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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天成

2009-11-13吕幼安

章回小说 2009年11期
关键词:乾坤老师

吕幼安

1

在九省通衢的大武汉,同学会就像一个非法定的节日,方兴未艾,相当流行。冯素苓的高中同学也投入了这个节日。刚开始,聚会比较单纯,找家上档次的餐馆,大家边吃边叙旧,毫无功利色彩。后来发展下来,聚会就开始翻花样,互通有无啊,提供商业信息啊,甚至还打出一个旗号:友情扶贫。即让在社会上有头有脸有地位的同学,给下岗的同学开辟再就业渠道,给想跳槽的同学牵线搭桥。冯素苓对友情扶贫望而却步,觉得自己属于社会弱势群体,不像多数同学,要么上过大学,要么事业有成。冯素苓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而当了工人,工厂倒闭后就下岗,下岗后到处打工。同学们绘声绘色谈自己的业绩时,她觉得自己没谈资,也插不上嘴。所以高中同学再聚会时,她借故说有事,没去。

林薇就打电话来问,怎么没参加聚会呀。林薇跟冯素苓从小学一路同学到高中,同学的含金量自然要高出一般人。尽管两人后来的生活道路不同,林薇读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冯素苓没读大学当了工人,但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往来不断。所以冯素苓向林薇敞开心扉:“我惨淡经营,一张白纸,老公没发财,儿子也没培养成才。”林薇不同意:“没读大学也不是你的错,再说你兢兢业业工作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敢抹杀你,谁敢说你没业绩?!”

其实不光林薇,当年的高中同学都了解冯素苓,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养活姐弟三人力不从心,就求冯素苓放弃考大学,尽快挣钱养家糊口。冯素苓跪着求母亲,说自己非上大学不可。母亲不答应,冯素苓赌气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林薇家住了几日。林薇把这个情况告诉班主任华老师,华老师几次找到冯素苓家里,试图说服母亲,不要只图眼前而耽误孩子的大好前程。冯素苓和林薇一样,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考所普通大学应该没问题。问题是她是家中长女,在母亲看来,没有父亲的家庭,迫在眉睫的是糊口,不是读大学。冯素苓最终依了母亲,放弃考大学当了工人,挣钱帮母亲养家糊口。

所以林薇劝冯素苓别想法太多。冯素苓笑道:“你也别劝我,我早把自己劝通了,不然我活不到今天。”林薇也就不再说了,话锋一转,说有个事想请冯素苓帮忙。

林薇供职的723所,有个姓方的首席研究员,妻子死了好几年,一直想找个伴,年龄在四十五至五十五岁之间,条件要三好:人品好,模样好,身体好。因为这个首席研究员个人条件非常好,有钱有车有房,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妈妈去世后,加拿大的女儿和美国的儿子要接父亲过去养老。方研究员说养老养老,跑到国外养什么老,要养就在国内养老,找个伴,重新成个家。林薇说:“素苓你是知道我的,哪里做过红娘啊,也不怎么认识人,所以才想到你。”冯素苓笑起来:“没做过红娘,你揭什么榜?”林薇说:“不是我主动揭榜,是方老师女儿拜托我的,加上方老师又是我的导师,你想想,我不管没道理吧?”冯素苓答应林薇,打听打听再说。

其实不用打听,冯素苓脑中就有现成的人选。表妹谢丽君离婚几年一直没再嫁。姑妈曾再三嘱咐冯素苓,有合适的人选尽快给谢丽君找一个。冯素苓对比林薇说的三好:人品好,模样好,身体好,觉得表妹基本符合,只是年龄悬殊太大,谢丽君才三十八岁,而林薇的导师据说已六十四岁。冯素苓犹豫不决时,端午节到了,冯素苓买了粽子咸鸭蛋和芝麻绿豆糕,去给姑妈送节礼。

姑妈冯庆红早先是国棉九厂工会主席,冯素苓父亲患癌症去世后,家中一应俱全的大事小事,包括冯素苓日后进工厂当工人,恋爱结婚,都是姑妈一手操办的。就是现在姑妈退休了,手里没权了,但在冯素苓的意识里,姑妈仍是家族至尊,生活权威,逢年过节,是少不了要来看望的。

冯庆红见侄女送来节礼,指挥老伴切西瓜。姑爹谢守则原是中华汽车制造厂自学成才的工人技师,在单位里呼风唤雨,在家里却没什么地位。因为姑妈太强悍了,把单位里的领导作风带回家里,不仅把姑爹指挥得团团转,把三个子女也降服得服服帖帖。谢守则把西瓜切成一小瓣一小瓣,摆在一只漂亮的盘子里端过来。冯素苓边吃西瓜边和姑妈唠家常。冯庆红先问冯素苓的老公吴乾坤,是不是在开出租车。

吴乾坤原来是冯庆红手下的工会干事,冯庆红把自己的下属介绍给侄女,还打了包票,出身好,人品好,模样好。二十多年前,男人只要具备这三好,走遍天下无敌手。但现在吴乾坤不再是如鱼得水的三好男人,阴差阳错地成了出租车司机。吴乾坤当出租车司机之前,尝试做这做那,拼命折腾了几年,差点把家也折腾败了。但冯素苓从来没对姑妈抱怨过,见姑妈主动问老公,点头说:“是开出租车,从去年开始的,这之前,有些事我一直没对姑妈说……”冯庆红打断侄女:“他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也别后悔,这世上没后悔药,真要有,首先我买……”冯素苓觉得姑妈今天情绪悲观,闪烁其词,不知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就解释说:“也不是后悔,只是下岗的成千上万,别人下岗后都很快站稳了,他始终没站稳,这次要不是丽君帮忙找路子,他可能还要折腾。”

冯庆红说:“提起丽君来也让我操心,还记不记得我托你办的事?”冯素苓点头说:“真还有一个,但年龄太大,六十四岁。姑妈今年才六十二岁,所以觉得不合适。”冯庆红皱眉头:“年龄是大了点,人品怎么样?这才是关键。”冯素苓就像背书,把那个尚未见过面的方研究员的情况背诵完,没想到姑妈说:“男同志大个十几二十岁的,也不是没有,毛主席就比江青大,但只要人好,各方面条件好,也可以考虑。”冯素苓见姑妈这么说,答应试试。她让姑妈先听听表妹的意思,如果表妹答应见面,她再联系对方。

过了几天,冯庆红打电话来,说谢丽君答应见面。冯素苓不放心,又跟谢丽君通了电话。谢丽君说:“既然老妈下了最后通牒,就约老头子见个面吧。”冯素苓马上联系林薇,把表妹的情况大致作了介绍。林薇说:“年龄差距太大了,既然你表妹这么年轻漂亮,不一定非找老头子呀!”冯素苓又犹豫了,没想到谢丽君打电话来催问,什么时候跟老头子见面啊。冯素苓见表妹这么主动,就站在女人的立场,设身处地把表妹分析了一遍:谢丽君离婚后没回娘家,而是租了一个公寓单住着,可再怎么高档的公寓,一个人住难免单调,生活是配对的,就像人们常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谢丽君一定是耐不住寂寞了,所以才急于嫁人。

冯素苓自以为读懂了表妹,读懂了女人,却没读懂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活里其实一直暗藏着一个阴谋。

2

见面安排在723所对面的一家茶廊进行,名叫“怡馨”的茶廊,如同一块硕大的固体茶砖,夹在一排不高的建筑里,茶色的门面,茶色的玻璃,包括屋檐楼宇,也是茶色。冯素苓领着谢丽君走进怡馨茶廊,上楼,走进二楼一间包房,林薇跟导师早已坐在里面恭候。冯素苓的视线很自然地跳到方研究员身上,她很惊叹,因为方研究员穿着条纹T恤,白色休闲裤,气色红润,根本不像六十四岁的老头,倒像五十出头的中年人。方研究员微笑起身,用眼睛迎接两姐妹,目光炯炯,就像摄像机镜头,分别在姐妹俩身上停留了片刻。

简单寒暄完毕,四人分别坐定。林薇和冯素苓就像出席一个洽谈会,相互介绍了各自成员。可冯素苓发现,介绍完情况后,局面并没打开,她发现谢丽君坐在那里,伸出好看的手,打量刚涂抹的蔻丹,似乎在炫耀她好看的小手。谢丽君原本漂亮,加上会打扮,更是锦上添花,蓬松的长发染成棕色,还画龙点睛,在前额挑了一缕染成亚麻色.所以看上去既时尚,又带有几分炫耀和张扬。冯素苓提醒过表妹,对方是知识分子,不吃花枝招展这一套,打扮别太过分。没想到跟表妹在约好的时间地点碰上头,谢丽君的打扮果然过分了。

再看方研究员,正襟危坐在那里,脸上虽带着微笑,却笑得言不由衷。尽管谢丽君拍艺术照似的搔首弄姿,想吸引方研究员的视线,可方研究员还是没被吸引,倒是朝自己看了好几眼,林薇也察觉到冷场,偷偷朝她使眼色。冯素苓见茶几上有瓜子花生和几样精致的点心,就抓了几粒瓜子塞给谢丽君。谢丽君说:“你吃,我不吃。”冯素苓又对方研究员说:“方老师您也别干坐着,随便用一点吧。”方研究员笑着点头,抓了几粒瓜子给林薇,他也没吃。

冯素苓碰了两个软钉子,就朝林薇使眼色,起身走出包房。林薇很快跟出来了。冯素苓压低声音说:“什么意思啊?一句话也不说?这种场合,男方应该主动。”林薇说:“我也不知道,方老师平时谈笑风生,话挺多的,是不是觉得你表妹太年轻太漂亮了?”冯素苓说:“什么话,年轻漂亮应该高兴才对,我看这样,反正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就别当电灯泡了,干脆撤退,剩下的由他们去收场。”林薇和冯素苓转回包房,见方研究员已经跟表妹开始说话,两人的表情也缓和多了。谢丽君见两个介绍人进来,就说:“两位姐姐忙去吧,我跟方先生单独坐会儿。”冯素苓暗自一喜,就朝方先生一笑,拉着林薇退出来了。

两个人在一楼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方先生就下来了,他让林薇去服务台结账。林薇去结账时,方先生对冯素苓说:“我跟小谢说了,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辛苦你了。”冯素苓见方研究员表情不卑不亢,笑着说:“不谢,不辛苦。”

说完她马上转身上楼,走到包房门口,听见谢丽君正在打电话:“我可能把老家伙吓跑了。”见表姐进来,她马上关了手机。冯素苓有点吃惊,问:“吓跑了,你为什么把他吓跑了?你究竟说了些什么?”谢丽君掩饰道:“既然被推上舞台,就随便说了几句台词,横竖我也没指望被一个老头子看中,我也不可能看中一个老头子。”

冯素苓见表妹这个态度,知道受骗上当,一气之下转身出门,跑到楼下,看见林薇和方研究员已经出门,走远了,她懊悔不已,又赶紧跑上楼,站在包房门口骂谢丽君:“混账女人,要玩你玩别人去,你不顾颜面,我还要脸哩。”冯素苓骂完气鼓鼓下楼,出门,赶公交车回家。

吴乾坤正在家里喝酒,他知道老婆今天当红娘,见老婆做了头发,化了淡妆,郑重其事还穿了一套绛红色套裙,就问:“怎么,人家没请红娘吃饭啊?”冯素苓瞪他一眼说:“少红娘绿娘的,喝你的酒!”

