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星空

康　剑

人的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物你强行让自己记住,但你死记硬背了一百遍却还是难以记住它,而有些东西在你很小的时候只是偶然间看到了它一次,你便记住了它,而且一生一世难以忘却。李白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首诗,我便是在儿时诵读了一遍,就永久地印记在了脑海里,并且为它神往了一生。

我小时候生活在阿尔泰大山前山地带的冲乎尔盆地,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到夜晚,山野四处一片寂静,我时常走出干打垒的土屋,仰望万里夜空。满天星星眨着眼睛,有的特别明亮,有的若隐若现。因为冲乎尔盆地太深,四周的大山太高,总是找不到“手可摘星辰”的感觉。现在想来,那时年龄太小,胸怀太小,哪能站在李白的高度去看待世界呢。现在想来,人的胸怀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博大起来的。

后来,去了阿尔泰大山之外的布尔津县城上高中。就像布尔津河的河水,我从深邃的冲乎尔盆地流淌到布尔津这个平缓之地,夜空的星星已经比冲乎尔的要逊色了很多。我于是常想,地处北疆北部的布尔津的夜空尚且如此,那么遥远内地的夜空又怎么可能手可摘星辰呢。李白当时也许是站在危楼上高了百尺的缘故,但百尺也顶多不过三十米,它又能与天拉近多少距离呢。或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古时候内地的空气比现在要清新的多,人们看星星比现在要清楚的多。

再后来,接待了许多内地来的客人。他们惊讶布尔津小城的美丽,惊讶布尔津小城的蓝天白云,更惊讶布尔津小城星空的透彻明亮。我问他们,你们内地的星星不也是伸手可摘吗。他们说,那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啊。我明白了,美丽是要有比较的,美丽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你长年累月处于美丽之中,你就对美丽产生了视觉疲劳。一个在乌鲁木齐当记者的朋友说,他从小到大没有见过流星的模样。其实何至是乌鲁木齐,内地的许多城市,现在又有几个能见到晴朗的夜空。一个在禾木开小旅店的个体老板非常可笑的告诉我,内地来的游客真是天真得像孩子,每当夜幕降临,他们会在门前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满一地,醉眼朦胧地数天上星星的颗数,叫自己熟悉的星星的名字。

前两年,几个南方来的朋友去禾木,他们是所谓的驴友。他们是在乘车到达禾木后,租了几匹马驮上行李,穿越崇山峻岭前往喀纳斯的。夜晚他们在高高的阿尔泰山脉的脊梁叶买盖提露宿了一晚。回来后他们告诉我,禾木的夜空真是太美了。我问他们美到什么程度,他们齐声说星星就在头顶挂着,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我说不就是古诗里说的手可摘星辰吗。他们说对,但小时候读古人诗原以为那是古人的美好想象,因为他们在内地就从来没有见过像禾木夜晚那样硕大的星星,没想到这世间还真有此情此景。

这之后我再去禾木时,也就认真地留意起禾木的星空了。但那也大多是陪客人在半醒半醉之后的事,对于满天的星星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禾木星空之所以让我记忆刻骨铭心,是今年元旦和一群摄影发烧友的朋友坐着马拉雪爬犁去禾木。

那是禾木冬季最寒冷的季节。我们一行从冲乎尔出发时,天空晴空万里,几十个马拉雪爬犁一字排开往前奔跑,很有一点阵势。白天是零下30多度的气温,马拉着雪爬犁嘴里喷着大股的热气,马浑身的皮毛也被自己的汗水浸湿,时间久了每匹马的面部和皮毛便结满了白霜,鼻孔下面结冻了两根坚实的冰棍。赶爬犁的哈萨克小伙戴的皮帽子和毛围脖也都被白霜遮盖,两只眼睛在晶莹的冰霜之中显得格外明亮有神。可惜越往山里走,天空渐渐变得灰蒙蒙的了。当晚住在一个叫石头房子的客栈,几十个人分三个房子住,想着明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大家还是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但第二天早晨天空还是彻底地阴沉了下来,在寒风和浓云密雾中我们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到达了禾木。这一夜星星肯定是看不到了。

