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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贼(中篇小说)

2009-10-13

广州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杂货棺材神仙

野 莽

野 莽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这车好炭》,迄今已著有长篇小说《荒诞斯人》、《王先生》、《陈谷新香》、《禁宫画像》、《纸厦》、《行色仓皇》、《云飞雨散》、《迷失》;中短篇小说集《野人国》、《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京都人兽》、《窥视》、《死去活来》、《独乳》、《不能没有你》、《人活一世》、《黑夜里的老拳击手》;学术著作《诗经选译》、《志怪选译》、《点评何典》;在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共计30余部,700余万字。多次荣获国内刊物的优秀小说奖、优秀散文随笔奖、优秀对外传播作品奖等各类文学奖,大量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传奇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国内各种选刊,以及各种小说散文选本,连续五年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主编的小说年选,连续三年被评上老舍文学基金会、《北京文学》杂志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的《中国文学排行榜》,同时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并被国外大学选为中国语教材。此外还发表有《祝你好运》等影视剧本,主编有《中国文学宝库》、《中国当代精品文库》、《中国当代才子书》、《中国作家档案书系》、《重说千古风流》等大型文学丛书数千万字。现居北京,近年从事庸文化考查与研究,著有方志小说《庸国》五卷。

野狐狸镇是长在大山之中的一个小镇,正是因为长在大山之中,所以直到如今,它的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古色古香,或者说是野风野气。在这小镇子的尾上,有一个棺材铺子,在这镇子的头上,还有一个杂货铺子。棺材铺子卖的自然都是棺材,杂货铺子名为杂货,其实并没有杂到哪里去,经营的无非是香烛纸裱,阴幡冥钱,还有一个大件就是寿衣。看官一看便知,那都是为死人们服务的,死人们在哪里呢?死人们就在铺子背后的北山上。杂货铺的背后,当然也是棺材铺的背后,靠北面的山上是一大片坟地,逶逶迤迤地绵延了小半里路,从镇头到镇尾,贯穿着这个野狐狸镇的始终。野狐狸镇的死人们就穿着杂货铺的寿衣,睡着棺材铺的棺材,被动地住在北山上的某一个位置,住进去了以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棺材铺的老板姓周,叫周玉风,杂货铺的老板也姓周,叫周玉水,两个老板是一对同胞兄弟。野狐狸镇的人有给人取名的天才,为了突出人物的身份,把他们的工作性质都包含进去,同时说起来方便顺口,听起来也一目了然,背地里就把周玉风叫棺材周老大,简称周棺材,把周玉水叫杂货周老二,简称周杂货,又叫周花圈。后面这个简称的来历,是因为从十多年前开始,野狐狸镇也学着乌山城里的样子,把白纸扎的花圈放在死人的坟头上了,按照合并同类项的法则,花圈与香烛纸裱阴幡冥钱以及寿衣,属于同一个类别,扎花圈卖的自不待言,也是杂货铺的老板周玉水。

镇子背后的坟墓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大坟里住的是有钱的人,新坟里住的是刚死的人。从新坟和镇头镇尾的两个铺子可以看出,野狐狸镇至今还实行着土葬,这也就是野狐狸镇的古色古香,野风野气之一。关于新坟,镇上前几年出了一个诗人,作过一首四言诗,诗曰: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镇后是旧坟和新坟,旧坟里不知在骂何人,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说到这里想起来了,这个镇子除了镇头的杂货铺,镇尾的棺材铺,镇子的腰部还有一个中药铺,诗中提到的吴先生,就是这个中药铺的吴掌柜,叫吴疏谷。

按照野狐狸镇人称呼别人的特点,吴掌柜吴蔬谷应该叫吴中药才对,但是镇上没有一个人这么叫他,原因是这么叫害怕把他得罪了。人活着都免不了有个三病两痛,得了病都免不了会去看病吃药,野狐狸镇人一直不喜欢开膛剖肚的西医,一直迷信着望闻问切的中医,虽然看病开方子的并不是吴掌柜,但是吴掌柜如果把假药抓给自己,或者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干脆一口咬定,说是某一味药脱销了,那又怎么办呢?

所以吴蔬谷就一直被人叫作吴掌柜,或者吴师傅。偶尔也有人叫一两声吴老板,让他跟棺材铺和杂货铺的两个周老板地位相等,平起平坐。而且,那位看病开方子的老中医王龟鹤,野狐狸镇的人连王中医、王先生都不叫他,直接就把他叫成了王神仙。

吴掌柜听说有人在背后这么攻击他,一肚子的不高兴,新坟里的死鬼都在骂我,这不等于说他们都是吃我的药吃死的吗?那我就要问一句了,那些图财害命杀死的人呢?那些谋夫奸妇毒死的人呢?那些给煤老板挖煤塌死的人呢?还有那些活了八九十岁阳寿活够了的老汉子老婆子……再者说了,我这药铺里卖出去的药,一味一味都是按照王神仙开的方子抓的,药铺里留的都有存根,死了人能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吗?你个狗日的不敢骂王神仙,倒来骂我……

可是吴掌柜找谁问去?他谁都问不着,谁都查不到,那个诗人的四言诗就像鬼魂一样,飘飘荡荡,忽忽悠悠,在小镇上下悄然地游走着,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又如何抓得住它。有一次两个儿童在中药铺前玩跳绳的游戏,嘴里正好念着此诗,用它给自己的动作伴奏: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这一下子,可让吴掌柜逮着了机会,只见他从铺子里纵身而出,一手一个将他们生擒活捉。然而刚一发问,小兔崽子哐哐两口将他双手咬脱,一边逃走,一边回头重点念着最后一句: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

吴掌柜把对儿童的怨恨转移在了诗人的身上,他运用唯心主义的思想方法,从中药柜里抓出一块名叫滑石的中药,咬牙切齿,在他的柜台上写下了三个字:周文化!