吴乾坤当过几年兵,在部队时,天天拿着照相机下连队拍照,转业到国棉九厂工会后,天天拿着照相机下车间拍照,挑选一些好的照片往报社投,没想到竟然被报社采用了几幅。因为有这点技术,国棉九厂倒闭跟所有职工进行工龄买断,吴乾坤拿着结算的一万八千多元,在公园门口开了个照相摊子。吴乾坤在工会工作多年,琴棋书画打球跳舞样样都来,可没一样精通的,一旦决定用一种手艺谋生,他就露怯,支在公园门口的照相摊子摆设似的无人问津,不到两年,连本带利全赔进去了。吴乾坤不死心,又开了一家花店,卖花鸟虫鱼,也没挣到钱。吴乾坤后来又玩三峡石,跟一批同僚大老远跑三峡运石头,吭哧吭哧运回来后,那些三峡石就跟设在公园门口的照相摊子一样,也成为摆设。吴乾坤后来还开过钟表维修店和电器修理店,都以失败而告终。

吴乾坤就像在国棉九厂工会组织群众文艺活动,热情高,点子多,就是干一行亏一行,不仅没赚到钱,甚至在凑集资金时,偷偷把冯素苓的一枚金戒指和一串金项链也拿去卖了。冯素苓那一阵天天冲着他吵,对吴乾坤的夫妻情分,也像家里的积蓄一样,渐渐用光了。吴乾坤知道自己在老婆心里一落千丈,所以夹着尾巴做人,见老婆脸色严峻坐在那里,也不敢劝。

这时林薇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然后才说:“你表妹也真是的,第一次见面就问方老师有几套房子,有多少存款?”冯素苓一听,似乎挨了林薇一耳光,脸腮滚烫:“真丢人,气死我了。”林薇说:“这事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方老师说了,你们姐妹俩反差太大,看样子他对你印象还不错。”冯素苓说:“对不起林薇,这事没办好,害你在老师面前丢了脸。”林薇说:“谁想得到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

冯素苓慢慢放下电话,自言自语狠狠道:“胆大妄为的小女人,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就算要房子想钱,也别那么性急呀?这种傻事,打死我也不做了。”

3

没想到过了几天,林薇又打电话通知冯素苓,说当年高中班主任华老师,今年满六十岁,同学们相约要给华老师祝寿,决定凑份子,在餐厅包几桌。

祝寿那天,冯素苓按时来到一家叫南湖春的酒店,走进二楼大包房,见里面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只要在本地的同学,基本上都到了。既然同学们都到了,节目也就开始了。第一个节目,让华老师猜谜,叫出今天到场所有同学的名字。毕竟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初的勃发少年如今生了白发,当初的花季少女如今脸上都写着沧桑。华老师戴着老花镜一个一个打量面前的学生,有的一眼叫上名来,有的却卡壳了,就跟念作文遇到生僻的字眼,模棱两可地要琢磨一会,然后有的同学告诉她,这是谁谁谁。华老师哦的一声,指着这个同学说:“哎呀,还是那个样子嘛,变化不大嘛。”明明没认出来,却说还是那个样子,这就违心了。但大伙知道华老师绝无恶意,所以大家笑呵呵看着华老师表演。轮到冯素苓时,华老师眼睛一亮,说:“冯素苓!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嘛,哎呀,看见你我就替你可惜,怎么样,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家里都还好吧?”当初华老师为了冯素苓考大学的事,亲自登门想说服母亲,虽没成功,但冯素苓一辈子都记得华老师的关爱。她说:“谢谢华老师还记得我。”华老师说:“怎么不记得呢,当年到你家里说服你妈妈的情景,记忆犹新,哎呀冯素苓你真的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嘛,家宽出少嫩,心宽出少年,想必你先生一定事业有成,所以你才养尊处优,显得这么年轻。”说得冯素苓一阵脸红,暗自难为情。

冯素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漂亮谈不上,不像有个叫徐爱仙的女生,狐狸精似的一张瓜子脸,加上丹凤眼,削肩蜂腰,所以走进很多男生的梦里。但华老师没认出徐爱仙,因为徐爱仙花朵般的容颜凋谢了,脸像风干的桃,眼角四周爬满鱼尾。华老师嗟叹时光无情,就像总结一篇课文,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都要老的,同学们看我,不也老得一塌糊涂吗。”大家一起说:“华老师不老,华老师永远年轻。”说说笑笑间,大家开始入席就坐。

发起聚会的男生是当年华老师最头疼最调皮的丁红军。丁红军现在手里有一个装饰公司和一个巴士公司。丁红军也没考取大学,但他找了个好老婆,他老婆的父亲原是一家国企的老总,把国企盘垮了,却把自己的私营企业盘活了。丁红军长得人高马大,他老婆不认豪门,只认猛男。所以丁红军继承了岳父的半壁江山,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他出手也大方,每次高中同学聚会,十有八九都是他买单,还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漂亮话。所以现在华老师把当年舍不得用在丁红军身上的褒义词,加码地用在他身上,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检讨。华老师是感动了,在退休多年逐渐被社会淡忘时,她的学生们没忘记她,给她搞了这么隆重的生日聚会。华老师接受学生们敬酒时,眼里闪烁着泪花。冯素苓也很感慨,见华老师流泪,她也忍不住想流泪。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起身走出包房,在外面走廊接电话。

南湖春的格局是,进门是中央大厅,中央大厅设有演艺舞台,舞台两侧的楼梯直接通二楼,二楼主要是包房,走廊曲里拐弯,打两个折扣,各朝东西延伸。所以站在走廊上,如同站在观景台上,不仅可以搜索大厅里的情况,还可以看到从正门不断涌进门的客人。冯素苓在走廊接电话时,视线正对着大门。她发现鱼贯而入的人群里,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俏丽女人,尽管她戴着墨镜,冯素苓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表妹谢丽君。问题不是谢丽君,而是谢丽君身后的吴乾坤。冯素苓瞠目结舌愣在那里时,弟弟冯小宝在电话里说:“大姐你怎么不说话?你至少要表个态呀。”冯素苓却关了手机。

这时林薇走出来,把冯素苓拉着一块去卫生间,边走边告诉冯素苓这次同学会另一个议题:华老师丧偶多年,丁红军跟林薇商量给华老师做寿时,让她负责牵头,把所有女同学都发动起来,尽快给华老师找个老伴。

冯素苓听得心不在焉,她思绪跟着谢丽君跑了,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林薇见她站在洗手面盆前竟没开水龙头,就替她开了水龙头。冯素苓捧起哗哗的水,想往脸上浇,终于冷静下来,对林薇说:“刚才我弟弟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我得马上赶回去。华老师那里,你替我解释一下。”冯素苓说完转身,从西边楼梯下来,很快离开南湖春。

半小时后,冯素苓回了娘家。娘家位于闹市中心的新华里,这条有将近百年历史的老巷子,早说要拆,一直没拆。而新华里周边的几条老巷子早拆了,现在轮到拆新华里了,据说一个海外开发商瞄准了这块黄金地段,准备开发建商品楼。按照最新出台的拆迁标准,给居民们一次性折算。冯素苓娘家的房子不过三十四平米,是每月交房租的公房,只有居住证,没有产权证,弟妹们早打听好了,说是可以算到二十一万。父亲已作古,没有发言权了,母亲有发言权却没有主意。弟妹们觊觎母亲即将到手的二十一万,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弟弟冯小宝结婚时没房子,一直住在老婆家,当了多年倒插门女婿一直没抬起头来。他想抬头,见机会来了,哪里肯放过,自拟了一个财产继承法,说法律规定,家中男丁才有权继承财产。妹妹冯婉苓是懂法的,见弟弟如此说,就要弟弟拿法律文本来。冯婉苓的意思很清楚,老房拆迁的二十一万,要么不分,要分她也要一份。冯小宝所以才急着打电话给大姐,要大姐表态。冯素苓见弟弟妹妹寸土不让,就说:“要我表态啊?那好,二十一万块钱一分不动,我们兵分三路,打听二手房,等安顿好老妈,别的以后再说。”冯小宝见大姐没站在他这边,兔子似的急红了双眼,仰天喊道:“老子去投江,找老头子说理去。”说着冲出门。冯婉苓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像不像个男人哪,要死趁早,反正长江也没捂盖子。”冯素苓说:“你是巴不得他死对不对?他死了,就少一个人跟你争家产了?怎么我的弟弟妹妹都这种水准啊?”冯婉苓说:“我是没水准,可什么叫水准?请你给我一个正确的解释。”冯素苓说:“要解释还不容易,手摸良心,多摸几遍,就能摸到你要的解释。”冯婉苓咬着嘴皮不出声,站了一会,气呼呼走了。

母亲见闹到这个地步,心急如焚,朝冯素苓哭道:“还是我死了好,免得看你们姐弟争得头破血流的,我还怎么有脸去见你们的老子啊?素苓你帮妈拿个主意。”冯素苓说:“就知道逼我,好事没想起我,坏事就想起我了。您也别哭,谁要钱,谁负责给您养老。他们不干我干,就这么办!”母亲这才不哭了。

冯素苓回到家里,吴乾坤又在喝酒。冯素苓站在他对面,像打量陌生人,盯着他看。想当初,冯素苓被姑妈领着跟吴乾坤见面时,一眼就看中了他。吴乾坤虽是郊县农家子弟,可站在一群男人里面,英俊挺拔,显得鹤立鸡群。现在虽过中年,一张方形脸仍旧线条分明,身体也没发福。见老婆一直盯着他看,就说:“别这么盯着看好不好,看得人心里发毛。”

冯素苓说:“发毛啊?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吴乾坤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放下酒杯说:“你审问我呀?”冯素苓一笑:“不是审问,是调查核实,今天我看见你了,至于在哪里看见你,你自己交代,实在不想交代,就算了。”吴乾坤想了想,先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抹抹嘴说:“今天中午谢丽君在南湖春请我吃饭,商量事,莫非你也去了南湖春?”冯素苓说:“谢丽君请你吃饭?还商量事?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吴乾坤说:“她想开个婚纱影楼,请我出山。我说我谈开店色变,开店开怕了。”冯素苓冷笑:“算你识相。请你开店,还是开你的出租车吧,除了开出租车,其他的你都是弱智、残疾、瘫痪!”

吴乾坤满脸愧疚,讪讪地自嘲道:“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可在别人眼里,我未必也一无是处。”冯素苓冷笑:“是吗?还有这种奇迹呀?那好,你就跟她开店吧,别说开婚纱影楼,就是跟她拍结婚照我也没意见,烧高香,敲锣打鼓欢送。”吴乾坤恨恨地乜斜老婆,憋了半天,硬是把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4

过了一个星期,林薇又打电话给冯素苓,说丁红军催命似的每天一个电话,问给华老师物色的老伴,找到合适的人选没有。林薇说:“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上哪找合适的人选?”冯素苓说:“你那里不正好有一位吗?”林薇说:“你说方老师呀?我也考虑过,可方老师说的条件,华老师一样也不具备。”冯素苓说:“我看华老师除了年龄没达标,其他的都达标,甚至超标。”

冯素苓在电话里分析了半天,劝了半天,林薇才答应试试,她要冯素苓和上次一样,作为女方代表陪华老师来跟方老师见面。冯素苓说:“我们班那么多女同学,凭什么要我当女方代表?”林薇说:“因为你热情举荐呀!再说华老师当初为了说服你老妈同意你考大学,没少跑你们家,所以你责无旁贷要回报。”

冯素苓只好答应了,很快联系上华老师,先把华老师领到自己打工的蓝领丽人服装城,挑了一套藕色缀银丝的套裙。买好衣服,又把华老师带到美发店,请发型师把华老师花白的头发染黑,为华老师设计了合适的发型。华老师不算漂亮,脸稍显宽,颧骨微微突出,经过化妆调整,华老师走进怡馨茶廊时,林薇的眼睛一亮,在心底佩服冯素苓会办事,把华老师打扮得很像那么回事了。

双方介绍完分别坐下后,冯素苓有了上次的经验,开始渲染气氛,倒茶,把精致的小点心拿给华老师吃。华老师当然没吃,她矜持地坐在那里,暗中打量方先生。华老师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丈夫去世后,曾有好心人替她介绍过老伴,还见过几个老头子,但她都不满意,虽然回绝了,却没死心。这次之所以来,一来是学生们好心相劝,二来她听说这个方研究员条件不错,儿女都在国外,既没经济负担,也没人事负担。华老师见方研究员气质儒雅,外表不俗,印象分就打出来了。可她观察了一会,见方研究员表情就像古典诗歌里的虚实关系,意在言外,说是来相亲的,可神在别处。华老师知道一个想找老伴的人,他的心情,他的表情,可这两样东西方研究员都没有流露给她。所以华老师不喝茶不嗑瓜子,端着架子等方研究员开口。

林薇见介绍完情况后突然哑场了,朝冯素苓使眼色。冯素苓端起茶壶给几个人斟茶水,灵机一动,想起一句样板戏里的台词,说:“方老师,茶喝到这会,该喝出点滋味来了吧?”意思是:你是男同志,你应该主动些。方研究员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问华老师:“听说孩子们都大了,都成家了,这就好,这就好。”

华老师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和方先生一样,既没经济负担,也没人事负担。见方研究员终于开口了,且有直奔主题的意思,就抿嘴一笑说:“和方先生一样,孩子们都大了,都成家立业了。”林薇对导师说:“华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时,我们班有四十五个同学,考取大学的有一多半,对不对华老师?”华老师一笑,说:“那还不是同学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所谓师傅领进门,成材靠个人,外因再好,最终还得靠内因才起作用。”

冯素苓见林薇要么不开腔,一开腔就谈什么高考,高考可是她一辈子的心病,脸上就挂不住了,起身说去卫生间。林薇马上跟出来。两人从卫生间出来,没直接回包房,而是站在窗口,看茶廊后面的风景。茶廊后面有一块水塘,水塘上有亭台楼榭,衔接楼榭的走廊迂回弯曲,一直通到西边的竹林。此时正是初夏季节,竹林显得浓密茂盛,郁郁葱葱的,使人赏心悦目。林薇见冯素苓不说话,问:“想什么呀?”冯素苓说:“没想什么,看风景。”林薇说:“对不起,我说错了话,我的本意是想为华老师铺垫,哪知话一出口就走题。但你的情况我早给方老师介绍了,因为要养家糊口,最终放弃了考大学。”冯素苓说:“跟他讲这些干什么?”林薇说:“是方老师特意问的。”

