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盛开的雪莲
2009-10-12李浩戴丽香
李 浩 戴丽香
我当兵的地方叫榆松台,位于米林县西北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半山坡的台子上,她掩隐在苍松翠柳中,不经意时是很难发现我们的营地的。台下就是榆松村,村子紧傍雅鲁藏布江畔,于蓝天、碧水、幽林之间,仙踪渺渺。
雅鲁藏布江从喜玛拉雅山与冈底斯山山脉之间的藏南谷地中自西向东,浩浩荡荡,一路雄风,直泻千里。湍急的江水从迂回曲折的山谷中奔流而出,到达米林县境内的贡布地区就变得温顺多了,江面变得宽了,水也变得蓝了,婉转悠扬,温文尔雅,美丽得让人流连忘返。
雅鲁藏布江水滋润着米林肥沃的土地,养育着生活在这里的藏族、门巴族、康巴族和珞巴族。他们纯朴憨厚、粗犷奔放。原始村落的人们保持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他们悠闲地耕种和放牧成群的牛羊,尽情享受着原始山川带给他们的富裕生活。
次仁拉姆是一位藏族美丽的少女,她跟在洁白如云的羊群后面,从翠绿的山坡上飘然而来,高亢悠扬的牧羊曲回荡在山林草旬上,醉了西下的夕阳,醉了暮归的牛群。
我认识次仁拉姆,是她给我倒青稞酒。在那次篝火晚会上,她一袭洁白的素装纤细优雅,高原红的脸上开着灿烂的鲜花,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馨香的青稞酒送到我的鼻子底下时,她离我很近,我嗅到了她如兰的气息,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酥油的芳香。
次仁拉姆牧过羊,但她不是牧羊女。她是十几个孩子的老师,在他们的教室里一共有三个年级,所有的课程都是她一个人教。她有时把课堂搬到了山里,和孩子们一边放羊,一边上课。所以,羊群的后面总能看到她仙女般的身影。
篝火晚会是我们部队与榆松村的群众一起过“贡布节”的联欢,晚会上有她的学生,也有榆松村的姑娘和小伙子。火堆码得高高的,森柴燃烧时“啪啪”地暴响着,火苗舔着黑夜,照亮了草地,映红了天空,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松香味。我们围着篝火,吃着糌粑,喝着青稞酒和酥油茶,手拉手跳着锅庄。欢乐的歌声回荡在山林里,飘荡在夜空中。次仁拉姆是晚会中最耀眼的,整个晚上她都在不停地跳、不停地歌唱。她的歌声是最美妙的,赢得的掌声和欢笑声最多。不停地有小伙子去拉她跳舞,和她逗笑,她都不拒绝,和每一个与她跳舞的人手拉手。
有几个老兵围着次仁拉姆,很努力地往她身边挤,都想拉她的手,都想和她跳舞。坐在我周围的兵们,兴奋地鼓着掌,激动地欢呼着。次仁拉姆就像洁白的花儿在绿叶中跳跃,美丽得不得了。我也很想上去拉她的手,和她一起跳舞。可是,我不敢,我不会跳锅庄。更主要的是我没有勇气,我始终都坐在草地上,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欣赏着她和她美妙的舞姿。
次仁拉姆和几个姑娘给我们敬青稞酒和酥油茶。她把青稞酒送到我手上时很甜美地对我说:“你没跳舞。”
我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心“咚咚”地乱跳着。我是不会喝酒的,可是我没有拒绝就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次仁拉姆笑起来很好看。脸上有个“酒窝窝”,额头上贴了一颗藏家女孩儿最爱贴的红色“美人痣”。我很快地在她脸上偷偷地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把目光移开了。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你和他们不一样。”次仁拉姆嫣然一笑,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走开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至今我都没弄明白我哪一点儿和我的战友们不一样。
次仁拉姆的美丽从此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很久都不能忘记。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时令里,我以为次仁拉姆就是那漫山的桃花。姹紫嫣红,于是我进了山;山清水秀、林深云厚的季节里,我以为次仁拉姆就是那山涧清清的溪流,甘醇清冽,于是我掬她入口;雪花漫舞、冰封野莽的冬天里,我以为次仁拉姆就是那盛开的雪莲,冰肌玉骨,于是我捧她入怀。我朝着彩霞寻找次仁拉姆,彩霞说次仁拉姆在牧归的余晖里;我向着白云打听次仁拉姆,白云说次仁拉姆在雨后的彩虹里;我跟着蹒跚的藏族老阿妈询问次仁拉姆,老阿妈说次仁拉姆刚把取暖的牛粪送到她家里。
