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2009-10-12安勇
安 勇
在城里没看见这么多的雾,想不到它们都已经埋伏在了城外面。出租车刚驶上城北的公路,就一头扎进了浓雾里。夜色随着雾气提前降临了。司机嘟囔一句,大概是说他妈的,开了大灯和雾灯,灯光将夜幕撕开两条扇面形的口子。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黑灯瞎火的,大黄那家伙不会扯着脖子没完没了地乱叫吧?
两个多小时前,我在北园路上的群岛咖啡厅给父亲打了电话。小韩还没有来,我一个人坐在“西沙”群岛里,看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海水和海鸥,觉得该和父亲说点儿什么。听到父亲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后,我忽然发现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喊了一声“爹”,脑袋就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期待着父亲能主动说点儿什么,哪怕是几句废话也好。就像他以前经常说的:天冷别忘了加衣服、肚子饿了要吃饭、到了晚上要睡觉……但父亲只是“嗯”了一声,就再没了下文。我听见父亲的喘息像风声似的不停地吹到话筒上,隔一会儿还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我和父亲像拔河似的僵持着,谁也不放下电话,谁也不开口。直到外面有人敲门,我才终于想起了原本打算说的那句话:“我今晚回去!”父亲“嗯”了一声。我又说:“可能会晚一些。”父亲又“嗯”了一声。我赶忙挂断了电话,喊了一声“请进”,感觉就像刚作了贼似的。低下头时才发现,桌子上的一叠餐巾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搓成了一条条纸卷。
出租车在公路上行驶了五六分钟后,忽然减了速,在一座白房子旁边停了下来。印象中这里并无收费站之类的建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去看司机。司机却不看我,吸了吸鼻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几下。小韩把脑袋从后面伸过来,贴着我的耳朵喊了一声“大哥。”听上去,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的一绺头发蹭到了我的脖子上,搞得我心里一阵毛茸茸的不安。
有人敲车窗玻璃,我把玻璃摇下来一些,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直直地落到我的脸上。我眯起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两位警察。一位警察冲我敬了一个很不标准的礼,让我出示身份证。我看见他的门牙上粘着一条什么东西,好像是韭菜叶。我告诉他没带身份证。刺眼的光柱又一次落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想用手挡一下,另一个警察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口气严厉地说:“别动!”我没敢动,把手落下来放在大腿上。两条腿正在争先恐后地发抖,嘴里也有些发干。我咽一口唾沫,暗中用侧面的牙齿狠狠地咬下嘴唇,问他们说出身份证号码行不行。一个警察点了点头,另一个转身走进白房子里,很快拿着一只长方形的仪器走了回来。我说出了号码。一个警察始终盯着我,另一个警察开始摆弄手里的仪器,摆弄了一会儿,让我再说一遍号码。我说了,他又摆弄了一会儿,忽然把手电筒的光柱又移到我脸上,低下头冲我上下看了几眼,便不再理我了。我果然闻到一股韭菜味,好像还有虾仁。手电筒的光柱越过我的脑袋,落到坐在后面的小韩脸上。小韩一只手抓着我身后的靠背,一只手从我的耳朵边擦过,身体向前倾着,递过来自己的身份证。一个警察手里拿着小韩的身份证问我认不认识小韩。这个问题让我突然感觉很想笑。我笑了笑,说当然认识。一个警察命令我严肃些。我就严肃地说出了小韩的名字,小韩的年纪,小韩的家乡,还顺便说了小韩的爱好是喝咖啡。
出租车再次上路后,司机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操作台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包烟,甩了两下冲我递过来。我没说什么,摇摇头。他也不说话,又甩了甩烟盒,固执地往前递了递。我从烟盒里抽出了一只烟。他把烟盒贴到嘴上,用牙齿咬出一只烟,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没办法,夜间出城,都要登记。”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他很可能是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异常,这才停在检查站旁边。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勉强冲他笑了笑。我的笑肯定很不好看,但没有办法。
