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 从从容容
2009-10-15彭新有
彭新有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又名为《陪侍御叔华登楼歌》,是李白被“赐金放还”后,游历至宣城时创作的一首饯别诗。全诗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它是李白歌行的代表性作品,历来深受世人激赏,《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称赞它“厌世多艰,兴思远引”,《唐宋诗醇》评价它“遥情竖,逸兴云飞”。该诗题目为“饯别”,但全诗思想情感却不仅仅是离别,还有更为丰富复杂的情感内涵包蕴其间。与李白的其他歌行作品一样,该诗结构腾挪跌宕,是“风雨争飞,鱼龙百变;又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这些复杂因素使得人们对全诗的情感把握有了一定的难度。本文尝试通过对字词的细致品味来还原李白创作时的情感状态,理清其中思想情感发生发展的脉络,从而对诗中的情感内涵进行简单探析。
一、 悲感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的开篇亦是如此。“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诗人开篇接连使用两个十一言长句,就令人感觉如破山之斧迎面劈来,天为之开,地为之辟,人心为之震栗,还未来得及细细回味,就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倒。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它是如何形成的?细心体味就可知道,这是诗人心中长期沉积郁结的各种悲感,骤然勃发怒放,而在诗歌中产生的一种冲击力。表面上看,这两句诗起势突兀,与饯别无涉,实则是诗人内心情感怒潮无法遏制而发生的突然倾泻,李白正是把他这种瞬间感受表现了出来。那么到底是些什么样的情感冲破了李白的情感堤岸呢?
时光流逝之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对每个人来说,时光的悄然流逝都是难以回避的悲哀,希望建功立业的英雄,性情敏感多思的诗人,对时光的流逝和不可把握的体验尤其显得深刻和残酷,更何况李白是一个希望建功立业的多情诗人。“昨日之日不可留”,诗人在蓦然回首之间,发现昔日“银鞍白马度春风”(《少年行》)的潇洒已经褪色,唐玄宗“降辇步迎,如观绮皓”(李阳冰《草堂诗集序》)的荣耀已经消失,青春在时间的流逝中遥远,理想在时间的流逝中沉重,功业在时间的流逝中模糊……一切的一切,恍如春梦,而美梦易醒,好事难再,乍见自己“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怎能不悲从中来,痛从中来?
漂泊离别之悲。昨日已逝,感伤已是无可奈何,还是得面对眼前的现实,然而眼前却是“今日之日多烦忧”。不仅有烦恼,而且烦恼简直纷繁至极。当初“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与韩荆州书》),就是为了“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而今辅弼未成,海县未清,自己却是流落尘俗,亦足悲矣!还更有可悲者在,就是眼看就要与好友离别。亲友本是同路人,而今离别各纷飞,离别之痛不仅为思念,为担忧,更为两处的孤独。凄然漂泊天涯的诗人已经是孤单至极,幸遇友人,旋即又要别离,此中苦痛处只有诗人可知了。如果转而追问: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那么诗人对悲苦命运的追索已经陷入以额扣关式的愤怒了。这种愤怒必然化作诗中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人生无奈之悲。诗人把“昨日之日”与“今日之日”的两个时空对举,可以说是对自己的整个人生的浓缩与概括。此时,诗人一生的升沉起伏之状况已历历在目,诗人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总结和反思,然而得到的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的悲剧性结论。一生之中,不唯有颠沛流离,还有苦多乐少,更有甚者,如此反思使得诗人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悲苦:“不可留”,不是自己主观上不努力,而是客观上就留不住;“多烦忧”,不是自己徒寻悲愁,实在是生活多忧。这种清晰的认识更让人失落伤悲。诗人把“弃我去者”和“乱我心者”并提,“弃我去者”让诗人明白是时光在抛弃我,离我而去,并不是我诚心挽留就能奏效;“乱我心者”使诗人清楚地认识到是世事扰乱我心,致我烦忧,并不是我执著求安就能得到。对人生反思的结果落空,对时光世事反抗的结果无奈,这种落空、无奈于心中盘旋往复,其痛苦又怎是一个“悲”字可以描述的?诗人的情感堤岸已几近崩塌的边缘。
景物动人之悲。“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离别之际,李白与友人携手登楼,秋风萧瑟,山川寂寥,雁阵惊寒,“长风万里送秋雁”既是写实景,更有言外之意。长风送雁暗指自己与友人相送;万里之遥,可言离别之远,更增伤悲;物候中秋天大雁南归,雁归成群而行,而多情之诗人却是孤身飘零,两相比较,真是人不如雁多矣。凄清的秋景感发着诗人情思,使诗人伤感更深。
面对此情、此事、此景,诗人只有“对此可以酣高楼”了。当火辣的烈酒冲向喉咙,人生的诸般况味便涌上心头。霎那间,诗人的满腔悲感化作洪流,冲破闸门,湮没一切……当读者遭遇这样的情感洪流,谁不为之惊心动魄?遭遇这样的心灵巨创,谁不为之心神俱夺?诸多的悲感一直纠结在心里,挥之不去,成为了李白诗歌创作的源泉。此处着一“酣”字,表面上挥洒从容,实有千斤之重;表面是对朋友离别的劝慰祝祷,实际上更多的是对自己悲感的排遣。同时,这也表明诗人由面对现实的清醒认识状态转而进入了一种对迷离醉梦状态的体验中,诗人的情感状态由人生悲苦的宣泄而变成了迷梦里的万丈豪情。
二、 豪情
