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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大.寡妇

2009-10-13

广州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老根小指母亲

彤 子

彤 子原名蔡玉燕,佛山市新生作家,擅长小小说及情感类小说,作品散见各种报纸杂志。

(一)落雨大,水浸街

田田的墨绿的是叶子,星星的娇白的是花朵,就这样,密密匝匝密密匝匝,砸出了一片延绵的荷塘。懂事开始就知道父亲喜欢荷,父亲喜欢荷并不是因为它是出于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父亲更喜欢埋在淤泥底下的莲藕。而我也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喜欢莲藕,是因为它能换钱,换了钱,父亲就可以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一瓶一斤装的九江米酒。

荷塘在村尾,自从人民公社解体后,农民单干,我父亲没有再给村里公社开中拖,就在村尾最低洼的地方挖了个池塘,然后丢下几根莲藕,年岁长了,几根莲藕就发展成一片延绵的荷塘。也就是这片荷塘,接二连三地从我们家供出了三个大学生。

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回乡下。一是因为工作忙,二是因为我结婚生孩子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后就顾及不了父母,三就是乡下蚊子多,我的血型是最吸引蚊子的,每次回乡下蚊子都会围着我叮咬,害我回城里个把星期里都不敢穿裙子。

但工作再忙,小家再甜蜜,蚊子再多,中秋还是要回家的。

月亮饱满通圆,颜色金黄金亮,悬在谧蓝的天空中,多情而祥和。母亲在院子的芒果树下摆了一张四脚长桌子,又在桌子上摆了桂圆、杨桃,番石榴等时令水果,自然还有鲜嫩的藕片和香甜的月饼。

“这样一家子团圆真好!”母亲说着,放下一碟炒得喷香的田螺,挨着父亲坐下。

“是呀,团团圆圆的。妈你又年轻了几岁。”弟弟嘴甜,把我要说的抢着说了。

母亲早早就把院子的铁门上了锁,几个光着上身的男孩子,在院子外斜着眼睛向桌子上的食品贼瞟贼瞟。

“妈,你这么快就把院子门锁了干吗?看,小孩们想进来拿点吃的都不敢了。”我说着,扬手招呼几个孩子过来。

“妈不是防这些孩子。妈是防大指家的那个野孩子。”妈说着,拿了几个水果,从铁门的空隙递给孩子们,孩子们拿了水果,说声谢谢四妈姆就跑了。

我自然还记得大指哥。

那年夏天很热,我大概七八岁,我在滚烫的河滩上赶着鸭子。突然,天空隆隆地炸了几个惊雷,雨就哗啦啦地下来了。鸭子受了惊吓,嘎嘎地争先往河里扑腾,我努力地挥动着手中的绑着白塑料纸的竹竿,但鸭子还是全跑到水里了。

我害怕鸭子顺着河流漂到河的下游去,下游那里养着阿桂家的鸭子,我家的鸭子要漂到下游去了,两家的鸭子就会混在一起,到时候就怎么也说不清楚。于是我顾不了挽起裤子就追到水里赶鸭子。雨越下越大,开始下来的雨点还有太阳的咸腥味,到了后来就是冰凉凉的了。我个子小,还没有到河中心,河水就漫过了我的胸膛,我感觉雨水快要把我打沉下去的时候,河水又把我浮起来。我漂呀漂的,再也没有办法控制涌动着的河水,但我还是高举着手中的竹竿,向前面点点白白的鸭子赶去。我想我当时也像鸭子一样,是在河水上面浮着、沉着的。

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天上没有下雨,在天的西边挂了一道有七种颜色的桥,大人都叫它彩虹。老师曾经教过我们,正午的时候,用水杯装一杯子水,然后沽上一口水,向着太阳的方向喷去,我们就能够在水雾起的地方看到这样七种颜色的桥。

大指哥就是站在这七种颜色的桥前面对着我笑的,他说:“燕子,你的鸭子一只也没有少。”

我坐起来,鸭子都围在树底下,都乖乖地听着大指哥那台黑色的长方形的收音机放出来的音乐。我说:“大指哥,你真好!”

大指哥说:“燕子你是村子里最漂亮最勤劳的姑娘,你要好好念书,念好书了就有出息了,可以到城里当城里的姑娘啦!”

我当时不能理解大指哥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记住了大指哥说我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母亲跟我说,那天要不是大指哥从河里把我救起来,我肯定会变成水里的人鱼公主了。母亲还说,大指哥为了救我,来不及回家关门窗,结果雨水从窗外打进房子,打湿透了大指哥家上半年的粮食。

之后,每当我坐在河床边的岩石上玩水时,我就会想起大指哥站在有七种颜色的桥前面对着我笑,我对自己说,我要当城里的姑娘。

(二)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穿花鞋

“唉!如果当年,大指不是娶了春莲,他们家可能不会变成这样的!”母亲把一块莲藕放我碗里,我捡到嘴里咀嚼,崩脆的,有些苦涩。

大指哥是在我读初二那年结婚的,新娘是隔了有好几十里路的外村一个女子。大指哥结婚当天,我硬是不听母亲的唠叨,摔下作业本,一溜烟跑到大指哥家去看新娘子。新娘子不美,个子偏矮,皮肤很黑,但一双眼睛在顾盼中倒有几分神采。她脸上涂了许多红红的胭脂,穿了件红衣服,腚裹在粉色的裤子下微微翘着。我撇了撇嘴,哼,等我长成了大姑娘,我的屁股肯定比她的还翘还要好看。

晚上,村里的哥哥们闹着要“考新娘”,我记得那天晚上大指哥很兴奋,他笑得满脸红光。那个我要称她为嫂子的女子,在大家的起哄声中,羞答答地低哦了一声说:“我叫春莲!”然后就掩着脸扭身子跑回房间,关上房门,任我们怎么拍门怎么叫唤都不肯出来。就这样,一场热闹哄哄的婚礼结束了。

我离开大指哥家时,天墨黑墨黑,有一钩月亮,挂在天边,弯如弓。我对着月亮大吼,还好,她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要俗气多了。我抖擞了几下手脚,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春莲她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要俗气,我有什么值得抖擞的。

很快,春莲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大指哥的父亲老指伯,在村子里面是逢人就笑。

“我媳妇怀了呀!”

“恭喜恭喜,几个月啦?”

“快四个月了!”

“大指还真能的,我看春莲的肚子,这胎十成是个胖小子!”

“承您贵言承您贵言!”

