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迷情
2009-10-12陈铁军
陈铁军
四十七岁的苗白,在这个黄昏突然觉得,她身上发生了一件十分异样的事儿。
什么事儿呢?她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她曾收到过一条手机短信。短信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讲了这么个小段子。问:“男人最爱听女人说什么?”答(嗲声嗲气地):“我要。”问:“男人最怕听女人说什么?”答(更加嗲声嗲气地):“我还要。”她记得当时气愤地骂了一句:“谁这么不要脸!”但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对了,就是这个字——要。已经四十七岁的她,在这个黄昏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儿想要。而她之所以认为这件事情很异样,是因为这种——用她自己的话——不要脸想法,在她是从来、从来不曾有过的。
“咦——”她有些吃惊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么回事儿。写字楼里,不是经常可见各种可样的推销商么?尽管大家都在门上明说了,“小商小贩,谢绝入内”,仍然挡不住他们活跃的身影。这不,就这么一下午功夫,《伴你一生》编辑部里就来了仨。先是一个卖保险的小姐,后是一个卖钢笔的瞎子,小张、小李好不容易才打发走了。特别是那个瞎子,自称是残疾人福利厂业务员,还带着也不知真假的介绍信,不买他的笔就赖着不走,打发他比打发另外的俩个都难。谁知道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又进来一个卖药水的。小张、小李刚要说:“不买不买,走开走开。”这人说:“我这是秘方配制,祖传神水。有一杯醉倒,千杯不醉,小鬼叫门和美女脱衣……”说着拿出一小瓶:“你们看这。这叫一杯醉倒。啥叫一杯醉倒呢?就是你们在酒桌上想叫谁喝醉,只要把这药水往他杯里滴几滴,他喝下去就会醉成一摊泥。”说着又拿出一小瓶:“你们看这。这叫千杯不醉。啥叫千杯不醉呢?就是你们在酒桌上跟谁拼酒时,只要把这药水往自己杯里兑一兑,哪怕喝一千杯都如同喝凉水。”说着又拿出一小瓶:“你们看这。这叫小鬼叫门。人在世上走,难保没人叫你看着别扭。当你碰上这么个人咋办哩?打人犯王法,骂人不文明。咱一不打人二不骂人,只须给他喝上这么一瓶,保管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光听得有人把门敲得咣咣响,开开门一看却啥人都没。”说着又拿出一小瓶:“你们看这。这叫美女脱衣。人在世上行,难保没人叫你一见钟情。当你碰上这么个人咋弄哩?软的她不吃,硬的你不敢。咱一不来软二不来硬,只须给她喝上这么一瓶,甭管她立过牌坊还是咋着,都能叫她你不找她她来找你,到时候你不让她来都难哩。当然,丑话咱们说在头里,你们可不能把这东西用于良家妇女……”
由于他跟这儿贩卖的,恰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理想和追求,小张、小李一听不仅不再撵人了,反而异口同声道:“真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小李反来复去地看着那瓶美女脱衣:“管用么,这玩意?”
对方说:“不信,你们找个女的试一试。”
按说,这事儿,又是事儿又不是事儿。怎讲呢?你不就是——想要么?想要就要,不就完了么。在我们这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里,一个人的正常需求通常都是可以得到满足的。如果换个人,可能会觉得这有啥呀。但这不是苗白么。本来很简单的一个事儿,一到她这儿,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一下子变得复杂了。为什么呢?本来苗白和其他女人一样,这个“要”字在她心里刚一露头,她第一个想要的人就是丈夫。这就好像一个人肚子饿了,自然而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吃饭一样。她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站了起来。当她往起站的时候,一颗心已经飞出单位,飞向了丈夫身边。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她站起来后、正想走时,那颗刚刚起飞的心,“呼腾”一下又掉了下来。“你要去哪儿呢?”这时她才想起来,丈夫根本不在家,家里根本没有人。
是的,丈夫不在家。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在家了。说起来,责任主要在苗白。以前儿子在家时,苗白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上。或者说,她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管儿子。她的儿子小名叫韭黄儿,大概是冬至前后生的吧。人们总是听到她尖叫着:“韭黄儿,你能不能不吃手!”“韭黄儿,你能不能坐直了!”“韭黄儿,不许离电视那么近!”“韭黄儿,不许把书本到处丢!”“韭黄儿,不洗手不许吃东西!”“韭黄儿,吃东西不许出声音!”一直把儿子管束得,都十好几了叶儿还不绿,一点儿也没有变成韭菜的意思。那些年里,虽然说一家三口人,但她眼里、心里都是儿子,很少意识到丈夫的存在。直到这两年,儿子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家里就剩了他们俩口子,她才猛然发现一件事儿:原来她也是有丈夫的。谁知道这一发现不当紧,本来她正因为没了儿子心里空得慌,这一来可算找到了事儿干,把操在儿子上的心又操在了丈夫上,开始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找丈夫的别扭。丈夫喝个酒她摔酒杯:“喝!喝!喝死你!”丈夫抽个烟她摔烟缸:“抽!抽!抽死你!”丈夫吃个肉她摔筷子:“吃!吃!吃死你!”甚至丈夫什么也没干,她也要摔东打西:“你就混吃等死吧你!”至于丈夫想跟她弄个那个事儿,更是连他的人都从床上摔下去:“那么大人,少不要脸!”弄得丈夫没几天——本来他在单位是很少出差的,可是这两年也不知咋了,要出的差突然多了起来,而且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这样苗白的问题就来了。怎讲呢?我们说过这就好比一个人饿了,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回家吃饭。