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与《中国俗文学史》
2009-10-15王友胜
王友胜
作为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郑振铎(1898~1958)无论在创作抑或在研究上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堪称现代文坛的一座丰碑。著名经学家周予同在为作者的古史研究著作《汤祷篇》作序时,高度评价他的文化建树说:“振铎兄治学的范围是辽广的,也是多变的。他从五四运动前后起,由接受社会主义思想而翻译东欧文学,而创作小说、抒写杂文,而整理中国古典文学,而探究中国古代文物。概括地说,他的学术范围包括着文学、史学和考古学,而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为他毕生精力所在。”诚然,郑振铎最突出的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上,他于1924年出版了《文学史略》,1927年出版了具有中外比较文学性质的《文学大纲》,1932年出版了影响深远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8年出版了《中国俗文学史》,他还出版了具有小说史性质的《小说八讲》,及未完成的《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上)。关于文学史研究的学术论文则有《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歌传统》、《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传统》、《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戏曲传统》、《中国文学史的分期问题》、《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等。此外,他曾有撰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打算,后因“九一八”事件而中辍。这其中学术质量较高、影响极其广大,并给郑振铎带来巨大学术声誉的著作当为《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与《中国俗文学史》。
《中国俗文学史》于1938年8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但因当时正处抗战期间,出版地不在商务印书馆所在的上海,而在内地长沙。全书既无前言,又无后跋,更没有作者其他著作惯用的插图。该书问世后也没有像其他学术名著一样,一版再版,流播甚广,而迟至1954年才由作家出版社根据原纸型再版。但此举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学术反响,反而在1958年的“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拔白旗”运动中遭到激烈的批判。此后该书又在中国大陆沉默了二十余年,倒是港台各地,如台湾商务印书馆、香港古文书店不断有翻印本。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学术上拨乱反正,该书也迎来了自己明媚的春天。如东方出版社1996年将其收入《民国经典文库•文学史类丛》,接着商务印书馆、上海人民出版社也相继出版该书,尤其是后者还补配了由金良年搜集的插图238幅,从而与作者其他学术著作风格一致。
综观全书,《中国俗文学史》的主要学术成就约有以下数端:
第一,该书是中国较早全面系统地研究俗文学,具有开创性与奠基性的一部专题文学史,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就是“填补了许多中国文学史的所欠缺的篇页”。该书问世前后,类似的著作有洪亮于1934年出版的《中国民俗文学史略》及杨荫深于1946年出版的《中国俗文学概论》等。洪著虽然早于郑著4年出版,但它在约七八万字的篇幅内论述了从先秦至民国间的俗文学,且取材上以人们较熟悉的小说、戏曲为主,兼及宋代语录,清末昆腔、徽调、弹词、宝卷、民国的歌谣、故事、谜语等,远没有郑著涉及的民俗文学文体之多,而且还着重参考过郑振铎此前已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及在刊物上发表过的相关论文。其实,郑振铎早在撰写《中国俗文学史》之前,就已关注并开始研究俗文学史。他在《评H•A•Giles的〈中国文学史〉》时就充分肯定该书“能第一次把中国文人向来轻视的小说与戏剧之类列入文学史”;1923年为顾颉刚整理、冯梦龙所编的《山歌》写跋时,亦称扬“山歌实在是博大精深,无施不宜的一种诗体”;早于《中国俗文学史》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也以三分之一的篇幅阐述小说、戏剧等历来为封建文人所不屑一顾的俗文学。关于俗文学的文学史地位,郑振铎在该书中理直气壮地说:“‘俗文学不仅成了中国文学史主要的成分,且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中心。”(《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本书)作者这一石破天惊的学术判断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建立在扎扎实实地研究与论证之上的。其一,他认为中国“俗文学”范围远比正统文学为广,“正统的文学范围很狭小——只限于诗和散文”,“差不多除诗与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体,像小说、戏曲、变文、弹词之类,都要归到‘俗文学的范围里去”。其二,正统文学的发展与“俗文学”密不可分,因为“许多正统文学的文体原都是由‘俗文学升格而来的”。