周文化是周棺材和周杂货的弟弟,排行老三,叫周玉龙。因为肚子里面有些文化,做过几年野狐狸镇文化站的站长,镇上人就按照自己的发明,把他叫作了周文化。小镇的文化站有两个上级,一个是县上的文化馆,一个是镇上的镇委会,两个上级如果下达一个指示,这个下级还是有执行能力的,但是如果同时下达两个,尤其是两个指示执行起来互有冲突,这个下级就不知道先执行哪一个好了。

这个周文化会作诗,他作了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孤愤,诗曰:文化站呀文化站,天大的文化也难办,一个媳妇儿两个婆婆,是先喂猪来呢还是先做饭?这首诗准确地表达了儿媳妇们的两难心理,受到野狐狸镇儿媳妇们的热烈欢迎,韵脚又押得好,因此流传甚广。传来传去,后来传进了他两个上级的耳朵,时日不长,两个婆婆都不要他这个媳妇儿了。

站长没有了,紧跟赵翠花也没有了。赵翠花是他的女人,女人与站长之间看似没有关系,实际上关系大着呢。周文化自己心里最是明白,当初赵翠花嫁的是文化站长周文化,现在站长没了,只有文化,这个翠花又是不懂文化的,她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是一个到野狐狸镇来弹棉花的四川人把她给拐跑了,弹棉花的四川人曾经被小镇上的儿童围着唱儿歌,那首儿歌的思想性比周文化差远了:“弹弹紧—弹,紧不完滚—蛋。”

这首儿歌可没唱好,人家才不一个人滚蛋呢,人家要滚也得抱个女人一起滚蛋。这下就苦了周文化,从此他成了野狐狸镇的一只野狐狸,春秋两季在外面飘游浪荡,冬夏两季在屋里潜伏蜇居。

两个哥哥瞒着两个嫂子,对他进行了一年的地下救济,第二年先后被两个嫂子察觉出来,在经济上加强了控制,救济也就到此结束。由于出现这个变故,野狐狸镇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新作了。

吴掌柜之所以那么决绝地用滑石写下他的名字,至少是有五个根据的。

首先,从艺术风格上看,攻击吴先生的这首诗跟为文化站长叫苦的那首诗是一致的,开头一个是文化站呀文化站,一个是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其次,野狐狸镇从古至今,从上到下,只有周文化一个诗人,能作出这种诗的人舍他其谁;第三,周文化对谁都攻击,包括开棺材铺和开杂货铺的两位同胞兄长,他不断地更新着那两个铺子的名字,先叫一条龙,又叫两部曲,又叫姊妹篇,这些名字前面都没加“死人”两字,但是一听都知道是指为死人服务的连锁机构;第四,没有工作也没有女人的周文化,对有工作有女人的人一律表示仇视,其中再要有人的工作也好,女人也不错,那人自然就成了他的主攻目标。吴掌柜的中药铺经营得还算可以,女人钱小玉又是野狐狸镇上有名的大美女,周文化怎么能不重点攻击他呢?

第五,吴掌柜尤其还记得一件事,赵翠花离家出走以后,有一天周文化急火攻心,拉不出屎来,跑到铺子里来要赊一盒牛黄解毒丸泻一泻火,吴掌柜说这药可不是能随便卖的,劝他去王神仙那里问一个诊。吴掌柜拒绝他时说的是卖,而不是赊,周文化认为这话是怕他付不起钱的托词,一时间伤了自尊,扭身就走,出门时扔下一句话:往后你八抬大轿把我请,我周玉龙也不会再登门!

这两句还怪押韵的,再续两句就是一首诗了,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再说周文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再往下想,周文化仇视吴掌柜的因素还有一条,据娘家住在本镇的钱小玉说,在她嫁给吴掌柜之前,曾经收到过周文化大量的求爱诗,她都及时地还给了他,后来他才娶了那个外地的赵翠花。总而言之,吴掌柜有很多的理由认为,周文化利用诗歌反对他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百分之百。

中药铺的斜对面,有一株百年的老槐树,正长在白石条砌成的小街中央,树脚的周边垒着一圈洗脸盆大的鹅卵石,也是白的,石缝里长满了青草。因为那个石圈比街道要高出一截,就有几个石级通上去,看起来像一个土坛,坛心里的泥地长年累月被脚踩着,如今已变得光溜溜的了。人和车辆来到这个土坛前面,都得自动向两边分流,要么往左,要么往右,这就又使得它像大城市的一个安全岛。

老槐树上有放声歌唱的知了,树下有石桌一张,石凳八个。冬天和早春不提,每到夏秋季节,晚饭吃罢,镇上的人都喜欢到这个安全岛里去谈论时事,连几个铺子的老板和掌柜也不免俗。大家去得早的就坐石凳,去得晚的只好站着,谈的内容多半是当天的新闻,无论大小,也无论好坏,只要是值得一谈的,就拿出来谈上一番,相当于野狐狸镇民间的新闻联播。

夏日里的一个夜晚,这次的新闻联播听着有点儿吓人,一个没抢到石凳的年轻后生站着抢了个先说,你们知不知道,镇派出所正在破案,说是前天死的那个孙寡妇,她的坟被人给挖了!

就听到老槐树下啊的一声,不管站着的人还是坐着的人,统统都像是惊弓之鸟,同时把眼睛往开一扩,脑袋往前一伸,两只膀子还像鸟儿那样往两边炸了一下。其中有人手里正好捏着一把蒲扇,那蒲扇就更像鸟儿的翅膀在空中展开不动了。吴掌柜第一个恢复原状,手上一边扇风,嘴里一边问那后生,只听说孙寡妇生前相好的不少,还没听说她跟谁个有仇啊,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发布消息的后生说,你想啊,前天夜里才入的土,当然不会有多久吧,我看不是昨天夜里就是前天夜里,总不会是大前天,也不会是今天……她倒不会是跟谁有什么仇,根据派出所里的人分析,挖坟的贼是想要她坟里面的东西!

这我就奇了怪了,孙寡妇又不是慈禧太后,她的坟里还能有一颗夜明珠不成?……说起来她的棺材还是在我铺子里买的,我可给她挑了最好的一副,是不是那人把她这个也给撬开了?周棺材一下子就想到了棺材,话里好像带着一点儿心疼,在这个野狐狸镇,他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既是图财,那还用说,不把棺材撬开能得到他要的东西?从前只听说孙殿英盗了慈禧的定东陵,挖一个穷寡妇的坟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恐怕这个孙寡妇,手上连一只玉石镯子都未必有吧?周杂货附和着他的大哥,孙殿英盗慈禧陵的典故也是听他大哥讲的。

这话提醒了发布消息的后生,他“呀”的一声叫起来说,你们真是小看孙寡妇了!要不说这个我还忘了告诉你们呢,孙寡妇手上虽然没有玉石镯子,可我听派出所的人说,她颈脖子上有个什么挂件儿不见了!