每次看到老指伯在人前喜孜孜地哈着腰时,我就莫名地嫉妒起春莲,有时我甚至会拍拍自己扁平的肚子,想不通为什么它就不能适当地也鼓一鼓。

春莲真的给大指哥生了个大胖儿子,村里人都喊这娃小指,具体他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我想连春莲都分不清楚了。小指满月,大指哥就端了一大碗怪味冲天的米醋猪蹄汤到我家,他笑着跟我母亲说:“四嫂,小燕子念初三了,我听松伯说,她的成绩在中学很拔尖,准能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

松伯在我们镇里的中学当财会,我的情况他自然清楚。

母亲一边接过米醋,一边恭喜着大指哥,我躲在房间里面听着他们说话,恨得牙根痒痒。后来,母亲招呼我的名字,叫我出来,说大指哥来了。我紧闭着嘴巴就是不肯出去,把录音机的声音拧大大的,里面一男一女在用英语对话。

母亲说燕子在听英语,没听见你来了。大指哥说她用功着呢,四嫂你就别打扰她了,我回去给小指换尿布啦。母亲说你忙去你忙去。

大指哥走后,母亲用小碗盛了一碗米醋汤,里面还有一块带着瘦肉的猪蹄,母亲捧着碗推开门进来说:“燕子,这是你最喜欢喝的米醋汤,大指哥特地给你送来的,你喝了再念书。”

“谁说我最喜欢喝米醋汤的,难闻,讨厌!我不要,拿出去!拿出去!”我一推母亲递过来的米醋汤,吞了下口水,其实那怪味在我鼻子里是喷香的。

“这孩子是怎么了?”母亲叽咕着,又把米醋汤端了出去。

(三)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唉!大指死得早,要是大指不死的话,他家的小指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母亲感叹地说。父亲闷哼了一声:“好好的,提别人的伤心事干嘛?”

我的心痛了痛,是呀,要是大指哥不死!

大指哥婚后的第三年,他的母亲老指娘就死了。听说老指娘临死前紧紧地箍着宝姐的手,干柴般的手指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有力,指头都发青了。有人还说,老指娘的眼睛本来已经瞎了很长时间,但在弥留的时候突然张开了,像夜里的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地发亮,炯炯地看着宝姐。

我去给老指娘上香,宝姐嚎得非常伤心,声嘶力竭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叹气,都说老指娘不应该死那么早,怎么样也要撑到宝姐也出嫁了再死。当时我虽然已经读高中了,但还是理不清楚,老指娘的死跟宝姐的出嫁有什么关系。

大指哥一共五兄妹,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弟弟叫二指,妹妹分别叫亚金、亚珠和亚宝。二指早年到城里当瓦匠工,早早抢在大指哥前娶了个高瘦的老婆,在城里勉强安了个家。亚金,平时我们都叫她金姐,在老指娘一手操办下,找了头还可以的人家,体面地嫁了出去。亚珠,就是珠姐,因为个子太矮,大家都叫她“短脚猪”,大指哥结婚后,老指娘托了很多个媒人,送了不少红包,终于也凑合着把珠姐嫁出去了。但老指娘来不及给宝姐找婆家就瞎了双眼,之后村子里面就经常传出大指嫂春莲跟老指娘的吵架声,中间总会夹着小指肝肠都断了的哭声。很多人说老指娘是给春莲气死的,老指娘就小指一个男孙子(二指家的生的是两个女儿),老指娘疼爱小指,春莲为了气老指娘,就拿藤条“噼里啪啦”地抽打小指,她打得越重小指的哭声就越重,老指娘就越生气,气得躺床上直抖着掉眼泪,老指娘越气春莲就越得意。所以村里的人每次看到只有两岁多的小指在村子里跑,都会取笑他:“小指,今天你妈没有给你做‘藤条炖猪蹄吗?”小指都会天真地拉起裤腿,露出满脚红红的条痕说:“有,早上炖了。”大家都会哈哈地大笑。

老指娘死后,宝姐就成为了老指伯跟大指哥夫妻的一块心病。好心的人要是坐在村头的小卖部乘凉喝汽水时碰见打渔归来的老指伯,都会说:“老指呀,你家亚宝也二十四五了,是该找头人家了。”

老指伯都会把鱼箩往人群一搁,随大家争先挑选刚打上来的鱼,然后摸出烟纸和烟丝袋,慢腾腾地卷上一根,美滋滋地点上吸两口才说:“老姐老婶的,你们就帮帮亚宝,这闺女,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老指,这条鲤鱼多少钱?”老根爱吃鲤鱼,老根婶总会在鱼箩里抢出一尾肥大的鲤鱼,她捧着鲤鱼金光闪闪地扑腾扑腾。

“就两块吧!老根婶,你人面广,帮我家亚宝留意留意!”老指伯眯着眼睛盯着鲤鱼,仿佛这鱼就是他的第三个女婿。

“行!就算不冲老根跟你老兄弟的关系,也冲着这鱼啊!”老根婶笑得嘴巴往腮的两边裂去,这么大的鲤鱼,市面最少要四块。她说:“我娘家有个本家的侄子,人还不错,一米七五高吧,犁田种地、养猪养鱼都是一把子手,就是人黑了点,不知道你们亚宝能看上眼不!”

“准能看得上,准能看得上,这事情就拜托你老根婶了,要是成了,我老指送你家老根半年的鲤鱼!”老指伯乐滋滋地,一边收着大家递过来杂七杂八的零碎钱,一边挑起鱼箩感激着老根婶。

但后来听说宝姐跟老根婶本家的侄子只见了一次面就吹了,之后宝姐就更加沉默。我一直纳闷,其实宝姐长得不错,是个完全可以用水灵来形容的姑娘,人也勤快,只要她不挑剔,找个婆家应该不难啊!

母亲总说,在中国婆媳关系最难处理,姑嫂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年深秋,我家的荷塘要放干水挖莲藕了,金鳞鳞的鲤鱼在残落的莲梗之间和稀软的泥巴上面啪啪腾腾地弹跳着。老根婶一大早就挎着篮子蹲在荷塘边上,看着父亲和几个堂哥把一塑料桶一塑料桶的鲤鱼往岸上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渴望,不比阿桂家那只大黑猫弱。父亲拣了一条最肥美的鲤鱼,招呼我过去,我正用塑料袋摘着一个又一个老成灰褐色的莲蓬子,荷梗上的老刺在我的小腿和手臂上划下密密的红细纹。我走过去问:“爸,啥事?”“把鱼送给你老根婶去。”父亲向岸上已经跟猫几乎是一个模样的老根婶努努嘴。

我把鲤鱼送到岸上,顺便把几个老莲蓬也搁到老根婶的篮子里。老根婶的脸笑得像十月的菊花,嘴角的那颗黑痣随着她崎岖的老脸一上一下的。她摸着鲤鱼光滑的脊部,就像摸着老根叔的胸膛,咧开嘴巴露出褐黄的牙齿说:“谢谢啦,谢谢啦!多肥多鲜的鲤鱼,金红金红的。四哥四嫂就是大方,不比老指家的那个春莲,连自家妹子都不肯给一个子儿!”