可是如果这天恰巧家里没有人,别说做饭了就连剩饭都没有,那么人们怎么办呢?这还用说么,当然是——十个人至少有八个会这么做——就在街上随便找个饭馆吃吃算了。这很正常,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人们甚至戏谑地把这叫做“吃野食儿”。苗白,当她意识到,至少这一会儿,她已经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左顾右盼了一下。也就是说,她和其他人一样,第一个反应也是想找一个临时替代的人。当然,对于苗白这种人,情节本应该更曲折些。你想呵,就连想想、说说这种事儿,她都觉得不要脸。她这一辈子都是在家吃饭的。她不仅从未在外面吃过饭,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过。今天突然这么一想,她本应该——“你怎么能这样想?”感到意外、吃惊甚至震惊的,本应该在思想上经历一场激烈的矛盾斗争的。但,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小张、小李的试验品,有一种叫做美女脱衣的药水正在她身上起作用。她只觉得,就在她意识到丈夫不在的一刹时,本来对于“要”字她只是有点儿想,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变得非常想。非常想的意思,你明白吧?就好比一个人不是一般的饿,而是非常饿。一个人一旦到了非常饿的份儿上,还会有心思瞻前顾后、思前想后,在吃什么和去哪儿吃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么?没有。当然没有。就这样苗白省略了本来应有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自己对自己放任自流地,决定就在外面吃饭了。
关键,我们说苗白的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儿,就在她决定在外面吃饭的那一刻,一个问题出现了——去哪儿吃呢?她连饭店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以前不需要的时候也没觉得,现在需要了她才发现,“不会吧?”她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她这辈子除了丈夫,连一个有过那种——不要脸关系的男人也没有,甚至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的也没有……
一开始,小张、小李只是开玩笑:“要不,咱拿苗白试试怎么样?”他们之所以一说就说到了她,而没有说到其他人,是因为这屋里除了她,没有其他的女人。而且,正好,那个卖药水的走的时候,这个女人,不知是和主编谈事儿还是去哪儿了,反正不在房间里。然而,就在他们这么一说时,不约而同看了一眼苗白的茶杯,这么一看不当紧,坏了。一个杯子,不知道你们信不信,有时候是能说明一个人的。苗白这个杯子,其实是个用过的罐头瓶,从残留在瓶上的商标,还隐约可辨“糖水桔子”的字样,杯子不用说原来是透明的,此刻却已被水垢成了黑黄色,杯里的茶叶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换了,本来是绿的都已经被泡得泛了白。他们看到杯子的一瞬间,就如同看到了苗白这个人。而一看到苗白这个人,就不由地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呢——就想起了苗白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首先是小张。小张除了会看看稿,自己还会写几笔,不仅经常收到稿费单,而且在一稿多投界有一定的知名度。这本来没什么,并不碍她苗白的事儿。人家写人家的,碍你什么事儿呀?但苗白这人就是这,也不知道她咋想的,总觉得小张往那儿一坐,哪怕人家什么也没干,也把她衬得没水平,一直对之耿耿于怀。这,一开始还不明显,因为俩人都是小编辑,谁也不能把谁的蛋咬了。可不幸的是,后来编辑部主任高就了,而在这几个编辑里,一个是苗白岁数最大,再一个只有她是编制内的人,小张、小李他们都是招聘的,虽然她的水平比谁都低,还是被提拔做了主任。她一做主任不当紧,小张的噩梦开始了。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只要是小张编的稿了,不管这稿写得好不好,从这儿起再也甭想顺顺当当的发了。比如同样一篇稿,作者本来先给了小张,她一看小张编的就是不发,后来——至少是半年之后了,作者不知怎么又寄给了小李,这时候这稿已经不知发过几百圈儿了,可就因为不是小张编的她竟发了。而,这里面有件事儿你们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在这个单位里,工和效是挂着钩的。也就是你上的稿越多,拿的钱也越多,反之亦然。她这么一艮小张的蛋不当紧,所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小张抽的烟、喝的酒降低了好几个档次。因此自从她做了主任那天起,小张几乎没有一天不盼着她吃错药或者出车祸。
其次是小李。小李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见了女的走不动。人们都说,他在这儿上班的最主要工作,就是培养女作者。因为他不来是不来,他一来准有女作者跟着来。这些女的一个比一个花枝招展、生活生动。而这更犯了苗白的忌。为什么呢?因为苗白这人,小张、小李们曾给她总结出仨特点。一曰瘦,不是一般的瘦,用同志们的话,瘦得离她八丈远都觉得硌得慌。二曰黑,不是一般的黑,据一个跟她一起出过差住过宿的女同事说,人家再黑也就是脸黑,可她连脚丫子、连脚底板儿都是黑的。三曰脏。当然这个脏是带引号的。也就是说,她总是给人以一种这样的感觉,发好像从来没梳过,脸好像从来没洗过,衣好像从来没换过。实际上,她肯定是梳过、洗过和换过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再梳、再洗、再换,人们还是觉得没梳、没洗、没换过。这样一个人,你动不动叫一群亮丽、光鲜的女的站她跟儿,你不是故意办她的难看、难堪,故意让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么?所以,每当小李培养的、特别是他重点培养的女作者一来,人们看到苗主任,便立刻一本正经、严肃严厉起来,那表情就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正经、不严肃的事儿,同时把茶杯、鼠标、书本、房门摔出异常刺耳的声音,那动作就仿佛是这些东西不正经、不严肃——总之没有一个好东西。每次都气得小李,嘴上虽然没说但是心里不由地说:“你他妈摔给谁看呢!”