吴掌柜直个摇头道,这真叫缺德呀,亏他对一个死寡妇也下得了手!……孙寡妇在死以前,还有人到我铺子里给她抓过药的……

不等这一句话说完,吴掌柜忽然间想起攻击他的那句诗来: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他就赶紧把一张嘴给闭上了,闭上以后他还感到后悔,脸上的表情是恨不得能把前面一句话也收回来才好。

咦,你怎么知道那药是给她抓的?周棺材怀疑地问。

王神仙开的方子上明明写的是她名字,孙美丽我们也不认得了?钱小玉替她掌柜男人说。

按照野狐狸镇人习惯的叫法,钱小玉应该叫掌柜娘子才对,可是大家叫到她的头上破了个例,纷纷都把她叫玉姑娘。而且不仅是背后,当面也这么叫她,吴掌柜听人用姑娘称呼自己老婆,心里头骄傲着呢。

嘻,孙美丽这个名字可取糟踏了,她连你玉姑娘小脚趾上的趾甲壳壳都比不上……

那个后生讨好钱小玉的话还没落音,就听到突突突突一阵马达声响,一辆破摩托车从老远处奔驰过来。说它是破摩托车,是因为在明亮的路灯光下连它身上的颜色都认不出了,车头的反光镜也没有一个。座包陷下去了好几寸深,上面的人就像蹲在炸了一道缝的坐便器上,屁股须得往上提着,以防被那道炸缝给夹住了,两手伸在前面掌把的样子,也像是向人讨一张手纸。

破摩托车开到这个安全岛时,蹲在它上面的人把速度减了,接着两脚往地上一叉刹住了车,眼睛在老槐树下的人脸上看来看去。他的眼睛上罩着一副眼镜,眼镜片在路灯光下一闪又一闪的,特别的酷。

他看人家,人家也看他,这就把他给看出来了,原来是周文化。野狐狸镇上戴眼镜的人为数不多,其中一个是王神仙王龟鹤,戴的老花镜。另一个就是他,戴的近视镜,听说他的眼睛是常年趴在灯下写诗写近视的。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倒是早晚都有,破到这个程度的却不多。这辆破摩托车是他刚当上文化站长的那一年,镇子上有一个长豆芽的企业家赞助给文化站的,条件是要写一篇以自己为主人公,如何在豆芽事业上取得成功的报告文学,写了还要发表在省级的刊物上。

结果是周文化得了摩托车,只写了一首关于豆芽的四言诗,县级刊物也没发表,把豆芽企业家给忽悠了。媳妇儿被两个婆婆扫地出门以后,按说摩托车作为公物,应该留在文化站里,他却一来为了报复,二来也是生活需要,就把摩托车当作自己私人的坐骑给骑走了。

吴掌柜一看见周文化就想起攻击他的那句诗来,一张白纸一样的脸立刻黑了。他把眼睛转开去看远处的青山绿水,用野狐狸镇的话说,这叫作眼不见为净!但他的眼睛这么一转,正好跟周杂货对上了光。

玉龙子!周杂货嘴里喊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急于求成,像是一直在找这个人而没有找到。

在野狐狸镇可以这么叫周玉龙的,自他父母去世以后只有他的两个兄长,此外别人都一律叫他周文化,不当文化站长了也这么叫他。

老槐树下的人太杂了,周文化没办法看见喊叫他的兄长,他启动了破摩托车要继续赶路,这时又听有人喊了一声“老三”。这一声喊得很有魄力,他不用朝哪里看了,知道是开棺材铺子的大哥周玉风。

老三,阴历六月初七是娘的忌日,我跟你二哥两家连三岁的小女儿都去了,又是烧纸又是磕头,你倒是好,你连看都不去看她一眼!

周棺材好不容易见到了三弟,不顾一切地当着众人指责他说。

还有个事,孙寡妇的坟被人挖了你知不知道?你也帮着分析分析,看是谁个下的黑手吧!周杂货的口气要委婉一些,其实是为了给三弟下台,觉得在他们这个半里路长的野狐狸镇,恐怕只有他家的这个知识分子才分析得出来,派出所的警察都未必行。

周文化没有回答他大哥的话,这话有些不好回答。他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回答他二哥说,是吗?难道还有人奸尸不成?

他回答得很简练,刚好十个字,说完提起脚来一踩破摩托车,突突突突就跑远了。

奸尸?什么叫……?发布消息的后生朝着破摩托车上那个瘦脊背问,人家却已经跑远了,他就转向一个坐在石凳上的人。那人手里端着一本竖版的古书,坐的位置离路灯是最近的,看来也是个文化人,可能在野狐狸镇除了周文化就是他了。

拿竖版古书的人把书卷成一个筒子,在膝头上轻轻击打了一下说,嗨,你还是个童男子吧,竟连这个也不懂得!就是,就是,就是男人在女人的尸体上做那个事……

我的个妈呀!老槐树下的女人们不管是坐在石凳上的,还是站在石凳边的,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全都变了,原本脸白的变得绯红,原本脸红的变得寡白。其中野狐狸镇的美人钱小玉却是一脸怒容,好像她就是被奸尸的孙美丽。

钱小玉手里摇着一把画了兰草的团扇,代表着所有的女人,朝那跑得不见踪影了的周文化扇了一扇子说,等你死了,埋了,让人奸你的尸去!

无论女人还是男人,轰的一声全都笑了。她觉得这些年来,总算为被人攻击的自家男人出了一口恶气,嗤的一声也笑了。

吴掌柜左看一眼周棺材,右看一眼周杂货,用海纳百川的口气批评自家女人说,嗨,他是个什么人,你怎么能跟他一般见识……

时间一晃就是三个多月,派出所的破案工作没有任何进展,就在野狐狸镇人快把孙寡妇新坟被挖一事淡忘的时候,同样的故事又在镇上重演了。这时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天气都有些凉了起来,镇上捡破烂卖的郑老爷子感冒了一次没有挺住,在一天夜里就悄悄地过世了。郑老爷子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特殊,生前已经自力更生,用捡破烂卖的钱在周棺材的铺子里买好了棺材,在周杂货的铺子里买好了寿衣,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这样,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简直没给街坊邻里带来多大的麻烦,大家用他家里剩余的粮米和干肉,还有枕头下压得平平展展的现金,请工下葬,把他安置在三个月前孙寡妇的新坟旁边。接着顺一个便,把孙寡妇被挖的坟堆也修补好了。

郑老爷子死前有几样旧的物件,一口攒钱的青花瓷坛,一把烧开水的锡茶壶,一只洗脸的铜盆,当然很可能洗脚也是用它,因为人们在他家里并没有发现第二个盆子。此外还有一个夜婆子,就是夜里解小手不用出门,可以尿在那里面的又像罐子又像壶的那个玩意儿,也是铜器,大概是在他出外捡破烂时,从某个讲卫生却不识货的败家子手里便宜收的。街坊邻居们围绕这些开了个会,觉得这个孤人没有子嗣可作纪念,可以把这几样物件跟他一起埋了,让他到了那个世界也跟活着一样,睡前烧水洗一个脚,夜里还能在屋里小便。

这本来应该算是一番好心,让他跟古时候的帝王一样享受殉葬,只是在起这个意的时候大家都忘了三个月前的孙寡妇。这就害得郑老爷子还不如只睡进去一个净人,有了殉葬反而连坟也被人挖了,几样物件全都盗走不说,临走连棺材盖也不给他盖上。

这天夜晚,老槐树下的新闻联播的主播,就成了郑老爷子生前的老邻居。老邻居比郑老爷子只小一岁,想到自己不久的将来,也有可能遭到孙寡妇和郑老爷子的下场,语不成句地跺着脚说,派出所人,饭桶!我要是个,警察,我要回去,十年,我就躲在,那儿,就不信抓,不住,一个挖坟,的贼!