我笑了:“这鲤鱼跟春莲嫂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老根婶左右看了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压低声音跟我说:“燕子,你不知道,老指家的那个春莲可厉害,啧啧!本来老根伯说好,只要我把亚宝和我本家侄子的亲事说成了,就管我们老根半年鲤鱼的。亚宝跟我本家的侄子见面后,两人就对上眼了,两人约好了到城里去逛逛,互相买个什么礼物定情的。亚宝跟大指要钱,大指就回房间去拿,结果春莲知道了,她死活扒在锁了钱的柜子前,大骂亚宝发骚想汉子,不要脸的,已经赔了半年的鲤鱼了还想赔光家里的钱吗?你知道亚宝一个姑娘家,脸皮薄,哪经得起春莲这样恶毒地骂?亚宝本是个死心眼,她觉得没有钱也不好意思跟我本家的侄子到城里去了,一溜跑到老指娘的坟前哭,哭软了就迷糊在老指娘的坟头,是大指找到山上,把她背回家的。之后亚宝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不肯出来见人了!啧啧,你说那个春莲是不是又刻薄又厉害?啧啧,要不是她,老指娘也不会那么早死,亚宝的命也不会那么苦啊!”

老根婶摇摆着头,好像很惋惜的样子。我听了心里有股苦涩的酸味涌了上来,大指哥的形象突然矮了下去,我说:“大指哥是怎么当长兄的?他干吗去了?”

“唉!燕子,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啦,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呀!”老根婶一副她很懂世故的样子。我忿忿地骂:“孬种!”

老根婶像端详怪物一样,看了我有一段时间,可能在她的理解里我是个高中生,应该斯斯文文的,不可能骂人。但我骂了。

“唉!你这丫头!”老根婶摇着她那什么都懂的脑袋,挎着篮子,扇动两瓣肥大的屁股走了。我感到满鼻子都是鱼的腥味,我冲着老根婶的后背大吼:“坏蛋都是有报应的。”

老根婶回头,一手按着篮子里扑腾着的鲤鱼说:“燕子,已经单干好多年了,谁都顾着种自家的地,谁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呢?你还小,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但坏蛋真的是有报应的。

大指哥的女儿刚出生,大指哥就死了。村里人当面都说牛高马大的大指哥是死在可怕的鼻咽癌,但背后更多的人说春莲生了个克命的相,她先克死了老指娘,再就克死大指哥。我不知道村里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大指哥死的那年我刚考上大学,母亲让我上学前去给大指哥上炷香。我收拾着行李,母亲跟在背后唠叨着说:“你大指哥一直最喜欢最关心你,他多希望你能考上大学,而且你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你应该去看看他!”

我不想去,并不是我害怕见死人,而是我已经瞧不起大指哥,更加不愿意看到讨厌的春莲嫂!

“你春莲嫂也真可怜,一个女人那么年轻就守寡,带着两个丁点大的孩子,往后怎么过啊!女人啊!活着就是难,就是苦啊!”母亲说着,眼圈红了,两滴眼泪挤了下来,或者是母亲的话有些感人,我的心抽了抽,有点痛,我搁下行李去了大指哥的家。

大指哥家处处都塞满了人,烟雾迷离的,或真或假的悲啼哀嚎也把房子塞得满满的。我捏一炷香点上,满满地给大指哥磕了三个头。大指哥躺在木板床上,颜色是青灰的,手脚直直地放着像是很安详的样子,透过烟雾,我感到他好像胖了很多。我站起来,回身睃了睃披麻戴孝的人群,二指、二指嫂、金姐、珠姐和春莲嫂都跪在边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宝姐也跪着,但是她没有哭,脸上甚至连一点哀怨的表情也没有。老指也没有哭,他蹲在最角落的位置,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自己卷的烟丝,然后沙哑地悲叹一声:白头人送黑头人啊!大家的哭声就更大了。小指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他在大热的天披上那么厚重的布料,也难过地嚎哭着。我再望了望摇床,里面有一个黑瘦的娃娃,娃娃一双黑黑的眼睛也在四处睃着,她好奇着为什么突然家里来了那么多人,然后她看到了我,笑了,我也笑了!

回到家,母亲一个劲地数落我,说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在自己救命恩人的灵柩前笑,我说我哭不出来。

母亲叹了口气说:“唉!你哭不出来,也不能笑!”

可我还是笑了。

(四)排排都有十二粒,粒粒圆润无茨埋 ①

母亲见父亲叱她,面子有点挂不下去,急红了脸说:“难道我说错了吗?这个女人,克死了婆婆又克死了大指,逼疯了亚宝气死了老指,带着孩子都三十多岁了,还一点颜脸都不要,这样的女人,能把孩子管好吗?”

父亲抬头望了望月亮,月亮已没有那么金黄,但还很圆地透着银白。父亲拿过我带回家的小糊涂仙酒,往杯子里满满地倒了一杯,父亲说:“再好的藕一旦进了脏的泥巴,也会烂掉!赏月吧!”

我把杯子往前一推,说:“爸!给我也来一杯吧!”突然间,我有种想醉的冲动。丈夫在边上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眼睛朝他一瞪,说:“我高兴,别管我!”

大指哥死后,听说春莲嫂哭死过去几次,她在村子里逢人就说大指狠心,丢下她孤儿寡母三个,往后的日子指望谁?村里的七大婶八大姑,开始都好心地陪着春莲嫂叹息着掉眼泪,后来春莲嫂重复多了,大家远远看见春莲嫂都躲起来或绕路走开,春莲嫂慢慢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重复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的角色,她开始在村子人的面前用起虚假的笑容和话语。

同年,村子里面最胖最笨的昆姐也出嫁了,宝姐坐在村头的小卖部,目光呆滞地看着昆姐。昆姐幸福地笑着,穿着红衣服,搽一脸猴屁股的红,扭着胖屁股上了来迎亲的车子。迎昆姐的车子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开走后,宝姐又跑到老指娘的坟头痛哭一场,回来就疯了。

宝姐不发病的时候,都会安静地坐在家里,发病时她就跑到村后面的晒谷场去,大嘶大叫一轮,然后蹲在春莲嫂的菜地里,把春莲嫂新种的青菜和豆苗全都拔掉,一边拔嘴巴里一边发出“唧唧”的声音。一次我经过晒谷场,看见亚宝姐在拔菜,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经完全疯掉了,招呼了她一声宝姐,但她没有理会我,嘴巴继续唧咕唧咕地,我好奇地凑近弯腰看她,她突然举起凌乱的头,眼睛空洞地望着我身子的后方,我很清楚地听见她嘴巴在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挑着猪食经过村尾的沟渠,远远地,我们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沟渠边干着什么。我们走近,是宝姐,她正满脸仇恨地把一包包的卫生巾撕开,然后扯个粉碎,一把一把渺渺茫茫地撒到半空,棉絮飘飘地落在沟渠的水流上。母亲拉了拉我,示意我赶快走,宝姐突然回头对我诡魅地一笑,说:“放假啦?”我跟母亲吃惊地对望了一眼,我硬着头皮回答说:“是、是的,宝姐!”