基于这一积极、进步的文学史观,作者对中国俗文学史的建构便顺理成章。全书凡十四章,约三十七万字,论述除小说、戏曲外的其他各体通俗文学。其中第一章《何谓“俗文学”》侧重探讨“俗文学”的概念、特质、内容、演变规律及编写此书面临的多重困难,为横向论述。以下各章则按时间顺序研究历代出现的俗文学,其章节依次是《古代的歌谣》、《汉代的俗文学》、《六朝的民歌》、《唐代的民间歌赋》、《变文》、《宋金的“杂剧”词》、《鼓子词与诸宫调》、《元代的散曲》、《明代的民歌》、《宝卷》、《弹词》、《鼓词与子弟书》及《清代的民歌》,可谓纵向论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只写到明代,而未完成的部分包括十分重要的宝卷、弹词、鼓词、明清民歌及其搜集与拟作,这些内容在《中国俗文学史》第十至十四章则得到了很好的弥补,从这层意义上说,《中国俗文学史》较之前者似应更系统而完整。全书重点论述的都是正统文人所鄙视的一些俗文学文体,如民歌、变文、宋金杂剧词、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及子弟书等。这些文体不仅不为过去的文学史研究者所重视,没有将其纳入到自己的文学史体系中去,而且一般读者也很陌生,对相关作品很少留意甚至闻所未闻。相反,作者则要花大量时间去搜集它,花大量精力去研究它。他自我总结该书的材料来源是,“以著者自藏的为主,而间及其他各公私所藏的重要者”,“许多的记述,往往都为第一次所触手的,可依据的资料太少;特别关于作家的,几乎非件件要自己去掘发,去发现不可”。作者敢为人先,亲自长期搜集大量俗文学史料,又以极简洁通俗,极亲切可读的文字表述,将古代俗文学的发展史,将其间各俗文学文体的来龙去脉、基本特征及相关作家作品讲析得清晰明了。如读者只需看书中《何谓“俗文学”》第四部分,对古代俗文学的消长与演变情势便会有大致的了解。因此,正如郑振铎自己所说,书中“评断和讲述多半是第一次的”。仅此一点,《中国俗文学史》就完全有理由跻身民国间学术名著之列了。
第二,作为一部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学术著作,《中国俗文学史》为学术界提出并解决了围绕“俗文学”研究中的一些重要理论问题。譬如什么是“俗文学”,它应包含哪些内容,这是理应首先回答的。全书第一章《何谓“俗文学”》开宗明义:“‘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换一句话,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这里,作者并没有就俗文学的具体内涵来为其下定义,而是侧重就它的外延即它的范围、地位与流播来立论,其中所云俗文学即“民间文学”、“大众文学”的说法虽然还可进一步讨论,但他率先旗帜鲜明地打出“俗文学”的旗号,为“俗文学”正名,对提高“俗文学”的文学地位,扩大“俗文学”的影响,在当时的学术界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关于俗文学的特质,作者也有很好的归纳与分析:一是“大众的”,产生于民间,为大众所传播、喜爱,写大众生活,可谓之平民文学;二是“无名的集体的创作”,不知其作者与写作时间,容易被修改、润饰,不断传播;三是“口传的”,早先以口头方式流传,容易改动,当被用文字记录下来时便有了定型;四是“新鲜的,但是粗鄙的”,尚未经文人雕琢;五是“想象力往往是很奔放的”,“作者的气魄往往是很伟大的”,这些远非一般所谓正统文学所可比;六是“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包括引进外来的歌调、事物与文体。我们认为,作者的分析比较全面准确,恰到好处地指出了俗文学的集体性、传承性、口头性、流变性及开放性等特点。关于俗文学的分类,作者结合大量俗文学作品,将其划分为诗歌、小说、戏曲、讲唱文学及游戏文章五大类。除“游戏文章”一类外,每一大类中又再细分为若干小类,如“诗歌”包括民歌、民谣、初期词曲等,从《诗经》里的民歌到清代的《白雪遗音》等都是。“小说”则专指“话本”,包括短篇、中篇的“说话”与长篇的“讲史”,但不包括“传奇”、“笔记小说”等文言小说。“戏曲”包括戏文、杂剧及地方戏等。“讲唱文学”包括变文、诸宫调、宝卷、弹词、鼓词等。作者虽对俗文学文体分类作出了很有建树的贡献,但仍然遗漏了诸如神话、故事、笑话、谚语、寓言、谜语等文体,此外既未给它们归类,全书更没有论及,这也不能不说是该书存在的一个明显失误。关于对俗文学的总体评价,作者的看法是:“‘俗文学有她的许多好处,也有许多缺点,更不是像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学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无一而非杰作,也不是像另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学是要不得的东西,是一无可取的。”作者的认识是辩证的,既没有像封建文人那样将其贬得一无是处,也没有把它无限拔高,体现出了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这一认识也被很好地贯穿于全书的写作中,如作者分析清代《时尚南北雅调万花小曲》时,即特别强调其中“有很粗野的东西,但也有极真诚的作品;有极无聊的辞语,也有极隽永的篇章”。评价“宝卷”时亦说:“固然非尽为上乘的文学名著,而其中也不无好的作品在着。”
