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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禅喻词”说

2009-10-15高慎涛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5期
关键词:圆融清空境界

高慎涛

诗言志,词缘情,“词为艳科”,用语绮艳,与佛门宗旨相悖,在佛家是为语业,著名词人黄山谷曾被法秀道人呵斥为以“笔墨劝淫”,当下犁舌地狱。事实上,词人一面自言忏悔,一面仍作小词,如近人况周颐命其集曰《存悔词》,周天麟命其集曰《悔余词》,虽悔而作。看似水火不容的禅与词却奇迹般地结合了起来。禅对词的影响可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是以禅入词,另一方面是以禅喻词。前者属本质论、创作论范畴,后者属鉴赏论、风格论范囿。有关以禅入词,论者不乏其人,而对以禅喻词,则鲜有论及。依笔者所见,较早运用以禅喻词之法的是宋人张炎的“清空”说,但对以禅喻词说率先总结的则是清代人如冠九和江顺诒,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七中录“如冠九以禅喻词条”曰:

如冠九《都转心庵词》序云:“‘明月几时有,词而仙者也。‘吹皱一池春水,词而禅者也。仙不易学,而禅可学。学矣,而非栖神幽遐,涵趣寥旷,通拈花之妙司,穷非树之奇想,则动而为沾滞之音矣。其何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智识也。清磬出尘,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珠箔,群花自落,超圆觉也。”江顺诒在辑录此条后下按语曰:“以禅喻词,又为词家辟一途。羚羊挂角,香象渡河,知不仅为诗喻矣。”江氏按语中指出不独诗家有以禅喻诗,词家亦有以禅喻词,更可贵的是所引《都转心庵词》序言中还指出了以禅喻词说的核心内容——妙悟,禅在悟,词亦在悟,这正是禅家悟境通于词之境界之原因。以禅喻词是一种比较概括的说法,参照以禅喻诗的分法可包括以禅参词、以禅衡词、以禅论词三种情况(借鉴袁行霈《诗与禅》中以禅喻诗的分法)。所谓以禅参(赏)词,就是用参禅的态度和方法来欣赏理解词作;以禅衡词,是用禅家的南北宗等说法来品评词的高低,划分词家流派等;以禅论词,则是用禅家妙谛来论述作词的奥妙。以下分别举例论之。

一、 以禅参词

上举《词学集成》卷七所引《都转词•序》部分即是典型的以禅参词。如冠九曰:“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便是以禅境喻词境,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屏除情识的直觉境,具体来说是以禅境之圆融喻词境之圆成,空潭印月是禅境表现之圆融,鸟鸣珠箔、群花自落是词家意境表现之圆成。是书卷八引杨伯夔《续词品》“妙悟”条亦是一例:

对镜忘言,拈花微笑。色本是空,影无遗照。画理自深,仙心独抱。参之以禅,常观其妙。忽然而通,必由深造。一转秋波,十分春到。“色本是空”为禅宗常用话语,《心经》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由色入空,意识到物质世界的虚幻,不再执著于不实之色,便能成就大智。“影无遗照”语出自《林间录》卷上:“天衣义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天衣义怀为北宋云门宗名僧,此语意在说明无心、不执之意,即《金刚经》中所说“无住而尘其心”,也即是六祖慧能所提倡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在这里杨氏以禅品喻词品,两者之所以相通,在于均得于妙悟。用如冠九的话说就是“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澄观”是“禅那”,是“思惟修”,是创作之始,“腾踔万象”是大自在,是悟后之境,是创作之果。禅一悟则十分春到,纵横自在,春色无边;词一悟则空潭印月,清空不滞,去留无迹。近人陈匪石曰:“名利之心固不可有,即色相亦必能空,不生执著,渣滓尽去,翳障蠲除,冲夷虚淡……此种境界,白石、梦窗词中往往可见,而东坡尤多。”(《声执》卷上)陈先生即是以禅家“无执”的眼光来品评姜、吴、苏三家词的。早在南宋张炎时,就曾以禅家眼光评赏姜、吴之词,他说:“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折下来,不成片段。”(《词源》)“野云孤飞”是清,“去留无迹”是空,“七宝楼台”是杂,“不成片段”是碎。在张炎看来,可能姜白石的词品更接近于禅家的圆融。