我对这位司机的印象还不错,他和我年纪相仿,身材比我略胖一些,右脸上有一小片肌肉似乎出了毛病,每隔几分钟就会剧烈地抖动几下,扯得嘴角一上一下地跳。开始看到这情景,我误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话,心里顿时有些不安,想着如果他问点儿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我坐进车里,他始终两手紧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他面前的操作台上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卡片,一张二寸照片旁写着驾驶员姓名:顾小卫。
抽完了一只烟后,我建议司机顾小卫放一段音乐听听。顾小卫点点头,一只手摆弄几下,音乐声随之响了起来。竟然是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我把头枕在靠背上,眯起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黑夜。雾似乎小了一些,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小。一阵温热的风裹着一股香气从身后吹过来,小韩把嘴贴在我的脸上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并不想问,把头从靠背上抬起来,尽量躲开她。她把嘴追过来,加大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这次我听清了,小韩是问我为什么不到后面去坐。这个问题她十几分钟前已经问过了,我没有回答,现在也同样不想回答。我把身子又往前移了移,没有回头看她,把脑袋左右摇了摇。小韩的嘴里“哧”了一声,收回了她的脸,抬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
也是这样一个有雾的晚上,一个女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也说了同样的话——“这孩子!”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度留下了好多让我无法解答的难题。父亲为什么不在家?母亲出门去干什么?母亲为什么要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这些问题都曾经深深地困扰着我。如今想来,这些所谓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那时,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母亲拍过我的肩膀,说完“这孩子”,就转身往外走。我也跟着她往外走,我和她一前一后迈过里屋的门槛,来到外屋,母亲迈步出了房门,我却被从外面关起来的两扇门挡在了屋子里。门在外面上了锁。我跪在地上,从门缝儿里往外看。那一晚,母亲穿的是蓝色带小花的衣服,衣服上沾着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母亲的味道。我看见那些蓝色的小花在门缝里绽放。母亲用一只手摸着西侧的秫秸杖子往前走,让身体尽量处于两道杖子中间。但只走出了几步,她就撞在了东侧的杖子上。母亲的眼神不好,一到黑天就看不清东西。我盼着母亲能知难而退,但她调整了一下方向,仍然一直向前走。那些小花和味道慢慢模糊,直至完全飘散在夜晚的雾气里。
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这孩子”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曾经努力回忆过,那一晚母亲临走前还说没说过别的什么,把脑袋想疼了,也始终一无所获。
母亲失足落入了村中的一口水塘,尸体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我没有见到母亲死后的样子。大人们拦着我不让我去看她。我儿时的伙伴丁大华见到了,他说母亲的肚子鼓得像一座小山,撑开了胸口上的两只纽扣儿,露出一只紫色的奶头。我听到这,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我说:“你妈才是大肚子,紫奶头!”