最令小张、小李反感的,就她苗白这样的,还清洁、清高的不得了。杂志有个栏目叫“健康信箱”。因为苗白的父亲是个老中医,虽然,中医你想想,只听说他治死过人,没听说他治好过人,后来有许多人都在网上签名要废除它,但总算沾了个医字吧,有道是“瘸子里面挑将军”,领导便叫她做了这个栏目的主持人。主要是,把读者求医问药的信,拣典型的答一答、发一发。没想到她每次拆阅那些读者来信时,都要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戴上一双白手套。那手套也已经不知多长时间没洗了,早已由白色变成了灰黑色。一开始人们都不知道她啥意思,后来还是她自己说,谁也说不准那些写信的都得的什么病,她怕他们再把什么可怕的病菌散布在信纸上,她一拆信全都跑出来。小张、小李每当看到她又在戴那双灰手套,都忍不住气愤地交头接耳道:“就她,还怕病菌呀。”“病菌被她吓个半死还差不多。”
所以,小张、小李本来是说着玩,但一看到她那黄了吧叽的杯子,不知怎么的竟然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同时产生了一种——现在人叫做恶搞的想法。并且被这一想法激动、兴奋着,真的把药水倒进了那个杯子里。小张、小李都想看看,一个像——这个黄了吧叽的杯子似的人,一旦被叫美女脱衣的东西控制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儿、做出什么事儿?想到就要看到苗白的笑话,或者说看到她出丑,二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于是,我们看到,苗白变成了现在这种,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样子。不过遗憾的是,发生在苗白身上的这种巨大变化,小张和小李却没有看到。为什么呢?就在他们刚把药水倒进杯子,小李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作者邀请他吃晚饭的。小李我们知道,对这种邀请一向是来者不拒的。而小张,一听说是请吃饭,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小李,因为请客的是个女的,从心底里不想带他去。但小张说,今儿个你不让我去,我把这事儿告诉你老婆。他们这么说说笑笑的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把看笑话的事儿完全忘了。他们忘了,但是事情却按着他们想看的样子发生了。他们两人刚走,苗白就回来了。可能是又在主编那儿打谁的小报告,说得口干舌燥吧,进得门来抄起杯子就把水喝了。她这么一喝不当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一个一直监禁着的魔鬼被释放了出来……
一点儿不错,现在苗白就被这个魔鬼左右着。本来,丈夫不在家,又没有现成的替补,换个人就是再想要,一看条件不允许也就算了。虽然这么做比较难受。但,如今她不是着了魔么。一个着了魔的人,魔鬼让她往哪儿走,她不走行么?这就叫——俗话怎么说来着——“有条件要干。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干。”
那她,是怎么“创造条件”的呢?很简单,就是找,到处找。现在她就像翻箱倒柜寻找一件东西一样,在记忆中翻找着她可以要、而对方也可以给的人。她的翻找是急切的、忙乱的,一面找一面把没用的东西乱丢一气。你知道有句话叫“临时抱佛脚”。就是说一件东西到需要时才去找它,那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不过还好,最后还是,似乎好像,被她找到了。
她首先想到的人是小金,是一个经常给她送稿的本市作者。说是小金,其实比她小不了几岁。虽然小金那稿写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发稿的愿望却要多强烈有多强烈。很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吧,对她特别的奉承和巴结,一直一口一个地管她叫大姐,每次来送稿都要同时送她一件小礼物,有时是个小挂件、有时是个小摆件,有时是包傻子瓜子,有时是盒巧克力,虽然都是仨瓜不值俩枣的小东西,但传递的信息却是有情有义的,叫她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暖乎乎的。而她,虽然直到现在一篇稿也没给他发过,但是不管他的稿写得多难看,她都会异常认真负责地对待,不仅中肯地指出其中的不足,提出具体、详尽的修改意见,而且对每一个病句、每一个错别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用红笔一一改正过来。真的就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老师对待学生一样,母亲对待孩子一样。以前她一直以为这是自己对工作兢兢业业,是自己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的表现,为此还把这作为个人事例写进年终总结里,使得主编经常用这教育小张、小李:“你们看看人家苗白!”现在她才发现根本不是,因为她从没对小金之外的其他作者这么做过。
对了,就是他——小金。想到这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抄起了电话。但,她没想到,一个倒霉的夜晚,就从她抄起电话这一刻开始了。她拨通金家电话时,正值黄昏将逝、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灯火初燃,因此小金在那边一拿起电话,她立刻听到一片打打杀杀的动画片声,着火冒烟的炝油锅声,以及母亲喝斥孩子、孩子顶撞母亲的声音。