周棺材和周杂货,还有吴掌柜和他的娘子钱小玉也都聚在老槐树下,连轻易不肯出门的老神仙,老中医王龟鹤也被他的小孙子搀着膀子,来到这个白鹅卵石砌的安全岛,想听几句镇上人的新闻联播。大家众星拱月一般,让王神仙坐在一个被屁股磨得最光的石凳上,那个凳子紧靠着树身,算得上是老槐树下的第一把交椅。

已经是深秋了,所有的人都没拿蒲扇,上次解释奸尸的那人手里连本古书也没有带,就这么赤手空拳着,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共同声讨那个二次挖坟的人。大家都说既然王神仙来了,那就听听王神仙的看法吧,但是王神仙虽说叫王神仙,那不过是指他的医术,对于防贼盗墓他也没有什么高招,就只会说些解恨的话道,世上最缺德的无非是两宗事,一个是绝活人的后,一个是挖死人的坟!你们都给我看着,这人总有一天要遭老天报应的,幼鹤你说是啵?

王幼鹤是搀扶他的小孙子的名字,当然回答他说,是的!爷爷!

夏天那次抢播孙寡妇新坟被挖消息的后生,却觉得王神仙的说法是很幼稚的,忍不住笑了一下子说,王神仙,您是神仙,人家可是无神论者,人家不信这个!人家要信这个,人家就靠劳动挣饭吃去了!

他不信就不信吧,你不信也可以不信,反正我王龟鹤是要信的!我这辈子见得多了,今年我都满九十八岁了!

王神仙用手比划了两次,比划出九和八两个数目字来,半寸长的指甲壳子在路灯下亮闪闪的,像是捏着一个宝物。又问他的小孙子说,幼鹤你才十八岁,你信啵?

王幼鹤说,我信!爷爷!

吴掌柜又想起攻击他的那首诗了,往前看看石板铺成的街,一辆摩托车突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却差不多还是七成新,蹲在上面的并不是戴眼镜的周文化。他就转过脸去问周杂货,当着面时自然还叫周老板,周老板啊,派出所人没到你的铺子里去,调查有没有人在你这里寄卖……

在我这里?寄卖?寄卖什么?

就是那个……寿衣……

周杂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大哥周棺材接了话说,派出所里要是破案,只会打听有没有人来买寿衣,怎么会打听有没有人来卖寿衣!……你把话给说反了吧?

一点儿都没说反,我问的就是卖!吴掌柜的态度非常坚决,我的意思是说那个挖坟的人,兴许他还会把死人身上的寿衣扒下来,作价卖给卖寿衣的铺子,一次顶多只卖件把几件!他买个什么?他娘要是死了,他从别的死女人身上扒一件下来给他娘穿上就是,钱也省了,他还买个什么寿衣?

没有!没有人来!周杂货从他的骂人话里,听出了他的嫉恶如仇,就愿意回答他的提问,连续地摇着头说,他敢拿到我的铺子来卖,我就顺手一把将他抓住,然后打电话让派出所里来人把他带走!

说是说,做是做,真做起来就不见得了啵,他要是你熟人的话……或者,他要是你家的哪个亲戚……?

那也得劝他去投案自首!周杂货的话让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周棺材却觉得吴掌柜像是话中有话,就对周杂货说,老二,你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怀疑挖坟的事是我们周家人干的?比方说我们家的老三,玉龙子?

我哪是这个意思呢,周家大老板你多心了,二老板倒是个耿直人!吴掌柜赶紧笑着。

你听好了吴掌柜,这事要是我们周老三干的,我就把他打死了也埋在坟里!

就算大哥不对他大义灭亲,我这做二哥的也得跟他割袍断义!

钱小玉听这兄弟二人动了真的,挺身而出地打圆场道,其实卖寿衣又怎么了,卖寿衣就是坏人了不成?

好人哪有来卖这个的,刚才他说只卖件把几件,这就说明不是做寿衣卖的批发商嘛!果不其然跟吴掌柜说的一样,周杂货是个耿直人。

吴掌柜倒像是为卖寿衣的人着想说,他要说这东西是以前给他家老人买的,老人目前还健旺着,只是手上缺钱花,先把它卖了以后再买呢?

周棺材又从中插了一句,我只听说董永卖身葬父,还没听说把爹妈的寿衣拿去卖钱的事!他转着圈儿地问老槐树下的人,你们,你们听说过这样的事没有?

老槐树下一窝蜂地响应,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抢播过孙寡妇新坟被挖消息的后生,被吴掌柜刚才的问题所提醒,立刻学会了举一反三,这也正是吴掌柜寄予希望的。这后生说,从死人身上去剥寿衣,工作量也太大了一点儿,而且剥了还要在本镇上卖,也太冒险了!我倒觉得挖坟的人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把从坟里盗出去的东西拿到乌山县城,在旧货市场上卖出去,以郑老爷子为例,青花瓷坛哪,锡茶壶哇,铜脸盆呀,还有那个夜婆子啊,都可以卖给铺主,人家那才是真的杂货铺呢,周老板你这算什么杂货铺啊!派出所人要想破案,就到那里去顺藤摸瓜,没准儿一摸就把人给摸出来了!

这是个好主意,还是年轻人的脑子灵活!吴掌柜伸出一根大拇指,在众人面前摇了几摇。

唉,可惜派出所的人只顾打牌,不会按你想的去做啵!钱小玉为脑子灵活的年轻人感到惋惜说。

这事又一次不了了之,最后还只能是众星拱月的王神仙来作总结。王神仙把他说过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你们都给我看着,这人是要遭老天报应的!说完他撑起身子,让幼鹤搀扶着离开老槐树下的土坛,真的像个老神仙一样。

秋天过完,冬天来了,整整的一个冬天,野狐狸镇没再听说挖坟的事,有人说那个挖坟的贼一定是被老神仙的话吓住了,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是也有人看问题比较深刻,分析说这是由于近一个阶段没有死人,有什么东西可挖的呢?一旦有了新的机会,他还会把挖坟的事业进行到底,野狐狸镇的人们啊,不信你们就看着吧。

