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故乡
2009-10-12白羊子
白羊子
题记:这次发生在龙门山一带的“汶川大地震”把我的家乡震垮了,使家乡的山河破碎,面貌全非,但家乡人民在祖国人民的关心帮助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决心和信心始终没有垮。于是,我想起了震前回故乡时记下的这段文字,希望能唤起我们对美丽故乡的稀微记忆。
初春时节,我又回到了那个被人们誉为“松州江南”的美丽山村——我的故乡白羊。当我站在故乡那高高的山脊上时,那种想唱歌的感觉从内心蓦然升起,并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喉咙。唱起来,歌声就如同故乡白羊河谷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般自然和谐。
当故乡白羊河谷的山山岭岭喷红吐绿的时候,白羊河谷的孩子们就开始唱起了我们过去唱过的那些歌谣。倾听中我感受到了春天的脚步,也仿佛回到了童年,激动得想写诗。
白羊河谷乡间小路旁那嫩嫩的草叶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春燕在我们的头顶翻飞,舞动着美丽的身姿,整个故乡在孩子们的唇间变得更加美丽,仿佛这一切都属于大山的一种音乐便飘飘洒洒。忽豪放,忽婉约,忽精细,无拘无束,此起彼落,把整个白羊河谷吹奏得情韵悠悠。在这欢庆柳条发芽的日子里,听孩子们如此纯正清净的歌谣,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享受呢?
溶满爱的童谣,飘出了树林,飞进了原野,越过了那被叫做白马庙、荣华山、六角顶、桦子岭的大山大岭。在母亲温暖的目光里,在他们自己的画面里,吮吸幸福而多汁的时光。故乡的童谣很好听,乡情很好听,白羊河谷的春天更好听。
故乡的童谣挥洒阳光和月光,童谣响亮着一个季节。孩子们告诉我,他们都是白羊河谷春天的童谣。伴着这些童谣,我的思绪走进了故乡的春夏秋冬。
在故乡白羊河谷深处,有一个名叫半边街的村子,那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在半边街那个偏远的地方,我度过了充满欢乐和梦想的童年。许多的日子里,我光着脊背,手拿锄头,爬上村后的大山,在那被野火烧光了的坡地里搜寻一种名叫“泡参”的中药材,将采集来的所有泡参晾晒干后,就运到山外的市场上出售,一个季节下来,总可卖到几十元钱,那可是我上学时惟一的经济来源。尽管风很大,天很凉,我从容地面对这一切,用全身的力气与狂风暴雨和风沙搏斗。那些日子里,我“两耳不闻村外事”,一心一意采挖药材,开拓生活,施展自己的全部才华。饿了,啃一口干玉米馍,渴了,就地饮一口冰凉的山泉。在故乡采药的日子,我一生也难以忘怀!
后来,上中学了,从半边街走到了山那边的乡政府驻地。那时候,我最崇拜的就是乡里的铁匠。俗话说“打铁匠的锤锤一响,银子就往家里淌。谁会打铁,谁就能娶上一个好姑娘”,那可是一个挣钱的好门路呀,更是我那时幼小心灵的美好向往。所以,每次路过铁匠铺时都要驻足半天,因为他们所生产的镰刀、锄头等工具是故乡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工具,是故乡现代文明的引领者。铁匠铺里的周师傅脱下上衣,在阳光里或月光下,对着火红的铁,轮起大锤,一下一下,火星进现,我不躲闪,看火星在人们身体的四周跳跃。周师傅和周围的围观者谈笑着,一个笑声接着一个笑声,轮起的锤也一锤挨着一锤。多年后我还是记不清是人们的笑声高,还是周师傅手中的锤举得高?