“嘿嘿!”宝姐仰天喋喋大笑,突然她双手紧握着衣服纽扣的两边,用劲一拉,纽扣哗啦地散落,红衣服里面什么也没有穿,露出宝姐饱满坚挺的一双洁白的乳房,肆无忌惮地在我们眼前跳动着摇晃着!

“亚宝!你还是个未出嫁的大闺女呀!”母亲看不下去,上前帮宝姐把衣服掩上。宝姐一推母亲,飞快地往村后的山上跑去,嘴里怪叫着:“流血啦!流血啦!杀死你,杀死你!”

我们无奈地看着宝姐跑远,她身上鲜红的衣服迎风飞舞着,猎猎地,像一朵复仇的罂粟。

绕过我家的荷塘,昆妈在我家猪圈旁边的地里锄地,看见我们过来,老远就笑着喊:“四嫂,好福气,闺女上大学了,还帮忙干活!”

“我家二丫头是勤劳!”母亲从不抹杀我的优点。我有点羞羞地低下头,脚下的草儿是嫩绿的,跟不远处荷塘送过来的荷叶的清香一样宜人。

“真是个好闺女,既漂亮又能干又老实!”昆妈的赞美变得喋喋不休了,我发觉她越说离现实就越远,头就更加抬不起来。

母亲把猪食倒进猪圈里,小猪们滚动着短而圆白的身子,争先往食槽里拱,一只较小的给挤了出来,着急地在外围来回冲撞着,嘴巴嗷嗷地叫。

“没出息!”母亲骂了句,拨开猪群,为那只小猪争了一席之地,那小猪马上钻里面去,贪婪地吞食起来。

当啷当啷,破自行车的声响压着小猪们抢食的叫声,急急地绕过我家的荷塘,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肥爷昨晚又在大指家过的夜!”昆妈像发现了新大陆,撇下锄头,一溜烟冲到猪圈边上,顾不了满脚的泥巴,兴奋地靠近我跟母亲,我明显地看到她脸上放大的毛孔。

“妈,我去挑水!”我拿过扁担,前后挂上两个桶,慢慢悠悠地走着。其实我是很想听些什么新闻的,但既然她们准备研究的是奸夫淫妇的事情,我这个还没有出闺阁的黄花大闺女,要是站着不走,瞪着眼睛听的话,好像有些失态。

肥爷不算很胖,大家之所以喊他肥爷,是因为他赚的都是肥钱。肥爷是做什么的?肥爷严格来说是个“仵作”佬,方圆几条村子有什么红事绝对不会找他,但白事却少不了他。他专门给死人洗澡换衣,下葬念法,连什么风水方位的,他都懂,哪家要是迁祖坟,也会找他去挖墓拣骨头。这几年,镇政府要承包附近几条村子的山头做高尔夫球场,政府要求村民们在一年内把连绵几个山头的祖坟都挖到公墓去,村民们在做出几次无力的反抗后,最终都屈服了。为了下辈子能光宗耀祖,村民们都争先在公墓订好风水位子,一时间,公墓园变得商机无限,但笑得最开心的莫过于肥爷。肥爷腰里挂了台黑色的摩托罗拉手机,口袋里总塞了个记事本,每当他黑色的摩托罗拉一震动,他就会拿出口袋的记事本,慢条斯理地查着,今天几点到几点给某某家迁坟拣骨,几点到几点又给某某家下葬作法,俨然是个大忙人。大家看到他腰间水壶大的手机一响,都会好奇地凑过去问:“肥爷,这次又是哪家的生意?挖一座给你多少钱?这手机,怕要一万几千吧?”

肥爷总会嘿嘿地笑着,喝上一口浓浓的红茶说:“今天要挖四个,作两场法,忙不过来了,忙不过来了!”

“忙不过来,需要帮忙吗?我力气大,挖得快!”大家都讨好地推荐着自己,有钱谁不想赚?村子里就寥寥几个能在腰间挂个手机的,肥爷挂的还是摩托罗拉——名牌呀!

“忙不过来会找你,忙不过来会找你。”肥爷说着笑嘿嘿地蹬上他那破自行车,上山去了。

肥爷真的一夜暴富了,他在村子的外围盖了一栋当时算漂亮的三层的洋楼,还添了冰箱电视装上了空调,日子过得比城里人都要滋润。肥爷从里到外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应该是他那辆破自行车。肥爷是从他老婆去世后才开始做“仵作”佬的,他就是蹬着这破自行车开始了他的致富之路。很多人笑话肥爷,自行车就是他的第二个老婆,肥爷总是嘿嘿地笑着,一点也不反对。但有人不喜欢这个说法,那就是春莲嫂。

我挑着水往回走,昆妈的声音不用风送就直接大大咧咧地传进我的耳朵。

“是呀!这段时间,肥爷每晚都往大指家赶。唉!可怜大指走了才一年!以前老指在家他们还不敢这么嚣张的,自从老指去给六爷看祖屋后,春莲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我说老指呀,真不应该贪那几个钱,去给六爷看祖屋,怎么能够丢下一对孙子和一个疯女儿,任由自己的儿媳妇胡来呢?你说是不是?四嫂!”

六爷是村子里走出去的一个香港客,他在村子里盖了间像教堂一样的琉璃瓦房子,地板全用大理石铺的,夏天躺上面睡觉,冰凉冰凉的。六爷的母亲阿英婆去世以后,房子就一直空在村子中央。一次六爷回乡祭祖,得知老指伯凄苦的境况,就让老指伯搬到祖屋去住,名义是给他看房子,实际是变相帮老指伯。

老指伯也变得沉默了,他不苟言笑,每天午睡后他就到河里去打渔,晚上把鱼卖掉后就回到那教堂般的房子去,唤上宝姐,父女两个,傻笑着共进晚餐。

“唉!老指伯哪能管得住春莲呢?要是管得住,亚宝多好的女孩也不会疯掉了!我倒觉得他搬出来好,眼不见为净,他都活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受那不干不净的罪吗?”

母亲同情老指伯。昆妈也顺着母亲的语气说:“也是!我听老指说,准备把亚宝送到精神病院去,他让二指、亚金和亚珠回来一起想办法呢!”

“是呀!是要尽快把亚宝的病治好,给她找头好人家,要不好端端的一姑娘家就这样给毁了!”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暖一暖的,我似乎看到了宝姐的美好明天。我吃力地挑着水跨进猪圈,昆妈麻利地过来帮忙把水接过去,帮母亲冲洗猪粪。

这天我们三人都很热切地以为,宝姐会拨开云天见月明的,却没想到宝姐更疯了。

老指伯给春莲气死了,村里人都纷纷扬扬地议论,村头的小卖部再也没有人往那里一搁鱼箩,然后吧唧吧唧地抽着烟丝卷的香烟跟大家拉家常了。

给老指伯守灵的那天,老根婶既痛苦又伤心,她再也买不到两块钱一条那么便宜的大的肥美的鲤鱼了,她肥厚的手掌拍着肥厚的大腿,汗水、眼泪、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拧着,抽噎得让旁人看到就心酸。有人说,老根婶因为老指伯死后,气得三天没有出去买鲤鱼,我想这或许是老根婶这一生最失落最难过的时段吧!