事情还真被后者说中了,大年三十夜里,野狐狸镇发生了悲剧,一个名叫宝贝的五岁儿童把雷管当鞭炮点了玩耍,只听得嘣的一响,胳膊和身子炸成了三截。两位管理不当的爹娘痛不欲生,安葬儿子的时候恨不得把全部家产连同自己都埋进去,他们收集了儿子生前所有的高档玩具,并且又去商场买了一批新的,是机动的上足了发条,是电动的配足了电池,统统都装在儿子的小棺材里。此外,还放了一只宝贝最喜欢抱着它听儿歌的录音机,爸爸妈妈要轮流着跟儿子说话,陪儿子度过黑暗的童年。

那天夜晚,是后半夜,黎明前吧,据说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那个盗墓贼来到宝贝的新坟前面。他用凿子拆掉砖石,用铲子扒开土堆,然后放下工具,正要用手亲自把小棺材的盖板撬起来,取出里面的高档玩具,明天拿到县城的旧货市场,当作二手货卖几个钱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说话声先是一个女人,接着又是一个男人,一男一女的声音反反复复这么说着:宝贝儿,别怕,宝贝儿,别怕……

盗墓贼差点儿吓出一声尖叫,他不知道那两个声音是人是鬼,转过身子就往外逃,从坟里爬出来时半边脸刮在了一块砖上,身上的衣服也被坟砖给挂破了。仓仓皇皇地跑了十几步远,猛地想起自己的坐骑还丢在墓地,就又壮足了胆子回去骑它,刚一回到坟边,听到那里的声音又换了一个说法:看他谁个敢来欺负你……

他觉得自己骑的是一头怪兽,在阴曹地府里没命地奔跑,耳边的阴风呼呼吹着,眼前飘过一点一点的绿光,那不是萤火虫,那是鬼火,身后有举着火把的小鬼在追赶他。一路上他只盼望着能遇上人,同时又害怕被人遇上,心里就这么激烈地斗争着,浑身的冷汗已经把他浸得水淋淋的,中途还从车上栽倒在了沟里一次。他爬起来,骑上怪兽接着再跑,后来总算是来到一间熟悉的房子前面,走过去认了又认,认出这里的确是自己的家。

第三天的晚上,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完了,约摸又过了半个钟头,住在野狐狸镇后街的王神仙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却有些急,其中还夹杂着喊王神仙,嗓子一抖一抖的。大冷的天,老槐树下没人闲聊时事新闻,王神仙泡罢了热水脚,正要上床去睡觉,听得有人在门外连敲带喊,料定必是犯了急病的人上门求医,就趿拉着鞋子过来把门开了。夜灯下一眼看见门外那人的形容,王神仙吓一大跳。

唉哟,你不是周棺材和周杂货的兄弟,原本文化站的那个周……吗?

您快些让我进来,我是来求您救我一命的……!

王神仙后退一步,周文化两手扶墙还打了两个踉跄,半边身子擦着墙壁进到屋里,站住以后还抖个不停。王神仙又吓一大跳,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

看你这脸色不好得很哪,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反正四肢发凉,浑身发抖,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得难受,估计每分钟有一百多下!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我想请王神仙给我号一个脉,看我是不是要死了哇?

坐!你先坐下,坐下我问你话,我问你什么,你答我什么!

周文化就在王神仙手指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王神仙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干干净净地放着一只小垫枕,肥皂盒儿大小,号脉时给人放手腕子用的。靠墙的一边是一叠处方笺,一支蘸水笔,插在敞开了盖子的蓝墨水瓶里。

王神仙让他把手在小垫枕上放好,掌心朝上,自己用三个指头握住他的手腕子。周文化看着他那半寸多长的指甲壳在夜灯下闪闪发亮,身子又从里到外抖了一下,想起三天前的夜晚在坟地里看见的几点绿光。

有多久了?

周文化用两只眼睛望着他,嘴里支支吾吾着。

我问你得这病有多久了?……你得答我!

好像有两三天了……三天吧……

这三天你可是在奈何桥上打了个转身!五腑六脏俱损,气脉都只剩下一丝丝了!过来,你吐一口痰给我看看!

八仙桌的桌腿旁边有一只痰盂,周文化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伸长颈子一挣,“啊”的往痰盂里吐了口痰。

感觉着嘴巴里是不是苦的?

苦,是苦的!

王神仙起身往痰盂里斜了一眼说,绿痰,胆里的汁水。

周文化大吃了一惊,你是说我的胆破了……?

三天前,你是不是受了大的惊吓?

周文化还用两只眼睛望着他,嘴里仍是支支吾吾着,两眼的光已经散了。

我王龟鹤再过两年就是一百岁了,一辈子看病无数,你这个病我看不了,你还是去另请高明!

啊呀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没救了吧……?

有救没救我且不说,只是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我问你的话你都不说,你是存心要让我误诊,败坏我王龟鹤的名声是不?

王神仙半寸多长的指甲壳上亮光一闪,三个指头随着就张开了,从他的手腕子上抬了起来,接着又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身子慢慢地往起站着。这时候,猛听得八仙桌的对面扑哧一声,像是有一个软的物件掉在地上,转过脸去一看,对面太师椅上的周文化没有了,地上倒有一个人向他跪着,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淌,长悠悠,亮晶晶的。那张脸上破了块皮,泪水流到这里得停顿一下,绕一个弯子再往下流。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是受了惊吓,那是三天前的夜里,天快亮时……

周文化横下一条心来全都说了,流完了泪的脸上又接着流汗,那汗是冰冷的,不光脸上,前胸后背的冷汗把他贴身的衣服都打湿透了。外面的衣服跟他脸上那样破了一块,没破的地方也沾着一些黄土末子,像是它的主人刚才参加过一次生产劳动。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叫吴掌柜一张臭嘴给说中了!

王神仙连着说了三个果不其然,说完弯着腰重新坐下,一手挪过桌上的处方笺,一手从蓝墨水瓶里抽出蘸水笔。那只握笔的手就悬在处方笺的上面,摇了两摇,又放下来,眼睛往上翻着屋顶说,这第一味药,不知道吴掌柜肯不肯给你,听说你得罪过吴掌柜?

我编过他的诗,我说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可这治病救人的事,他总不至于不卖我药吧?这是一味什么药,不行我到别的药店配去……

这味药叫良心,也不要多,有一分作引子就够了!

这么一说,周文化死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王神仙斜眼看着跪在对面的人,重新拿起笔来又摇了两摇,然后写下一服药方。写完了把笔插回瓶口,半寸深的指甲壳子亮光一闪,手里的药方从桌上推过去,这时却猛的想起了一件事,示意他坐起来道,起来,起来,你坐起来我问你话,你是不是先到派出所去打听一下,看看在那里熬中药方不方便?实在要是不方便的话,最好你再去看个西医,不过西医断不了你的根,无非是服刑时……

周文化大惊失色道,啊?您的意思……是要我去……投案自首……?