母亲去世那年,我六岁,父亲二十八岁。
我二十八岁那年,辞去了单位里的职务,开始筹划成立公司。这件事我没有和父亲商量,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当时他正四处张罗着给我找女朋友,盼着我能早日让他抱上孙子。可惜,父亲的这个愿望到现在也没能实现。我的公司刚刚办起来不久,父亲不知从哪听到消息,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天气闷热异常,父亲踢开门,裹着一股尘土和汗酸味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刚刚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蓝褂子上一条曲曲折折的汗渍,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从小到大,父亲管教我的工具就是他的巴掌,有时候用他的右手,也有时换成他的左手。可以说,是父亲的巴掌陪伴着我走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路程。我在心里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把暴怒的父亲扔在了办公室里。我再次回到办公室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坐的那把椅子四脚朝天地立在屋地中间。我把椅子翻过来,摆回办公桌后面,却没有坐它,两手捧着脑袋蹲在屋地中间。我想起了好多事,从六岁一直想到了二十八岁。从这天起,有一年的时间,我和父亲谁也没和谁说过一句话。
小韩又把脸凑过来,向我的脖领子里吹一口气问:“大哥,你为啥不和我说话?”我没有回答她,扭过头去使劲看她一眼,小韩这孩子今天似乎有些闹。她以前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是这样,否则,我不可能找她。
小韩名叫韩雪,老家在吉林榆树,今年三十二岁,看起来长得似乎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也不会年轻太多。韩雪是一个听上去有些冷冰冰的名字,其实人很热情,很温柔,也很体贴。她的名字另有所指,和她的性格无关。我和她大概见过七八次,也许是八九次。第一次是在黑马大厦。一个朋友请客吃火锅,具体是哪个朋友记不清了。好像是冬天,没准还刚下过一场雪,否则不会去吃火锅。我们五六个人,吃火锅,喝白酒,说黄段子。偶尔也谈几句生意上的正经事。吃到最后,大家都弄得满头大汗热血沸腾。一个朋友提议去蒸桑拿,就去了大厦的桑拿房。给我按摩的小姐就是小韩。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低头笑了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这话时她的脸上还掠过了一片羞涩的红晕。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知道了,她身上的皮肤很白,闪烁着白雪的光泽。她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前的地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我问,不会把你弄化了吧?韩雪又像刚才一样脸一红,笑了笑说,你试试看。此后,我和她又见了几次面,都是我主动打电话约的她。每次见面她都会脸红,都会低头一笑。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支乐曲结束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按了接听键,喊了几声“喂”,对方却没有反应。我正纳闷儿,听到小韩的笑声从身后和手机里同时传了过来。我顿时火冒三丈,对着手机大声喊:“你搞什么鬼?”笑声戛然而止,从这时起直到目的地,小韩再没有说一句话。
公司开办一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从老家打来的一个电话。一位本家叔叔让我赶紧回去一趟,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父亲得了病。我不知道父亲究竟得了什么病,心里七上八下地直发慌,打了一辆出租车,就急急忙忙往老家赶。在村口上,遇到了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叔叔。他显然是正在等我。我下了车,吩咐司机先等一等,问父亲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我怕父亲需要马上送到医院去。叔叔把我拉到一边,嘴巴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你爹他没得病,只是惹了祸。叔叔说到这突然停了停,咽下一口唾沫说:“这么多年,你爹他其实挺不容易的。”
父亲惹的祸是偷看邻居家的女人上厕所。
我走进屋子里时,父亲正背靠着炕沿在地上蹲着。不知道他已经蹲了多久,如果我不回来,他是否就会一直这么蹲下去。父亲的腰弯得很低,脑袋整个埋进了两只大手里。看不见他的脸,只在手指的缝隙间露出几条紫红色的皮肉。这一刻,我感觉父亲苍老了许多,一点儿也不像一年前打我耳光的父亲。我在父亲旁边蹲了下去。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我们就这么蹲了好长时间,我拍拍父亲的肩膀说:“跟我走吧!”