老指伯埋后的第五天,我坐在村头小卖部吃雪糕降暑,老根婶挎着她的菜篮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我说:“老根婶,今天准备买什么好菜呢?”

“唉!有什么菜比得上老指从河里打上来的新鲜鲤鱼?”老根婶说着,眼圈又红了,鼻子塌在肥厚的两瓣脸颊中间,一张一翕地,无比委屈。

我想,老根婶是有她伤心的理由的,所以不敢再挑起她的伤疤,赶紧啃着手中的雪糕。

“你说,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王法!”老根婶突然挤到我身边,抓着我的衣袖,好像我就是主宰法律的最高判决员。三伏天我的额头竟冒出冷汗,后悔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去读法律,现在面对老根婶悲痛欲绝的追问,我竟然找不出一个词来应对。我说:“老根婶,你冷静一点!”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一想到老指给那个妖狐媚的气死了,我就不能冷静!老指呀!我那活蹬活跳的鲤鱼往后还指望谁呢?”老根婶悲愤地痛恨地呼着,眼角也挤得圈圈红红,五个手指紧紧卡着我瘦小的手臂。我痛得歪了嘴,我说:“老根婶,你轻点,我痛!咱别那么亲热行吗?天气那么热。而且,你不是说了,现在已经单干多年,谁还管谁的闲事呢?”

“是不管,但是老指死得冤啊!”老根婶放开我,一屁股坐在小卖部前树底的石板凳上,一股股热浪从她鼓鼓的赘肉里散发出来,夹带着鱼的腥味,我实在没法把雪糕继续吃下去,只好惋惜地把它丢垃圾桶里。我把身子尽量往石凳的另一边移去,老根婶并没有察觉我的退缩,她继续张大她满是黄牙的嘴巴说:“燕子,你长时间在外面读书,你是不知道,老指家的那个大媳妇真不是个东西,她自己带男人回家,咱村里人都不说她了,老指也由她去,毕竟一个女人那么年轻守寡是苦,但是她也不能逼亚宝上绝路啊!”

“什么?宝姐?”听到事情跟宝姐有关系,我的心咯噔一下。

“对呀!不是为了亚宝,老指也不会给气死的。”老根婶忿忿地说,我完全可以从她眼中看到正义。她说:“老指把二指、亚金和亚珠都叫回来,大家商量每人出一千块钱把亚宝送到精神病院去接受治疗的。兄妹三个也都给了钱,再加上老指私下攒下来的两千,就够五千了。但二指是个蠢牛,他回家就跟老婆说了,二指老婆觉得不用大指老婆也出一份,很不公平,所以就回来找老指评理,结果这事情就让春莲知道了。那个春莲是个没有心肝的,她趁老指出去打渔,偷走了老指准备给亚宝治病的五千块钱。老指打渔回来刚好看见春莲拿着钱出来,他就上前抢,说钱是给亚宝看病的,但是春莲一把就把老指推在地上,她骂老指老不死的,亚宝本来就是疯的,花再多的钱也是治不好,更休想把这疯姑子嫁出去,大指丢下她母子三人,说走就走,自己往后的日子还计算着怎么过,小指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了,他是你老指家唯一的香脉,你个老不死的不先想办法解决他读书的问题,还想拿钱去给那个又疯又癫的亏本货?这五千块,是你们老指家应该给我春莲的!”

老根婶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地配合着动作,突然我觉得她真的很有表演的天分。她鼓鼓的眼睛在浮肿的肥肉中努力撑开,几根血丝布在带点黄色的眼球里,我想要不是为了河里的鲤鱼,她会那么悲愤吗?我努力地笑笑说:“春莲是非法进入六爷的家里,偷走了老指伯的钱,老指伯完全可以去报警捉她的啊!”

“报警捉她?”老根婶指了指天,说:“能报警吗?老指也说要报警,但是人家春莲干脆往地上一滚,哭着闹着喊着大指的名字,‘大指啊!大指!你这短命的杀千刀的,花言巧语把我骗过来,我嫁进你家福没享过,但罪就受了不少,你说走就走,丢下我带两个孩子,你家里人又不管不理,我无依无靠的,大指啊!你咋就那么早走呢?你看到我儿娘三个苦吗?你干脆也把我带走去,死了干净!现在你父亲要把我送警察局,你一儿一女没爹又没娘的,往后又指望谁啊?干脆你回来把我们都带走,这样干净,这样干净!我也受够了这趟罪!人家春莲说着哭着闹着,拉扯着衣服头就往墙壁上撞,要不是我和昆妈手脚快,头就要破个窟窿,能不能活就难说了!”

我苦笑,这年头,本来就是越野蛮越占理的。我说:“就算王法没有了,但是举头三尺还有神灵的!”

“就是啊!就是啊!”老根婶附和着,抹掉额头上密密的豆大的汗珠。

当啷当啷,破自行车的响声从日头下去的那边由远而近,我迎着白花花的日光望去,肥爷魁梧的身子滑稽地压在残破渺小的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从西面的群山里摆了出来,细小的车轮一弯一拐地辗在铺着细沙的小路,路面上长长地留下两道盘旋的痕迹。

“你看,你看,这还有王法吗?还有王法吗?”老根婶激动地,憎恨地怒视着肥爷远去的身影说:“刚给老指做了头七,刚给老指做了头七,他们就苟且在一起了!”

我瞧了下她空空的菜篮,说:“单干多年了啊!谁还管别人的风流韵事?太阳都坠山屁股去了,你再不去市场买菜,就连鱼鳞也买不到一片了!”

老根婶脸上的肌肉着实地上下抽了抽,难过地咕噜着:“老指在多好,老指在多好!”然后拎起菜篮,驱动着她庞大的肉身,往桥的南岸走去。

我看看西面,绿水黛山坐躺在漫天彩霞当中,有白鸟在空中掠过,投入山里,有白鸭在水面游过,扎进水里。天地本是和谐的,但人性是天地的异生物,它存在,但它无形!

(五)啦啦啦啦,落雨大

“最近村子里又丢了很多东西,村头小卖部阿月家的小货车,后面放了个铁架,一夜过来就没有了。还有我们家,我明明把养鹅的用具全锁在猪圈里的,结果全没有了,连我关小猪的铁条门也给人下走了,你们说,我能不小心吗?”母亲想再进一步用事实证实她的观点,以取得我们的认同!