冯素苓这才勉强笑着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好,其他的都是弱智。哎,看样子,老头子对华老师印象还不错,怎么样,华老师今天打扮很漂亮吧?”林薇点头微笑,推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说:“所以我才请你出山嘛,走,去看看。”

两人同到包房,发现华老师正端起茶壶给方先生斟茶,冯素苓和林薇相视一笑,于是见好就收,第一次见面就到此结束了。

冯素苓把华老师亲自送到家,在华老师家坐了一会,华老师搬出一摞影集给冯素苓看。冯素苓看见华老师丈夫年轻时的模样,虽不是很英俊,却也很端正,华老师丈夫生前也是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他死于肺癌,据说抽烟很凶,一天两包。所以华老师对方研究员一辈子不嗜烟酒的习惯表示满意。冯素苓听出华老师对方研究员印象比较好,就问两人是不是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华老师顿了顿说:“方先生没说,我也不好说,我想这种事,男方应该主动。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谢谢你和林薇,谢谢丁红军。”

冯素苓明白了,回家后马上跟林薇通电话,把华老师的意思说了,还问林薇,方研究员的意思怎么样。林薇顿了顿说:“怎么说呢,跟上次一样,还是那句话:我看这事还是先搁搁吧。搁搁就是表示否定。”冯素苓大失所望,说:“还说不挑剔,他是找老伴啊还是选妃子?”林薇说:“素苓你也别着急,要说急,我比你还急,现在风云突变,变得有些复杂,电话里也说不清,干脆我明天到你那里一趟。”

5

第二天,林薇专程从武昌赶过来,她把冯素苓约到一家咖啡屋。两人坐定后,侍者上了咖啡,林薇用小匙搅动着咖啡,眼睛却一直盯着冯素苓看。冯素苓说:“我脸上在播电视剧啊?有那么好看吗?”林薇点头说:“不光我觉得好看,还有人觉得你好看。”冯素苓说:“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快说正事,等会儿我还要上班。”林薇只好说:“还记得上次你领表妹来见面吗?你们一进门我就发觉不对劲,那天我不告诉过你吗?方老师说:姐妹俩反差这么大啊?”冯素苓仔细回忆,林薇好像说过这话,于是问:“你不是想告诉我,老头子没看中表妹,却看中了表姐吧?”林薇点头一笑:“为了证实这一点,这次我才有意让你陪华老师来跟方老师见面,我注意观察了一会,方老师的确对你有好感,明知道不可能,却有好感,于是我相信电视剧里的情节,误会巧合之类的东西,不是人为的,而是确有其事。我问过方老师,他也承认了,说看到你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已故世的夫人。他把他夫人年轻时的照片拿给我看,说真的,你们还真像……”

冯素苓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眼泪也笑出来了。林薇说:“我也觉得啼笑皆非,但仔细一想,方老师一辈子在实验室里,生活圈子里根本没什么女人,所以臆想的人选,是参照去世的夫人,他夫人虽不是美女,但很有气质,方老师跟夫人感情很好,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方老师与其是找老伴,不如说是想延续他跟夫人的感情……”冯素苓打断林薇:“你别对牛弹琴,跟我扯这些艰深的爱情学问,老头子既然这么高尚,就别找老伴啊,守着回忆过日子,岂不更感人。”

这天冯素苓是中班,和林薇分手后,她回到蓝领丽人服装城,在试衣镜前换工装时,打量镜中的女人,身材适中,气质娴雅,脸蛋白里透红,眼睛不大不小,头发没烫,随意地两手往后一捋,在脑后拧一个发髻,再用一只蝴蝶花型发卡别住。冯素苓打量自己,想给自己戴顶高帽子,觉得漂亮可爱、美丽动人都不合适,就给自己戴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勉强对得起别人。

冯素苓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带回家,从衣柜里翻出那天穿的绛红羊毛套裙,穿在身上找感觉。其实感觉早有了,像是被一朵祥云托着,离开尘世的喧嚣和劳累,飘飘欲飞。吴乾坤回家,见老婆站在衣镜前发呆,就说:“打扮得这么漂亮,准备给谁看?”冯素苓白了他一眼说:“反正不是给你看。”她脱了套裙去厨房弄吃的,脚步轻盈,情不自禁还哼着一支小曲。吴乾坤追着她说:“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啊……”冯素苓说:“不是我不对劲,是有人不对劲。”吴乾坤愈发奇怪了,走到她身边大着胆问:“这个不对劲的人,是男人吧?”冯素苓说:“是又怎么样?”吴乾坤说:“是就提前告诉我,我好让贤。”

冯素苓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就把今天林薇在咖啡屋里讲的话说了。吴乾坤先愣了一会,接着也爆发了大笑。冯素苓说:“你也觉得好笑啊?你应该吃醋,笑个什么?”吴乾坤说:“我吃醋干什么?我衷心祝贺你,被一个老头子看中了,而且还是个有钱的老头。我可以考虑让贤,真的,你不是一直说我无能吗?我真的让贤,你就跟那老头吃香的喝辣的,真的,我让贤!”冯素苓啪的一声摔了锅铲:“吴乾坤,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挺直腰杆,说点有骨气的话!”吴乾坤因为激动,眼里闪烁着泪花,他盯着老婆看了一会,悻悻地缄口,不说了。

第二天,冯素苓上早班,下午三点下班后,走到热闹的街头,突然想起谢丽君。上次领谢丽君跟方研究员见面后,一直没有时间跟谢丽君好好谈谈。她决定今天谈,就先打电话联系谢丽君,没想到谢丽君手机关机。冯素苓也来不及细想,直奔谢丽君的公寓。

谢丽君租的单身公寓,位于热闹的中山大道,王府井百货大楼后,擎天柱似的一栋楼。说是白领单身公寓,租金很贵,但生活设施很齐备,家电家具一应俱全,管理也是全智能化。冯素苓买了一些水果找到白领公寓,被门卫拦住。身穿制服的门卫,像是把守着一座行政机关,语言铿锵地盘问了半天。冯素苓不知道表妹租住的房号,知道房号可以直接按电子门铃,如果主人在家,通过对讲机证实并按开门键,哒的一声,门就弹开,来访者方可进门。

冯素苓正沮丧时,突然发现从一个单元门洞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大摇大摆,在光天白日下走入冯素苓的视线。冯素苓简直惊呆了,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时,快步走来的吴乾坤也看见了她,眼神慌乱,脚步紊乱,脸上的表情也乱成一盘散沙。此时的冯素苓,脑中就像爆发了一个灵感,突如其来的这粒火星,呼哧一下点燃了她的记忆,她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开始了联想。上次南湖春酒店里的那一幕,其实是一个疑团,此刻这个疑团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那种无巧不成书的解释,就像狼来了的故事,用多了就假。冯素苓稳住神看着吴乾坤一步一步走拢来,她等着他的解释。

吴乾坤走出戒备森严的铁栅门,看了老婆一眼说:“我送一个客户,他行动不方便,是个残疾人,方才我把他送上楼。”冯素苓说:“原来你学雷锋做好事啊,不是做丑事?那我也给你一个解释,我来找谢丽君,和你一样做好事,帮她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吴乾坤没理会揶揄,佯装无知地眨眼问:“谢丽君也住这里啊?她还真想得开,这里房租好贵,鸽子笼大的地方,月租二千元。走,我送你回家。”

冯素苓上了老公的出租车。她很少坐老公的出租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从后视镜里观察吴乾坤,心里的疑团,似乎被揉碎了,散成一些可疑的光点。这么多年来,冯素苓虽然没有发现老公的破绽,却是有疑惑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就像水管裂缝漏水,被她勉强补了,搪塞过去了。现在,冯素苓拾掇起这些可疑的碎片,送到心理透视镜前,看见了第一个可疑点:还是很早以前,冯素苓就看出谢丽君对吴乾坤有好感,因为谢丽君记得吴乾坤的生日,送生日礼物时出手很大方,高级羊毛衫啊,名牌旅游鞋啊,谢丽君竟然知道表姐夫的鞋码尺寸。第二个可疑点:谢丽君为什么跟老公离婚,一直没有明确的理由。第三个可疑点:谢丽君主动关心吴乾坤下岗再就业,不遗余力到处为吴乾坤谋职,不仅介绍了替人开出租车的工作,连吴乾坤考驾驶照也是她帮忙找的熟人,据吴乾坤介绍,考驾照要请师傅吃饭,给师傅送好烟好酒,吴乾坤伸手找她要钱。她手里没闲钱,每月到手的几个钱,她都用计算器计划着用,所以她没钱给,让吴乾坤自己想办法。据说吴乾坤后来找人借了钱,她问找谁借的,借了多少。吴乾坤说:“找谁借都比找你借好说话,你除了贬低我,说我不会赚钱,什么时候肯定过我?说过一句好话?”

冯素苓的回忆被吴乾坤打断了。吴乾坤问:“你想什么呀?这么出神?”冯素苓不动声色一笑:“儿子今天回来过周末,你在菜场停车,我去买点菜。”

吴乾坤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前。冯素苓下车后,在菜市场买了生菜熟菜一大袋。拎回家里,直奔厨房,做好饭菜,她才走出厨房,来到小客厅里。

冯素苓现在住的房子,是国棉九厂分新房时老职工退出的旧房。国棉九厂经济效益好时建了一批住房,但吴乾坤是半边户,没资格分新房,所以分了这套人家退出来的旧房。冯素苓把四十来平方的旧房改造成小两室一厅,房子的功能也变多了,客厅虽然小得仅摆一张饭桌和一套沙发,但无论如何是客厅了。重要的是,儿子也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暗无天日,仅能搁一张单人床,但无论如何也是自己单独的空间了。

冯素苓穿过小客厅经过儿子的房间,听见一阵响动,就朝房内看了一眼,原来吴小天早回了,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冯素苓走进去拍儿子,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吴小天一骨碌爬起来,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他眉头紧锁,表情阴郁。冯素苓说:“一个多礼拜没见老妈,你就用这种表情迎接老妈呀?”

吴小天说:“我一直低调做人,为自己的生活质量而抱歉,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冯素苓明白了,问:“和印娜闹矛盾了对不对?”吴小天按灭烟蒂,说:“不是我闹她,是她们一家三口集体闹我!”冯素苓一愣,眼睛停留在儿子的脸上。

吴小天今年二十三岁,秉承了父母优秀的遗传,长得英俊帅气,加上口齿伶俐,所以很有女生缘,从初中起,就开始收到女生的小条子。冯素苓有一次洗儿子的衣服时翻出一张字条,字条上这么写着:“我愿意变做一只小鸟,飞翔在你的蓝天里,与你朝夕相处,永远歌唱……”冯素苓吓坏了,动手打了儿子,逼问他,是不是他先递的条子?吴小天摆头说:“我不会写条子,我只是收到过几张这种小条子。”

从儿子读初中起,冯素苓就一直提心吊胆,每天守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等着儿子放学,还经常检查儿子的口袋,看有没有女生递的小条子。她苦口婆心训导儿子,要好好读书,争取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才有好的工作等着他。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吴小天的学习非但没进步,就像山体滑坡,越滑越厉害,高考时,连三类线都没过。冯素苓失望至极,领着儿子在炎热的八月,跑遍武汉市几乎所有的高校,总算给儿子找了一个成人大学,吴小天才勉强拿了个大专文凭。冯素苓还通过一个熟人关系,把儿子弄进著名的HR公司。在高校毕业生供需见面会上,HR职公司只招“211”工程院校的毕业生,所谓“211”工程,就是国家高教部制定的,力争在21世纪创建一百所重点大学,甚至世界名校。所以吴小天能进HR公司,得天独厚,很不容易。冯素苓希望儿子好好工作,争取提升学历,考专升本。哪知吴小天进HR公司不到三个月,又开始新一轮的恋爱。

这个名叫印娜的姑娘,是吴小天HR公司里的一个同事,杭州人,和所有的江南姑娘一样,印娜也生得水灵漂亮。印娜的父母听说女儿在武汉谈了个对象,就让女儿把男朋友的详细情况,连同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父母看了吴小天的照片后,对吴小天的相貌没提意见,但对吴小天的学历和家庭情况提出了质疑。印娜是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法语专业的本科生,而吴小天只是一般成人大学的大专生;印娜杭州家里有三套住房,而且一套比一套大,而吴小天家里只有一处小两室一厅。吴小天把印娜带回家里吃过一次饭,印娜参观完吴小天家里房子后,如实把情况汇报给父母,就像编辑发稿,还加了编者按:“房子不是爱情的全部,爱情的全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爱这个高大英俊的武汉男孩,尽管他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有爱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印娜的父母当然不会像女儿那样头脑发热,他们专程乘飞机来武汉,就像验收团检查工作,他们要对女儿的男朋友进行实地考察。吴小天陪印娜从机场把父母接到宾馆,陪同印娜的父母吃了一顿饭。吃饭时,印娜的母亲问:“你爱印娜,我们不反对,但你要明白,爱一个人,就要对这个人负责,你知道什么叫负责吗?”印娜的父亲也语重心长地说:“小吴啊,听说你才二十三岁,比印娜还小半岁,为什么不趁年轻时打好基础,多学点东西?知识才是男孩子要考虑的东西。你告诉我,你打算今后靠什么养家?”

