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的造型有些怪
2009-11-13刘建国
刘建国
1
女人出现在河滨街时,是下午两点零四分。这个时间不能不说掐得很精确,是欧阳子明事后提供给那个戴眼镜的小警察的。
欧阳子明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他说,咋的?你不信咋的?不是两点零三分,也不是两点零五分,就是两点零四分,差一分钟我都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球踢!
戴眼镜的小警察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踢你那玩意儿干啥?紧接着他就下意识地用左手往上推了推镜架,又顺势捂住了鼻子。可欧阳子明的腋臭,仍旧既汹涌又恣肆,都要大气磅礴了。戴眼镜的小警察就使劲将手在鼻子前摆动了几下……
我没说我不信,可你得把根据告诉我。戴眼镜的小警察说了这句话就后悔了。他该马上打发走欧阳子明才对,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时间出现在河滨街,他觉得这并不是个绝对重要的问题。
欧阳子明说,从我妹妹家到二老黑家是四分钟,从二老黑家到我妹妹家是五分钟。你说咋差出一分钟?欧阳子明说到这儿,将右手五指并拢,做了个猛烈下切的动作。戴眼镜的小警察以为欧阳子明这是要自问自答呢,后者却说,哎,兄弟,给我棵烟抽,我烟打麻将那会儿抽没了,还没倒出工夫去买,这不就跑你这儿来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就将放在桌角的那包红河烟拿过来,抽出一支,撇给欧阳子明。他说,我看先就这样吧,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话,我再找你。
就这样?什么就这样?欧阳子明刚刚把烟点着,还来不及抽。他说,我妹夫就这么死了?大丈夫不说死得轰轰烈烈,起码也得死得明明白白。兄弟你自己也得寻思寻思,在你管的这片儿,有人不清不楚就没命了,传出去你也没面子吧?
戴眼镜的小警察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他说,那你倒快点说啊!
欧阳子明抽了口烟,说,行,我这就接着说。兄弟,我刚才说到哪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我哪知道你说到哪了?
欧阳子明说,那我从头给你说。
2
对于和唐小雪的相识,我一度以为是相当偶然的。我平时根本就不看电视,那晚耐着性子看了,结果中国男足在打平就能小组出线的前提下,0∶3败给了乌兹别克斯坦,亚洲杯就这么出局了。这让我很郁闷,感觉胸口那儿有块沉重又粗糙的石头堵塞着。我就去了离我家很近的红房子酒吧。
在二楼最东边的那个单间坐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要酒,而是对服务员说,给我来一听可乐吧,可口、百氏都成。
服务员说,好的陈总。
我就一愣,仔细再看服务员,是个陌生的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正下意识地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嘴巴。
你认识我?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说,嗯。她看着我的目光是虚虚的,她接着说,陈总,我在北岸公司工作,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
她说的北岸公司,是我的一个分公司。由此想来,她应该是我部下的部下了。我说,哦,真对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你名字了。你在北岸具体做什么工作?怎么又到这儿来?你坐下,你快坐下,这儿不是公司,你站着跟我说话,我特别不舒服。
她就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我对面。刚刚坐下,她手中的菜单掉到了地上。她哈腰将菜单捡起时,我就知道她应该是个左撇子了。因为她是用左手捡的菜单,而刚才她用来捂嘴的也是左手。
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轻轻笑了笑,说,我叫唐小雪,我负责北岸的微机室,我在这儿是做兼职,一周来一次。她说这几句话时,呼吸是急促的,语调就跟着有些发抖。陈总您先坐着,她边说边站起身来,我这就把可乐给您拿来。
我说,来两听。
唐小雪把可乐拿来时,她看上去已经从容了许多。我说,你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陪我坐一小会儿?她笑了,说,好呀!