我家建在马路边上,处于村子的前部,不是很豪华,但简朴温馨。早年从家门前盘过的泥泞小道,因为村子后面的山建了个高尔夫球场,开发了一眼温泉的原因,所以也一夜间摇身变成一条宽宽的水泥铺成的大马路,各种各样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车子不分白昼黑夜地在家门前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这里,越来越少花红叶绿,越来越少碧山绿水,渐渐地失去了乡村的清韵。不过,月亮在这样的天空下,还是妩媚的。

说到偷,我不由想起我怀孕的那一年。

丈夫在北京,苦心经营某工地上的食堂和小卖部,我没有办法适应北方的寒冽和干燥,所以回到南方的娘家待产。

从丫头到姑娘到女人,我真如大指哥说的那样,成了村子里最漂亮的城里女人。

村里人见了我,都啧啧地称赞说,燕子又变漂亮了,肚子里面的肯定是个男孩!

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倒不在意,但是我很自豪我将成为一个漂亮的母亲。我抚摸着鼓鼓的肚皮,慢慢地散步在余晖中的乡间小道上,风很轻,和着泥土和野草的芬芳纷纷扬扬地拂来,我想我脸上的笑容也像这风一样温情。

乡间小道连接着晒谷场跟阿桂家的两个鱼塘,两个鱼塘隔着埋有大指哥一家三口的山头,有一弯小流。小流边上有两个女人。

“我的天啦!”一声尖叫打破了我美好的宁静,我抬头。

“人人都说你疯,我看你一点就不疯!你个疯姑子,臭婊子,别家的菜你不拔,别家的东西你不偷,你就知道拔我种的菜,偷我新买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春莲嫂的眼里再也没有了昔日妩媚,剩下的全是恶毒的仇光,她高举着一根扁担,追在宝姐的后面。宝姐瘦了很多,她嘎嘎笑着,光着脚丫在种满嫩嫩的油菜的地上跑着踩着,好像是刚做了一件让她兴奋不已的事情,嘴里唧咕唧咕地发出让人无法揣摩的言语。突然,宝姐脚下给什么一绊,跌倒在地上,春莲冲上前往她瘦瘦的屁股就是狠狠一扁担,宝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而尖锐,她叫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双手胡乱地抓起地上的泥土和菜苗往春莲身上砸去。春莲给砸了满头满脸的泥土和青菜苗,既愤怒又心疼,她举起扁担毫不留情地继续抽打宝姐的屁股:“那么多人都死掉了,怎么就你这个疯姑子不死?”

我快步走上去,大声喊:“春莲嫂,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打死她了,我也去死,跟这种疯子生活,还不如死了!”春莲蓬头垢面地,泪水沿着黑瘦的脸,一边清洗着泥巴一边滑下来,手中的扁担停止了挥动。宝姐抓起一块大泥巴,往她脸门又一砸,然后砰地弹了起来,喊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飞快地跨过小流,爬上了对面的山头。

我说:“春莲嫂,跟一个疯子呕气,不值啊!”

“燕子,你念的书多,工作体面,又嫁得好,你当然是不知道我苦呀!”春莲一屁股蹲在泥土地上,声泪俱下:“我嫁到你大指哥家十几年了,没穿过好的吃过好的,天天受窝囊气。自从你老指伯走了后,他们都不管这个疯姑子了,我又下不了狠心赶她走,她现在三天两头就发病。这不,我好不容易才长齐了茬的青菜,她跑过来一骨碌就拔掉。你看她,你看她,这么糟蹋我的衣服,我才买的,她扯了就往山上跑,我追都追不上!”

春莲指着对面的山头,芳草萋萋,老指伯、老指娘和大指哥的坟静幽幽地连在一起,宝姐蹲在老指娘的坟前,嗫嗫地怪笑着,她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把剪刀,正狠狠地不停地剪着堆在地上的几件红色的衣物,一缕缕红色的布絮在山风中凌乱地飞舞着,像交织纠缠着一场恶怨的纷斗,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反胃的血腥味。宝姐的脸在红色中异常的苍白,空空的山,空空的坟,空空的人,鬼魅而恐怖。我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掩住肚子,我不想我未出生的孩子看到这么血腥的一幕。

“她把我新买的衣服全都偷来剪掉了,全都是新买的啊!新买的啊!这日子,怎么过!”春莲肉痛心痛地看着她新买的衣服在瞬间变成碎片。我叹了口气,说:“她疯了,有什么办法呢?”

春莲从地上抓起一把没有给踩烂的青菜递给我说:“燕子,把菜拿回家吃吧,我都是浇人尿的,没有用化肥,菜都很甜!”

“嗯!”我害怕拒绝会伤害春莲的自尊,只好接过青菜。

“我家小指像猴子般调皮,根本就定不下心读书,才读完六年级,他就不肯再念书了。我本来指望小女儿细妹了,但是,老师都说她脑子慢,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村里面的人又瞧不起我们娘儿三个,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瘟神一样,都不让细妹跟他们家的孩子玩。唉!燕子,村子里就数你家的人最有仁义的,你大指哥也说过你会有出息的,现在你大指哥的话果然灵验了!”春莲一股脑地说着,我微微感觉到接下来,她会跟我说什么,我说:“春莲嫂,我也知道你难,但我也是刚成家,经济也挺困难的,我听说现在红十字会有一个一对一的扶贫方案,要不我回头给你家细妹申请个对子?”

“这敢情好,这敢情好!我识字不多,细妹的事情就指望你了!燕子你真是个有文化的好人!我肯定你肚子里的就是个儿子!”春莲笑了,鼻尖上还沾着泥巴。我想起若干年前,在大指的葬礼上,自己还跟细妹这个丫头对视着笑,我想,我们是有缘的,我该帮帮她。我说:“我家的香瓜熟了,我身子不方便,春莲嫂,你到地里摘几个给孩子们吃!”

“燕子,你人真好,真好!”春莲嫂喜上了眉梢,迭迭地恭维着。我拿着青菜往回走,经过我家的荷塘,我回身见春莲没有注意,快步转到自家的猪圈,把青菜投到猪槽里,小猪们便争先抢吃着。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宝姐从山上跑了下来,手中举了把明晃晃的剪刀,她在衣服外面穿着一件小小的艳红的胸罩,很明显这胸罩也是春莲嫂的。她胜利地怪笑着,围在她胸部的一抹红,像一圈凝固了的血!

“什么?你让春莲自己到我们家的香瓜地去摘瓜?”母亲不相信地看着我,我说:“是的,我想她也挺可怜的,特别是孩子们,所以就让她去摘几个!”

母亲一向不是个吝啬的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反常态。

“唉!傻闺女!妈辛苦种的一分地香瓜,肯定全没有了!”母亲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凸起来的肚子。我笑:“妈,不会那么夸张吧!”

