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与子君之比照
2009-10-20李利民李窗影
李利民 李窗影
一
婴宁是蒲松龄笔下的女性形象,子君是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在两个人物身上,分别注入了两位伟大作家对爱情的思索和向往。两个女性的时代和命运虽说颇不相同,但在她们身上却显示着共同的爱情倾向——对浪漫情调的关注。有趣的是,两位作家都将自己笔下女主人的爱情命运与她们对待花的态度关合在一起。
婴宁纯洁活泼,巧笑倩兮。她的浪漫个性可以说是从花蕊里涵润出来的。她从小就生活在娇花嘉木的山谷之中。她的小村落处在丛花乱树中;她的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门内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豆棚花架满庭中;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她的伴侣小荣,也爱花,这种真情在不经意的举止间无可置疑地展露了出来:“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她们两个小精灵之间,谈的也通常是花,如她拜会王子服之后,顾婢(小荣)曰:“视碧桃花开未。”婴宁在花儿的陪衬中滋长,她的甜美,就是花儿酿出的蜜浆;她的巧笑,就是花儿绽放的容颜。
婴宁与王子服的爱情历程就是浪漫之旅。他们首次相遇颇富情调。在一个上元漫游的日子里,“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王子服)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这位女郎就是婴宁,梅花雅韵与绝世容华相映成趣,展现着勾魂摄魄的风姿,摄取了王子服的神魂。
婴宁与王子服的再次见面,是在婴宁的家。在这里,丝柳桃杏,修竹野鸟,豆棚瓜架,红花夹道,海棠入户,清雅浪漫之趣,沁入王子服的心脾。第二天,王子服向婴宁倾诉衷情是在婴宁家的后花园:“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王子服)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婴宁呆在花园中,花草弥望尚嫌不足,还趴到了花树上。其爱花若此。接着,王子服以上元节婴宁所拈梅花为媒介向婴宁表达情意。可以说,他们从以花相识,走向了以花相爱,敷衍了一曲“花为媒”。
更为难得的是,婴宁与王子服成婚以后,爱花之癖,益甚于前。她为得奇花异草,寻遍四乡八党,遇到嘉卉,窃典金钗也要购来。不久,就像那位走到哪里就将哪里变成清雅的竹园的王徽之一样,王子服家也被她美化成了花的世界。
再看看子君。她与涓生恋爱时,原是颇讲究浪漫情调的。涓生心里刻印着当初她那使自己生动起来的形象:她“带着笑涡的苍白的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色的藤花。”这是一幅多么清纯浪漫的画面。
然而结婚以后,“她并不爱花,我(涓生)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
婴宁和子君对待花的不同态度,导致了她们不同的爱情婚姻命运,婴宁幸福美满,子君却在无爱中走入了无碑的坟墓。
二
浪漫是一种雅致,婴宁爱花,她的笑就像花一样的灿烂,“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因为有花一般的雅致,狂笑也显出妩媚,叫旁人见了喜欢。
浪漫是一种热情,婴宁爱花,她的笑像花一样的热烈,感染着周围的人,“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浪漫是一种巧慧,婴宁欣赏花的精美,她不仅容貌如花,而且心灵手巧,“操女红精巧绝伦”,就像《绣枕》里的张妈所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凌叔华《绣枕》)
浪漫是一种纯洁善良,婴宁爱花,有着花儿般的纯净柔婉。她同情“明月夜,短松冈”的老母孤魂,于是郑重其事地请求王子服将老母与老父合葬。她的柔婉,使罪婢感到依赖,使婆婆抛开前嫌,变得豁达:“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
浪漫是一种纯真。婴宁爱花,性情如花一般的贞洁,她以临近西家的一架木香树为背景,惩治邪淫,捍卫自己爱情的忠贞。
婴宁爱花,她以浪漫纯洁的性情赢得了幸福的婚姻生活。她面对丈夫倾诉在夫家受到的感情待遇:“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而无异心”,婆婆和郎君都喜爱她。她的婴儿,“抱在怀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就像开在她胸间的一朵小花。她的婚姻生活呈现着一派和谐温馨的气氛。
然而,浪漫情调在子君身上却没有得到坚持。
子君是五四时期得风气之先的女性,追求爱情的自由。她与涓生恋爱时爱花,与涓生谈着的也是浪漫的话题,诸如男女平等、泰戈尔、雪莱,连同她那“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勇敢的爱情宣言,都曾使涓生骤然生动起来。
不幸的是,庸俗成了浪漫的杀手,婚姻成了爱情的坟墓。
浪漫是一种烂漫色调,失掉了它,生活便失去光彩。婚后,子君不再爱花,她任凭涓生买来的花枯死。“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哪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取了一个,叫做阿随。我就叫他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子君)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她不再向槐树叶和藤花诉求情调,而是仿效官太太养宠物;她不再意识到“我是我自己的”,而是觉得“阿随”应该受她控制;她不再谈男女平等的理想,而是掌握着识别油鸡以及与官太太吵架的能耐。
浪漫是一种心灵的解放,有了它,心灵就有余力从愚昧走向自觉。“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他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子君丢掉了浪漫,也便失掉了自我反省的余力,言行自然也就变得粗俗和蒙昧起来。
浪漫是生活的减压器和润滑剂。子君丢掉了浪漫,外界的压力一旦掩来,她的精神力量便顷刻被摧毁。“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当生活的艰辛和涓生的失业向她压迫过来时,她变得脆弱、沉默、冷漠、感伤。
浪漫是对庸俗的强劲反作用力,子君失掉了浪漫,陷入庸俗的泥潭不能自拔。“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因为深深陷进了庸俗的泥潭,视线模糊,心智昏聩,维护狗的虚荣已经胜过了维护丈夫的身体。
子君忘掉了浪漫,她与涓生之间的爱情失去了色彩和生命力,不久便在无爱的人间走尽了自己悲哀的人生。
三
婴宁、子君,二位女性所处的时代不同,所经历的爱情命运也不同,但是,她们的不同命运却显示着共同的意旨——浪漫是爱情的防腐剂,浪漫的爱情婚姻是美妙的、富于生机和色彩的。
其实,这是一个永恒的爱情主题。《红楼梦》第五十九回中贾宝玉的几句话,曾经引起了多少人的心灵共振,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我们且看春燕引用宝玉这话时对它的理解:“这话虽是混帐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十九回)在贾宝玉看来,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由女儿变为女人的转捩点便是嫁汉子,作风便是由清纯浪漫变为浑浊庸俗。其实,在女人身上,浪漫的丧失和庸俗的滋生并不具有宿命性。浪漫是对自己心灵的欣赏和坚持,庸俗则是对世俗环境的沉溺和依附。只要具备了生活的基本条件,生活的压力与浪漫的丧失就并无必然的对应关系。婚前,子君爱花,她成为了一位“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婚时,她卖掉首饰添置家资,为的是继续做爱情自由的主人;结婚之后,她“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并不爱花”,而是学着官太太养叭儿狗和小油鸡,可以说是卖了首饰,买来了对花的冷漠。这时的子君,是自甘选择了庸俗,她没有成为自身的主人,而是成了环境的奴隶。然而,婴宁不仅婚前爱花,就是在婚后,她也窃典金钗,求购嘉花异卉,用浪漫的心灵美化环境,真正成了自己和环境的主人。婴宁真乃奇女子,她的典钗购花,巾帼罕见;然而,她幸福美满的爱情婚姻生活,亦可谓巾帼罕见。
李利民,男,中国文学博士,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李窗影,女,武汉洪山高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