那次,父亲在城里住了一个月。住在我新买的房子里。一个月里,我们谁也没提起他惹的那个祸。父亲甚至很少说话,目光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始终不敢正眼看我,就像两只胆小的老鼠。一天晚上,我带着父亲去了街上。我们走得很慢,从家里出来,穿过一座小公园,一路经过黑马大厦、白天鹅洗浴城、梦都休闲中心、情人港咖啡厅……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父亲对这些地方看得很仔细,似乎充满了好奇。“这些地方,其实,都挺不错的。”这句话我说得无比艰难,说的时候也没向父亲看,我希望父亲能明白我的意思。又一个夜晚,我给了父亲一千元钱,努力笑了笑说,今天晚上我有事不能陪他,让他自己去街上转一转。父亲临出门时,我又叮嘱了一句:别心疼钱。父亲点点头,似乎嗯了一声,也可能什么都没说。父亲刚走,我就随后跟了上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期待什么,还是要验证什么。父亲先走进了那个小公园,在几个下棋的人身边站了站,又看了一会儿玩蹦蹦床的两个小孩儿。然后,父亲在一棵松树旁蹲下身子,点燃了一支烟。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另一棵松树后站着,也点了一支烟。夜色渐渐地浓了,父亲的脸一忽在烟头的亮光中闪一下,一忽又陷入到黑暗里。一支烟抽完了,父亲又点上了第二支。我也点上了第二支。我们就像两个互相较劲的烟鬼,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吸烟比赛。第二支烟抽完,父亲站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一只鞋底踩上去,用力地抿了几抿,咳嗽几声,吐出一口痰。接着,就向公园外面走去。他走得很快,毫不停留地经过那一家家娱乐场所。一条街走到了尽头,父亲忽然又折了回来。我有些措手不及,跳了一下,躲到街边的绿化带里。父亲又像刚才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回来。我躲在绿化带里没有动,看见父亲在街的另一头又转了身。这次,他放慢了脚步,似乎两条腿被绑上了两只沙袋,走得沉重而艰难。他的头始终垂着,一直没有抬起来。走到街的尽头后,他再次转了回来……父亲向另一个方向走时,我从绿化带里跳出来,穿过公园,回到了家里。几分钟后,父亲也回来了。我们都没有说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买了些熟食,和父亲喝光了一瓶白酒。借着酒劲,我正式提出来要给他找一个老伴儿。父亲断然拒绝了,他没说什么理由,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父亲已经不见了。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我回去了。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
这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劝父亲再找一个老伴,甚至还用我的婚姻对他进行过威胁,说如果他不找,我也不会找。但父亲却死活也不同意。我猜想,他肯定是怕村里人笑话,憋了几十年,土埋半截子了,到底还是憋不住了。五年里,我的公司办得越来越好,利润正在逐年增长,但我的婚姻却仍然是一片空白。匆匆忙忙地结过一次婚,又匆匆忙忙地离了。我的身边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够长久下去。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每次和这些女人上床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我有一种负疚感,觉得对不起他。
出租车在一个岔路口上减了速,顾小卫转过头问我往哪里走。我指了指左边的一条路。从这里到老家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不知道半个小时后,一切是否都会好起来,还是会变得更糟糕。这件事情我已经计划了将近一年,为了解救父亲,也同时解救我自己。一年里,我反来复去地把这件事想了无数次,肯定又否定,否定后又肯定。每次和某一个女人上床后,这个计划就会非常强烈地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逼着我去进一步实施。但每次只要刚打算实施,又很快被我否决了。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次回去,我买了一瓶酒和一些小菜。我们俩闷着头喝酒,隔好长时间才会有人突然想起一句话。后来就都有些醉了。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通红,一条青筋从脖子上突出来,不时像蚯蚓似的蠕动一下。我也不会好到哪去。父亲先上了炕,倒扣着身子,下巴卡在炕沿边抽烟,把烟灰弹到红砖铺的屋地上。我坐在饭桌边的椅子里,也点了一支烟。我们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谁也没找到该说的话。那些话和我们捉迷藏,躲进了某个无法找到的角落。一支烟抽完时,父亲已经响起了鼾声。脑袋从炕沿边耷拉下来,脸憋得像一只青紫色的窝瓜。我拖起父亲的肩膀,想着把他往炕里推一推。父亲却突然醒了,翻个身,脑袋落到枕头上,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看着我。我以为父亲要说什么,但一转眼,他的鼾声又响了起来。