母亲点了点头,说:“春莲的贪,早就出了常理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母亲就赶到香瓜地,到了香瓜地,我顿时目瞪口呆,本来是黄白滚圆的满地香瓜,现在剩下寥寥几个锤大的青色的瓜子,躲在绿绿的瓜叶下不懂人事地张望着。我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宽容地笑了笑,给践踏过的瓜地,软软地飘着瓜果的清香。

我慢步走到桥南面的市场去吃早点,远远地,在密匝匝的人群中传来了春莲嫂的叫卖声:“卖香瓜了,卖香瓜了,又香又大又甜的香瓜,五毛一斤!”

我望去,在春莲嫂的脚下,滚堆着一圈黄白滚圆的香瓜,在晨光下俏皮可爱地仰着脸,散发着软软的馥郁的瓜香。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家。

(六)啦啦啦啦,水浸街

月,挂在高高的空中,像个温贤的女子,散发着柔和的光。干干的夜风吹来,有人的欢笑和电视的咏唱声。中秋的夜,平和明净。

都说能喝酒的女人是性感的,我能喝酒,连续几杯白酒滑过喉咙,酒精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烧起两朵红晕,我想此刻的我一定是媚眼如丝。我依靠在丈夫宽宽的胸膛里,感受着它的踏实。母亲说:“春莲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且还会制造是非。今年三八妇女节,村子里组织吃饭,她把细妹也带过去了,妇女主任有意见,预好了位置的,当然没有细妹的份,春莲见没有细妹的位置就生气了,跟主任闹别扭。后来回来看到我就拉着我说村里的人都针对她,欺负她娘儿三个,细妹小不会做饭,自然是带去的,村里怎么能不给她也加一个位置。我为了应付她就点头说是的是的。结果第二天,主任就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也支持以后三八妇女节组织吃饭,连细妹也算上一份。我说,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我只是应付春莲,随口说了句是的,哪知道她春莲跑去跟主任闹了。唉!对着春莲这样的女人,想做回好人都那么难!”

母亲摇了摇头,若干银丝从她两鬓闪出,女人的善良在她略带鱼尾纹的眼角荡着,我看母亲,母亲应该都是神圣而美丽的。

老早就听说小指爱偷,村头村尾的,都让他偷害怕了。现在村子里的人老远看见小指,马上就把家门紧锁,但是总有些来不及锁的,所以,村子里三天两头地听到谁家谁家又给偷了,沿街大骂的声音此起彼落。

“哪家没有教养的,偷鸡摸狗就不怕往后生孩子没有屁眼啊?”

“人没有了,还贱!连一把铁锄头也偷,咋就不往他娘怀里也偷!”

“这真的是有什么人就有什么种,老的偷了小的也来偷,咱村好歹也是文明村,怎么会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一家。”

“唉!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中国人有一句古语叫:养不教,父之过。大指死得早,村里人自然不是骂他,大家的矛头直指春莲。

但春莲不怕,她穿着红红的衣服,招摇地走在村子里。大家的骂,她早习惯早麻木了,她通常扛着小指偷回来的铁锹去挖地,用小指偷回来的花生油炒菜,吃小指偷回来的瓜果。小指偷得最多的应该是铁制品,这两年废铁的价格突然飙升,村子里面丢铁具的数量也在飙升,于是无论宝姐怎么剪春莲的新衣服,春莲还是能穿着红红的新衣服招摇过市。大家都说,春莲通常是拉着一板车一板车的废铁去卖了,才换来那么多新衣服。到底村里人说的对不对,我不得而知,不过每次回家,看到春莲,她的臀依然是骄傲地翘着的,好像在宣示着它的本钱。

去年我经过大指哥家门前,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不得不躲在屋檐下。剥落的木门是紧闭着的,上面依稀还能看到暗红的油漆,两个纯铜铸成的狮子门环在风雨中叮当叮当地碰撞着。有种暧昧的,像春蚕破茧的痛苦的撕裂声,呀吱呀吱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已经当了母亲的我自然知道这不是雨水打在地面上发出的痛苦而欢乐的声音,我突然感到浑身的燥热,我艰难地清了清干渴的喉咙,只想着就算是淋湿了身子感冒了也要离开这个地方。突然,一个人影倏地从房子的后面跳了出来,我“啊”地叫了一声,是小指,他已经长得跟大指哥从水里救起我时差不多的模样,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地看着我,雨水早把他的身子打湿了,但他连抖也不抖一下。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小指突然对我咧嘴一笑,我才发现他手中推了一辆破自行车,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蹬上车子消失在雨中。

“啪!”又很突然地,一个艳红的胸罩掉在我脚下,我吃惊地抬头,宝姐在楼上的阳台,正对我喋喋地怪笑着,她没有穿衣服,干瘦的身子只勒了一个同样艳红的胸罩,头发被雨水打得全贴在脸上,隔着雨雾,我还是看到她狰狞的眼睛钻在头发丛中看着我。我全身在瞬间像被寒风包围着,阴冷阴冷的,我打了个寒战,拔腿冲进大雨中,后面全是宝姐的怪笑:“嘎嘎,嘎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雨终于停了,又一道七种颜色的桥挂在半空。这桥到了今天已经很少有了,但是,今天它还是挂在我的面前,可是我看不到大指哥阳光般的笑容。

我走出家门,院子里的玫瑰火红火红地含着水珠盛放。

“我看你还偷不偷,偷不偷?”哭闹和打骂声混合在一起,打破了雨后的宁静。

“小指又给人打了!”母亲叹了口气,她没有看见就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顺着声音走去。许多人围着阿桂和小指,阿桂怒睁着眼睛,沙锅大的拳头无情地落在小指的身体上,细妹站在一旁尖厉地哭叫着:“别打我哥,你们欺负我们没有爸爸!”

小指其实已经比阿桂要粗壮要高了,但他没有还手,他嘿嘿地笑着,对一切疼痛都是若无其事的。我上前。小指的嘴角冒着血丝,他看到了我,眼睛突然变得异常的明亮,我不自觉地认为这明亮是干净的。我上前拦着阿桂,说:“阿桂,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阿桂停了下来看着我,很久才说:“我是替大指打他!大指人那么好,怎么就养了个这么不成材的儿子!”

我黯然:“大指哥,你在九泉下,瞑目了吗?”

“小指,小指!”春莲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细妹拔起细细的腿迎着声音跑过去:“妈!他们又打哥哥!他们又打哥哥!”

“谁敢欺负我儿子,打我们家的人?”春莲的愤怒在刹那间燃烧,众人都能嗅到即将爆发出来的火药味,人群在春莲的怒吼中散开。我站在火红的玫瑰花前,春莲怒骂着走过:“我跟你们拼了,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跟你们拼了!”

再然后,又是春莲的一声暴喝:“小指,肥爷的自行车呢?你个王八羔子,我看你往哪里逃,给我站住!妈的×××!”