我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唐小雪笑得挺舒展的,她的脸上就出现了两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酒窝。而我是最最没法忍受女人长酒窝的。没什么原因可言,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我是半年前跟我妻子离婚的。说到离婚的理由,很多人都说我这是肚子里有几粒粮食、口袋里有几两碎银子了。而真正的原因,是我前妻去美容院做了两个酒窝。
我说话的欲望就这样一下子减弱了很多。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更像是个心不在焉的听众。
唐小雪首先跟我做了解释,她来这个红房子酒吧做兼职,并没有影响她在北岸公司的工作。她还告诉我,她来这儿做兼职,是为了体验生活,从而积累写作素材。她说她正在着手创作一部中篇小说,凶杀题材的,案发现场是在一个酒吧里。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酒吧的名字就叫红房子。
我就忍不住要笑了,想对她说,小说完成给我看看。可我的笑容还没得以展开,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了单间的房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而且,这个男人的手中,很快就多出了一把刀子。
一把锋芒毕露的刀子。
3
欧阳子明说,兄弟,你是不知道啊,这三天我点子都背到家了,打了三场麻将,场场折,让二老黑他们几个王八犊子把我撅得嘎巴嘎巴的,这帮王八犊子!
戴眼镜的小警察就长嘘了口气,也点了根烟,之后他就尽可能深地仰躺在了坐椅上。
按照欧阳子明的说法,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他都去二老黑家打麻将了。他说不准二老黑他们三个是不是事先做了套,反正他的三百块钱,周五输了一百,周六输了一百,周日又输了一百。而且,他每次输到一百块时,都刚好是下午两点。这就让欧阳子明的脑门噌噌往外蹿火苗了。
兄弟,真是邪了门了,只要我一摔麻将牌,说不打了不打了,二老黑家那个破挂钟保准当当响两下,真他妈的操蛋。
欧阳子明说到这,就随手拿过小警察的那包红河烟,抽出来一支,用先前那支的烟蒂将其点燃。他接着说他离开二老黑家,就奔妹妹欧阳子敏家去了。他想跟妹妹欧阳子敏借一百块钱,回来接着玩麻将。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得往回捞捞,你说是不是,兄弟?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
咋的?操。欧阳子明腾地一下站起来,将手中只吸了一少半的烟摔在地上,又猛地踩上一脚。他说,你不稀得听我说是不是?行,我跟你们局长说去!
戴眼镜的小警察也站了起来,他紧攥的双拳,跟他粗重的呼吸一样在抖动。但他马上就笑了,说,大哥你怎么沾火就着啊?不过我喜欢你这种性格,男人嘛,怎么能没点脾气?你接着说你的。他边说边又递给欧阳子明一支烟,还将打着的火机伸了过来。
欧阳子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小声说,我这脾气也是够操蛋的。对了,我接着说。我刚要走到我妹妹家楼下,就看到那个女人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就用右手捂住了胸口,心想这个复姓的话痨总算说到正题了。
可欧阳子明接下来就转移了话题。他说,兄弟,你知道咱们涧河市运动会的竞走记录是谁保持的不?不等小警察回答,欧阳子明用右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又竖起拇指,说,我,哥们儿我!
戴眼镜的小警察的脖子,看上去就像折断了似的,支不住他的头了。
欧阳子明说他读高中的时候练过两年竞走,十多年了,他创造的市运动会竞走纪录一直没人能够打破。而练习竞走,让他对时间、距离和路况的把握都很精确。他说从他妹妹欧阳子敏家到二老黑家是上坡路,需要走五分钟,而反过来就是下坡路了,只要四分钟就够。
兄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保准是下午两点零四分,我敢用脑袋做保证。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你看到那个女人时,她在干什么?
欧阳子明咳嗽了起来,他说,兄弟,你先给我倒杯水,渴死我了。
4
男人闯入单间后,一张嘴就开始骂我。他说,你他妈的是谁呀?你跑我这屋里来干他妈啥?