“是这样呵小金。”她说,“大姐想问你一句话。”本来她还想先说点儿过渡的话,比如晚上吃什么呀、最近写什么呢,但在这样的声音背景下说这些显然有些勉强,所以她索性直说了:“你觉得大姐这人怎么样?”小金,一开始显然没弄清她啥意思,脱口道:“好啊。绝对是个好大姐。关心人,爱护人,帮助人。就说我自己吧,每次给你投稿,不管那稿写得多恶心,你都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它,不仅指出它的不足、提出修改意见,就连病句、错别字、甚至标点符号,都一个一个地用红笔亲手改过来。每次捧着你看过、改过的稿子,我都感动得心潮起伏、热泪盈眶。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信不信,你那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她一听:“还有呢?”满怀期待地问:“难道你对大姐就没有别的看法?”这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比如说,比如说,你觉得大姐长的好看么?”“这……”小金显然没料到她有这么一问,一时间明显地愣那儿了,半晌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好看好看,当然好看。”但好看之后,完全不像赞扬她工作作风那样出口成章、涛涛不绝,而是,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哑口无言了。而苗白,本来应该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停顿的,但她这时除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其它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这样——”她一听对方连说好看好看,呼吸一下子变得更加急促了,几乎是以一种热切的语气说,“你能不能现在就到我办公室来,大姐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说。”结果这一说,妥了。这时就连小金都已感到了她那起伏如潮的喘息,并且被她边喘边说的这句话——很显然是吓住了。他:“这,这,那,那……”这个那个了老半天,连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出来,就像一个受了意外惊吓的小孩子。“喂?喂?”苗白还以为他没听清,“你听清了么?”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女声尖锐刺耳地喊:“吃饭了听见没!你们爷儿俩,难道还要我把饭喂到嘴里么?死孩子,把电视给我关上!”而小金,这声叫喊对他简直如同大赦,喊声未落他已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该吃饭了该吃饭了。”就像甩掉什么烫手的东西那样说:“咱们改天再谈吧,改天我一定请你喝茶,好不好大姐。”而且没等苗白反应过来,已经“咔哒”一声挂了电话。
“你——”正在劲头上的苗白一下子怔住了。
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小金本人的态度,还以为是在那个母老虎般的女声喝斥下,他做出的低声下气、迫不得已的选择。半晌,才想起来接着刚才的“你——”字说:“你还算个男人吗!”语气充满了激愤。
接着,她想起来的这个人叫建平,是她党校学习时的同学和同桌,一个政府部门的副处长。说起来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她记得这个建平有俩特点:一个是很少去上课,一到考试就抄她的;再一个是特别爱讲黄段子,也不管她爱听不爱听,动不动就给她来一段。直到已经毕业分手几年了,他还动不动往她手机上发段子,那个要了还要的段子,她现在想起来了,就是他发的。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其实建平这人就是这,不仅给她,还给所有他认识的女的讲段子、发段子。只有在给女的讲段子,并逗得她们边笑边嗔他“不要脸”时,他才觉得生活是美好和快乐的。这么长时间她一直以为,他的那些段子都是讲给、发给她自己的。以前她对这一套很反感,在学校时从来没给过他好脸子,毕业分手后更是搭都没搭理过他。但这时回过头想一想,她觉得,不,她认为,这个叫建平的这么做,实际上是在对她进行性骚扰。用她的话,是在对她耍流氓。难道不是么?一个男的,如果不是耍流氓,怎么可能对女的讲如此不堪入耳的东西呢?
“绝对没错。”她一面在手机上快速翻找着建平的号码,一面兴奋的想,“他就是要对我耍流氓。”由于兴奋,她的手机她都有点儿不会用了。在这以前,别说她了就连我们都不知道,一个女的,你越是对她耍流氓,你越是令她感兴趣。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对女的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因为她,我们只能说,在这以前她也不知道女的是啥东西。终于,要找的号码找到了。尽管号码就在手机里,用手机拨打更方便,但——即使是兴奋、急切到这份儿上,她仍没忘记不用手机,而不怕费事儿地用座机。因为手机是自费的,而座机则是公家的。然,兴奋的人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号码泼给她的是更大一盆冷水。
电话那头首先传来的,是一片说笑声和劝酒声,显然人们正在一家什么酒店里。建平在这一片欢声中,以他惯常的嬉皮笑脸语气说:“是苗白呀。真希罕哪,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这么多年,你可是一次电话也没打过。”苗白说:“怎么?”这次,她连对小金的那种开场白也省了,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道:“这么说,你希望我给你打电话?而且一直在等着我打电话?”建平更加厚脸皮道:“那当然那当然。”说着竟然唱了起来:“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哎哎……”苗白:“你该不是——还等着抄我的卷子吧?”还想提示一下他们当年的关系。可是这还用提么?还没等她刚提个开头,“非也非也。”建平已像他惯常那样,给她讲开了小段子:“史密斯太太戴着一条新项链,项链坠儿是一架纯金的小飞机。当她走在大街上,发现有个男人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胸前。‘先生。她问,‘难道你对我的这架小飞机很感冒么?‘不不不。没想到那个男人说,‘我只是对你的飞机场很感冒。”感冒的意思就是感兴趣。“明白么?”建平笑嘻嘻地说,“我只是对你的飞机场很感冒。”“得了吧。”苗白说,“你对我感冒?别看咱俩同桌,可你除了考试,什么时候拿眼看过我。”“这你可是冤枉我。”建平,她仿佛看到他捶胸顿足地,“天哪!你让我感冒了这么些年,自己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这说明你心里太没我了。真是令人失望呀!真是令人伤心呀!真是令人痛苦呀!”苗白问:“真的?”