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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往往很美

2009-10-15郭玉萍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5期
关键词:回廊纳兰爱妻

郭玉萍

别离、相思,是文人谈论不休的话题。如果是生别,尚有重聚首的希望;死离,则“重壤永幽隔”(汉乐府《结发为夫妻》),相见了无期了。于是,多情的文人,寄思念和悲痛于悼亡之作,藉物思人,借以释怀。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擅长写离别词,其词如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纳兰词》中所评价的:“词如寡妇夜哭,缠绵幽咽,不能终听。”他的悼亡词《青衫湿遍•悼亡》最能代表这种特色,全文如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词历来广为传唱,它寄思有端,抑郁难释,情深意浓,远及幽冥之地,实堪伤心断肠之作。之所以有如此影响力,在于纳兰借此词,以己之才,表达了人类关于悼亡之痛,对往昔美好岁月回忆时所具有的、普化的思维方式、叙事方式和情感内涵。最为重要的是,这首词中,有着绾结其思维方式、写作方式和情感的“回廊”之妙。

纳兰这首《青衫湿遍•悼亡》词,由眼前情景遥想昔日往事,两相对比,悲从中来,这是悼亡之作传统思维和写作范式的沿用。《太平广记》卷三三二云:“开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归。夜宿主人,梦其妻隔花泣,俄而窥井笑。”数日,妻凶,晅很悲恸。后归卫南,追其旧迹,感而赋诗曰:“寝室悲长簟,妆楼泣镜台。独悲桃李节,不共夜泉开。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又曰:“常时华堂静,笑语度更筹。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阳原歌《薤露》,阴壑悼藏舟。清夜庄台月,空想画眉愁。”悲伤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皆因眼前所见而触动思绪。“开箧每寻遗念物,倚楼空缀悼亡诗”(韦庄《悼亡姬》),也是这样。

这种普化的悼亡范式,是以回忆往日生活细节取胜。纳兰这首词的上阕,开篇便言及妻子,她劝慰作者“忍便相忘”,亡妻形象跃然纸上,如在目前,这样就为后文强烈的悼亡之情的抒发做好了铺垫。接着,作者从妻子的形象之后慢慢走出。如此安排,与其说是独具匠心,不如说是相思之情的自然宣泄了。半月前,妻子带病灯下穿针引线,余声犹在,那么熟悉。想想自己,生来就怕孤独一人,幸好有妻子万般温存相伴。现在呢,和形影相吊的作者在一起的,只有冷清凄凉的梨花影子在窗外摇曳,恍惚不定,“相伴唯孤影”(《虞美人》其五),冷清清一片凄凉地。在纳兰看来,半月时间,情感上,妻子似乎未曾离开,如此凄凉之景,说与的人儿,自然只有妻子,但寻之不见,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幻境和痴语。苏轼则不然,篇首多集中细写自己“无处话凄凉”的孤独,身世浮沉带来的沧桑之感,然后假设“纵使相逢应不识”,因自己“尘满面,鬓如霜”(《江城子》),其间的思念之情掺杂了诸多人事因素,所以排解思念的方式还可以借助“十年”来很多人事因素。纳兰这首悼亡词和苏轼的悼亡词相比,纳兰词中营造的幻境、书写的痴语是多么纯粹和可贵。无论纳兰还是苏轼,他们都是借助于对妻子往日生活细节的描写,使两首悼亡词颇具感染力。

对纳兰来说,妻子去世,如在昨日,所以,思念之情带有难以阻止的焦灼和无限忧恨。“唯有恨,转无聊”(《于中好》),这般“恨”和“无聊”情绪总也“吹不散眉弯”(《临江仙•寒柳》)。纳兰的“恨”和“无聊”不是无端之举,部分来源于悲情的性格,他时常有“万水千山何处据”(《减字木兰花》)的慨叹。如此凄凉之景,悲情愁绪,需要有容纳和宣泄的方式,在中国文人那里,梦,就成了惯常的方式了。“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遣怀》)、“人生如梦”(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睡足黄粱梦一场”(邓玉宾《端正好》)、“兴旺千古繁华梦”(张可久《人月圆》)等等,于是,梦也就有了不同的形式和内容。其中,相思梦自古成为风流才子言情抒怀的普遍方式。无论友情还是爱情,相思梦总充满浪漫情趣。《韩非子》载:“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求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后来沈休文云:“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和谢宣城》)就是沿用这个典故,表达极度相思之情。纳兰在上阕末尾便借助相思梦表达自己彼时的情怀:“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他以强烈的感情,打通了尘世和幽冥之境,似乎没有中道不识路之碍,希望在魂梦中找到往日和妻子相聚的点点滴滴,于是,纳兰寻梦“回廊”处。