我看得出这个男人显然是喝醉了,他应该是出来接电话,或者去了卫生间后,想回自己的房间,结果走错了屋子。我说,先生,你走错屋了。
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突然就从后腰处拽出那把刀子。刀子的造型有些怪异,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男人挥刀向我头部砍了下来,一瞬间里,我已来不及躲闪。是唐小雪猛然站起,伸出左臂,护住了我的头。
鲜血从唐小雪左手腕的背侧流出来了。我抓过刚刚喝了一点的那听可乐,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右眼眶。男人惨叫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紧接着,男人捂着右眼转身就跑,步子快得没了任何醉酒的迹象。我没有追赶男人,我解下领带,紧紧系住唐小雪的左下臂,就马上打车送她去了离酒吧最近的第三人民医院。临上车前,我让惊惶失措的酒吧老板报了警。
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唐小雪一直在努力地笑着。她说,嘿,这下好了,我的小说不是中篇是长篇了。我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右手。我能觉出我的眼中,久违地一阵比一阵热了。
我没想到夜间的值班医生是我高中同学,他叫高建民。他知道我离婚后一直单身,他看我的眼神就多少有一点……诡异?或者暧昧?我说不清楚,反正让我不怎么舒服。还好,高建民一直也没问我唐小雪是怎么受的伤。要是真问了的话,我恐怕一时间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建民给唐小雪清洗、包扎伤口时,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开始时,唐小雪只是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后来,她就扭过身来,把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很结实地来回揉搓。我分明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着整个身体的发抖。
高建民告诉我,唐小雪只是伤了皮肉,筋骨没有伤到。我稍稍安心了一点,让他给唐小雪办住院手续。高建民说,陈桥,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嫂子真不用住院,每天来医院换次药,再打一组静点消炎,最多四五天就能痊愈。
高建民说的嫂子二字,让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就心虚地瞟了一眼唐小雪,而她也正在瞟我。她对我禁了下鼻子,同时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这时候,又有两个病人被家属送来了。高建民就把我和唐小雪安排到了一间病房,由护士来给唐小雪注射消炎的静点。护士刚刚调好药液滴坠的速度,北岸分局的两个警察赶来了。是一老一少,老警察的肤色有点接近棕红,小警察戴了副眼镜。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我和唐小雪三言两语也就说尽了。两个警察很快也就离去了。
我和唐小雪走出医院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我要送她回家,她抬了抬左手,说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手伤了。我犹豫了一下,要送她去宾馆。她没说什么,噘着嘴巴点了点头。坐上出租车,我刚要对司机说去宇龙宾馆,唐小雪却先张了口。她说,师傅,去香江小区十八号楼。
我就一愣。
唐小雪对我禁了下鼻子,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家。万一再遇到个酒鬼呢?哼!我才不怕呢,我这还有。她边说边伸过右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5
放下水杯,呼哧呼哧地大声喘了几口气,欧阳子明问戴眼镜的小警察,兄弟,你的孩子几岁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呢。
欧阳子明说,啊。我儿子今年十一了,回回考试,没及格的时候。我操他妈的,这么点个小鸡巴崽子他就知道做爱,我操他妈的!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大哥,我能不能打断你一下?你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欧阳子明又拿过小警察的那包红河烟,发现空了,他就随手把烟盒攥在了手里。他说,我跟那个女人本来是对面走,她一直低着头。她一抬头看见我了,她就转身往回走了。一开始我就觉得她长得像唐小雪,身条啊、走道的姿势啊,都像。可她一抬头,不是唐小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兄弟,我敢用我脑袋保证,下次再见到她,我保准一眼就能认出她。
接下来,欧阳子明告诉戴眼镜的小警察,唐小雪跟他妹妹欧阳子敏是好朋友,他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他说他见到那个女人时也没多想什么,只想着快点到妹妹那要一百块钱,好返回二老黑家接着打麻将。可他来到妹妹欧阳子敏家门口,却没进屋,因为他儿子欧阳学东正站在门口,不让他进。他儿子欧阳学东把左手食指竖在嘴巴前,神神秘秘地说,嘘!小点声,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做爱呢。欧阳子明的脖子就猛地一梗,他说,啥?你说啥?欧阳学东说,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在屋里做爱呢。你听,爸你快听,我老姑哼哼呢!欧阳子明果然就隐约听到了妹妹欧阳子敏的叫床声,他一把扯过欧阳学东的胳膊,将欧阳学东拽到了河滨街上。欧阳子明大骂,你他妈的这么一丁点就不学好!欧阳学东翻了个白眼,说,嘁!谁不学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今天早上你跟我妈就没学好,我妈哼哼的动静比我老姑大多了。欧阳学东说完就转身走了,还捎带着一脚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踢到了半空中。欧阳子明就愣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兄弟,你说现在这孩子可咋整?可咋整?都要愁死我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笑了,站起身说,欧阳大哥,你还有什么新情况吗?