建平说:“骗你我是你儿子!”“那你,现在——还感冒么?”“感哪。感得更重了,吃了好几板儿感康都治不住。”苗白,说到这儿,早已被他说得心情激荡。“对不起呵。”这时她已完全找不着北了。她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温热、潮湿的语气说:“以前都是我不好,一直忽略了你的感情。我改,现在就改。你现在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你。我要以实际行动弥补过失,弥补我欠你的一切。”而转折就是由这儿开始的。“你——”建平说,“这是啥意思?”他当然明白她是啥意思,这才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头、过火了。“你该不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当真的吧?”而这时苗白还没听出他话中的警觉和戒备,“真的!”心急火燎道,“当然是真的!”就这样,她听到,对方“呵”地一声笑了,笑得那么正常和开朗,边笑边说:“太好了!真是不容易呀!我这一千年总算没白等!”随即语气一转:“不过——太抱歉,太遗憾了。我现在正在火车上,要到北京开两个会。你没看到报纸、电视上说么,这两个会明天就要开幕了?我就是去参加这俩会的。这样,回来吧。回来我就给你打电话,咱们好好聊一聊。回见呵,狗他伯。”
苗白:“喂!喂!”电话已经没声了。
“火车上?”她愣了愣,但随即嘴都气歪了。
“放你妈的狗臭屁!”因为她耳边还回想着那一片热烈的说笑声和劝酒声。
她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躲避她。他对她从来、根本没有那意思。
这时她才猛然明白了,其实小金也是在躲避她,也对她没有那意思。
闹半天——人们都在躲避她,谁也没有那意思。
她抓起杯子想喝水,但是发现水没了,连倒带洒地倒了一杯,这次水太热又烫了她的嘴。她不说把这归咎于自己不小心,反而手不溜怨袄袖地,把怨气发泄在了男人身上。她气急败坏地一墩杯子,大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接下来就更不用提了。
她先是想起来几年前曾采访过一个人。此人姓刘,那时就已六十多岁,是——当时的编辑部主任对她介绍说:“全国著名性学家,我市性学会主席。”采访也是主任安排的,主题是“中国古代性养生”。他们是在刘主席家里见面的,虽然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但她至今仍记得此人的长相。为什么呢?因为他长的,葛优六十多以后保险就是这个样。瘦长脸,秃脑袋,有头发的地方就剩了后脑勺儿,但那点儿白发被留得又多又长,就像一个光溜溜的屁股上挂着个屁股帘儿,再加上一身打太极拳的人常穿的那种衣裳,给人以一种特别强烈的完全国粹的感觉。而事实上也是如此,此人当时留给她的最大印象是,国学底子特别特别的深厚,尤其是谈起中国古代性文化来,旁征博引、纵横捭阖、口若悬河、涛涛不绝。说着说着,他仿佛兴之所至地:“我给你放几张我制作的幻灯片吧。”把她拉到一张双人沙发上,扯上窗户帘打开幻灯机放了起来。她还以为什么片呢,一看才知道全是古代春宫画。也就是,都是男女在那儿以各种姿势要。正着要,反着要,侧着要,站着要,坐着要,躺着要。老头一面放着幻灯片,一面对她讲解着那些姿势的名堂:“这叫老汉推车。”“这叫古树盘根。”“这叫隔山掏火。”“这叫后门别棍。”当然她不知道,这已不是古人的称呼,而是现代民间的叫法。说着说着,竟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一开始她还没反应,以为这是一个老同志对年轻人表达热情的惯常动作。但,很可能正因为她没反应吧,老头以为没反应就是一种反应,竟然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裤裆上。她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别看老头已经六十多了,那地方却直橛橛、硬梆梆的。正是手中的这种强硬感,使得她在那一刹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就像屁股被蝎子蜇了似的“呼腾”跳将起来,当时她用以作采访笔记的是个大十六开塑料夹,抡起大夹子劈头盖脸就朝老不要脸的打了过去……
真是的,咋把这个老不要脸的给忘了。苗白在一抽屉名片中胡乱扒拉着。这是她这辈子——除了丈夫以外——第一次接到一个男人明确的性邀请。在这儿!她终于在那堆名片中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张。她相信只要自己这方面表示同意,对方的这一邀请(尽管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一定仍然有效。不是么?有时候越是没得到的东西,越是令人不能释怀、还想得到。虽然,那时间他就已经六十多,这时候没有七十也差不多了。但,一个是不久前她还听说,他年纪虽老却老当益壮,去年还让他们家的农村小保姆怀了孕;再一个是此刻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人能够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年龄什么的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谁知道,电话倒是一下子拨通了,但电话那边的刘主席,也许时间的确太久了,根本记不起她是谁了。尽管苗白再三道:“是我呀。”但是对方始终坚持说:“你是谁呀?”苗白说:“我是小苗呀。”对方说:“哪个小苗呀?”苗白说:“就是《伴你一生》的小苗呀。”对方说:“哪个伴我一生的小苗呀?”苗白说:“就是《伴你一生》采访过你的小苗呀?”对方说:“哪个伴我一生还采访过我的小苗呀?”最后苗白不得不说:“你忘了?那年我去你家采访时,你还给我看了你制作的幻灯片。”但对方说了一句话令她差点儿没噎着:“看过我幻灯片的女的多了,我知道你是张三李四王麻子呀。”气得苗白终于高叫一声:“去你妈的吧!”狠狠摔了电话机。就连如此七老八十的货——她没想到——竟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而后,她在记忆的更深处,也不知怎么翻腾的,竟然找出来这么一个人。这人小名叫黑旦,是她孩提时代的邻居。那时候,他们都住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平房里,黑旦比她大——可能大个四五岁吧,具体她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就像一个大哥哥,对她特别特别好,不管去哪儿玩都带着她,谁欺负她就把谁打得直叫唤。