吴小天一向是爱情实践的专家,他没有理论,尽管口齿伶俐,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他受不了印娜父母盛气凌人的质问,起身说上卫生间,一去就没再转回来。第二天,他和印娜开始发生龃龉,并一连好几天不理印娜。

说到这里,吴小天脸上愁云更密集,似乎有一场大雨就要哗哗落下来。冯素苓尽管心里不舒服,却没附和儿子,把儿子拉到小客厅吃饭。见儿子无精打采往嘴里数饭粒,冯素苓心里更难受,她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八字还没一撇就忙着恋爱,结果怎么样,跟你爸爸一样,没一样真本事,到处看人脸色,受人的窝囊气。”吴小天毕竟大了,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他的回答惊世骇俗:“老妈别借题发挥好不好,说我就说我,何必扯上老爸?你既然这么瞧不起老爸,当初何必跟他结婚?”冯素苓瞠目结舌,一下子哑场了。

冯素苓心灵藏的东西,一直讳莫如深。她不是瞧不起吴乾坤,尤其是夫妻两人都下岗后,冯素苓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成天心烦意乱,动不动发火,还爱对比联想:看见别人住的大房子,就联想到自己住的小房子;看见别人颐指气使穿金戴银,就联想到自己那一枚分量很轻的金戒指,孤零零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最终这只孤零零的金戒和项链,还被吴乾坤偷偷拿去卖了。冯素苓也想高尚,她不是瞧不起吴乾坤没本事赚大钱,她只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住进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里,然后她在这美丽的像宫殿似的大房子,欢迎亲戚来访,欢迎同学来玩。冯素苓的脑子是对比过度才变的。吴乾坤知道老婆变了,所以尽量不惹她生气,也不揭穿她。但这一天,冯素苓被儿子揭穿了。

吴小天勉强扒了几口饭,推了饭碗,说:“等会老爸回来,这事先别告诉他,印娜那边,我想好了,打算和她分道扬镳。”冯素苓冷笑道:“就算分道扬镳,话还是要说清楚,有钱就可以高高在上,有钱就可以教训人!”吴小天说:“算了老妈,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当初没好好读书,HR公司论学历定岗定薪,博士硕士本科专科,泾渭分明,印娜比我拿得多,所以是我自不量力,自取其辱。”

吴乾坤回来了,看见儿子很是惊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香烟递给儿子。吴小天接过香烟看了一眼,还给爸爸说:“老爸自己留着抽,我打算戒烟。”吴乾坤朝老婆看了一眼,说:“冯素苓,你儿子开始懂事了。”冯素苓冷脸说:“他不懂事是有师傅领头,读高中起就开始抽烟,你发现了也不严加管教,还有偷偷恋爱,你还是得过且过,现在醒悟有什么用?晚了。”在一般人家里,都是慈母严父,但在吴乾坤家里,却乾坤颠倒,变成严母慈父。以前吴乾坤搞工会文体工作,领着儿子这里那里看球赛,看演出,甚至还把儿子领进舞厅,所以吴小天跟父亲感情笃深,而对母亲的严厉不以为然,年龄和抵触情绪同步增长。其实,冯素苓哪里不疼爱儿子,只是把严厉当做爱,所以她才一直坚持唱白脸,让吴乾坤唱红脸。现在儿子成了今天的样子,冯素苓只要跟吴乾坤吵架,总把教育儿子的失误强加给吴乾坤,子不教父之过。所以吴乾坤脸色尴尬无话可说。吴小天说:“老妈你干脆冲我来,失误是我,与老爸无关!”冯素苓说:“与他无关,就跟我有关了,我算什么?从早到晚,从里到外,忙得四脚朝天,最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算了,不说了。”

6

星期一上午,冯素苓乘公交车先来到HR公司,在门口先打电话给印娜,然后站在HR公司豪华气派的门口来回徘徊,等印娜。

吴小天能进声名遐迩的HR公司,与其说是机遇,不如说是人气。冯素苓从毛涤纶厂下岗后,先后做过家政,保洁工,钟点工,前年经熟人介绍到蓝领丽人服装城,每天穿着热卖的服装,笑容可掬接待顾客。有一天,有个姓孔的男客户,打算送病榻上的夫人一套服装,说夫人的身材跟冯素苓差不多,请冯素苓试穿。冯素苓为了稳妥起见,不仅试穿了那套服装,还亲自跑到医院看望那位夫人,把那位夫人感动了。正好这位夫人儿子的公司要给员工统一订做服装,干脆把这个业务交给冯素苓。冯素苓为蓝领丽人服装城拿到一笔将近二十万元的定单,老板自然高兴,给冯素苓加薪,又提升她为店长。

冯素苓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当了店长后仍然去医院看望那位患病的夫人,知道这位夫人身患癌症,不久于世,她陪夫人聊天,给夫人读报,甚至还给夫人擦澡,剪指甲,被夫人的儿子看见了。小孔先生很感动,在母亲去世后,几次邀请冯素苓去他的公司任职,被冯素苓婉言拒绝。小孔先生很奇怪,问冯素苓是怎么想的。冯素苓说:“也没怎么细想,就是觉得既然答应别人做事,不管好歹一定要坚持到底。再说我都四十多岁了,又没专业,孔先生实在关心我,就关心关心我儿子。”就这样,吴小天才进了HR公司。

冯素苓正想着这些往事时,从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漂亮的奥迪,奥迪朝HR公司大门开,冯素苓侧身让道,铁闸门徐徐打开,奥迪缓缓开进大门。印娜也出现了,冯素苓只注意阳光下移动的印娜,没注意奥迪车里钻出来的人。HR公司常务副总孔先生,他看见冯素苓,就让司机把车里两位重要的客人先送到会议室,他过来跟冯素苓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两位客人也跟着孔先生下车,孔先生朝门口走时,他们也朝门口走。冯素苓认出一前一后朝她走来的三个人,前面是孔先生,后面竟是方研究员和林薇。

孔先生先打招呼:“您好冯师傅,来看小天的吧?”冯素苓笑着点头,眼光迅速跳到孔先生身后,说:“怎么这么巧啊?在这里碰到方老师。”孔先生一听方老师,马上转身,看见方研究员笑眯眯地点头,林薇走过来拉冯素苓,还简单向孔先生介绍了和冯素苓的同学关系。孔先生觉得太巧,还解释说,723所跟HR公司一直是合作单位,所以今天特地接方老师和林薇来HR公司谈开发新项目。冯素苓笑笑,朝远处的印娜看了一眼。

印娜发现这边的情况,人就停在那里。冯素苓对孔先生说:“你们去忙吧,不耽误你们。”孔先生说:“既然来了,大家又都是熟人朋友,干脆等会一块吃个便饭吧,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请你吃个便饭。”冯素苓笑着说:“孔先生已经解决了吴小天的饭碗,真要请吃饭,也该是我请,怎么好意思让孔先生请?你们先忙吧。”孔先生只好领着方研究员和林薇走了。

印娜这才走过来。冯素苓把印娜领到大门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印娜眼神躲闪,表情紧张,小声问:“阿姨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冯素苓说:“听说你爸爸妈妈来了,我想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个便饭。”印娜说:“谢谢阿姨的盛情,可他们走了,今天早上的飞机。”

冯素苓微笑着说:“听说你爸爸妈妈这次专程来,是来考察小天的,结果大失所望,是不是这样?”印娜低着头,蚊子似的嗡嗡:“也不全是这样,只是……发表了一些意见……”冯素苓说:“对小天有意见当然可以提,但作为长辈,对晚辈提意见的方式方法,包括措辞语气,就像别人常说的,应该以鼓励为主,你觉得呢?”

印娜渐渐抬头,眼里忽然涌出泪水,她声音哽咽:“阿姨,我真的很痛苦,小天整整三天不理我。其实不是我为难他,更不是我爸爸妈妈为难他,是生活在为难他。现在大家都在努力争取的东西,房子票子和车子,你能说是一种庸俗一种势利吗?其实我也想高尚,所以小天应该理解我,理解我的爸爸妈妈,给他们一点缓冲的时间,但他抽身就走了,把一大堆的烦恼留给我 ……”印娜呜咽起来。

冯素苓心软了,不打算把准备好了的谈话内容再继续下去。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印娜,说:“别哭,把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怪阿姨多事,不冷静,但阿姨就小天这一个儿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都牵动着我这个妈妈的心,所以我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了解情况。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管你们以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我还是感谢你爱上了我的儿子……”

冯素苓说到此,鼻子发酸,她抑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吴小天在电话里质问:“老妈你在干什么?刚才孔总打电话说你来了,你该不是来找印娜的吧?如果是,就别添乱,马上转身,向后走,或者我来送你乘车回家。”冯素苓说:“不耽误你工作了,我马上回家。”

冯素苓离开HR公司,在公交车上接到林薇的电话:“我们都等你吃饭呢,怎么走了?孔先生还描述了你们认识的经过。你总说自己没业绩,却把一份平凡的工作做得那么人性化,我和方老师听了,都感动得不得了。”冯素苓说:“林薇你别夸我,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就算我人性化待人,别人未必也人性化待我。算了,我今天心情不好。”就挂了电话。

下午二点,冯素苓坐在汉口中山大道一家咖啡屋等谢丽君。谢丽君姗姗来迟,将近晚到四十分。冯素苓耐着性子,看着表妹像T型台上的模特儿,迈着猫步扭到桌前。两姐妹意味深长相互打量。冯素苓发现谢丽君发型又改了,把上次染成棕色的头发又染成黑色,越发衬出脸的粉白和细腻。谢丽君不仅永远率领时装新潮,连季节也比别人抢先,她穿着吊带裙子,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块薄如蝉翼的轻纱。谢丽君也在打量表姐,冯素苓还是穿那套绛红色的套裙,薄施淡妆,跟表妹是两种风格。谢丽君说:“表姐今天好漂亮啊!”冯素苓莞尔一笑:“漂亮这个词,还是表妹自己留着慢慢用。表姐老了,跟表妹一比,我不是丑小鸭了,是丑老鸭。”然后问谢丽君喝点什么。谢丽君要了橙汁,冯素苓也要了橙汁。两姐妹心照不宣喝橙汁,打哑谜似的琢磨着对方。

冯素苓先说上次跟方研究员见面的事,没办好,主要是两人没缘分,又说姑妈,就像下指示,再三要她关心,所以才当了一回傻红娘。谢丽君说:“表姐这么正式找我,不会是为这事专门来作检讨吧?真要检讨,也该是我,不该跟老头子说那些没水平的话,把表姐的好心当驴肝肺,让表姐丢了面子。”冯素苓说:“说到面子,我也许早没面子了。至于为什么没面子,想必你心里最明白。所以为了不再丢面子,我们两姐妹最好开诚布公。”冯素苓紧盯表妹的表情。谢丽君刚开始还装模作样,说听不明白表姐说什么,又东扯西拉,说自己的婚姻是母亲强行包办的,她早有恋人,但母亲硬是活活拆散了她和初恋情人,逼她跟赵林结婚,婚后打打闹闹成为家常便饭。因为赵林仗着自己父亲是国棉九厂的党委书记,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天天聚众赌博,还乱搞女人,有好几回被她堵在床上了,她动手打贱女人时,赵林非但不帮她,反倒帮贱女人,所以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分手。

谢丽君跟赵林有一个女儿。离婚时,在女儿和财产的问题上,她选择了财产,把女儿交给赵书记两老抚养。谢丽君把房子卖了十二万,向赵书记索要了青春赔偿费五万,加上私下攒的私房钱五万,用二十二万开始炒股,没想到炒股时财运高照,一路牛市,狠狠赚了几笔,然后投资开美容院,做传销,又赚了几笔,所以现在囤里有粮,心里不慌。

冯素苓见她得意忘形,离题万里,就岔断她说:“我没时间听你的致富经,接着谈刚才的正题,脸面的问题。”谢丽君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把头一扬说:“既然表姐这么直爽,我干脆坦白了。刚才我不是说了我的初恋吗,你猜他是谁?”冯素苓说:“让我猜谜啊?那我就猜了,不是有句俗话吗?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会是在偷吃窝边草吧?”谢丽君再怎么想佯装,也撑不住了,她脸色一点一点变白,白纸黑字,开始有了一些内容。冯素苓这才慢慢起身,学电视剧里的情节,端起一杯橙汁,一下子泼到谢丽君的脸上,接着伸出手掌,朝谢丽君脸上左右开弓一阵猛烈抽打。谢丽君也没还手,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已经开始渗血。冯素苓朝表妹吼道:“小婊子,小娼妇,为什么不还手?你还手啊!”冯素苓又端起谢丽君面前的橙汁,再次泼到表妹的脸上。谢丽君脸上的橙汁和泪水交织并流,还是不还手。

咖啡屋老板闻讯赶过来,说:“对不起,请二位克制一下情绪,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谢丽君从皮包里抽出几百元钱丢在桌上,老板双手连连直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凡事可以说得清楚的,这里有外宾,请二位注意国际影响……”果然角落坐的几个外宾也被这里的场面吸引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冯素苓也就罢了,在一阵惊异的目光包围中,她踉踉跄跄走出咖啡屋,走到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坐到姑妈家。

冯庆红正在打麻将,见侄女脸色煞白,幽灵似的走进来,站在自己的身边。她问:“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冯素苓不出声,动手拉姑妈,用了很大的力,把姑妈拉起身,一直拉进卧室里。冯庆红见一向有规矩懂礼貌的侄女表情怪异,预感有大事,就喊:“老谢,倒杯茶进来。”冯庆红话音刚落,冯素苓说:“真要倒,就别倒茶,给我一瓶敌敌畏。”

冯庆红呆了,伸出一只胖手朝侄女额上贴,想试侄女的体温,被冯素苓用手狠狠挡了:“我没病,不用你假惺惺!你说!一五一十给我一个交代。”冯庆红慌乱起来,说:“这孩子,进门不问青红皂白,让我说什么呀?”冯素苓说:“还要我点穿吗?难道你就不能放下臭架子坦白从宽!冯庆红我告诉你,我喊你一声姑妈是看在我死去父亲的分儿上,是看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可你是怎么做长辈的?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这么多年了,你们母女合伙欺负我,我恨自己有眼无珠,瞎了眼,看着你姑娘偷人,偷到我头上来了!今天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依。我会拿刀去杀那对狗男女!”