亏得你还叫周文化,你都犯了案了你还不明白?你自己去投案总比来人抓你好吧,这叫积极主动!再说你这一去,病就去了三分,中医的说法是……

好你个王龟鹤,你这是见死不救!

周文化居然吼了一声,吼出来的是九十八岁的王神仙身份证上的名字,样子是吼,声音却比刚才求人时大不了多少,短促而且嘶哑,中气是基本上没有了。吼完他就站起身子,想拍一下屁股转身走人,但他又想把拍屁股的力气省下走路,手到裤子边上又缩了回去,他的力气已经很有限了。他尽着量地不让自己用手扶墙,不扶却又实在迈不开腿,就是扶着墙身子还两边打晃,才走几步,差点儿一跤摔在了地上。

王神仙一不留他,二不相送,纹丝儿也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手中的蘸水笔是彻底地插回蓝墨水瓶里了。望着眼前这个摇摇晃晃的背影,野狐狸镇的老中医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可惜了你的一肚子文化,喊我救你,却不知道何者为救,如何能救,把你周老三往哪里救!

门外的人听不到他的叹气声,只听到耳边阴风呼呼,身后的小鬼又追来了。

回到家里又过一天,一辆警车开到他家门前,这时的周文化正仰面朝天倒在床上,连下地的力气也没有了,两个警察说声跟我们走,一人一边把他架上了警车。警车开到镇派出所,初步审讯的时候他仍然站不起来,审讯者允许他坐着,背靠墙壁。

说,怎么想起来要做这种缺德的事?

我没觉得缺德呀,我当时想的是人都死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还不如把它们都贡献出来,为还活在世上的人发挥一点儿积极的作用。

诡辩!贼的哲学!你要是盗了慈禧太后的陵墓岂不是更有道理?

说到慈禧太后,他觉得跟文物扯上关系,马上不作声了。

好好坐着,别一个劲儿地抖!

我也想坐好,也不想抖,可它不听我使唤啊!

说,你这病真的是盗墓时吓出来的吗?

真的是,我听见有两个人在里面说话,说宝贝儿别怕……我一下子就吓坏了……

你这个蠢盗墓贼,那是死者家属放的录音你不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可那会儿真把我吓坏了!……我承认我是个掘墓人,不过你们应该给我看病,我有权享受法律的人道主义。

周文化大着胆子说,王神仙说他五腑六脏俱损,又说他嘴里吐的苦水是胆汁,他怀疑损坏的重中之重是他的胆。但是胆虽损了,东西还在,关键时他还敢说出这样的硬话。

你放心吧,送交法院以后,有人会带你去作一次体检!一个警察人道主义地回答他说。

不就是干坏事把苦胆吓破了吗?找个给自行车补胎的师傅给你补补不就是了!另一个警察冷笑着,言语比上一个要恶劣得多。

派出所的所长端着一只茶杯,亲自来参加审讯了,连着几座新坟被盗之后,这事成了野狐狸镇的一件大案要案。所长对他刚才说的一个名词发生了兴趣,扬着眉问,你再说一遍,刚才你说你是个什么人?

刚才?我说我是个掘墓人……

什么……墓?

掘墓人,挖掘坟墓的掘。

我还以为是撅着个臭屁股挖坟呢!盗墓贼就是盗墓贼,取那么好听的名字干什么呀?

取这名字的不是我,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你们不妨上网去查一查,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助产婆。

警察们都笑了起来,笑的不是“掘墓人”,也不是“助产婆”,而是“不妨”。

你不妨告诉我们一下你为什要做掘墓人吧?小镇上的警察们平时除了办些小偷小摸的案子,业余时间就是喝酒、打牌、看韩国电视剧,抓到这么个人觉得新鲜,纯粹是逗他玩儿,问完了又笑个不停。审讯室里的气氛非常活跃,他们都认为抓捕文化人是警察的一大享受,以后应该每隔几天抓一个文化人,改善一下沉闷的生活。

周文化的女人跟弹棉花的四川人跑了,犯罪嫌疑人没有亲属可以通知,派出所只好通知他的两个哥哥。周棺材直到此时才相信了,镇子上人人痛恨个个咒骂的,那个挖钱寡妇、陈老爷子、宝贝儿坟的贼,真是自己家的老三,回想起那天晚上跟吴掌柜说过的狠话,一时无言。

周杂货问,大哥,你对吴掌柜说这事要真是我们家老三干的,你就把他打死了也埋进坟里,有人会把这话死死地记着,你信不信?

废话!人都被警察抓走了,砍头挨枪都是人家的事,还轮得到我去把他打死吗?老二,我倒是同意你那晚说的,不对他大义灭亲,也跟他割袍断义……众人面前,他玉龙子真给我们周家丢尽了脸!

不是个屁,我们弟兄三个数他有文,数他丢人!

还当站长,还当诗人,也难怪连女人都跟一个弹棉花的跑了!

怪不着人家,我要是他女人我也得跑!

声讨完这周家丢尽了脸的老三,正式割袍断义之前,两个胞兄还要做到仁至义尽,他们一人夹着一条被子,一人提着一袋衣服和吃食,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镇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过去配合公检法验尸办案,大都认识周棺材和周杂货,加上又正好是那天来对他们通知的警察值班,就客气地告诉二位,对不起,你们现在还不能见他,东西可以放在这里由我们转交,我们一口都不会吃他的,放心吧!放心!

周棺材无地自容地说,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那就麻烦你们了,被子里面还裹着一封信,请你们一定转交给他!

警察又说了一遍放心,周杂货的心里却是一震,大哥真的写绝交书了!

从派出所里出来,经过镇子中间的中药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吴掌柜,担心他会当街拦住他们,故意打听自家老三的事,就又不约而同地闭了嘴,迈开大步直想快些过去。不料吴掌柜早就把他们看见了,丢下拣药的顾客,从柜台里面纵身而出,真的当街拦住他们说,二位老板慢走,我想打听个事,那天我在铺子里正给人拣着药,只听得门外车子呜儿呜儿地叫,未必这镇子上有哪家失了火?

吴掌柜屁股一撅,周杂货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还假装把警车说成是消防车,心里生气,又想不出回他的话。周棺材却淡淡一笑道,多谢吴老板忧国忧民,是我家失了火!

咦,没听说是周老板家呀,你那铺子里可净是……

净是棺材对不对?可这火烧的不是睡人的棺材,它烧的是人,把我家盗墓的老三烧到局子里去啦!

啊,你家老三?是你家那个当过文化站长又会写诗的三弟吗?不对呀,你这个周老板,你怎么把你三弟跟盗墓扯在了一起……?

不争气呗,岂止是盗墓,坏毛病还多着呢!自己没本事开中药铺,倒写诗骂中药铺的吴先生,这不是活该让中药铺的吴先生看笑话了?