而她,每次妈妈给她好吃的,比如糖果呀、点心呀什么的,也总要给他留一半。她至今还记得,有一次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上学时,胡同里都是没膝深的水和泥。正当她眼泪巴巴、不知咋办时,他走过来说:“走,我背你。”把她背到自己瘦瘦的背上,一路“噗噗嚓嚓”地向前走去。这是她这辈子,惟一一次为异性而激动。从那儿以后,包括她丈夫,再也没有男的令她如此激动过。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初恋。但她记得当时她趴在他背上,尽管那背是那么的削瘦,但是她却觉得那么的可以依靠和依赖。后来她的家搬走了。又过了几年她去找过他一次。可是人们告诉她,他因偷盗被抓走了,判了五年也不知几年刑。在她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是个瘫子,从没下过床出过门,他和他的两个弟弟,都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他们家一直穷困得不得了。直到几年前,她才在马路边又碰上他。那时他正蹲在马路沿儿,面前放着个自制的木牌牌,牌子上写着“力工”两个字。他告诉她,刑满释放后,他先是被安排在一个街道小工厂,但那个厂子没几天就倒闭了,从那儿以后他一直蹲在马路沿儿,等待着人们给他点儿活儿干干。她记得当时他给了她电话号码,让她没事儿到家里去坐一坐。不过她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找他干嘛呢?”那时候她这样想——他们早已经不是一路人……
现在,她找到了。在一个早已破旧、不用的小本子里,她找到了这个电话号码。她几乎是颤抖着拨打这个号码的。她一面拨打着号码,一面在心里想好了,如果他能拿起电话,不管他在哪儿她都要说:“还记得你背我上学么?我现在还想让你背着我。”可,她先是拨了这个七位数的号码,电话里一个事先录好的女声告诉她:“您拨打的号码有误,请核对后再拨。”她这才想起,早在两年前,他们城市的号码就已升成八位了,应该在原来的号码前面再加个六。但她在前面加了个六,又拨了一遍这个号码,电话里传来的却仍是那个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比如吧,一个人刚觉得有点儿饿,这时候你让他随便吃,他很可能吃不了多少,就把盘儿一撂说不饿了。可,反过来你要是不让他吃,而且自己当着他面猛吃,结果怎么样你可想而知,他只能越来越饿、越饿越恨,最后逮住什么吃什么,有多少他都能吃了。现在苗白就成了这样一个人。由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求之不得,此刻她想要的程度更加强烈了,已经由非常想变成了非常非常想。而且必须立刻要,当场要,不管什么先要了再说,再不要她就要崩溃了。就这样老候出现了。
苗白,和老候的关系是这样。考虑到在感情问题上想不开的人很多,杂志一直有个栏目叫“知心大姐”,由他们几个编辑轮流主持着,每人一期地——最早是以回答读者来信的形式,推心置腑地劝慰那些想不开的人。后来有了电脑、可以上网了,又设置了一个知心大姐QQ号,还是每人轮流地冒充这位大姐,在周未这天和那些人直接聊天。有一次轮到苗白时,这个老候出现了。老候说,他和老婆开着一家烟酒店,本来干得好好的,可是突然有一天老婆连招呼都不打,就和他的一个客户私奔了。那客户是个推销建筑材料的,给那些建筑单位送的烟和酒,以前都是在他店里买,一买就是几箱几箱、整车整车的。老婆被人拐跑了,他不说从自身找原因,反而怨天、怨地、怨社会,一张嘴就说:“这叫他妈什么世道。惹急了我非做个人体炸弹,把它炸成一块蜂窝煤不可。”完全是为了,为我们的和谐社会消除一个不和谐因素,苗白对这个怨气冲天的人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当然她没有给他讲大道理,这时候讲大道理他是听不进去的。而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反复开导他——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婆哪儿不能找。“难道不是么?”苗白说,“你现在正值年富力强,可以说人生的路刚刚开始,今后的路很长很长。以你这样的条件和实力,到哪儿找不到个老婆呢。而且我相信,找得不会比她差、只会比她好。”却不料这一说坏了。老候,很可能被说到心坎儿上了吧,从这儿起一轮到她当大姐就来找她聊。开始是聊他老婆,你说她这人是咋想的,我老候哪点儿对不住她,活儿都是我干、肉都是她吃,她——咋能说走就走了,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后来就变成了聊自己,我操他妈的烟草稽查,他凭啥一下子扣我四十分,我不就是卖了两条假烟么,真烟的利润都叫他们拿走了,我不卖几条假烟还能活么。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聊苗白。先是关心地问她,上班忙不忙,工作累不累,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业余时间都干什么。接着更加关心地问她,家有几口人,孩子多大了,她老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关系怎么样。“你——”等到苗白意识到,“打听这些干什么?”再想让他去一边已经晚了。他开始要求——“咱们能不能见一见?”先是在QQ上。后来苗白不再上网了,又把电话打到编辑部。后来苗白连电话也不接了,有电话找她就让小张小李说“我不在”,不知从哪儿他又打听到了她的手机号。就在昨天,不对不对,应该是前天,他还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你要再不答应,我就上你们单位找你了呵。”