欧阳子明说,基本上也就这些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别的屋要几棵烟去,回来咱们把笔录做一下。
6
这个晚上,也或者说这个凌晨,唐小雪就住在了我家。
我下厨房给她煮了面条,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我就不会做。她接着说,我妈总埋怨我,说你也不学着做,看以后谁敢娶你!喂,你说我要是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没等我回答,唐小雪又说,哎呀!我才想起来,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快把你手机给我用下,我的今天没带。
我说,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合适吗?我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她。
唐小雪说,没事。她按了一串号码,去了方厅。我听见她说,妈,我单位有急事,安排我去哈尔滨学习,得一个星期能回来。这是我朋友的手机,我的落家了。对,没事,我没事。对,嗯,是这样的,你不用惦记,好,好的,那我先挂了。
吃饭时,唐小雪问我,喂喂,我才想起来,你怎么一直不说谢谢我呢?
我说,还是别说了,我会用一种,一种可能不太恰当的方式来表达对你的谢意,感谢的话就不说了。
唐小雪笑了,说,你还真当真啊?我是跟你说着玩呢。我吃饱了,先睡觉去喽!
唐小雪就睡在了我的床上。我呢,去了另一间卧室,也就是当初我和前妻分居时,我前妻睡觉的那间卧室。球赛、酒吧、医院,这一番折腾搞得我相当疲惫,可躺下来后,我却睡不着。我知道,唐小雪当时能替我挡那一刀,应该是归不到见义勇为的行列的。我是三十挂零的人了,能读懂她看我时的眼神,她恐怕是真的喜欢着我。而一见钟情,对于我来说早已是可疑的神话了。我就很后悔让唐小雪来我家了,在出租车上,我应该硬下心肠送她去住宾馆。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刚刚睡着,就被放在枕边的手机吵醒了。来电号码我相当眼熟,却想不起机主是谁。迟疑间,我接了来电,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过得好吗?
我一下子听出来了,是我前妻。我说,还行,你呢?
她说,我不好。最近心情一直挺糟糕的,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就打你电话了。
我说,哦,你还有别的事吗?