周杂货听到这里,明白大哥周棺材为什么要这么说了,这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吴掌柜一掌抵到南墙,把他想要的话都说出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周杂货想明白了以后,也再接再厉地补充一句,我家老三也真是的,写诗就写诗,你写“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做什么呢?就算新坟里的人是吃吴先生的药吃死的,一个镇子的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也不能给人家写出去呀,写出去了往后人家还怎么开中药铺嘛!

吴掌柜一听周家兄弟二人将他识破,笑眯眯地作一个揖,说声好走,转身回到自己的中药铺里,继续给顾客抓药去了。他是从王神仙那里听说周文化得了怪病,心中暗自庆祝着,你要是住进了新坟里,可骂不着我吴先生呀!

问题是吴掌柜不说,并不等于别人不说,在往后的一段日子里,野狐狸镇的一街上下,到处都在传说着周文化盗墓的事。而且连说带笑,连笑带骂,骂他果真被王神仙的一句话说灵验了:你们都给我看着,这人总有一天要遭老天报应的!听听,神仙到底是神仙,还没过上几天,老天这不就报应了吗?

这些话周文化都听不到了,很快他由镇派出所移交到县公安局,又很快由县公安局移交到县法院,接着很快,他被判处了一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这个刑期在盗墓案中是比较短的,原因第一盗的不是古墓,第二被盗的东西不值钱,第三盗者的态度不错。法官对他说了一句实话让他后悔得直想打自己一顿,说他那晚如果听了王神仙的一番良言,前来投案自首,为派出所节省一点儿车费人力的开支,量刑可能还会更轻。

不过从另一方面考虑,他不仅不后悔了,反而还希望有期徒刑再长一些。因为正式住进监狱之后,他被送到医院全面检查了一次身体,结果完全如王神仙所言,他的五腑六脏俱损,需要长期治疗,医生说这种罕见的怪病会伴他终生,一旦断药性命难保。他发现医生给他开的药都很贵,其中有几瓶还是进口的,野狐狸镇人叫他周文化,他却只认识药瓶上的几个字母,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年半的时间转眼就要过去了。这一天监狱长来查看监狱的伙食和卫生,周文化趁机向他举了个手说,报告监狱长,250号犯人有一件重要的事请你转告法官!

什么事?监狱长望着这个得了怪病的犯人,以为他对监狱里的伙食不满。

我有一个请求,请求把我的刑期再加几年!

哟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嘿,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监狱长走过去,用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没有发烧,证明不是胡话。

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么一个请求?

我的病情十分严重,在里面还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出去以后我做不了事,挣不了钱,看不了病,买不了药,那不等于判我的死刑吗?所以我情愿还在里面,再判十年二十年也是一个活刑呀!

监狱长用指头点着他说,你这个狡猾的盗墓贼!

周文化望着监狱长走远的背影,小声地纠正说,我还是不同意你这个叫法,我还是认为应该叫觉悟的掘墓人。

他的请求肯定没有得到批准,一年零六个月徒刑期满的那一天,正好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由于他的病情没有根除,法院派了一辆轿车把他送回野狐狸镇。除了大哥周棺材送他的被子,二哥周杂货送他的衣服,他的行李包里还有一个大纸盒子,盒子里装着他吃的药,够他再吃三个月的。三个月后,他这个终生服药者就得自己花钱买了。

当天晚上,有一个人在他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又一圈,快半夜时,那人敲开了他的门。周文化认出是他二哥周杂货,他看二哥的样子没变,二哥看他却变得快要认不出来了。一头长发变成了一颗光头,这是在电视里见过囚犯的人都能够想到的,想不到的是不该那么白,那么胖,两只眼睛都胖眯了缝,细细的,弯弯的,活像用手指甲在发面团上掐出的两道印。

我做梦看见你又黑又瘦,你倒好,坐牢坐成个大白胖子了!

吃药吃的,那药里有激素,不吃又不行。

他的身子已经不怎么抖了,心里却还一天到晚惊慌不安。心惊肉跳四字他治好了一半,接下来他只要一断药,身上的肉立刻又会卟卟乱跳。

周杂货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扯过三弟的手,把钱拍在他的手心里说,老三,别给大哥说我来过……二嫂你也别说!

二哥,你的意思是……大哥真的不认我了?

周杂货抢在眼泪要流出来之前,硬了一硬心肠,转身直着走了出去。

没有人告诉他王神仙死了,一年半后他第二次去敲王神仙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年轻人在他的脸上看了又看,说出的话跟他二哥差不多,白了,胖了,变样了!你是来找王神仙认错的吧?

他觉得这人未必也是个神仙。你怎么知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最小的一个孙子,王幼鹤。

小时候老搀着你爷爷到槐树下去的那个?你爷爷呢?

死了,半个月前的事,你要是早些出来还能见上他的。临死之前他对我说,说要是有一个刑满释放的盗墓人来找他,就把他前年开的这张药方交给那人,劝那人拿这方子去抓药吃。他说西药治不好那人的病,想要断根非得中药不可,还得吃他说过的那一味药引子。你是不是那个……盗墓人?

周文化的脸就热了,想到王神仙对他说的良心,还想到那天晚上他要是听了王神仙的话,至少还能早些出来,甚至根本不用进去也说不定。如果那样的话,他就能够见上临终前的王神仙了。但他再一想到在里面免费吃药,加起来足有几万块钱,也不觉得有多大的后悔。

我就是那个掘墓人,我从牢里出来了,想来看看你爷爷,没想到他死了!

既然你是我爷爷说的那个人,那就进来坐坐!

王幼鹤让开道来请他进去,他想了想就进去了。屋子里的摆设都没有变,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一个肥皂盒大的垫枕,靠墙那边的一叠处方笺,敞开盖的蓝墨水瓶,一支蘸水笔插在瓶口里。周文化在他那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低头往桌腿边上看了一眼,就又看见了那只他吐过一口绿水的痰盂。

镇上人都说他自己说的,说他要活到一百岁,可他今年……?

对呀,今年他正好一百岁,过完大寿的第二天中午,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就过去了。就像古时候的得道高僧,这是修积到了,无疾而终,这叫坐化你懂得吗?当时他坐的就是你坐的这把椅子,不对,是我坐的这把椅子,他一辈子就坐这一把太师椅。

你记得他提到我时,还说了一些什么……

让我想想,他好像说过你这怪病要想断根,除了照他开的方子吃药,还得去找吴蔬谷,让吴蔬谷带你去做一件事!他怨我爹不该做了生意人,要是从小跟他学医,这些医理就不用吴蔬谷去讲给你听啦。

吴……蔬谷是谁呀?