我苦笑着,看着小指像苍狼一样矫健地从眼前飞奔而过,接着春莲举着扁担,摇晃着红色的身影追来,村子里,全是她的叫骂,大家都窃窃地笑着,再也没有了雨后的宁静。

我也想笑,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挤不出一丝笑容。

之后,肥爷换上了一台红色的嘉陵牌摩托车,每个晚上,村里的人都会听到摩托车嘟嘟的声音,从村头绕村尾地划过。

(七)啦啦啦啦,尾声

“别说大指的一家了,燕子跟大指情谊重!”父亲似乎看到我的醉意了,不让母亲继续说下去。桌子上面赏月的水果也快没有了,剩下的月饼一个接一个,玲珑剔透地在月下闪着水晶般的光泽。这是七个小小的水果月饼跟一个大大的双黄月饼,买它时花了一百六十八元整,卖月饼的说这是七星伴月的意思,我感到很有创意,所以就买下来了。

“来,吃块月饼!”丈夫把一块晶莹的水果月饼放进我嘴里。父亲笑了笑,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老根叔昨天来提莲藕时,他告诉我,其实一直不是他爱吃鲤鱼,爱吃鲤鱼的是老根婶。老根婶现在也动不了啦,天天躺在家里的摇椅上,馋着老指伯的鲤鱼!”

我们都笑了,气氛轻松了许多。母亲说:“赶明儿,荷塘干了,给她送两尾肥大的去!”

“还要是金红金红的那种!”我说。

大伙又笑了起来。

“我们走走吧,月色多好!”我向丈夫提议。母亲抱着我已经熟睡了的女儿走进房子,丈夫温柔地搀着我,打开院子的门。

“我们往晒谷场那边走吧,顺便赏赏中秋的荷塘月色。”我说。丈夫点了点头。

我曾经怀疑过,天是四角的,连绵的山在夜里的月光下,显得漆黑而沉重,它们半包围着我们的村子,风吹过荷塘,沙沙地响起荷叶与荷叶的摩擦声,水流在月色下静静地流淌,我靠着丈夫走着,宁静让我们之间也温情脉脉。

“啊、啊、啊!”走近晒谷场,静谧中我们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我回头害怕地看着丈夫,丈夫安抚地抱紧了我。声音是从晒谷场上一个已经开始糜烂的稻草堆里传出来的,我们盯着稻草堆站着,稻草堆在我们的注视下摇晃起来,我紧张地拉着丈夫往回走,我说我们多叫些人来吧,谁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人多了壮胆子。

我跟丈夫分头叫人。因为是中秋,村子的人特多,而且都还没有睡觉,春莲嫂和肥爷也还没有睡觉,虽然我们没有叫他们,但他们都自觉地赶来看热闹。

大家静静地盯了一会摇晃着的稻草堆,然后屏气蹑足走近。

“什么人?在干什么?”阿桂胆子大,带头往稻草堆冲上去,大声喊。

月亮还是煞白煞白的,天空明净得连一丝云也没有。

春莲的脸也煞白煞白的。

小指赤身裸体地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阿桂突然而来的叫声让他的身体定格在插入的动作中。

我们的脸也是煞白煞白的。

小指压着的女人,也是一丝不挂的,她正向着目瞪口呆的大家喋喋地笑着,笑声里有着空洞的满足和幸福,她是宝姐。

“小指,你疯了呀,你疯了呀?她是你小姑,她是个疯子,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春莲第一个发出尖叫,泪水猛地从她的眼睛涌了出来,她疯了般冲上前,一把拽起小指,举手狠狠地左右着小指的脸。小指没有作声,咬牙任由她撕打。

“春莲,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肥爷看不下去,上前捉着春莲的手。春莲突地在他厚厚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哭叫道:“都怪你,都怪你,我们可以结婚的啊,我们可以结婚的啊!干吗要偷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拼命挣开肥爷的钳制,饿狼一样扑向躺在地上的宝姐,狂乱地在宝姐瘦弱细小的身子上又撕又咬。宝姐也尖叫着,四肢胡乱地划动着,企图要挣开压在她身上撕打着的春莲。春莲用尽吃奶的力气抓着她的头发死命地往地上叩,她骂着:“你个疯姑子,臭婊子,自己嫁不出去就来勾引我儿子,你们老指家的,全都没有一个好货!我受够了,受够了,你这个疯姑子。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看我不杀了你!看我不杀了你!”

“啊!啊!啊!”宝姐的尖叫越来越凄厉,全场的人都给这凄厉的叫声镇住了。春莲眼中全是恶毒的仇恨,她不停地磕打着宝姐的头,像真的要置宝姐于死地。

小指突然上前,一把提起春莲,把她从宝姐的身上摔到远远的乱草丛中,然后扶起宝姐。春莲爬起来,不相信地看着儿子,然后又疯叫着,再次冲向宝姐,小指魁梧的身躯往宝姐前面一挡,他竟然对着春莲笑了,眼睛是明亮干净的,笑容也是明亮干净的!

“为什么?她是你姑子,她是个疯子!小指,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春莲嘴里喊着,再次发动攻击,企图从小指身体后拽出宝姐再狠狠地打。小指一把推开她,他笑着,声音却是冷冷的,他说:“她现在是我女人!”

全场人都惊得无声,紧接着,春莲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回村叫了那么多人来的,是我害了宝姐还害了小指。

嘎嘎嘎嘎!宝姐突然又发出让人惊悚的笑声,她从小指的背后爬了出来,飞快地跑向远处墨青色的山头,月光下,她赤裸的瘦小的身体,像白幡一样舞动着,我又抖了抖,眼下她躺过的位置,有一滩不大,但足以让人触目惊心的红。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宝姐赤裸着身体死在老指娘的坟前,她的手里还抓着一个艳红的胸罩。

我去给宝姐上香,满满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场的人都没有哭,但脸上全都罩着悲伤,小指给锁在门柱边,他木讷地耷拉着脑袋,蹲在地板上,沉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宝姐,她似乎有点发胖了,五官异常的好看,嘴角微微往上翘着,像是滋润地幸福地微笑着。

我走出大指哥的家,春莲嫂坐在我家的荷塘边,我走过去,听见她在唱:“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穿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排排都有十二粒,粒粒圆润无茨埋 ① 。啦啦啦啦!落雨大。啦啦啦啦!水浸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两行泪水顺着歌声滑在春莲嫂的脸上,戚戚地!

或者,当初春莲嫂嫁给大指哥时,憧憬着自己的生活就跟歌中的幸福的画面一样的吧!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蒙中,我又看到了大指哥站在有七种颜色的桥前面,笑着对我说:“燕子你是村子里最漂亮最勤劳的姑娘,你要好好念书,念好书了就有出息了,可以去城里当城里的姑娘啦!”

①无茨埋:即没有粘在一起的意思。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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