早晨朦朦胧胧醒来,第一反应还是首先拉开窗帘看窗外的天气。大家再次失望地将自己撂倒在床上,因为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摄影没有光线就像夜空没有星星一样让人懊恼。好在乡里和村里在这一天安排了一些雪地赛马,古老滑雪和摔交射箭等民俗风情的摄影活动,让几十个受尽辛苦慕名而来的游客大饱了图瓦人民间文化的眼福。临近傍晚,从云层里透出了一拄微光,看来今晚禾木的天空有放晴的希望了。

正吃晚饭间,一朋友出外惊呼:天晴了,快出来看星星啊。我们一群人来不及穿棉衣便蜂拥而出,仰望天空大家一片欢叫。

是啊,这是如此美妙的一个星空。在我们的头顶,星空是透彻的,是密集的,是立体的。前后左右,星星像是被时间老人随意地抛洒在宇宙间,抛洒的惯力让它们始终在自由旋转。我们仿佛是乘坐着宇宙飞船在太空中穿行,仿佛稍不注意便会碰到身边的某颗星星。由远及近,星星一颗比一颗大,及至我们跟前,我们站着的这个星球便是最大的一颗星星。这时真有天人合一的感觉,我们置身于深邃无限,茫茫无边的宇宙中央。我们的脚下是银色的禾木,是银色的阿尔泰大山,是银色的北半地球,正和这满天的星星构成了浑然一体的壮丽场景。如鸡蛋大的星星洒落在夜空中,自由而有规律地旋转着,触手可及,伸手可摘,仿佛喊一声,就会掉落下几颗。在我们置身的苍穹之中,银河系真是一道天河,由南向北穿行而过,它是时间老人猛力一抛的重心。在银河系西北的上方,大熊座由7颗明亮的星星组成勺子的形状,那就是北斗星。而大熊座和仙后座不停地以北极星为中心有规律的转动,每天向相反的方向转过1度,一年后又转回到起始的位置,这是地球公转和自转现象的反映。宇宙中有许多有趣和深奥的现象尚未被人类天文学家发现,而对于我们这些常人来说更是知之甚少了。比如天空中已明确的有近7000颗人类用肉眼可以看到的星星,而我们的肉眼看不到的星星又有多少颗呢。

在这相对静止的夜空中,有两种流动的星星最为引人注意,那就是天体间的流星和地球的卫星。流星是天空的过客,它之所以让人们记住,是因为它在消失时燃尽自己的能量在夜空中划出的那道明亮的弧线。也许每一颗星星最后都会成为一颗瞬间消失的流星,就连我们生存的地球也不会例外。生老病死,是宇宙间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卫星的运行速度远远不及流星那样快,也只有在禾木的夜空中才能看到缓慢走动的卫星。卫星是人类为了认识和改造自己生活着的这个星球而创造的一颗人造小天体,它的寿命比任何一个宇宙天体都要短暂的多,它在漫长的宇宙空间里,其实还算不得一颗流星,或许有一天这个星球还会因为它的存在而缩短自己的寿命。我又联想到我们人类自己。我们人类在这个浩淼的星空中又算是什么呢,几十年的人生过程短暂得像做梦,所以有人说人生如梦。于是有的人真的就让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场梦,甚至临死的时候梦还没醒,而有的人却将稍纵即失的一生演绎成了一场人生大戏,让自己比流星燃尽那一刻还要短暂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让后人铭记的英名。

我被这星空搞得浮想联翩,是旁边几十个游客的齐声朗诵把我呼唤到现实中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几十个历尽艰辛的人们像孩童一样在禾木的星空之下如痴似醉。

儿时对古诗的美好憧憬在禾木冬季的夜晚成为永久的记忆。

责任编辑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