她叹了口气,说,没了,耽误你休息了。她就挂断了电话。
老实说,听出是前妻打来的电话时,我心里真的有一些紧张和愤怒。当初离婚时,我是打算送给她一笔钱的,好让她的下半生别去为吃饭和穿衣发愁。毕竟夫妻一场啊!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向我讨要了,而且态度硬得就像冬天的石头。她想要的那个数额,其实只是我打算给她的那笔钱的一半。但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她就只能得到她说的那个数额的一半了。我们离婚后的那一个月,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要钱,我没给。这很没劲。她没劲,我也没劲,越想越没劲。这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我以为她这次打电话来又是想要钱,原来不是。
反正躺着也睡不着,我就坐了起来,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很快就被渐渐明朗起来的曙色稀释开来了,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发狠,谁要是再让我相信什么见鬼的爱情、让我相信什么该死的婚姻,我就抽他一万个耳光。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把手机拿了过来,随意地翻看短信和通话记录。翻着翻着,我突然想起了欧阳子敏,一家名叫十八永驻的美容院的老板。不久前,她从我这儿买走了一套激光美容设备。昨天,她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要在今天请我吃饭,同时想再从我这儿购几套设备,她让我今天告诉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就想给欧阳子敏发条短信,告诉她八点准时在北岸酒店见面。可是,在拨入电话的记录中,我却没有找到欧阳子敏的号码。我明明没有删除啊。随即我又发现,拨出电话记录中,也没有唐小雪打给她妈妈的电话记录。
这时候,我的手机又来电了。
7
也就三四分钟吧,戴眼镜的小警察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纪大的警察,这个警察的肤色有点接近棕红色。
戴眼镜的小警察递给欧阳子明一支烟,又帮着点着。他说,开始吧,从你们打麻将那儿开始说。
欧阳子明深深吸了口烟,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了二老黑的身份证名字,又说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他说他们下的赌注乍一看并不大,二五零的,但架不住带夹、带黑、带三家立。这两块五的小麻将庄家要是点子爆的话,自摸个黑夹,一把就能赢一百二十块。之后,欧阳子明重讲了一遍他怎么见到那个女人,又怎么被儿子欧阳学东气得半死。戴眼镜的小警察不时提问他一些问题,而肤色有点接近棕红的老警察始终—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记录。
天色已经有些黑下来了,欧阳子明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他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没有了,就这么多了。我妹夫的死,你们就多费心了。
戴眼镜的小警察说,真是麻烦你了欧阳大哥,你还得给我签个字、摁个手印。
兄弟,这有啥可麻烦的?欧阳子明就签了名字,又摁了手印。
欧阳子明正要用那个空烟盒擦掉手指上的红印泥,肤色有点接近棕红的老警察突然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操,开鸡巴毛玩笑?欧阳子明愣了一下后大笑着说。
戴眼镜的小警察冷笑一声,说,欧阳子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你参与了赌博。
8
是欧阳子敏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想想今天要跟你见面,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宿也没睡着,忍不住打电话给你,挺不好意思的。
我说,没关系的。
欧阳子敏笑了,说,昨天我让你定见面时间和地点,唉,请客哪有我这么请的,还是我来定吧。你能不能来涧河边啊?这儿有个得莫利鱼馆,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鱼做得特别特别好吃。我已经到这儿了,你不用着急啊。
我说,好的,我有半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到。
撂了电话,我就忍不住笑了。想想欧阳子敏刚刚说的话,再想想唐小雪为我挡了一刀,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在走桃花运了。
我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见唐小雪仍在睡着,我就拿过一张白纸,给她写了封只有三句话的短信:我有事要外出,密码是432156,你走时把门带上就好。犹豫了一下,我又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把信和一张牡丹卡放在唐小雪的门口,我下楼提车。
车子很快就要驶到第三人民医院了,我不禁放慢了车速。这时候天色就已经亮了,我看到高建民正从医院里往外走来。高建民应该说是很够意思的。虽然我不在乎花一点医疗费,但他能主动告诉我唐小雪不用住院,这就真的很不错了。如今还有不小病大治的医生吗?