“那你——”现在苗白问电话,“还想见我么?我这会儿正好有点儿空儿,想的话咱们现在就见一见。”她这么问的时候明知道,她将要去见的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其他人,比如小金、建平吧,不管怎么说都是熟人,黑旦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虽然那个刘主席,她对他不是很了解,但至少总算见过面,大概知道他是什么人。可这个老候,他们不仅不熟悉、不认识,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夜晚,只身去见一个——既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吃哪一路的男人,她当然明白这实际上是一次冒险。但明白归明白,她现在已经不是明白不明白的问题。尽管她完全明白她要去见的是个不认识人,但——不认识咋了?不认识更好!不是都叫一夜情、一夜情么?她要的就是今夜,只是今夜。今夜有酒今夜醉,明夜没酒喝凉水。不认识省得明天再来找她。也就是说,这时候她已完全把自己交给了那个魔鬼。
当然,这个苗白还是知道的——她将见到的这个陌生人,有可能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坏人。她和老候约定见面时,每人手里拿一本最新一期的《伴你一生》。这,有点儿像特务接头是不是?她拿了这本杂志是不错,但正因为考虑到对方也有可能是坏人,而且这种接头方式使得对方更像坏人,她没有把杂志拿在手里,而是装在了随身的挎包里。她准备等见到那个人之后,确定了他即使不是个正面人物,但至少也不像个反面人物时,再把这个暗号拿出来。本来她是这样设想的,她在约定地点见到一个男的,手里拿着一本《伴你一生》,她将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先观察他。这种——说是观察,实际上是挑选、是验收。直到他通过了她的验收,她才走向前去:“你是老候么?”然后拿出她的杂志:“我是苗白呀!”谁知道她设想得很周到很详尽,随之发生的事情跟她想像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约会地点,是一个两人都知道的公交车站。苗白来到时,约摸十来个人已等在站牌下。一开始,她没有看到手里拿着《伴你一生》的人。但很快,她觉得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有点儿像。这个站一共只有两路车,8路和49路。也就是说,这些等车的人,应该不坐这一路就坐那一路。先来了一辆49,一些人呼呼啦啦地上去了。又来了一辆8路车,剩下的人也呼呼啦啦地上去了。只有这个男人,既没上8路也没上49。也就是说,这个人和她一样,既不坐这一路也不坐那一路,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个等车的。她借着路灯光看了看这人,发现这人也在看着她。此人长得,虽然她一路上想象了许多遍,但和她的所有想像都对不上号,可以说既不像正面也不像反面人物。正反面人物一般都长得有特点,要么英俊得不得了,要么丑陋得不得了。而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特点,不仅一点儿不英俊,就连丑陋都说不上,平庸得你即使刚刚见过他,再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特点,最值得一说的特点就是那只右手,也不知后来失去的还是本来就没有长,只有四个指头根本没有大拇指。尽管——真正长得能看的人有几个呀,大部分还不都是大堆儿里的人——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一见之下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怎么可能、不愿相信的表情。而对方,她觉得,脸上也写着似乎和她同样的表情。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时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等车的人,而与此同时又有一辆49呜呜驶过来,苗白想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响开了,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老候的号码,她急忙凑到耳朵上说:“喂——”谁知道刚喂了一声对方就挂了。她先是一愣,马上意识到不对,赶紧回头再看刚才那个男人。果然——她看到那个男人一面往兜里装手机,一面用他那只有四个指头的右手,从西装里面的胳肢窝里抽出一本《伴你一生》,看都不看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朝正好停下的49路走了去。
她猛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哎——”在后面急急叫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你叫我么?”
她问:“你是老候么?”
“老候?”那人假装一脸迷惘地,“老候是谁?”
她说:“老候,是我。”一面说一面从包里掏出那本《伴你一生》,“我是苗白呀!”她这么说的时候已经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住这个人。
却不料对方竟说:“你认错人了吧?”一扭头上了公交车。
“等等!等等!”她在后面喊着。但是公交车已经开走了。
望着公交车后“49”字的红灯,她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半天——不仅她在验收着老候,老候也在验收她。
而她没有通过他的验收。
这一打击使苗白在这一刹那被惊醒了,似乎美女脱衣的药劲也失效了。接着觉得不燥了、不热了、不昏了、不乱了,接着觉得清凉了、清净了、清明了、清楚了。这时——怎么回事儿,这可能么——她觉得一点儿也不想再要什么了。就像一个睡了一夜的人,一觉醒来看到天色大亮似的,然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们之所以说戏还没完,是因为随着苗白的清醒,一件事情发生了。
苗白清醒了,但就在这同时她愤怒了。作为女人,遭到男人拒绝,她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失败了。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不能忍受的。这比打她、骂她、啐她一脸吐沫,还要令她不能接受、不能忍受。就在她忍无可忍、怒不可遏的时候,发生了我们要说的事儿。她走着走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扼住脖子,同时腰间被顶上了一件尖硬的东西。“不许动!”那人说,“敢动我就捅死你!”那声音一听就是个男的。
苗白第一个反应是:“强奸!”