冯素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姑爹已经把外面打牌的人支走了,关紧了大门,赶到卧室,端来一杯茶水,对冯素苓好言相劝。冯素苓一把将谢守则递来的茶水打翻了,“砰”的一声,茶杯粉身碎骨。谢守则愣在那里,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冯庆红毕竟当过大型企业工会主席,处理过无数的家庭纠纷,她知道隐瞒了二十多年的事终于穿帮了,所以她命令老伴:“老谢你出去,我来说。”冯庆红等老伴出门,带紧了房门,这才开始诉说。

1984年春天,冯庆红发现女儿不对劲,成天昏睡,还在饭桌上出现了呕吐现象。冯庆红是纺织女工出身,对这种反应相当敏感,她强行把谢丽君弄到医院化验,化验的结果是谢丽君怀孕了。未婚先孕在纺织厂屡见不鲜,但谢丽君刚满十八岁,从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就突然怀孕了,冯庆红震惊之余自然要追问,男的是谁?没想到谢丽君说:“不管他是谁,反正我要跟他结婚!”冯庆红附和女儿说:“可以,只要说出这个人,如果条件可以,妈妈就同意你们结婚。”谢丽君转身回房,拿出一张男女合影的彩色照片。冯庆红一眼认出照片上相貌英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手下的宣传干事吴乾坤。

吴乾坤手里有两台照相机,经常下车间拍摄一些劳动竞赛的场景,还跑到工会主席家里汇报工作。谢丽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冯庆红希望女儿继续考大学,所以谢丽君经常一个人在家里,打着复习功课的幌子,其实在构思爱情。她爱上了吴乾坤,她求吴乾坤给她拍风景照。吴乾坤利用星期天,偷偷领着谢丽君公园、长江边到处拍照,把照片洗印好后,趁冯庆红家里没人时他偷偷溜进她家,两个年轻人就有了爱情的空间。

冯庆红知道女儿的男朋友是吴乾坤,震惊之余,感到骑虎难下。她先哄女儿堕胎,然后找吴乾坤谈话,明确表态说:这事不可能,一是年龄悬殊太大,吴乾坤已满二十八岁,谢丽君才十八岁;二是家庭经济状况不可能,吴乾坤虽然相貌英俊,可毕竟是从郊县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中弟兄姐妹多,经济条件差。吴乾坤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做出这种损害领导颜面的丑事来,万一传出去,不仅对领导不利,对自己日后的发展也不利。所以相当害怕,头低到膝下,表示要痛改前非,跟谢丽君一刀两断。

冯庆红也不想逼吴乾坤,嘱咐他不要声张,自己不仅不会处理他,还要给他另找一个女朋友。她想来想去,想到侄女已经二十四岁了,就把吴乾坤介绍给冯素苓……

冯素苓听到此,脸上浮现出悲凉的微笑。她慢慢起身准备往外走。冯庆红见侄女神情恍惚,怕她出事,挽留侄女说:“是姑妈自私,害了你。为了不再害你,所以才要你加紧替丽君尽快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她旧情不死,两个人最终还是勾搭上了。一发现这个情况,我警告过丽君,也警告过吴乾坤,素苓你就怨恨姑妈吧……”冯素苓看见姑妈罕见地涌出两滴眼泪,她毫不为之所动,一把推开姑妈,转身就要走。冯庆红死死拉住侄女,问:“你想怎么办?”冯素苓冷笑道:“我想怎么办?我想让历史颠倒重来,可能吗?我只好成全你姑娘,让他们狗男女破镜重圆!”

冯素苓离开姑妈家,又招手拦出租车,一直坐到新华里母亲家。母亲见她脸色煞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冯素苓就像梦游,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用眼光丈量着母亲的房子,说:“我打算搬回来住几天。”母亲见女儿目光呆滞,神色反常,也不好仔细盘问,只点头。

7

冯素苓突然搬回娘家,引起弟妹的猜疑,因为要拆迁,新华里蠢蠢欲动,并陆续有人开始搬家了。姐姐在这非常时期突然回家住,除了觊觎房子,没有别的解释。弟妹们也不等闲了,要姐姐拿方案。冯素苓冷笑道:“拿方案对不对?也好,我放弃考大学,从十八岁开始挣钱养家,冯婉苓那时十四岁,读初中,冯小宝十一岁,读小学,所以你们先算笔账,每人吃了我多少,用了我多少,现在一分不少都退给我;还有,你们不是说这房子可以算到二十一万吗?你们要分我没意见,但我也要一份。”

冯素苓说完,弟妹们面面相觑。冯婉苓想了想说:“大姐的确劳苦功高,可也不能居功自傲,想一个人独吞了家产吧?”冯素苓鄙夷地盯着妹妹:“冯婉苓你白读了那么多年书,没长知识,长了一肚子坏下水。你眼睛里除了认得钱,还认得什么?亏你敢想敢说,我想独吞这破房子?告诉你,这房子的户主以前是冯庆德,他走了,为什么没把房子一块带进坟墓里?你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对话?”弟妹们见一向宽厚待人的大姐挟枪带炮,字字句句都有浓厚的火药味,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们只好走了。

弟妹们前脚走,姑妈冯庆红后脚赶来了。她弯来绕去,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劝冯素苓回家。冯素苓说:“你以为我还会把你的话当圣旨对不对?你也太小看了我了!你真要有底气,就当着我妈的面,把你们母女做的龌龊事,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不敢讲对不对?那好,趁我还没撕破脸,你马上滚!”冯庆红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还是灰溜溜走了。

母亲等小姑子走后,轻言细语问大女儿,究竟为什么跟姑妈怄气。冯素苓说:“妈你记住,今后少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没有姑妈,我只有恨,只有一肚子怨气!”

冯素苓究竟为什么从家里搬出来,母亲一直蒙在鼓里。这天,母亲趁女儿上班后,偷偷跑了一趟小姑子家。冯庆红见嫂子登门,知道纸包不住火,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母亲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开始流泪,她从没大声斥责过小姑子,对小姑子一向毕恭毕敬,但此刻,母亲用简朴的话语表达了她的谴责:“你是亲姑妈呀,天地良心,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缺德事?要是你哥哥活着,你敢做这种缺德事?”冯庆红哑口无言,没有反驳。她想息事宁人,想把这场火扑灭。但母亲已经不想再由小姑子摆布了,她离开小姑子家前,摔破了一只陶瓷茶杯,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片说:“要想我认你这个亲戚,你把它粘起来,你不是姑妈呀!是黄鼠狼,没安好心,你不得好死!”

母亲回到家里仿佛大病了一场。冯素苓下班回来,见母亲歪倒在床头,脸色苍白。她以为是弟妹们又来过,母亲摆头,起身对女儿说:“这么多年来,是妈耽误了你,是妈对不住你。你还年轻,今后打算怎么过,妈支持你,再也不阻拦你了。”

冯素苓就明白了,说:“要你别去找那个有心计的女人,你为什么要去?”母亲垂泪道:“我能不去吗?冯庆红一手遮天,把我女儿弄成这种残局,我能心安理得,睡得着,吃得香啊?妈教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打不赢,就是用嘴咬也要咬她几口。所以妈想了半天,凭什么要成全那对狗男女?不离婚,拖死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能翻天!”

冯素苓勉强笑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怎么一会又被自己推翻了?”母亲说:“你真打算跟你女婿离婚?”冯素苓说:“怎么你又想阻拦我呀?”母亲苦着脸说:“也不是阻拦,只是替你冤屈,怪就怪你爸死得太早,不然你读了大学,有了底气,你姑妈也不敢狗眼看人低,设这种下三滥的局害你!”冯素苓正要进一步劝说母亲,突然手机响了,吴乾坤在电话里说:“我把车停在巷子口,我们谈谈?”冯素苓说:“法院里谈。”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月后,冯素苓跟吴乾坤在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吴乾坤要把那套小两室一厅留给冯素苓,说谢丽君还拿出十万块钱,作为对她的补偿。冯素苓冷笑道:“我不存在转让老公,所以没必要。”吴乾坤悻悻说:“其实我不是坏人,也懂廉耻,自从跟你结婚后,这么多年来跟谢丽君一直没再来往,只是最近几年才偶尔有来往,我对不起你。”冯素苓说:“别跟我检讨,跟你儿子去检讨。”吴乾坤眼圈红了:“我们落得这个结果,都是下岗害的,要是不下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是这种结局。儿子那里,我怎么好意思跟他开口呢?”冯素苓说:“怎么开口是你的事!”冯素苓说完,转身毅然走了。她没流泪,想给吴乾坤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冯素苓快刀斩乱麻迅速离婚,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演艺明星,感性结婚,又感性离婚。她很理性,深知对于她这种良家妇女来说,多数人还是崇尚白头偕老的传统。再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假若别人问起来:为什么要离婚呀?她肯定难以启齿,即便说出口,别人也未必信,自己也未必坦然。

哪知,到了七月,同学会又有个活动,当初班上的第一美女徐爱仙,结婚生子早,儿子说结婚就要结婚,徐爱仙又是打电话又是发请柬,通知所有高中同学一定来捧场吃喜酒。徐爱仙当然也通知了冯素苓,打的是家里座机,吴乾坤说:“哎呀,这事恐怕我很难办到,因为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徐爱仙何等敏感的女人,试探地问:“不住这里?那就是住在别处?你们该不是赶时髦离婚了吧?”吴乾坤默默挂了电话。于是高中同学们都知道冯素苓离婚了。

林薇听说后感到很震惊,当天晚上就赶过来了。冯素苓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像放闸的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倒在林薇怀里失声痛哭,哭完后一五一十向林薇和盘倒出为什么要离婚。林薇搂着冯素苓,也难过得哭了,她骂吴乾坤不是人,还骂谢丽君一看也不像好女人,然后安慰冯素苓:“你也别把离婚当包袱背着,既然你的生活不在那个家里,就有可能在别处。”冯素苓当然没听出林薇的弦外之音,像咬一块牛筋,嚼着嚼着,没嚼出什么味道,就一口吐了。

徐爱仙儿子的婚宴,冯素苓虽然没去,却托林薇带去一百元礼金。过了几天,徐爱仙专程跑到蓝领丽人服装城送喜糖,寒暄过后,自然要问冯素苓为什么跟老公分手了。冯素苓说了三个字:合不来。徐爱仙说:“你还别说,夫妻本是门学问,就像杂志上说的,夫妻是一双鞋,至于这双鞋合不合脚,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自己知道。有时我恨起来,也巴不得跟老公拜拜,勉强过到现在,人老珠黄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我很欣赏你的勇气,真的。你也不要觉得悲观,昂首挺胸,睁大眼睛再找一个,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冯素苓以为徐爱仙不过说说而已。哪知过了半个月,进入三伏天,徐爱仙顶着烈日又来到蓝领丽人,带来一张男人的彩照。徐爱仙介绍男人的情况说:“毛总,不是皮包公司老总,是上市公司老总,老婆刚死半年,想找个老伴,我头一个想到你。”冯素苓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上市公司老总的照片,胖乎乎肉墩墩的,表情自负,眼睛目空一切,头发也脱了一多半。她把照片退给徐爱仙,说心情恶劣,暂时还不想找老伴。徐爱仙着急起来,说:“这么优秀的男人,有钱有房有车,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还犹豫什么?换了我,我就马上跟他结婚。”冯素苓还是笑,不再说什么,徐爱仙嗟叹不已,失望而归。