我上了炕,躺在父亲的身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猛然醒来时,父亲的手正在我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摸,嘴里反复叫着一个名字,那是母亲的名字。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房顶,直到盯出满眼的泪水。父亲是每晚如此,还是因为喝多了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最后喊了一声母亲的名字,把手收回去,翻个身,又打起了呼噜。我再没有睡着,直到窗户被晨光染红。我终于下了决心。临走之前,我想着和父亲谈一谈这件事,但张了几次嘴,都只是喊出了一声“爹”,后面的话仿佛已经冻住了,一直无法说出来。回到市里后,我就这件事和父亲通了第一个电话。我把话说得很委婉,但父亲还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大喊了一声“混蛋”,就啪地挂断了电话。几天后,我又一次给父亲打了电话。我和他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最后,我残忍地揭开了他五年前的伤疤。我冲着电话喊:“不同意,你干嘛还扒人家的厕所?”父亲听了这话,好久也不答腔。我知道这句话像一颗恶毒的子弹一样,狠狠地击中了父亲的要害。我听见父亲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从这天以后,我和父亲通话时,两个人都加倍小心翼翼的,电话线变成了一根极其敏感的神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扯动全身的经络。我本来打算让父亲去城里。但他坚决地反对。他的回答是,只有在自己家才不会害怕。
出租车开到村口时,我示意顾小卫停车,掏出二百元钱给他,吩咐他在这里等一会。我告诉他,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就会回来。手机上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六分,不知道是否因为有雾的原因,整个村子一片黑暗。带着小韩往村里走时,我盼望全村的人此时都已经睡熟了,还有全村的那些狗。
群岛咖啡厅的老板显然是个极富创意的人,各个包房都是以世界上著名的岛屿命名的,我在那间挂着“西沙”群岛牌子的包房里,喊了一声“请进!”小韩应声走了进来。她似乎比上次见时要热情得多,一见我就喊了一声大哥,扑过来打算搂我的脖子。我冷着脸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小韩还不知道我找她干什么,刚一坐下,又把脸凑上来,努着嘴向我“吧”地来了一下子。这动作让我莫明地恼火。我皱着眉头提醒她,少来这一套,我找她是有正经事要谈。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是否真的是什么正经事。小韩见我这样,就很快安静了下来,专心听我讲话。这就是小韩的好处,她基本上能做到善解人意。我告诉她和我走一趟,去陪一个人。她没有问我要陪谁。如果她问,我会告诉她去陪一个重要的客人。但她没有问。这也是小韩的好处。这时,服务员敲门,问可不可以上咖啡。我吩咐上小韩喜欢喝的那种,小韩没说什么,只是冲我笑了笑。我以前在这里请她喝过几次咖啡,每次来她都显得很兴奋。她还说过喝完咖啡后,她会更兴奋。这次,她也没说这句话。找她正是因为我比较了解她,她年纪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模样不算太好看,也不算难看。最主要的是,我认为她的性格比较合适。服务员倒好了两杯咖啡后,做了一个手势,说声请慢用,就弯着腰退了出去。我看着小韩喝下半杯咖啡后,给她倒满,又接着说,这个人比较特殊,你要注意好多事情。然后我就把那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了她,小韩始终在耐心地听,不时地点一点头。我没和她谈价钱,她也没问,她知道我不会亏待她。在群岛咖啡厅门前,我拦住了顾小卫的车。
村路上铺的是沙石,有些高低不平。小韩走出十几步,就唉哟一声说扭了脚脖子。我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往前走。小韩喊我扶她走,我犹豫了一下,勉强向她伸出一只手。今天晚上我真的不想碰她,哪怕是她的手。我相信,以后我也不会再约她,更不会再碰她。小韩扶着我的一只手,我们穿过黑暗的村子往父亲住的房子走去。马上要到我家的院门口时,前面突然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这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我,如果被谁撞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拉着小韩站住。侧耳听前面的动静。说话的声音转了弯,进了某一家的院子里。
我和小韩在我家的院门口停下来,我看见父亲住的那间西屋透出一点灯光。我冲小韩指了指,告诉她自己进去。小韩向院子里看了看,似乎有些害怕,犹豫着问我有没有狗。父亲养了一只黄狗,名字叫大黄。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把它安置好了。但还是肯定地告诉小韩,没有狗。小韩向院子里走去时,我在心里说,但愿大黄那个家伙不要扯着脖子乱叫。我看见小韩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大黄始终也没有叫。大黄真是一条不错的狗。
