咋,你没捞到?那准是让五叔私吞了。再说了。你也不抽烟。”

“那……”

“那啥?”周大吵吵神兮兮地说:“你女人又走了?女人学坏,三十往外。跑惯腿了吧?别拐弯抹角地再去教授那儿住几宿……”

“人家上回是过大学四级英语考试,这回是去应聘,网上查的。”

“哎呀,都上网了!那玩意儿可厉害,说是视频都能看见屁股。再说你媳妇那玩意贴封条了?现在的女人还有准……”

二牛挠挠头,说:“你别胡扯……”

“我胡扯?你小子也不老实。何大妞把谁家的外屋门拉手拽坏了?”

“没那事,她……她是……还秋叶钱!半夜三更地把我心吓得,寻思活见鬼了呢。”

“送上门你都不敢碰?你那玩意儿准让醋泡蔫巴了!你可真有艳福。”

“就是让猫叼去,也不跟她那种人胡扯。”

“哎,说你还来尿了。不是我说,秋叶要聘成了,人家还是农家女呀?还和你跟头把势地捋着垄沟找豆包啊?女人的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男女之间不是光屁股烤火——一面热的事儿。这年月家庭也像这牛,得打防疫针,还得打加强针,不然就没有免疫力,懂吗?”周大吵吵怕人听见似的又贴着二牛耳朵叽咕了半天。

秋叶应聘成功回来那天,却也不见二牛喜形于色。秋叶当上村民办教师那会儿,二牛逢人说话的腔都变。这次秋叶应聘回来他的笑容好像被小鬼剔走了一样,一整天里,他木头人似的闷声不响。

吃晚饭的时候,二牛粗声怨气地喊着小雨去小卖店买瓶酒来。他把酒瓶吭地?在炕桌上,乜斜着眼。秋叶笑了:“呀,还为我庆贺呀?”

二牛毫不理会,竟一仰脖子对嘴吹上了,喉结蠕动着,酒就下去了小半瓶,两个孩子都怯生生地看。秋叶便夺下酒瓶。

二牛大手一摊,两眼红着血丝说:“给我,给我!”他见秋叶不给就“啪”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打得眼前金星乱蹿。

秋叶没再理他,推开窗子,让秋风袭面而来。秋叶的眼里湿润了,心也潮湿了。

二牛一声不响把被子拽向了炕梢,搞“独立”去了。

秋叶温和地笑着说:“还闹分居咋的?”

“非走不可?”二牛冷冷地问。

“嗯。我签合同了。”秋叶抿着嘴笑道。

“你就不要这个家?”

“孩子,我带着。”

“那我呢?我!还有娘。我养不活你啦?哼,大不了离!”二牛眼里满是血丝。

“二牛你醉了,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说。”

“我最清醒。想离就离,想散就散!种地赔光四万块,也该走了。你有文化,有前途,我一无所有。我穷光蛋!去找你那教授去吧,对,还有王才。别寻思我怕。”说着麻利地卷起铺盖,晃晃悠悠地,“好,现在就离!我走!”

二牛瞥见小柜上相框里的结婚照,秋叶笑得甜津津的,好像有意气他,便咬牙切齿“啪”地扔在地上,幸亏没摔碎,忽地又跌跌撞撞地捡起来,用袖子抹了抹又放在红漆小柜上:“等着吧,咱们骑毛驴看唱本儿——走着瞧!”

院子里,二牛夹着被窝卷放着嗓子地喊:“离婚——现在就离!地球照转!兔子急了还咬……离婚啦!离婚啦——哈哈!我离——”他捡起地上的鹅食盆边敲边喊,唯恐全世界不知道他痛苦的抉择。

五婶五叔听见动静先后急忙赶到,院子里一时间就挤满了人。

“干啥?咋还酒气熏天的?”五叔上前抢下盆子,夺下二牛的被子,“放着好日子不过,半夜三更地胡闹!”

“五叔啊,这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两家的,咱散!离!”二牛眼里流着泪说。

“秋叶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心眼小得像针鼻儿,亏你说得出口,还离婚?!秋叶这样的你下辈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哟,这股子酒味儿。离婚就离呗,你还哭啥?借酒撒疯呢?”五婶说着便推他回屋去,二牛佯装挣扎几下就坐在门外的大木凳上。

周大吵吵拍拍二牛的肩膀道:“再有啥事真没法对你说了。这是干啥玩意?”

见二牛也不喊不叫了,五叔便哄散众人:“没事,都回去睡觉吧。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唰?”