以禅参词中除用禅的圆融、空寂移评词的圆成、清空外,佛家的现量境也被移于喻词,王国维“一切现成”、“隔与不隔”等著名论点即是将佛的现量说和圆融说移于评词境。康有为在以禅喻词中另辟蹊径,以华严境界来评词,如评晏几道《临江仙》一词中,“康南海谓起二句,纯是华严境界”(《艺蘅馆词选》乙卷)。华严宗主要教理为法界缘起说,认为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圆融无碍,如因陀罗网,重重无尽;华严境界主要是指无尽缘起相即相入的圆融。小晏词前两句为“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打破了梦与醒的差别,融梦境、现实于一体,此种境界正通于华严宗的无尽缘起境界。康南海的这种做法一直影响到近人叶嘉莹,叶先生《唐宋名家词赏析》论温飞卿“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曰:

佛经《华严经》论及法界缘起,曾说:“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所以当照花前后镜时,前面镜中的人面和花是无尽的,后面镜中的人面和花也是无尽的。

二、 以禅衡词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向上一路”实乃禅宗语,如《杨岐方会和尚录》载宝积寺上堂云:“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宗门之极处谓之向上一路,而这向上一路是难以窥见和把捉的。王灼谓东坡先生为作词者指出向上一路,正是用此宗门术语高度概括了东坡对于词的贡献,肯定了东坡在词史上的地位。

清代凌廷堪仿禅家之南北宗,把南宋词分为两派,其论词曰:“填词之道,须取法南宋,然其中亦有两派焉。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前则有梦窗、竹山、西麓、虚斋、蒲江,后则有玉田、圣与、公谨、商隐诸人,扫除野狐,独标正谛,犹禅之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为主,继之者龙洲、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张其锦《梅边吹笛谱序》,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词至南宋约为两派,一以姜夔、吴文英为首,张炎等继之,词多谐律,主清空骚雅,为词之当行本色。一则以辛弃疾为首,辛派刘过等词人继之,词多不就律,主豪迈放旷,为词之变体。众所周知,禅宗自慧能后,渐有南北之分,后世遂以慧能一系为南宗禅,主顿悟;以神秀一系为北宗禅,主渐修。凌氏于此正是以禅之有南北二宗来衡量词之有南北两派。

三、 以禅论词

宋张炎《词源•附录》“杂论”曰:

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程,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于道哉?词为音乐文学,音律当应参究,然律非易学,必须经过一番艰苦训练方能合于音律、中于节拍。正如参禅悟道,虽倡一超直入的顿悟,但悟前必要经过一段修行,方能于机缘适宜时,于电光火石中一超直入。此论乃以悟道过程中的修行磨炼比拟作词当中的循序渐进。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曰:

词难于诗。稼轩《永遇乐》,岳倦翁尚谓其用事太实。然亦有法:材富则约以用之,语陈则新以用之,事熟则生以用之,意晦则显以用之,实处间以虚意,死处参以活语,如禅家转法华,弗为法华转。所述“法门”与禅宗出语尽双,不粘不滞颇为相似。据《坛经•付嘱品》,慧能嘱咐弟子说:“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坛经》中还有类似于富、约,新、熟,显、虚等的三十六对法。禅宗之语有死句活句之分:以意路不通的无义味句为活句,以有义味通意路句为死句。在活句的问题上江西诗派的“以故为新”、“点铁成金”便是变死为活的范例,具体到作词亦是如此。经曰“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如能做到死处参以活句,则如顿悟之人,不再落于纸墨文字;对词家而言则能摆脱文字束缚,使事用典,新意迭出。沈祥龙还说:“词当如空处起步,闲处着笔。空则不占实位……闲则不犯正位。”蔡嵩云《柯亭词论》:“词尚空灵,妙在不离不即,若即若离。”《词概》云,作词当如“天上人间,来去无迹,斯为入妙”。这些作词之法正类似六祖慧能所倡的“对法”。

禅与词虽有体性与体情的差别,然由情亦可以入性,正如《西圃词话》曰:“词之一道,纵横入妙,能转《法华》,则本来寂灭,不碍昙花。”以禅论词堪称为绚丽的词坛锦上添花。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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