我想停下车来,向高建民表达一下谢意。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也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女人走得很快,都要成小跑了,而高建民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在等她。女人来到高建民身边,两个人就很亲昵地挽起了手,他们小声地在说着什么,女人突然笑了,高建民飞快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这个女人,是我前妻。
我不知道别的离异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想。我呢,觉得是有一个很寻常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虽然不要了,但别人也不能去拥有。别人一旦拥有了,这个很寻常的东西就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我的心情就复杂了起来:伤痛?有点,但没这么严重。酸楚?有点,但不是全部。可笑?有点,但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啊……算了算了,权当什么也没看到好了,我狠踩了一脚油门。
车子行驶到河滨街时,我又减慢了速度。因为河滨街很窄,勉强能并行两辆车。河滨街的两旁是高矮不齐的居民楼,一些一楼的住宅改成了商用门市房。欧阳子敏跟我说过,她家和她的十八永驻美容院都在河滨街。一边开车,我就一边留意两旁的门市,想看看十八永驻美容院是什么样子。可是,直到来到河滨街中段的小红帽超市,我也没见到哪家门市是美容院。
这时候,我的手机来电了。我以为是欧阳子敏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能到那个得莫利鱼馆,我没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
你好!我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是我。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就想给你说一件事。
不是欧阳子敏,是我前妻打来的电话。
我很不耐烦地说,你说。
前妻说,我,我怀孕了。
我说,恭喜。
前妻说,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我说,好了,我挂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就把前妻的手机号码拖进了黑名单。不用看后视镜了,我能想象得出,这一刻,我的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没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9
二老黑在河滨街见到那个女人,应该是下午两点二十分左右。
三天赢了将近五百块钱,这让二老黑走起路来,脚下就像踩了弹簧似的。他这是在往河滨街中段的小红帽超市赶,想去那买一箱啤酒。他想好了,等喝完了酒,就去小妹洗头房,让那个年纪一定不会小于四十五岁的小妹好好伺候伺候他。不就是多给几个小费嘛!谁还能总没钱咋的?
一想到小妹,二老黑就觉出自己的下边有了反应。他想让它规规矩矩地躺下,它偏偏就专横跋扈地站了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二老黑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站在小红帽超市门口不远处的路旁,低着头,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在想什么问题。
二老黑左右看了看,路上刚好没有别的行人,他就走上前来,小声说,五十块钱一次行不?
女人愣怔地看了看二老黑,她显然没听明白这个谄笑着的男人在说什么。
二老黑说,要不就一百?
女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又沙哑。她说,你说什么呢?
二老黑说,我今天也豁出去了,二百!你可得卖卖力,好好伺候伺候我。
女人这下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一把打掉二老黑伸过来想要搂住她肩膀的手,紧接着就从后腰处拽出了一把刀子。
刀子的造型似曾相识: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午后的阳光打在刀锋上,溅起了一大蓬冰冷。
二老黑吓得转身就跑。刚跑没几步,他被脚下的一块西瓜皮滑倒。又急忙爬了起来,左脚的鞋子不知掉哪去了。他顾不得这些,继续狂奔而去。
10
我来到得莫利鱼馆,欧阳子敏已经点好了菜,并且很快就上了桌。前妻让我的心情挺低落的,欧阳子敏的兴致似乎也不高。
我们喝的是果汁。跟我碰了下杯子,欧阳子敏说,其实我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有一个原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异性有好感,我是在十一年前,当时我十三岁。那时候我上初二,我们班新转来了一个男生。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我发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他。
我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欧阳子敏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欧阳子敏喝了口果汁,她又说,十一年前的今天,他死了,就死在这条涧河里。那天,老师领我们来这里野游。我们班有个男生,叫乔松柏,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落水了。我喜欢的这个男生把乔松柏救上来了,他自己却再没能上来。
我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涧河,不过是一条清淡的瘦水,迟疑而温吞地向着东南方向逃遁。岸两旁的柳树丛呢,细密又低矮,就像一群孩童,营养不良,还有一点弱智。我真的听得心不在焉,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欧阳子敏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浑身激灵一抖,回过了神来。
欧阳子敏说,他叫唐小雨。
我差一点就要问欧阳子敏,唐小雨是不是有个姐姐或妹妹叫唐小雪,但我忍住了。欧阳子敏说,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说,啊,我,我听入迷了。
欧阳子敏就笑了,她说,唐小雨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灵,他一定会祝福我的。来,我们喝一口。她看着我的眼神就灼热而迷离了。
我也就得以确认,欧阳子敏请我吃饭,压根就不是为了定哪门子的美容设备。我就握住了她的手,她用力地回握我。
我们的这顿早餐就吃得异常有味道了。
我问了欧阳子敏一些美容方面的问题,比如顾客中男性的比例有多大,女顾客多是哪个阶层的。她说来做美容的男人不多,女人呢,都是那种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因为太穷的做不起,太富的呢,会去更高档的美容院,甚至是去韩国。她说她的手法还是说得过去的,可以把一个女人做得连她丈夫都认不出来。她说她最拿手的是纹身,不少女人手背或胳膊受伤落了疤痕,她就在她们的疤痕处纹上一只蝴蝶,浅粉色的,栩栩如生,就像随时都能展翅飞走一样。
欧阳子敏还说到了对自己职业的厌倦。她说女人爱美无可厚非,但本色一些可能更好。她告诉我,一年以前,她给一个女士做了十几个部位的美容,女士对自己的新容貌喜欢得不得了。结果呢,女士的丈夫从国外回来认不出她了,就跟她离了婚。
这是何苦呢?欧阳子敏叹了口气。
我就突然想起了前妻。我问欧阳子敏,做酒窝的人多吗?