回廊,也是中国古典诗文中常常出现的语汇。苏轼在《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中写道:“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销尽碧烟横。”“回廊”在这里显然只是日光萦回中建筑的一角而已。“青山暗逐回廊转,碧海真成捷径通”(王阳明《姑苏吴氏海天楼次邝尹韵》),此处“回廊”已经有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回廊远砌生秋草,梦魂千里青门道”(冯延巳《菩萨蛮》),此处,明显已将现实的回廊和梦魂联系起来了。回廊很美,周围有幽涧、曲榭、飞泉、小池,也有“回廊映竹迷”(张南史《殷卿宅夜宴》)、“花木拥回廊”(刘商《题山寺》)这样优美的环境,多情的文人怎能不梦?“只应感发明王梦,遂得邀迎圣帝游”(李义《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宴应制》)就成为情理中之事了。回廊周围也很静谧,“小院回廊春寂寂”(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不仅会有人迹,也会有“回廊檐断燕飞去”(李商隐《过伊仆射旧宅》)鸟儿的影子。尤其在月光之下,定会有“微月隐回廊”(钱起《静夜酬通上人问疾》)的静谧幽微之景。回廊处也会有“风满回廊飘坠叶”的氛围。风随回廊看叶飘,每个回廊之处所呈现的景致,恰似电影蒙太奇镜头步步逼近转化,如此静谧的回廊美景往往在寺院里,“山僧绕清梵,幡盖绕回廊”(李正封《夏游招隐寺暴雨晚晴》),回廊处充满仙气。回廊曲径通幽,的确是释情弃恨之所,排忧解愁之地。于是,回廊颇宛转,回廊亦藏情。但“人事回廊缥缈”(朱庭玉《夷明宫七夕》),能留下深刻印记的又有多少?只有在“泪痕揾遍鸳鸯枕”时,才“重绕回廊”(晏几道《采桑子》)。

纳兰这首悼亡词是写给亡妻的,其中的“回廊”,定然也有着自己的故事和缱绻之情,有过和妻子相关的往事和影子。纳兰深爱自己的妻子,因其“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典礼”(叶舒崇《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两人情志笃厚,三年美满短暂的夫妻生活,却成为其悲情抒发的源泉之一。如今想起妻子,追着梦境也要将那美情、苦情说与回廊处的爱妻啊。妻子很重要,如今则倍觉“回廊”之重,纵然爱妻不在,“回廊”处也藏有他们的感情,说与爱妻不得,痴情的诗人则可以说与“回廊”。纳兰其他词中亦有关于回廊的句子:“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浪淘沙》)、“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浪淘沙》)等。总之,和其他文人一样,纳兰亦深知回廊之堂奥。

下阕中,作者将满腹深情交给目前之景。“玉钩斜”,指隋代埋葬宫女的坟墓,《陈无己诗话》:“广陵亦有戏马台,下路号玉钩斜。”“玉钩斜”经常以不同的意境出现,如“玉钩斜傍画檐生,云匣初开一寸明”(赵嘏《新月》),“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逐香车”(温庭筠《南歌子》)。顾梁汾《临江仙》云:“西风著意做繁华。飘残三月絮,冻合一江花。”又云:“永丰西畔即天涯。白头金缕曲,翠黛玉钩斜。”纳兰以“玉钩斜”的用词传统,营造了一种悲情氛围。作者感到,妻子陵墓近在咫尺,当头空有“漫草斜阳”的苍凉和冷清,爱妻呢?眼前没有了她的影子,好了,还是把“清泪”拌上“椒浆”吧,她一定会感觉到的,只怕她为我伤神,怕我薄命。而我日日想着爱妻,注定薄命终了,即便相逢,“寸裂柔肠”怎能消受这一往深情!“椒浆”一词,最早来源于屈原《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一句,“桂酒,将桂投酒中也。浆者,周礼四饮之一,此又以椒渍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芬芳以神也”(朱熹《楚辞集注》)。“椒浆”在这里有了恭敬之意。在《王阳明全┘•悟真录之十一》中有“泻椒浆以荐洁”之句,有高洁之意。“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王维《椒园》)中,“椒浆”则传达了优美的意境。《词坛丛话》有“梅村出山,侯朝宗遗书力阻。后有怀古兼吊朝宗诗云:‘死生总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襟。”“椒浆”却成了悲情的流露。唐诗中,这样的用法很多。纳兰词中,以和着泪水的“椒浆”表达对亡妻的无限思念和一己之悲情,并没有脱离“椒浆”一词的传统功用。

无论千里寄相思的“玉钩”,还是悲情式的、“椒浆”的祭奠,这情,都来自于现实,来自于挥之不去的“回廊”处引发的无限思念。“回廊”,使这首词有了普化的文学意义,产生了普遍的共鸣。最重要的是,“回廊”本来就很美,美得有情,美得让人心动。

(作者单位:延边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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