大黄已经养了将近十年,十年前父亲养的那条狗也叫大黄,是现在这个大黄的母亲。我考上高中那一年,父亲将那只大黄抱回家,那时它还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崽。父亲拍着它的脑袋对我说,你走了就由它陪着我。说完,父亲咧开嘴笑了。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很少再笑,这次笑是因为我考上了高中,离大学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多年来,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我拉扯大,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读好书,考上大学,然后出人头地。我不知道最后他的这个愿望算不算已经实现了。我还记得母亲刚去世后的那些晚上,我哭着找妈妈,要摸妈妈的奶头,父亲急得团团转,最后把我的手拉向他宽厚的胸脯,按在他的一只乳头上。父亲说,小是小了点儿,你就将就着摸吧!这些年来,父亲为我做了很多事,真的做了很多事。
小韩从院子里走出来时,我正蹲在院墙边,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满了泪水。我明知故问地对小韩说了一句:“回来了!”小韩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我盼望着她还能再说点别的,但似乎却又什么也不想听她说。小韩已经迈步向前面走了。我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好像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灯光里晃了一下,就赶忙逃跑似的向小韩追了过去。
回到村口的出租车旁时,顾小卫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鼾声。想不到,睡梦中的顾小卫右边脸上竟然还会突然地跳几下。这次,我和小韩一起坐在了后面的位置上。我还是希望她能主动告诉我点儿什么。但一路上她都始终沉默着,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后来好像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顾小卫在我们上车时说了一句:还说一个小时呢,都快两个小时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多收些车费钱,就没有说什么。
车子驶进市里时,睡梦中的小韩把脑袋靠了过来,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用肩膀把她的脑袋推正,又把自己的身体向车门边靠了靠。做完这些动作后,我突然感觉自己无比的卑鄙。小韩的脑袋失去了依靠,突然向下沉了一下,醒了过来。我没有看她,问她到哪里下车。她说到三里屯。那是她租住的地方,以前我曾经去接过她。
我陪小韩一起下了车,把几张钱塞进她手里。她捏了捏说谢谢大哥。我努力笑了笑,问,怎么样?她没明白我的意思,反问了一句。我突然一阵紧张,结巴着说:“刚才,在村子里,那个客人,怎么样?”小韩笑笑说:“你说呢,你说能怎么样?”说完,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就转身向她的出租屋走去了。“这孩子”是我们这流行的称呼,不论对方多大年纪,也不论你多大年纪,都可以喊他“这孩子”。这么叫,可以占人家的便宜,可以表示亲切,也可以透露出某种暧昧。
我没有再上出租车,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给了顾小卫,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个晚上,我打算走一走路,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就是想走一走。我顺着一条河边路向前走,没有考虑最终会到达哪里。河里的水已经被污染多年了,如今两岸每天还不断有脏水流进去,做着更进一步的污染。河水升腾起一股闷热的臭味。就是这样一条河,却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玉带河。想想,真的令人有些不可思议。一弯月牙投影到水面上,一波一波地荡漾着,似乎在随着水流向下游而去。仔细看看,却又发现根本就没有动。
走到一座小桥旁边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到是父亲来的电话,顿时就一阵紧张。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些什么。父亲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电话接通后好久,他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喘气。我靠在桥栏杆上,把手机紧紧地贴住耳朵,感觉父亲和我近在咫尺,只是我们都无法触碰到对方。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里的父亲忽然发出了啜泣声,开始时,这声音还很压抑,很快地,就转化成了哭声,最后终于暴发成了嚎啕大哭。父亲在电话里哭了好久。哭得我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我的哭声也紧跟着从喉咙里冲出来。我像父亲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哭,但就是无法控制住哭的冲动。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喝多了,我才突然停下来。电话里,父亲显然已经不哭了,我听到他说了一句:“这孩子!”
责任编辑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