再说华老师,她那天也参加了徐爱仙儿子的婚礼,听说冯素苓离婚了,也跑到蓝领丽人安慰冯素苓,然后说她跟方研究员的事,她主动打电话约方研究员,想请他参加老年服装表演队,方研究员说自己一辈子没登过舞台,拒绝了。华老师说:“林薇含糊其辞也没说得很明确。我是这么认为的,既然都一大把年龄了,就应该遵守游戏规则,就像一篇作文,凤头猪肚豹尾,既然开了个漂亮的头,收尾也要漂亮,不明不白的收尾,算哪回事呢?”冯素苓见华老师表情严峻,意识到林薇那里卡了壳,她也一时卡壳。于是安慰华老师,她再联系联系林薇。华老师说:“你要注意说话的语气和立场,不要让对方误以为我低三下四想缠着他,不是这么回事,而是尊严的问题。”

冯素苓把华老师送走后,马上打电话给林薇,林薇说:“其实我已经暗示华老师了,方老师觉得不合适。华老师一定要我说几条,究竟是哪里不合适,可这种凭感觉判断的事情,又不像做衣服,肩宽了或腰窄了,我想华老师心里应该明白,何必要捅破呢?难怪上次吃徐爱仙儿子喜酒时,她见了我爱理不理,一直冷脸,看来我把她得罪了。”冯素苓想了想说:“能不能再加把劲,做做方老师的工作,看样子华老师已经看上方老头了,动了真情。”林薇说:“我看还是算了,方老师一旦认定的事,是很难轻易改变的。”冯素苓说:“他不就是想找个老伴吗?华老师哪里不合适啊?我看两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再合适不过。”林薇笑起来:“你用再多的形容词也白搭,据我分析,方老师早已心有所属,而且坚如磐石,所以我不想节外生枝,自讨没趣。”

冯素苓:“既然早已心有所属,还坚如磐石,还拿华老师开什么玩笑?”林薇:“哎哎,这事可怪不得方老师啊,我早说不合适,是你硬要编导这出拉郎配,事到如今,我干脆直说了吧,这事我憋了好多天了,喉咙里就像梗着一块骨头,我说了后,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别发火。”冯素苓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现在浑身流血,在忙着舔自己的伤口,根本没考虑嫁人的事,就算嫁人,也不会嫁老头子!”冯素苓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8

冯素苓离婚,最受打击的是儿子。因为有孔先生和方先生关照,吴小天在HR公司平步青云,不仅进了新产品开发小组,而且听说还有机会去德国总部培训。冯素苓当然高兴,等着儿子回家仔细问情况。可吴小天在父母离婚后很少回家,有时冯素苓把电话打过去,他就像打电报,三言两语,戛然而止。冯素苓见儿子没来电话,就主动打过去:“听说你要出国培训,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老妈通个气啊?”吴小天说:“老妈是想听我歌颂你吧?我心里很清楚,能进HR公司,包括这次出国,不是靠我的能力,是沾贵人的光,托老妈的福,所以老爸才说,我们家阴盛阳衰。”冯素苓听出儿子的揶揄,尽量忍着。

吴小天继续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报纸上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竟然在你们身上发生了。老爸给我的解释是,你们因为长期感情不和,所以才分手的。在我的记忆里,你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印娜也说她爸爸妈妈经常吵架,每次吵架时她都很紧张,生怕父母离婚了,没人管她。没想到印娜的父母来不及做的事,你们抢先做了,所以我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冯素苓说:“委屈儿子了,希望你能理解我。”吴小天说:“我不光理解你,也理解老爸。我也是男人,如果我像老爸一样,每天被老婆抱怨,没用啊,无能啊,不会挣钱啊,我也很烦,我也会过不下去的。”

冯素苓实在忍不住,抬高声音说:“你是替吴乾坤鸣冤叫屈对不对?你要知道了我为什么和你爸爸离婚,你就不会替他鸣冤,而会替我叫屈!”说完她挂断了电话,马上又给吴乾坤打电话:“吴小天今天发表了男人宣言,站在你们男人的立场,怪我不该跟你离婚。我建议你不要再遮掩了,干脆跟你儿子说穿!”吴乾坤支支吾吾说:“我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冯素苓说:“你开不了这口的话那我来开!”吴乾坤说:“你别逼我,我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觉得浑身不对劲,现在在医院里看病,加上冯主席也病了,正在医院里抢救,所以乱成一锅粥……”

冯素苓因为心里有事,也没仔细体会他说的乱成一锅粥。因为母亲住的新华里,由于原定的发放拆迁费的政策,居民们一直不满,还集体上访到市政府,说现在房价飞涨,折算的拆迁费,根本买不回原来面积的房子,要求还建。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由开发商想法另购地皮建经济适用房,要求居民们配合拆迁,先找地方搬家。居民吃了定心丸,这才开始搬家。冯素苓每天回到新华里,总看见巷子口停着搬家公司的卡车,一车又一车,不少人家都搬走了,整条巷子差不多搬空了,而弟妹们见政策突然变了,不发放拆迁费了,也不再露面了,横竖有回娘家住的大姐,由大姐去张罗照顾母亲。

这时正是三伏,冯素苓顶着烈日到处打听房子,可稍微像样点的房子,租金上千元。吴乾坤就打电话给冯素苓:“又不是没现成的房子,你把你老妈接来住,我另外找房子,真要落难,也该我去落难。”这么一来,冯素苓只好暂时回到原来家里,跟母亲一起住。

住到立秋,母亲说:“我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和你女婿都退一步,要他回来认个错,我看这事就算了。”冯素苓说:“您又想管闲事了对不对?都退一步?我已经被他们逼进一条死巷子里了,就像新华里,还怎么退呀,往哪里退?”

母亲欲言又止,就不说这事,说姑妈冯庆红,因为谢丽君的事受了刺激,突然中风,被送到医院抢救,虽然抢救过来,但人却元气大伤。母亲劝女儿:“我也发过毒誓再不认她这门亲戚的,可她毕竟是你姑妈,以前纵然有千错万错,可如今落到这一步,你还计较她有什么用?再说你爸爸死后,也一直亏她照应我们母子,所以我瞒着你去看了两次,你是不是也抽空去医院看看?”

冯素苓正在想说什么,丁红军突然来了电话,说:“冯素苓,华老师病了,我现在在医院里,你能不能来一趟?”

冯素苓放下电话后马上赶到中心医院住院部,见华老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了她勉强点头,然后把头转向墙壁。冯素苓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站了一会。丁红军把她拉到走廊说,因为介绍老伴的事,华老师恼病了,他得讯后赶过来,华老师拉着他的手说,谢谢同学们,谢谢你们的好心,找老伴的事就告一段落,算了。丁红军说:“据我的爱情经验,华老师说是告一段落,其实壮志未酬,还想接着写那篇黄昏恋的作文,据说那个方研究员不仅有钱有地位,还是个老帅哥,这就难怪了,因此我想亲自出马找老帅哥摊牌。但林薇坚决阻拦,说老先生早已心有所属,我再三逼问之下,她才把这个心有所属点穿了,原来是你。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冯素苓冷笑道:“丁红军你难能可贵呀,有装饰公司,巴士公司,现在又做婚姻介绍公司,是不是还打算做别的?”说完气呼呼转身,去乘电梯。电梯下到一楼,门开了,等着上电梯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仔细一看,原来是姑爹谢守则,他手里拎着保温饭盒。冯素苓方才想起母亲说的,姑妈病了。见姑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冯素苓蓦地明白,人生有些东西,越是想逃,越是逃不脱。于是就站在电梯里,随姑爹去看姑妈。

冯庆红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巴,流着口水,半边身子已经麻痹,大小便也开始失禁。冯庆红平日作风跋扈,跟两个儿媳没搞好关系,轮到要人伺候时,儿子媳妇就像探视朋友同事,象征性地前来点个卯,然后就不再露面。冯素苓见一生要强的姑妈威风扫地,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似乎在无声地检讨,她心情很复杂,协助医护大嫂收拾姑妈便在床上的屎尿。没想到姑妈的眼睛一动不动随着她转,嘴巴张合,哦哦呓呓地想表达什么。冯素苓看见姑妈眼角开始流泪,自己也想流泪。她给姑妈洗脸梳头,凑近姑妈的耳朵说:“姑妈,您要好好养病,一定要好起来……”

姑爹谢守则送冯素苓出病房,在走廊里告诉冯素苓,姑妈最近反省了自己,一辈子做了两件糊涂事,一是冯素苓的婚事,二是谢丽君的婚事。两件糊涂事缠着她寝食难安,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说世上要是有后悔药买,倾家荡产也要买:“你今天能来看她,虽然她不能说,但看得出来她很欣慰。”

冯素苓心情复杂离开医院,回到家里,正跟母亲谈姑妈的病情,林薇打来电话:“刚才丁红军打电话给我,说你去医院看华老师,又气呼呼走了,什么事啊?”冯素苓简单说了经过,还强调:“无形之中把华老师得罪了,加上丁红军也兴师问罪,说你说的,方先生早已心有所属,连你也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

林薇说:“我是说过,难道不对吗?方老师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你也迟早要嫁人,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方老师?所以丁红军想找方老师,我坚决阻拦,哪怕得罪华老师也要阻拦,我把心里话说完了,也说穿了,你就前前后后仔细考虑周全,你拿笔纸,我把方老师的电话报给你。”冯素苓犹豫了一会,还是记下了方老师的电话号码。

接下来的几天,冯素苓每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就像得了一剂良药,冯庆红在侄女的原谅中精神一天天见好,也断断续续能够简单地表白:“素苓,姑妈不对……对不住你 ……”冯素苓化解了和姑妈的矛盾,摆平了自己四十八年的生活,时间也就到了国庆节。

9

国庆节期间,上海越剧院要搞“越剧百年万里行”的庆祝活动,第一站来武汉演出。林薇和冯素苓都是越剧迷,两人读中学时就一块儿看越剧。林薇有个表妹在文化局工作,每次有越剧团来武汉演出,表妹就给表姐送赠券,只要有赠券,林薇必定叫上冯素苓。林薇打电话告诉冯素苓:“我已经打电话给表妹,让她帮忙搞票。”

票子搞到了,十月一号是《红楼梦》,二号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号是流派演唱会。像以往那样,林薇约冯素苓一号傍晚在武汉剧院大门口会面。冯素苓六点四十五分就到达武汉剧院,等到快七点,林薇才到。

两人走进剧场,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林薇把票子递给冯素苓说:“你先进去,我等个人。”冯素苓问等谁,林薇一笑说:“方老师,他是浙江绍兴人,越剧是他的家乡戏,所以他也是越剧迷。”冯素苓什么也没说,走进剧场。这时,剧场内的灯光开始暗淡,笙管齐鸣,优雅的丝弦开始奏响,幕间合唱也悠扬悦耳地唱起来。大幕徐徐拉开,众多的丫鬟簇拥着一个通身气派的老太太率先登场,她们在迎接一个远到的客人,林黛玉。剧场内有些嘈杂,有人迟到了,检票员打着手电导引着迟到的观众,把林薇也送过来了。

林薇坐下后,看了冯素苓一眼,轻声问:“你在生我的气呀?”冯素苓说:“生什么气啊?谢你还来不及哩。”林薇塞给冯素苓一包话梅,一袋奶油花生,说:“方老师买的,他开车把我送过来,请他看场戏,不算过分吧?”冯素苓说:“老头子还会开车呀?”林薇说:“儿子回国后专门给他买的,他六十二岁拿的驾照,一到周末就孤零零一人开着车到郊外兜风。他生活热情高涨,心态也好,你觉得他像老头子吗?”冯素苓说:“六十四岁了,未必是小伙子啊?”林薇正想说什么,后排的一个观众朝她们嘘了一声,林薇转身致歉,就不说了,两人沉浸在剧情里。

戏散场后,方先生出现了。他在停车场等林薇,看见冯素苓,他笑着打招呼:“小冯你好。我已经安排好了,先送你回家。”冯素苓也没拒绝,被林薇推进车后座。车驶出停车场,在康庄大道飞驰起来。冯素苓觉得像做梦,见驾驶室里的方先生,目不转睛盯着夜色阑珊的前方,平稳地驾车把她送到家。林薇临走前,把十月二号和十月三号的票子塞给冯素苓。冯素苓问:“你呢,你不看了?”林薇说:“怎么不看?但座位不在一起了。”