她的脑子先是出现了一秒钟的空白。接着,别说她了就连我们都没想到,心里竟然猛地泛滥起一阵狂喜,并且整个人都被这喜悦湮没了。“谁说我不是女人?”这一瞬间她几乎喜极而泣,“看哪!看哪!还是有人把我当女人的。”
“求求你,别伤害我。”她几乎是以哽咽的声音说,“只要你不伤害我,你要什么我给什么。”那声音,就连傻子都能听出来,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鼓励。
可,没想到对方竟没意识到这种鼓励。因为他紧接着说了一句话:“把包拿来!”动作粗鲁地一把夺去了她挎的包。苗白这才明白,不是强奸,是抢劫。刚刚涌上来的那点儿喜悦,只一刹时就被极度失望的浪潮冲散、卷走了。
“别这样。别这样。”我们听到她说这话时真的快哭了。
“难道你就只要钱,就不想要点儿别的么?”其实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证明。
“你——”对方,一个堂堂抢劫犯,反而被她弄愣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他已不知不觉放开了她。
“我——”而这时她反而上前一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干任何事。”
对方,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儿,一面往后退一面惊惧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完全忘了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刀。
突然,他就像看到什么异常恐怖的东西一样,狂喊一声:“救命啊!”扭头就跑。
“你——”苗白更没想到他会跑,“你站住!你站住!”就连她自己都不自觉地,一面喊着一面追了起来。
但是她越喊、越追对方跑得越快。
眼看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对方只要一拐弯,就彻底从她面前消失了。苗白,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喊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声音:“抢包了!抓住他!”
而这时对方更加奇怪。十字路口往左拐黑咕窿咚、空无一人,往右拐则是一个灯火通明小吃夜市,许多男男女女正在那儿吃着烧烤和砂锅。他不说往黑暗无人处跑,反而——仿佛有意似的——往右一拐奔向了光明人多处。而那些人,正被苗白的喊声吸引着,纷纷从矮桌矮凳前站起来朝这边看。结果可想而知。人群中不知谁一声呼喊:“别让他跑了!”男女老少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反扭、按捺在了那儿。
正好苗白赶了上来,她看到人们七手八脚地扭着一个年轻人,有人甚至还揪着他的长头发,一时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场面。
而对方,也就是那个年轻人——苗白现在才看清,他是那么那么的年轻,她敢说比她儿子大不到哪儿——这时却像是终于逃离什么危险,来到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不觉得长出了一口气。他一面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就是抢了个包么。你们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不得了。”一面笑嘻嘻地看了苗白一眼,那有恃无恐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来呀,你来呀。看你当着这么多人,能把本少爷怎么样?”那神情比真刀子还厉害,一下子把苗白捅伤了。
有个人夺过年轻人手里的包,送到苗白面前:“你看看,是这个么?”
“啊——”一声要多刺耳有多刺耳的戾叫。
人们看到这个女人抡起包,就像一个女疯子样的,劈头盖脸扇打开了年轻人。一面打一面喊,打一下喊一句:“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干什么干什么?”人们赶忙支架、劝阻着。
“呜——呜呜——”他们听到一个狼也似的哭嚎声……
第二天,小张、小李来得特别早,他们来的时候其他人还没上班。不仅来得特别早,而且都是气喘嘘嘘的样子,就好像从多远的地方一路跑来的。为什么呢?他们昨晚不是去吃饭了么,吃得、喝得倒是很高兴,晕晕乎乎地回家就睡了。但是这天早上一醒来,不约而同说了声:“不好!”这才想起来他们在苗主任杯里做的那手脚。大清早,你们也知道,一般人们的脑子都特清醒。正因为是清醒的,他们开始意识到玩笑开得过份了,都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很后悔。“你——”不约而同自责道,“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有意见归有意见,再有意见也不能开这种玩笑呀!”这么做犯法不犯法他们不知道,但起码——他们都已经认识到——是不健康、不道德的。特别是——他们想到——似苗白这种人,别看她平时一本正经,那么严肃和严厉,可一旦真把那药喝下去,如果那药管用的话,谁也说不准她会干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这么一想他们全都吓得,不由地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行!”他们说,“我得去看看。”
幸亏——我们要说,幸亏幸亏,小张、小李猛地推开门,一齐朝苗主任的杯子望过去,看到那杯子里的水还是满满的,就好像根本没有人动过一样。
这就是说,苗主任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出。
“谢天谢地!”二人登时长出了一口气。先是小张,然后是小李,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
不过他们刚坐下,立刻就像坐住个蝎子一样,不约而同跳了起来。
小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杯子刷干净!”
小李:“我去我去!”
然后我们看到,苗白那只黄了吧叽的杯子,第一次以一种干干净净、里外透明的面目,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里面泡着小张的毛尖儿,茶叶一根一根地竖立着,看上去那么清淡、清明和清香……
责任编辑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