镇上中药铺的吴掌柜你不知道?他拣了我爷爷几十年的方子,相当于我爷爷的半个徒弟了,如今反过来我还要跟着他学!

周文化在心里“啊呀”一叫,只是没有让它出声。在王神仙家喝了杯茶,他从王幼鹤的手里接过那张一年半前开的药方,要付看病开方的钱给王幼鹤,王幼鹤说我爷爷人都死了,你实在要给就麻烦到你二哥的杂货铺里,换成冥币烧给他吧,自己坚决不肯收下。周文化就道一声感谢,起身告辞。从王神仙家出来,回家的路上他又为难了,要不要去找那个吴蔬谷,吴蔬谷会带他去做一件什么事呢?

他并没有见到吴掌柜,快转弯时却见到了吴掌柜的娘子,花枝招展的玉姑娘双手叉腰,站在街道的中间把他看着。看样子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专门在这里等着他的。

嘿,周玉龙,今天你休想从我面前绕过去!

他心里这一惊可是不小,周玉龙的名字连他都觉得陌生了,镇子上的人叫他周文化,哥嫂家的人叫他周老三,局子里的人叫他250号,案子发生以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叫他盗墓贼。野狐狸镇的这个大美人为什么要叫他周玉龙,为什么要站在街道中间等他,她是不是想落井下石,想为那一句“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报仇雪恨?

钱小玉,你今天要痛打我这条落水狗,是吧?

他也豁了出来,叫她本来的名字,不跟别人一样叫她玉姑娘了。

你是狗吗?你落了水吗?你这个自己骂自己的没出息人!我们家吴掌柜找你有话说呢!你不是到王神仙家去过了吗?王神仙的孙子对你怎么说的来着?

周文化一听这话就站在了原地,然后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朝钱小玉走过去。一街两边很快涌现出不少的人,他们对着他的一颗光头指指戳戳,一个个还嬉皮笑脸的。玉姑娘一左一右地训斥他们说,指什么指,笑什么笑,不认识他还是怎么?

过去总听人说,野狐狸镇人都听这个狐狸精的话,他还总不相信,这下亲眼所见,一街两边的人挨了她的训斥,都嬉笑着缩回自家屋里,才知道这个狐狸精还真是个女妖。他低了头跟着钱小玉走,走到中药铺的门前他先站了一会儿,硬了一硬头皮再往门里迈。

玉姑娘说,干什么?干什么?

不是刚才你自己对我说的,你说吴掌柜找我有话说……?

谁说有话就得在这里面说了?镇子后,墓地里,有个人在等着你!

玉姑娘何时也学会了作诗,而且就这随口出来的几句,谱上曲子就是绝好的歌词,比他的诗流利多了。原来这女人不光是个美女,还是个才女,这个卖药的人实在沾了天大的便宜!他看玉姑娘在他前面一扭一扭地走着,当年有过的思想也随着扭动起来,联想起跟四川弹棉花人私奔的赵翠花,一百个也比不上她一个,心里更加不平静了。

吴掌柜真的是站在镇子后的墓地里,面对着他,身边是几座还没来得及长草的新坟。周文化老远认出,几座新坟都是他下手挖过的,现在又被人砌好了,砌得比他挖之前还要结实。他记得坟里埋的人有老有小,老的是郑老爷子,小的是宝贝儿,还有一个不老也不小的女人,就是他最早掘墓的孙寡妇,那应该算他的处女作吧。

还有一座更大的新坟,坟前摆满了花圈和纸幡,不用说都出于他二哥的杂货铺。花圈和纸幡上写着死者的名字:王龟鹤。

突然他想起王幼鹤的话,后悔没去二哥的杂货铺,把欠王神仙的药方钱换成冥币。

你过来,我告诉你,这里谁要是再砌新坟也得被人挖掉了!

吴掌柜提到新坟的时候向他招了个手,他摸不着这个动作的虚实,想起他诗中的“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越发不敢贸然地过去。

反正我是不会再掘了,通过这一年零六个月,我怎么还没长记性呢?

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也不是这几个坟,我说的是野狐狸镇背后的这一片坟地都被一个老板承包了,他要在这里建一片果园,园子里再建一个埋骨灰的碑林。

好主意!他怎么想起要这样做?

不是他,是镇上,镇上要推行火葬,他的棺材铺子开不下去了!

说到棺材铺子,周文化就知道了这个独一无二的老板原来是他大哥。想起二哥嘱咐他的话,他一句都不再说,单等吴掌柜接下来要带他做什么。

吴掌柜也不说,却换了玉姑娘说,周玉龙,王神仙给你开的方子你还打不打算抓药吃了?

不抓药吃我白白地等死呀?

那你连吃饭带吃药,每月总共要花多少钱?你该不会又到吴掌柜的铺子里去赊牛黄解毒丸吧?玉姑娘是听吴掌柜说的这事,问完以后笑个不停。

周文化的脸又热了,低头说,没钱我就不吃药,死了也罢,王神仙活着时不是说了,这人总有一天要遭老天报应的!报应就报应吧,老天要报应我想跑也跑不脱!

吴掌柜嘴里嘿嘿地笑,不,有人要雇你给他干活儿,每月工钱五五开,五成给你吃饭,五成给我抵你的药钱,就看你愿不愿意干了!

不是愿不愿意干,而是干不干得了,现在我都是个半残疾的人啦!

看果园,守陵墓,偷果子吃的人要逮,挖死人坟的人更要逮!除这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给坟上的每对碑柱编一副联子,让石匠给凿出来,一副联子不就是两句诗吗?这不正好是你的长项!“旧坟里不知骂何人,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编得多好!

周文化想起一句老话,地上要是有一条缝,他就从地缝里钻进去。

顺便我再教你一招,编到那几个你挖过的坟上,你得把你的良心编进联子,王神仙说人有良心有病治病,无病长寿,这话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啵!

他的心里猛一喜,又猛一悲,又低头说,我给我们周家弟兄丢尽了脸,我大哥早已经跟我割袍断义,这辈子他雇乌龟王八蛋也不会雇我了!

不雇你他对我说个什么?他说他不是雇你,他是救你。还说你总给他们的铺子取名,他也给你取一个,叫护墓人。

玉姑娘跟她男人一唱一和。有一天,你正坐在这里护墓,护着护着,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走拢了,冲着你呲牙一笑。

妈呀,孙寡妇的阴魂吧?

错了,既不是你妈,也不是孙寡妇,而是赵翠花!你没听说?那个弹棉花的四川人犯了重婚,你进去不久他也进去了,你出来了以后他还没出来,赵翠花思前想后,跟你一样良心回归,所以,早晚她还会回来找你的!

周文化认为,这个狐狸精在对他编一个故事,但是这个故事让他心里一暖,身上的病像好多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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