十月二号和十月三号,冯素苓跟一个男人一块看戏。幕间休息时,方先生去小卖部买饮料,买小佐食,递给冯素苓说:“国庆七天长假,原本打算去外地旅游的,可小林安排了看戏,我也好多年没看越剧了,听说你们从小就喜欢看越剧?这很好,看戏不仅可以放松心情,缓解生活压力,还能陶冶情操。”

冯素苓一笑,仔细打量方先生,见他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温文尔雅,气色红润,看上去也就五十开外,自己半老徐娘,也开始爬五十岁的坡了,就说:“方先生把吴小天调进新产品研发组,是不是开后门呀?”方先生矜持一笑:“就算开后门也是我和孔总两个人开的。年轻人嘛,总要给机会磨炼,我做实验时,就让他坐在我的身边,我要教会他一些过程。因为人的心,就像计算机内存,只有把心调动起来,内存才会增强增大。你还别说,经过我的调教,吴小天开始开窍了,对HR的几个局部性的数据,提出了质疑,有质疑就说明在开动脑筋了。我还鼓励吴小天,华罗庚当初也没进过正规大学,还不是成了大数学家,实践出真知,有了实践,再来进修,这样也能成功,而且成功的几率会更大。所以HR公司这次讨论出国培训人员名单时,我代表新产品开发部,举荐了小天……”冯素苓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儿子,比听优美的越剧唱腔更觉得悦耳。不知不觉,三场戏看完了。

冯素苓心如坚冰,发誓不嫁老头子的,可方先生的影子总跳进脑海,就像一个正在收看的电视连续剧,一集接一集往下进行。林薇也趁热打铁,告诉冯素苓,说方老师的女儿方华从加拿大出差到北京,听说了这事,专程回武汉看父亲。吴小天奉命开车去机场亲自接方华,现在两人已经开始以姐弟相称了,方华也想趁此机会见见冯素苓。冯素苓说:“你们都准备开锣唱戏了,我还没化妆哩。”

林薇说:“没化妆怕什么?没化妆就清唱,再说你和方老师认识都小半年了,还一块儿看了三场戏,就像《红楼梦》里宝黛第一次见面:这位妹妹虽没见过,但看着面熟,仿佛老早认识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天成!”冯素苓笑道:“红娘都当到这个分儿上,还说不会当,只是太赤裸裸了。”林薇说:“告诉你更赤裸裸的。今天一大早,方老师破天荒登了我家门,还买了一些酬谢的礼品,我受之无愧,照单全收,所以你不干也得干。”冯素苓已经心动了,正准备把收拾箱底的东西重新拿出来晾晒时,忽然又传来一个坏消息。

10

谢丽君的婚纱影楼在立秋后开张。吴乾坤郁闷了多年,突然横空出世,而且对艺术照也充满信心。谢丽君也对他很有信心,说吴乾坤下岗后做什么砸什么,差点把家败了,但那不是他的错,是人生阴差阳错。谢丽君也赔过钱,炒股遇到熊市一赔就是几万元。所以谢丽君说钱这个东西,就像一棵好苗子,要种在一块沃土里才能长成材,如果种在一块贫瘠的土壤里,再好的苗子也会干枯死亡。谈完哲学,谢丽君又谈经济学,说要想做生意,就不怕蚀本,怕蚀本就别做生意,像挤牙膏,从牙缝里把钱一点一点抠出来,存进银行慢慢涨利息。

谢丽君蓄势待发,准备豁出去大干一场,也认定了吴乾坤能行,她把吴乾坤送到一家婚纱影楼实习了半个月,然后上岗。于是在汉口最繁华的江汉北路,谢丽君投资百万的美丽新娘婚纱影楼正式挂牌营业。时逢国庆节结婚高峰,一如那些商贸大厦,美丽新娘婚纱影楼也在国庆长假搞优惠大酬宾,除了打八折,还把新娘新郎用彩车拉着,游遍武汉市镇的名胜,点哪里照哪里。所以一时间,美丽新娘门庭若市,狠狠火了一阵。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天,吴乾坤突然昏倒在闷热的摄影间,谢丽君慌慌张张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一检查就像晴天霹雳,吴乾坤患有恶性淋巴肿瘤,引发肝癌昏迷倒地。谢丽君被打蒙了,打电话求表姐:“表姐救救他,劝劝他……”谢丽君还说,吴乾坤被检查出癌症后,采取了“三拒一求”:拒绝吃饭、拒绝住院、拒绝做化疗,只求一死。

冯素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放下电话后也来不及细想自己的身份,就往省附属医院赶。一路之上,眼前就像放电影,闪现着一些镜头:她和吴乾坤如胶似漆爱过,咬牙切齿吵过,难道说吴乾坤身上的癌细胞,是在跟她离婚后才长的?冯素苓站在附属医院门前痛定思痛,犹豫了半天,问自己该不该去?因为谢丽君已经跟吴乾坤拿了结婚证,已经是夫妻了。

谢丽君一直在大厅等表姐,见表姐迟迟没来,就走出大厅,一眼看见在门口徘徊的表姐,跑过去拉着表姐就泪如雨下:“表姐,是我害了他,不该逼他开婚纱影楼,他是累垮的……”冯素苓看着谢丽君变得憔悴的脸,安慰她说,癌症这东西,又不是三天两头突然长出来的,真要追究责任,她就是第一责任人。两姐妹正各自检讨时,方先生突然出现了。

方先生是来体检的,根据政策规定,凡副局以上的领导干部,正高以上的知识分子,国家每年都要安排一次体检。方先生来体检时,刚从加拿大回国的小女儿方华不放心,专程陪着父亲来体检。而且已经体检完了,正准备走,就看见冯素苓和表妹。方先生上前打招呼,见两姐妹眼中都噙着泪水,意识到出了事,也不便详细问,就站在那里,等着两姐妹来问他。

冯素苓见方先生身边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牛仔裤,休闲装,虽不漂亮,却充满朝气,就明白一定是方先生的女儿。果然方先生指着女儿给冯素苓作了介绍。方华笑盈盈打量她,点头说:“阿姨好,正准备去拜访阿姨的,没想到就碰见了,应该叫缘分吧?”

冯素苓这才相信林薇电话里说的,那边的戏的确开场了,她却没化妆。但此时她无心管自己,她问方先生:“您是来看病的呀?”方先生笑着反问:“你看我像有病吗?”他告诉冯素苓,自己是来体检的,整整一上午,从里到外查了十几个项目,没一个项目有毛病。

冯素苓知道方先生一语双关在炫耀自己,就触景生情联想到吴乾坤,那么年轻就得了癌症,癌症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匆匆忙忙朝方先生父女点头,正要随谢丽君往住院部赶,突然看见住院部大楼门前,霎时间就围满一群人,他们表情紧张地朝上看,还指指点点,有人大声疾呼:“快想办法救人哪,有人要跳楼了!”楼前围观的人已越来越多,惊动了保安,保安拿着话筒开始呼喊:“上面的先生,请你冷静,不要做傻事……”有人制止保安:“瞎喊什么,万一激恼他,他一头栽下来,算你的还是算家属的?家属呢?家属是干什么的?”

冯素苓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个信号,突然冲过去,拨开人群朝上看时,看见顶层楼围栏边,果然有个人影,惊叹号似的立在围栏边沿,就像外国电影里身处逆境中完全绝望的男主角,出神地望着下面。谢丽君突然惊呼:“啊,表姐,怎么办呢?像是他!”人就号啕起来,并死死地抓着冯素苓的手。冯素苓头皮发麻,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谢丽君尖尖的红指甲已掐进她的皮肉里,却感不到疼痛。她惊醒过来,拨开人群朝里冲时,听见身后的方先生大声命令女儿:“方华快去给冯阿姨帮个手。”

这幢气派的、刚投付使用的现代化大楼,有二十三层高,上阳台的顶层小门一般上锁,平时也看管很严,吴乾坤是怎么弄到钥匙的,都来不及细想。冯素苓和谢丽君乘电梯上到顶楼,几名保安已抢先打开通往阳台的小门,正比划手势,部署救人方案。吴乾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凝固的雕像,稍不注意,这座凝固的雕像随时会像一只鸟儿,向前腾飞。冯素苓听见自己的心跳急剧加快,鼓点似的越来越急促。而谢丽君则惧高,早已闭了双眼。冯素苓也想紧闭双眼,就像看电影,让这紧张的一幕快跳过去。但她不能闭眼,不能逃避,她是来劝说的,她是主心骨,如果真是暴风雨来临了,你躲不过的。冯素苓见几个保安比划了半天,没实施救护方案,突然一把推开保安,朝吴乾坤大声喊:“吴乾坤你是不是男人啊,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有本事你就往下跳啊,跳啊!”喊过之后,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地注视着吴乾坤。怪的是,他仍旧凝固不动。冯素苓不想再等了,她左手拉表妹,右手拉方华,使眼色,三人猫腰弓身,形成包抄的格局,朝濒临死亡的那个绝望的男人围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手机突然响了,准确地说,是冯素苓的手机响了。冯素苓如同听到丧钟敲响,大惊失色,顾不得多想,她霍地挺身,就跟中学时在学校跳远,大喊一声:“上啊!”她先上了,扑过去死死抱住吴乾坤的双腿,谢丽君抓左臂,方华抓右臂,三个女人把吴乾坤牢牢抓紧了。可她们觉得奇怪,被紧紧抓住的吴乾坤竟然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反抗,而是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吴乾坤虽然一生不得志,但好歹也是条汉子,我不想把自己放风筝似的随便放了,我在跟这个世界告别。接电话吧,素苓,是你的电话。”

冯素苓哪里敢松手,三个女人仍死死拽着吴乾坤,保安已经过来了,将吴乾坤拖离危险地带,拖到阳台中央,一直将吴乾坤拖到病房才松手。这时,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欢呼声。与此同时,冯素苓的手机又响了。她根本没心思接电话,任手机响了一会,紧跟着方华的手机也响了。方华到外面走廊里接完电话,把冯素苓从病房里拉出来,告诉她:“电话是爸爸打的,阿姨没接,所以我接了。爸爸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他和这里的院长是好朋友。”

11

方先生不光跟省附属医院院长是好朋友,还是儿女亲家。通过他的关系,吴乾坤被安排做化疗,做抗癌病体辐射。但在做化疗前,吴乾坤提了一个条件,两个疗程的化疗做完后,他要跟冯素苓回家。冯素苓也没立刻反对,待化疗做完,她就像哄孩子,让吴乾坤跟谢丽君走。无奈吴乾坤就是不跟谢丽君走。冯素苓没办法,只好领着吴乾坤回家。谢丽君见吴乾坤死到临头了还记着前妻,觉得人情冷暖,心灰意冷。所以她出了一些钱,就把吴乾坤交给表姐,自己忙着找摄影师,经营婚纱影楼,最终连电话也懒得打了。

冯素苓只好给她打电话,商量吴乾坤第三次化疗的事。谢丽君说:“越想越没意思,这么多年来,我为他把心都操碎了,可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表姐,既然如此,干脆完璧归赵,把他还给表姐。”冯素苓冷笑道:“说得轻巧,以为是东西呀,想用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偷走了,现在把东西用垮了,你就想还给我。我告诉你,在法律上你才是他的老婆,你要实在不想管,我就把他赶出门!”