欧阳子敏说,还行,不算少,可也不太多。欧式的、韩式的,娃娃式的,唉,这里面说道很多呢。哦,对了,半年多以前吧,有个女人来我这儿做了欧式酒窝,后来我听说因为这个她丈夫跟她离婚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彻底低落了下去。
欧阳子敏说,所以我说啊,很多时候我讨厌我的职业。
我说,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公司有几件重要事情,我得赶回去处理一下。说好了,明天我请你。
启动了车子,我先送欧阳子敏回家。在她家门口,我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欧阳子敏告诉我这是她哥哥和她哥的儿子。我随口夸了句小男孩长得帅,欧阳子敏的哥哥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说,妹夫你可真是好眼力,咱儿子嘛!说着,他又拍了下自己的胸口。欧阳子敏红了脸,掐了她哥哥一把。我开车回了家,想好好睡上一觉。
11
二老黑狼狈不堪地逃回家,欧阳学东正站在他家门口。
黑叔你咋的了?欧阳学东问。
二老黑摆了摆手,又回头看了看,说,进屋,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二老黑往沙发上一躺,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学东大侄,你黑叔我跟人家干仗了。
没打过人家吧?欧阳学东说。
二老黑坐了起来,说,那帮狗操的家伙不讲究,他妈的十好几个人打我一个。我是真急眼了,一拳把一个小子打得满脸开花,一脚把一个小子的肋条踹折五根,我这才杀出一条血路回家来了。
欧阳学东就竖起双手的拇指,说,黑叔你真行!
二老黑嘿嘿一笑,两手一摊,说,一般般。大侄你不知道,前几天你黑叔我差点杀人。那小子听说挺有钱的,光分公司就有五六个。你有钱咱不反对,你说对吧大侄?可这小子他妈的跟我装倔,用可乐罐子砸我。大侄你看,我这儿是不是还有点发青?
欧阳学东就看了看二老黑的右眼眶,的确有点发青,他说,是,是青。
二老黑站了起来,说,当时可把我气坏了,肺子都要气炸了!你黑叔我哪是惯孩子的人啊?我拽出刀就往这小子脑袋上砍。唉!二老黑长叹一声,又坐下,说,这小子真他妈命大,有个小妞一伸手,把他脑袋捂住了,要不,要不他就彻底交代那儿了。
欧阳学东说,小妞?我知道了,她是那个人的二奶。
行啊!二老黑摸了下欧阳学东的头,说,大侄你行啊,连二奶都懂!
欧阳学东翻了个白眼,说,你们大人也就会这点事呗!
二老黑说,大侄你这回错了。那个小妞,她跟我,还有一个人,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事先就商量好了,她……说了大侄你也不懂,嗯,嗯。二老黑假装清了清嗓子,就慌慌张张地左右看了看。
欧阳学东说,嘁!你们大人也就那点事呗,别以为我不懂。今天早上,我爸我妈做爱我都看到了,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做爱,我也看到了。
二老黑就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说,大侄你行啊!给你黑叔我好好讲讲!