美丽漂亮的次仁拉姆。心地善良的次仁拉姆。我不能忘怀的次仁拉姆。
西藏的夏天,烈日炙烤着高天厚地,天地问在轰轰地响。雅鲁藏布江仍然保持着她优雅的姿势,河岸边上飘浮着动物死去的尸体,食腐的秃鹫撕扯着,远处成群的乌鸦哀叫着不敢接近。山鼠在草丛中乱窜,觅食着野草的种子和草丛中的虫子。苍鹰在天空中虎视眈眈地盘旋着,寻找着出击机会。
那个夏天,仿佛到处都充满着危险。阳光会突然被一片黑云挡住,天空风急云滚,刹那间变得凶神恶煞。暴雨骤然狂下,冲毁了桥梁,冲毁了道路,冲跑了牛羊。河水暴涨,怒吼着狂奔乱撞,河岸大片大片地被河水吞噬,河面上飘浮着挣扎的牛羊,生命在遭到无情地蹂躏。绝望的眼睛在每一个角落闪着渴望生命的期盼。
次仁拉姆和她的学生很早就赶着牛羊进了山。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啃食着肥美的水草。小羊羔在羊妈妈的身旁欢快地蹦蹦跳跳。牧羊犬“吉吉”很有经验地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警惕地为羊群站岗放哨,如果有牛羊走离了牧群,它会很快地跑过去把它们赶回去,还会“汪汪”地警告它们下不为例,或许是很绅士地在对它们说“对不起了,这是我的职责。”“吉吉”还会不时跑过来向它的主人报告平安,摇着它那毛茸茸的漂亮的狗尾巴讨来主人的欢心。次仁拉姆会抱着它赏给它一个热烈的亲吻。“吉吉”赖皮地扑倒在次仁拉姆的怀里不愿离去。
次仁拉姆教完了孩子们的功课,与孩子们做着游戏唱着山歌。他们采来了山里的野花,编织成五颜六色的漂亮的花环,挂满了脖子。在葱绿的草原上,他们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子,欢乐地嬉闹着,大自然和他们和谐地融在了一起。这似乎就是我们向往的人间天堂吧。
山风暴虐、黑云翻滚的时候,牧羊犬“吉吉”围着牧群焦躁地狂吠,它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就要来临,它努力地想把牧群集中到一起。牧群里的牛羊也开始骚动起来,东奔西窜。小羊羔似乎找不到自己的妈妈,“咩咩”地哀叫,惊恐地东张西望。黑云疯狂地从上风压过来,践踏着山林草地,践踏着木楼村寨,仿佛要毁灭这大地上的一切生灵。转眼间天就像被捅了个窟窿似的,铺天盖地的冰雹倾盆而下,砸在次仁拉姆和孩子们的身上,孩子们惊恐万状地扑向次仁拉姆,次仁拉姆带着孩子们冲向一个山涧的背风处,躲避冰雹的袭击。牧群开始四处奔散,“吉吉”也无奈地躲进了山洞里。地上很快铺满了厚厚的鸡蛋大的冰雹。不幸的是一阵冰雹过后,便是瓢泼的大雨,天也变得更加昏暗,如注的大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山涧的水越来越大,水势夹着泥沙,轰隆隆地向下冲刷,情势变得十分危险。次仁拉姆带着孩子们向高处转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跑在后面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同时被凶猛的山洪冲走了,两个孩子在浑浊的洪水中沉没着,山洪咆哮的声音淹没了孩子的呼救声。次仁拉姆不顾一切地冲向落水的孩子,前面就是已经变得狂暴的雅鲁藏布江了。她必须在孩子被冲入江中之前把他们救起来,不然,孩子们就没救了。
雨下得越采越大,漫山都是山洪在奔流。山涧的土壤被雨水浸泡得越来越松软。大片大片地坍塌随山洪而下,树木也倒下了。两个孩子被倒在山涧中的树枝拦住了,次仁拉姆不顾一切地冲进泥水里,把落水的女孩子推上了山坡,又返回水里救那个水中挣扎的男孩,就在这瞬间,轰隆一声,山涧的沟坎被冲塌下来,水中的树枝不堪重负,从中间断裂,和着巨石、泥沙向雅鲁藏布江滚滚而去。转眼间,次仁拉姆和落水的男孩被滔滔的江水吞没了。
村里的人沿江寻找。一个星期后,才在离榆松村六十多公里的地方找到次仁拉姆。她被两块巨大的石头夹在中间,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男孩。听到次仁拉姆被山洪冲走的消息时,我们所有的兵们都懵了,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还伤心得偷偷地流过泪,我幻想着次仁拉姆会从山林里走回来,就像她平常牧归一样,从葱绿的山坡上飘然而来,唱着婉转的牧羊曲。
可是,次仁拉姆最终也没有从山林里走回来。
后来,在榆松村和我们的兵营里就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雨过天睛后,天边同时升起了三条绚丽的彩虹,有一只美丽的蓝孔雀在彩虹间飞舞,洁白的雪莲花从天上纷纷而下,落满了整个山林。
次仁拉姆是雪山上盛开的雪莲,她洁白无瑕、光彩炫目。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