众人走后,秋叶也故意晾着二牛。夜深了,秋叶找来夹袄给二牛披上就回屋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二牛蜷缩在炕梢,哼呀咳呀地到天明。早早起来逗二宝玩儿,二宝也不搭他的茬,嚷着跟妈妈去念书。二牛想到如今村小学的现状,再不能让孩子像他一样,要有文化,这是下几代人,甚至子孙万代的大事情……这样想着又不自觉地去掏灰引灶,献起殷勤。灶里的火焰把他的脸映得通红,饭还没出锅,他又忙着放桌拿碗筷,吞吞吐吐地说:“叶儿,我,错了。往后我不信别人的,全听你的,可你去的地方不是大城市,是穷山沟,苦啊,我心疼你呀!”

“二牛,咱庄稼人怕过苦吗?经历的苦越多,人才更像一个人。”

二牛沉默了。

十一

二牛全听秋叶的,这意味着二牛同意秋叶又要离开这个家,这是婆婆一块心病——家真的要散了。

秋叶临走的前一天,婆婆打发小雨找了儿子、媳妇,也叫来了五叔、五婶。

但老人一言不发,两眼呆滞。吓坏了大牛二牛,经众人的一再劝说才吐露了真情:

“我舍不得孩子,叶儿也舍不得孩子。小雨和二宝想妈哭的时候,我的心碎了似的。没妈的孩子是个啥滋味?我也跟你去,叶儿啊,拖累你不,行不?”

秋叶赶紧地答应说:“行!娘——”她猛地紧紧地拥抱着婆婆。

“再苦再累我都跟着叶儿,帮她伺候孩子,伺候到大。罪,娘遭得起;苦,娘吃得起。本想着给老头子……烧完周年再走,可人活着就是为活着的人……更好地活,才是个活法儿。”老人声泪俱下。

“娘,只要你开心,到哪儿都是家。”大牛嫂背过身一边仰起脸一边抹眼泪地说。

五婶用脚尖儿偷偷踢了一下五叔,小声地:“撤吧。”五叔明白什么似的跟着五婶出去了。

“咋还踢呢?你要给我踢零碎喽,你也跟老牛大嫂没啥两样,日子难过啦!”

“有啥难?没听说有哪个老妈子剩家的?大不了再嫁一家!”五婶把大圆脸向上一扬。

“就你?除了我谁要啊!”五叔说着就去拉五婶的小胖手。

“这老不死的,不定哪天还得让人把屯长给‘剪掉了,大街上还玩儿浪呢,去!”

“我怕自己的女人也长腿砅喽!”

“太肥,也砅不动了,找不回年轻喽!不然我也学秋叶,可惜人只能年轻一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乌龟就得随着王八走啦!”

两人都咯咯地笑着回家去了。

太阳出来了。村口的老榆树上稀疏的黄叶也被日光染成淡褐色。

老榆树下,站着男女老少,或泪汪汪,或静默着,仿佛在为一个失意英雄真情地送别。

二牛表情凝重,面对黑土地他要坚守下去。他相信,在种地上,他会胜过刀耕火种的老祖宗!种地的人也都是英雄!

五婶眼里噙着泪一一地走上前来说:“叶儿呀,这十几个咸鸭蛋,拿着,路上吃。”

大牛嫂抢步上前泪涔涔地拉着秋叶的手:“叶妹子呀,老妹儿,咱婆婆就全靠你了。”

站在周大吵吵身后的王老蔫巴也说话了:“这女人,才叫有尿呢,可惜!”

靠在老榆树旁边的周大吵吵不错眼珠地盯着秋叶的一举一动,惋惜地:“这人!咋走了呢?教我那小崽子时,考他妈的全镇第一。女人就得有知识,这一走哇,八成请都不回喽!”

大客车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帮着往车上拎东西。五婶趴在车门口冲着里头的二牛娘喊:“大嫂子,回来的时候,踅摸个退休的老师带回来,工资可高了,也享享清福!”

二牛娘正抹着泪呢,没听清五婶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车上车下的人都笑五婶粗鲁,她才腆着肚皮着鸭步走开了,还不停地用袖口揩着眼泪。

车启动了。秋叶下意识地伸手从车窗外摘下两片发黄的榆树叶。其中一片被虫子咬食了个小豁口,她若有所思地夹进书页里,望见车窗外二牛失神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了……

榆树屯的人不会读懂秋叶临别时的泪水,二牛也不会。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读懂。

车行,渐远。

二牛仍失神地望着远方,大牛嫂喊了二牛两三遍他方回过神来,痴痴地问:“嫂子,你说的七月七用红头绳……那招数,也不灵呀,这不又走了吗?”

大牛嫂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啊……呀,我的妈呀,都八百年谷子九百年糠的事了,是我瞎编的,跟你闹着玩儿的!瞅你,咋就当真了呢?咋,你还真拴啦?”

“没……没有……”二牛羞怯地嗫嚅着。

“二牛,我告诉你:正派女人不放臊,歪瓜劣枣的男人就是蔫巴鸟。要是那种风流女,钢丝绳你也捆不住哟!”

众人听了哄笑着散去……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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