宗白华先生在《略论文艺与象征》一文中说:“诗人善醒……但诗人更能醉能梦。由梦而醉,诗人所以能暂脱世俗,超越凡近,深深地坠入这世界人生的一层变化迷离、奥妙惝恍的境地。”李白好酒善饮是出了名的,杜甫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因酒而醉,因醉而诗,以诗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情感,以诗来表达自己的人生体验。“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写的就是自己醉酒之后的体验,其中所流露出的豪迈兴致,颇耐人寻味。
追慕前贤和自我认同之豪。酒酣耳热之际,李白不禁神追古人,“蓬莱文章建安骨”,其中的蓬莱文章代指友人的文章,因为汉代东观为朝廷收藏经籍之所,被学者称为“老氏藏书室,道家蓬莱山”,而友人时任秘书省校书郎,唐时的秘书省就类似汉代东观,故借“蓬莱文章”代指友人文章;“建安骨”指汉魏之际以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幹、刘桢、应玚、阮瑀)为代表的文人创造的慷慨悲凉、刚健质朴的诗文风格。此处李白既是追慕前贤的造诣,又是借前贤来赞美友人,颇多溢美之词。同时李白对自己的才华也表示了当仁不让的强烈自信,“中间小谢又清发”,“小谢”即谢朓,李白既是因眼前谢朓楼而产生的联想,也是心中真情的抒发。李白对建安以来的绮靡文风格外鄙视,唯独对谢朓清新秀发的诗风称赏不已,甚至“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祯《论诗绝句》),此处李白既是对谢朓的赞美,又是以谢朓自拟,放眼文坛,自己的才华毫不逊色,堪与谢朓比肩。这种佯狂放诞的自我欣赏,表现了诗人对自身才华的强烈自信和自我张扬的人格气质。率真坦露,肝胆淋漓,毫无矫作,此种豪气唯太白独有。当然,有人说这首诗里的友人是指李云,有人说是指李华。其实,对于体味这首诗的思想情感来说,友人具体指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李白对友人、对自己的赞美中,感受到李白处于迷醉中的神采飞扬、豪气干云的状态。李白的这种神追前贤和自我认同,是对自身价值的自我肯定,也是主动承担起推动文坛发展的责任的表现。唐孟棨《本事诗•高逸》载:“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李白这种以改变文坛风气为己任的思想意识是非常强烈的。
怀抱逸兴和抒发壮志之豪。有才无志是小境界,有志有才乃为大气魄。李白在对自我才华的肯定之际,又抒发了自己与友人的豪情壮志:“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和友人都怀抱大济苍生、安定社稷的豪情壮志,理想在胸中涌动,跃跃欲出,豪兴在心间勃发,飘飘欲飞,远大的理想和崇高的志向激励着诗人,产生出了巨大的生命力量,这种伟力使得诗人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简直连天上的明月都能摘取下来。这是一种浪漫的精神状态,更是一种英雄主义的豪迈情怀。
由悲而豪是李白诗歌的情感发展的典型特征,李白诗歌常常是“悲感至极而以豪语出之”。笑傲谑浪是李白反抗现实悲感的姿态,豪情壮志是李白反抗现实悲感的资本。这是李白在反抗中获得的斗志,这是李白在对命运的反抗中产生的豪情。要反抗就需有强大的力量,就需要强自奋发。所以诗人由醒而醉,在醉梦的世界里,在个人的天地里,诗人把个人理想的激情挥洒到了极致,给予自己不屈的灵魂最大的肯定。然而,毕竟这是在醉中,在梦里,醉后梦醒依然得面对现实,诗人又开始以一种新的思想状态来面对现实生活。
三、 逸兴
客观现实是无可回避的存在,当醉后梦醒,痛定思痛,回忆过往时,诗人不禁发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喟叹。“抽刀”是动作行为,“断水”是目的,就如同“举杯”、“销愁”一样,诗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付出全部心力,结果却是“水更流”、“愁更愁”。一切的努力奋发都变成枉然,一切的执著坚持都成为徒劳。程度副词“更”的使用,使得这种枉然、徒劳更增一倍的悲哀。诗人清醒而又无奈地面对现实,得出了“人生在世不称意”的结论。这一结论的得出,说明诗人的人生态度起了一定的变化,即使这种变化可能只是暂时的,但这句诗记录的瞬间感受,无疑显示着诗人的情感发生了由豪情而至逸兴的转变。
自由超脱之逸。对于不如意的现实,诗人此时已经完全绝望;对于不称意的人生,诗人此时已经万分伤痛。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做出了新的人生选择:“明朝散发弄扁舟。”“散发”,披散着头发放浪形骸,这是无拘无束的生活;“弄扁舟”,轻灵而随意,正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轼《赤壁赋》)的飘逸如仙般的生活……在想象的天地里,一切的悲苦此时都烟消云散,一切的矛盾焦虑此时都已经化解,诗人的心灵获得了自由和宁静,诗人的情绪也变得雍容和缓。然而,这种祥和宁静也不过是刹那间的存在,因为,诗人对“明朝”生活的急切期待正说明了诗人当下的痛苦是多么深重,诗人对眼前的痛苦是如此难以释怀。诗人自由超脱的飘逸情致只不过是想象的产物,诗人“散发弄扁舟”的生活与“对此可以酣高楼”的状态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它们只是诗人反抗现实的不同姿态罢了,“酣”是醉梦,而“弄”是白日梦。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思想情感都呈现得很极端,悲则大悲,豪则大豪,逸则大逸,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如同黄河九曲,怒发时浩浩荡荡,惊心动魄;平缓处又从从容容,悠远宁和。从悲感到豪情,从豪情到逸兴,这浩浩荡荡、从从容容的情思,形成了李白文字中一股让人欲罢不能的巨大力量。仔细体味,这些都是由诗人的情感喷涌而致,完全符合诗人的情感特质,真气贯注,通体自然,毫无滞涩。
(作者单位: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