谢丽君只好来了,站在小房门口,轻描淡写看了吴乾坤一眼。吴乾坤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头发大把脱落,眼神空洞,形如枯槁,早先的英俊潇洒荡然无存。谢丽君领教了癌症的厉害,就给了表姐一万元钱,说就这点钱了,早先的钱都投进影楼里,回收的速度太慢,所以她要忙着做生意挣钱,没时间管吴乾坤,让表姐带吴乾坤去做第三次化疗。冯素苓为了照顾吴乾坤,请了半个月的假,谢丽君许诺说,蓝领丽人扣发的工资,她加倍付给冯素苓。吴乾坤在儿子原来住的小房里听到了,走出来对谢丽君说:“不想管对不对?那好,我跟你走,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动手拉谢丽君,谢丽君躲瘟疫似的尖叫起来:“你跟我干什么呀?你不是念念不忘前妻吗?”冯素苓也懒得管了,走出屋,由着他们吵架。

冯素苓后来还是领吴乾坤去医院做第三次化疗,第三次化疗后的反应比前两次更厉害。吴乾坤躺在病床上,双手抓胸口,凄厉地哭喊:“爹,妈,你们救救我啊!我难受啊,我不想死啊!”喊声飞出病房,在走廊里回荡。护士走进来对冯素苓说:“要你先生忍耐一下嘛,每个病人都这么喊,叫我们还怎么工作?”冯素苓指着病床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吴乾坤说:“正因为忍耐不了,所以才喊,喊叫几声,兴许缓解一点,没办法,请你也忍耐一下,请大家都担待一下。”同室的三个病人说:“喊吧,再不喊,就没机会喊爹娘了。”

没想到这么一说,吴乾坤突然不喊了,眼睁睁地看着冯素苓,就像无助的孩子。冯素苓用干毛巾替他擦额头上的汗,吴乾坤伸出干枯的手,把她的手拉住了,说:“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老天爷要是肯发慈悲,重新给我一次做人的机会,我会按你的要求做的,现在晚了,我要走了,儿子就交给你了,等儿子结了婚,你也结婚,嫁给那个有钱的老头子,享几年福……”冯素苓扑簌簌落下两行泪,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方先生的女儿方华突然找到病房,拿来一束鲜花,还带来方先生的问候。在电梯门口,方华对冯素苓说:“本想请阿姨吃个饭,正式拜见的,不巧叔叔病了,我又要赶回加拿大,所以爸爸让我来跟阿姨道别,希望阿姨一定要坚强,一定要保重自己。”说着拿出一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着二万元钱,说是方先生的心意。

冯素苓无论如何不肯收,说方先生通过院长亲家安排了最好的专家给吴乾坤治疗,还搞了两次会诊,已经帮了大忙了。方华硬把钱塞给冯素苓,跑进电梯里。冯素苓只好给方先生打电话,谢了他的好意,说算是暂时借的,以后找机会还。没想到方先生说:“不要谈钱,谈病人的情况,是不是有好转?另外我也要劝你,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痛苦,方华妈妈病危时,我也曾经四面楚歌,也觉得无望,如果钱能够挽留生命,我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方华妈妈挽留住。这说明,活着的人只能尽心。当然我听说了你目前的处境,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所以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好病人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冯素苓听出方先生的弦外之音,她觉得无话可说。刚关了手机,手机一会又响,是吴小天从德国打回来的国际长途。吴小天在父亲检查出癌症之前,已随公司部分人员飞往德国。他得知父亲患癌症的消息后,几乎每天一个国际长途。冯素苓不想让儿子担心,每次回答就两个字:“还好。”吴小天说:“什么叫还好?都病入膏肓了你还说好,老妈是巴不得他快点死吧?老妈当初哪怕通融一点,老爸也不会得这种绝症。我总算想通了,也看穿了,印娜真要觉得我穷,就分道扬镳,如今社会,男人比女人压力大,你没本事大把挣钱养家,你就别结婚!”冯素苓烦了:“你还在替吴乾坤鸣冤叫屈对不对?你想穿了什么,看穿了什么?你不过刚下游泳池,在浅水池里呛了一口水,就看穿了?这个世界真的这么不禁看,我早死一百回了!”吴小天在电话里呜呜哭起来,冯素苓也就不再说了,口气缓和下来,嘱咐儿子注意身体,尽快回来。

吴乾坤第三次化疗结束,因为要随时观察病情反应,所以没回家。医生建议吴乾坤不要老在病房待着,适当到楼下花园里晒晒太阳。冯素苓用轮椅推着吴乾坤来到花园草坪,因为进入初冬,尽管阳光灿烂,却有阵阵的冷风。冯素苓听见旁边一个中年妇女问轮椅上坐的病人:“冷不冷?要不要妈妈上去给你拿床毛毯?”冯素苓打量着轮椅上坐的病人,不过二十出头,浓密的乌发,清秀的白脸,他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手里拿着一只玲珑漂亮的MP3,在听音乐。冯素苓之所以注意他,是觉得他有几分像儿子吴小天,她一直注意年轻人,引起妇女的注意。妇女朝她点头微笑着说:“冷晴冷晴的,今天太阳这么好,就是风太大了。”冯素苓出来前,已在吴乾坤身上搭了一床毛毯,她对妇女说:“病人体虚,还是搭床毛毯好,你去拿,我替你照看着。”妇女走后,轮椅上的病人用手调试MP3时,MP3突然滑落下来,他伸出手摸找时,冯素苓才注意到,病人视力不是很好。冯素苓帮他把MP3拣起来,递给他,还把两只耳塞重新塞进他耳中。一会那妇女抱着毛毯来了,冯素苓帮她一起给年轻人搭盖好,顺手拉着妇女往后退了几步,小心打听病情。

没想到妇女红了眼圈说:“我和他爸爸结婚很晚,三十多岁才有他,却没给他一双好眼睛。读初中时,就发现视力下降得厉害,医生检查说是圆锥角膜,就像一把锉刀,用眼越多,视网膜就磨蚀得越厉害。医生说要换眼角膜,可找了好多年眼角膜,一直到孩子读大学二年级了,视力几乎是零,完全没有了。原先说好有一个人愿意捐角膜的,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变卦了,所以一直在等,实在等不到,就像给他一条生命,只好由我和他爸爸来做了……”女人说着,眼里扑簌簌淌下两行泪水。

冯素苓的心也沉重起来,看着英俊的大学生,越看越像儿子吴小天,她想安慰这位妈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这位妇女也关心询问吴乾坤的病,冯素苓把病情说了,妇女也沉默了,和她一样,找不到合适的安慰话。后来,冯素苓悄悄告诉吴乾坤那孩子的病情,还问:“像不像小天?”吴乾坤点头,眼睛就一直盯着那个大学生,专心致志,就像琢磨一个事。

过了几天,冯素苓刚端着饭进病房,护士进来对她说:“请你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冯素苓一听,心口就怦怦乱跳,自从吴乾坤住院后,医生就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随时面对病人的不测。所以只要医生召见,她总是心跳。她来到医生办公室,看见里面有好几个医生,负责吴乾坤的杜教授指着一个年纪大的医生说:“五官科的佟教授。”佟教授笑着握住冯素苓的手,说了这么一件事。

原来吴乾坤昨天趁她不在时,忍着病痛找到五官科住院部,介绍完自己的病情,要求捐献眼角膜。但这种事除了病人的意愿,还要家属支持,并根据有关捐献事项,履行相关法律手续,签字并进行公证。冯素苓原本心跳不已,听说后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马上打电话联系谢丽君,把事情刚说完,没想到谢丽君说:“吴乾坤一辈子没挣到钱,怎么死到临头了,想靠卖器官挣钱啊?不捐。他实在要捐,我拒绝签字。”冯素苓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把谢丽君说的气话,掐头去尾说给吴乾坤听,还问他是怎么会想到捐眼角膜。吴乾坤灰暗已久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气,语气也从容镇定:“我前后想了几天,这辈子一事无成,把家也搞败了,既然那孩子那么像我的小天,只当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咨询了几个医学教授,证实我可以做这件事,所以我想把我的眼睛留在这个世界上,一方面挽救那孩子的眼睛,最主要的,我想看着你们母子能过得幸福,谢丽君虽然是法律上的亲属,但在感情上你才是我的亲属,所以你去签字。”冯素苓双手掩面跑出病房,在楼下花园里失声痛哭,她一遍一遍打谢丽君的电话,逼谢丽君来签字。谢丽君实在拗不过终于来签字,吴乾坤就被安排进了一个单间病房,等着临终那一刻做眼角膜移植手术。

吴乾坤的病,比医生宣布的最多三个月的时间,延长了将近两个月,医生说已经创造这个病例的奇迹了。他停止呼吸,是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傍晚,冯素苓扶着他站在病房窗前,看着窗外飞卷的鹅毛大雪,吴乾坤声如游丝,抒发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感情:“我妈说……我也是在一个下大雪的夜晚……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妈此刻一定在唤我,招呼我回家吃饭……”

吴乾坤的父母早已作古,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就像走亲戚,轰轰烈烈结伴而来,象征性地到病房走了一圈,丢下凑集的二千元钱,就再也没来了。最后陪伴他的只有冯素苓。冯素苓在将近半年时间里,体重下降了八公斤,脸上有了密密麻麻的细纹,白发也悄悄滋生了不少,她根本没时间打理自己,从早上一睁眼,就一股旋风似的开始忙碌。看着大女儿一天天憔悴,母亲最心疼,也免不了悄悄抱怨:“他当初那么待你,跟别人鬼混,现在你们婚也离了,没有关系了,你这么尽心尽力侍候他,表现给谁看啊?”冯素苓苦笑道:“不表现给谁看,表现给自己看。”

公元二○○八年元月二十三日,南方正遭遇百年难遇的大雪。武汉也一样,冰天雪地,白雪皑皑,冯素苓成天不离水,双手裂起一道道口子,脸也冻了。她精心照顾吴乾坤,就像赎罪,心甘情愿赎罪,为自己女人的狭隘赎罪,为自己的千万个不是赎罪。吴乾坤说:“你没有错,是我的错……”于是在这个百年难遇的最寒冷的日子里,吴乾坤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选择。

因为要捐献眼角膜,医院专门安排的单间病房,跟五星宾馆里的标准间一样,里面有两张床,冯素苓这天实在太困了,加上吴乾坤这天情绪反常,突然提到自己的母亲和母亲生他的日子。她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要谢丽君马上赶过来。谢丽君答应过来,却一直没过来。冯素苓根本不敢合眼,一直守着他,守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就回到床上躺了一会,没想到一躺就睡着了,睡到黎明时分,朦朦胧胧地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捆绑了,猛地睁开眼,看见身边竟然躺着吴乾坤。此时的吴乾坤,从脚到头,躯体开始变得冰凉,幸好值夜班的护士随时在注意吴乾坤的病情变化,巡视的次数也增加了,她发现吴乾坤的情况,推醒了冯素苓,按了急救信号铃,几个护士慌慌张张把吴乾坤往手术室推,准备抢时间做眼角膜移植手术。冯素苓意识到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哭喊着拉着吴乾坤的手不放,没想到抓到一张纸条,吴乾坤意识到自己远行的时候到了,所以才在冯素苓熟睡后,爬到她的身边,为自己失意的人生划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吴乾坤的遗言是:“谢谢老婆了,我先走一步,在那里重新做人,争取赚很多钱,买一幢大别墅,等着你和儿子来住……”冯素苓凄厉的喊叫打破了黎明的静谧,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死死抱住冰凉的吴乾坤,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12

吴小天是春节后回国的,听说父亲临死前捐了眼角膜,还把部分器脏捐给附属医院,他万箭穿心,跪在父亲的墓前哭得气息奄奄。祭拜完后,他点燃一支香烟,小心翼翼放在汉白玉墓前,看着袅袅飞腾的烟雾被冷空气刮得无影无踪,才对印娜说:“我出国前,老爸跟我长谈,他总结自己的人生教训,说人生短暂,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只安心做好一件事:好好生活。印娜,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吗?”印娜迷茫地看着他。吴小天嘴角掠过一丝讥笑,转向冯素苓:“老爸为什么要捐眼角膜,捐器脏,老妈能告诉我吗?”吴小天见妈妈语塞,凑近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因为他不想生前被你看不起,死后也被你看不起!”冯素苓打了个寒噤,瞠目结舌盯着儿子,觉得儿子目光如剑,带着冷森森的杀气。

冯素苓后来对林薇说:“吴小天把我鄙薄得体无完肤,说我以前不该那么对吴乾坤,其实我也后悔了,所以才尽心尽责照顾了他半年。可话说回来,生活又不是摆姿态,姿态再高,话说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吴小天哪里懂生活,亏他好意思问人家印娜:什么叫生活?好像他把生活看透了,可生活的大门朝哪里开,生活的钥匙该如何掌管?他哪里知道呀,但我知道,知道也已经晚了。”林薇说:“既然知道了,你也别悲观,还是言归正传,美国一家研究所和我们所有一个学术互访,他们邀请方老师去交流讲学,方老师虽然嘴里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跟你一起去。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冯素苓还没从前夫的死亡里缓过神来,吴乾坤决定捐眼角膜,捐部分器官,早有媒体跟踪采访,作为吴乾坤的前妻和现任妻子,她和谢丽君分别接受了记者采访。她很低调:“吴乾坤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把眼睛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他的儿子能够好好生活。如果你们认为那是崇高伟大,他就崇高伟大……”

谢丽君却十分高调:“我老公是转业军人,有几十年的党龄,他下岗后一直自食其力,到处打工,处处做好事,特别是我们美丽新娘婚纱影楼开张后,他还高举为人民服务的伟大旗帜,所以我们美丽新娘婚纱影楼是全市最低价。不管他在不在,美丽新娘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会变……”谢丽君变相为自己的影楼做了个免费广告,一时间,美丽新娘婚纱影楼生意相当红火。谢丽君因此狠狠赚了一大把,听说表姐决定跟方先生结婚,她把一条金项链和一枚钻戒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冯素苓,说是吴乾坤生前一直有这个心愿,把当年偷偷拿老婆的东西还给老婆。冯素苓拒绝了:“我跟他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他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以前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

冯素苓的高中同学,听说冯素苓要结婚了,一齐嚷着要喝喜酒。冯素苓不想张扬,也不打算搞结婚仪式。但丁红军打电话来说:“你要低调,我们要高调,不然我们同学会就炒你鱿鱼。”冯素苓骑虎难下,由林薇和丁红军去操办。丁红军在一家五星宾馆包了一个可容纳百十人的中餐厅,并打电话把所有高中同学都通知来了,加上双方亲友,正好有十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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