12
我一进家门,就看到唐小雪正坐在方厅沙发上低头哭泣。我的心底就泛起一阵酸楚。我知道,这个手腕受伤的女子,虽然我并不了解她,但我一定是要再伤她的心了。
我说,别哭了,有些事情,真的没有办法。
唐小雪擦了擦眼泪,说,是啊!我哥明明活得好好的,可去年的今天,他让一个叫乔柏松的人在涧河边杀死了。
我的脑子里就轰隆隆地炸响了。我忍不住问她,你哥叫什么名字?
唐小雪说,唐小雨。
我的脑子里就真的浑糨糨了。一个人能既死于十一年前又死在一年前吗?跟唐小雨死亡有关的那个人,欧阳子敏说他叫乔松柏,到了唐小雪这儿怎么成乔柏松了?
唐小雪抬起左手,说,我现在特别希望这儿能落个疤,这对我来说会是永远的纪念。她站起身,接着说,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没有才华也没有美貌,你不可能喜欢的。我还是走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唐小雪推门到了门外,又转过身来,说,你能对我笑一笑吗?
我就努力笑了笑。我相信,这一辈子,我都没笑得这样难看过。
唐小雪把一个东西扔回我的屋子,就转身下楼了。
那个东西,是一张牡丹卡。
13
尽管二老黑一再追问细节,可欧阳学东却说不出更多了。
反正就是哼哼呗,我老姑哼哼的声音很大。欧阳学东说。
二老黑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他说,大侄,走!你黑叔我领你去看看女人到底是啥样!
二老黑一开门就愣住了。两个警察正站在他家门口。是一老一少,老警察的肤色有点接近棕红,小警察戴了副眼镜。
二老黑急忙要把门关死,肤色有点接近棕红的老警察已抢前一步给他戴上了一副手铐。一瞬间,二老黑的脸上就满是冷汗了。他磕磕巴巴地说,不是,我,我不是特意砍,砍那小子,有人,有人让,让我砍他,我,我……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就都笑了,戴眼镜的小警察小声说,来对了,搂草打着兔子了。
14
欧阳学东没有跟他爸爸欧阳子明撒谎,对二老黑说的也是实话。我和欧阳子敏在得莫利鱼馆吃了那顿饭后的第七天,在欧阳子敏的家里,我和她真的在做那件事。
而在这之前,我给北岸公司的经理打了电话,让他照顾并奖励唐小雪,可北岸公司的经理告诉我,唐小雪半个月前就辞职了。我就想问欧阳子敏是否认识唐小雪,也想问她唐小雨的确切死亡时间,还有那个人到底叫乔松柏还是叫乔柏松。但我没问。在一个女人面前谈及另一个女人,这不是男人的明智之举。这之后我就去了哈尔滨,在那儿呆了四五天,跟几个大客户谈成了几单生意。而欧阳子敏每天都要给我打五个以上电话的。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可能不需要爱情,也不需要婚姻,但他不能不需要性。这是我第一次跟欧阳子敏做爱,她像个精灵或者鬼魅一样,让我举一反三、欲罢不能。
我甚至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
之后我就搂着欧阳子敏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五下钟声,我一时间不知道是晚上五点还是早上五点。我很渴,想起来喝点水。我一起身,才发现自己已被绑在了床上。
我的心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我转头左右看了看,我仍在欧阳子敏的家里,可欧阳子敏已不知去向。
这时候,一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不是欧阳子敏。这个女人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势都特别像唐小雪,但不是唐小雪。
女人走到我近前,伸出左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看到她的左手腕的背侧,文了一只蝴蝶,浅粉色的,栩栩如生,就像随时都能展翅飞走一样。
紧接着女人把左手背到了身后,拽出一把刀子,刺入了我的心脏。
女人抽出刀子第二次刺向我的心脏时,我看清了,刀子的造型有些怪,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
责任编辑 成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