第三,《中国俗文学史》对俗文学各文体的基本特征,彼此的承继关系及相关代表作品有着颇富创见的探析。如作者论述“变文”的重要性及其对后世俗文学各文体的影响时说,“在敦煌所发现的许多重要的中国文书里,最重要的要算是‘变文了。在‘变文没有发现以前,我们简直不知道‘平话怎么会突然在宋代产生出来?‘诸宫调的来历是怎样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宝卷、弹词及鼓词,到底是近代的产物呢,还是‘古已有之的?许多文学史上的重要问题,都成为疑案而难于有确定的回答”,自从敦煌宝库打开后,“我们才在古代文学与近代文学之间得到了一个连锁。我们才知道宋、元话本和六朝小说及唐代传奇之间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我们才明白许多千余年来支配着民间思想的宝卷、鼓词、弹词一类的读物,其来历原来是这样的”。作者关于“变文”与后世俗文学文体关系的论述,在以后各章中又多次出现过,如“我们今日所知的最早受到‘变文的影响的,除说话人的讲史、小说以外,要算是流行于宋、金、元三代的鼓子词与诸宫调了。鼓子词仅见于宋,是小型的‘变文”,“‘变文在民间却更流行而成为重要的一种新文体,即所谓‘诸宫调者是”;“后来的‘宝卷,实即‘变文的嫡派子孙,也当即‘谈经等的别名。‘宝卷的结构,和‘变文无殊;且所讲唱的,也以因果报应及佛道的故事为主”;“弹词的开始,也和鼓词一般,是从‘变文蜕化而出的。其句法的组织,到今日还和‘变文相差不远”;“鼓词的来源,亦始于变文”。以上论述或追溯源流,或探究体制与结构,内容极其丰富,可与作者的《从变文到弹词》、《什么叫“变文”?和后来的“宝卷”、“诸宫调”、“弹词”、“鼓词”等文体有怎样的关系?》(见《郑振铎说俗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等论文互参。
该书在写作上明显的特征是所征引的相关文献史料极其丰富。郑振铎既是作家、学者,又是藏书家,他曾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搜集古代俗文学尤其是戏曲史料,尝编辑有《清人杂剧初集》、《清人杂剧二集》及《古本戏曲丛刊》一至四集。此书的写作时间只有两年,但为此所作的资料准备工作却花了十多年。他曾说,“著者在十五六年来,最注意于关于俗文学的资料的收集。在作品一方面,于戏曲、小说之外,复努力于收罗宝卷、弹词、鼓词以及元、明、清的散曲集;对于流行于今日的单刊小册的小唱本、小剧本等等,也曾费了很多的力量去访集”,“壮年精力,半殚于此”。作者对明代时曲、俗曲的搜集就非常用功,并对其充满喜好之情,如谓“在万历本的《词林一枝》里,可喜爱的时曲尤多,有《罗江怨》的,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又有《时尚急催玉》的,也都是首首珠玉,篇篇可爱,有若荷叶上的露水,滴滴滚圆”,又评冯梦龙编辑的《山歌》、《挂枝儿》为“绝妙好辞,几俯拾皆是”。作者个人论述的部分不到全文的十分之一,绝大部分的篇幅都让位给了具体作品的征引。这样做,不仅让我们觉得作者言必有据,更主要的是,它无异于一部明代优秀民歌的选编本。读者阅读时不仅不会感到枯燥,反而觉得生动活泼,有一种浓厚的阅读兴趣。因此,曾迭评价该书“确是关于中国俗文学的非常完善的本子,尤其是许多参考书,为平常所不易搜求的,所以,材料丰富,引证广博”(《关于〈中国俗文学史〉之“弹词”部分的讨论》)。
《中国俗文学史》还有一个写作特点,即在研究内容与范围上擅长取舍,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对于许多易得的材料都讲述得较少,而对于比较难得的东西,则引例独多”。首先,全书不涉及一般文学史著作中皆有的小说、戏曲部分,便是一个聪明的举措。其次,作者对俗文学作家的论述也体现了人详我略的原则。如介绍明代的民歌,也会有很多的内容,而作者的做法是,只述及“流行于民间的时曲或俗曲,以及若干拟仿俗曲的作家的东西。对于康、王、杨、陈、冯、常诸人,一概不复论到。他们自会有一般的中国文学史来论叙之的”。再次,论述俗文学各体的演变时,一般只侧重谈该文体初期的发展,当其经文人学士的参与而成为一种正式的文学样式时,便不复论。例如讲词时,“只提到敦煌发现的一部分,而于温庭筠以下的‘花间词人和南唐二主,南北宋诸大家,均不说起”。
诚如一切学术名著一样,《中国俗文学史》并不是没有缺陷,作者自己也承认该书“还只是一个发端,且只是很简略的讲述。更有成效的收获还有待于将来的续作和有同心者的接着努力下去”。但我们还是要说,《中国俗文学史》仍是迄今为止,读者学习和了解中国古代俗文学的最系统、最全面、最可信的学术著作。如果说王国维是最早研究中国俗文学的本土学者的话,那么郑振铎则是民国时期这一学科研究的集大成者。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