周师傅高举的锤,重重地打在铁的身上,我想铁肯定很疼,但铁不说,忍着。周师傅手中的大锤击打得更加有力,一把锄或一把镰刀就初具雏形。周师傅告诉我,他们不能停止,哪怕仅仅为了铁少受一些疼。因为打铁就是这样,用完大锤用小锤,一下一下,把铁向着故乡人心里想的方向击打,把意志加给坚硬的钢铁,一块棱角分明的铁,直至成为人们想象的工具,然后,投进冷水里使之变凉,晾在一旁。这令我想起手中的笔和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写下后被生活晾在一旁,不知道我的这些文字会不会像反复锤炼的铁具,更加经久耐用或无坚不摧。
初夏季节,故乡白羊河谷的小麦扬着绿色的波浪,在风的吹动下翻腾。站在高高的“大树坪”山梁上,把目光箭一般射出去,绿色渐渐覆盖了我的视野和我平静的呼吸声。一只鸟在前方的树上,叫着,不紧不慢地,一声接着一声。
我就这么张望着,细细的阳光从草帽上渗下来,汗水带着朴素温暖的气息令人感动了一个夏季。就在那个夏季,我从故乡那所初级中学毕业了,抱着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了故乡,踏上了中考的征程。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故乡,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去浇灌故乡那些唱着我们唱过的童谣的孩子们。谁知,事与愿违,我不幸地成了那次所有考生中惟一的“高分落榜”者。原因很简单,一个农民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是没有人帮你说话的。谁叫你是大山的儿子,谁叫你是从百多公里外的乡下走来的农民的儿子呢?从那天起,我就知道,除了故乡的野狗最恶外,世上还有比野狗更恶毒的“人”!所幸的是,我被位于岷江河畔的那所重点高中录取了,从此开始了我远离故乡的求学生涯。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终于考上了川南那所师范院校,成了故乡第一个参加全国高考而考上大学的孩子,为此,我母亲激动了好长时间,见人便提起这件事。从我入学那天开始,我就立下誓言,决心学习一门咱们家乡最缺的学科,学成后回到故乡,为故乡培养出比自己更有出息的唱童谣的孩子们。于是,我选择了英语专业。然而,在我大学毕业后,事实又一次证明我的想法与现实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在我大学毕业时,竟然被组织分配到了距离故乡更远的地方工作,使故乡成了我永远的怀念。真是人越长越大,故乡却越走越远。
行走在故乡灿烂的夏季,任夏风凉凉地吹着,我弯下腰又直起来,看见了父老乡亲们昨天锄下的草在一场夜雨里又伸出了顽强的手臂。我家那条大黄狗越过了面前的小水沟,跑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跑跑停停,时而闻一闻野花的芳香,时而闻一闻黄牛留下的粪便,渐渐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此时此刻,我发现故乡太美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故乡,一只狗的背影也是如此的亲切迷人。
“大树坪”山顶上那棵“朵朵树”依然挺立着,这是一棵很神奇的树,站在故乡的山坡上做了一百年的梦。属于它自己的岁月,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常来到这棵树下,去阅读它孤独的影子,发现它肩头上的浓阴很凉爽,也很沉重。枝头上的布条红红蓝蓝,系着父老乡亲们的祝福和吉祥。可树干上那深深的皱熠里尽是黑色的雨雪,粗糙得让人心疼让人害怕。山顶上飘来的凉风诉说着“朵朵树”叶子的话,气喘吁吁,继续跟我们一起回忆什么。“朵朵树”还在做梦,尽管已经一百年了。“朵朵树”虽然日渐苍老,但它还是不顾一切地吐绿,因为它有它自己的梦。
盛夏的白羊河谷,是绿色的世界,漫无边际的玉米地是白羊河谷最绿的风景,玉米一人多高时,绿就像风一样,一下子就把人们,不,把整个白羊河谷完全拥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就在这块玉米地里,就在那个夏天,我们的爱隋故事在浓郁中诞生,在浓郁中发育,在浓郁中成长,在浓
郁中走向成熟。
在故乡白羊河谷,当玉米长得高出我的头顶,棵棵背上壮硕的孩子时,也是野猪、黑熊们最活跃的时节,于是,故乡的山野里到处修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窝棚。每到黄昏十分,乡亲们便唱着小调,扛着火药枪去窝棚里守猎。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用脚踩出了一条条蜿蜒小路,引领着故乡的山民们走向窝棚、走向生活、走向丰收的喜悦。
行走在故乡的田埂上,迎面走来了一位熟悉的老人,他自迁入故乡这一片富庶的土地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故乡大山里的这块孤独的天空。他种下自己,耕耘农事,抬头与低头之间都是土,属于他的春秋被犁尖划出了道道深痕。农田如喘着粗气的一叶肺,呼吸经历过风雨的拔节声,呼吸他笑容里涌现的收成。太阳留下的脚印从不板结,一串串爬成额头上的长垅,流淌在田间的叹息始终很咸很疼。身边的庄稼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生长着一茬茬民歌。他们放下锄头的瞬间竟是一生,带走和留下的都是土。禾苗依然那样年轻。
老农牵了一头黄牛,这是故乡半机械化的替代物。每到夏天和秋天,故乡的这些黄牛就望着野外的青草,目光里满是渴望。那些唱童谣的孩子们就是黄牛们最好的伙伴。这些黄牛就喜欢青草,孩子们把牛牵到青草的面前,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牛就会把一颗大脑袋迅速地埋进青草里,吃、呼吸甚至休息,牛的头一旦埋在青草里,就再也不抬起来了,天黑了也不管,害得孩子们不得不去踢它的屁股。可牛的屁股太高了,往往没踢到牛,却把自己摔到了青草的深处。于是,在这青草的深处又诞生了一个个欢乐的故事。你想,绿绿的草,茂盛的草,清香的草,别说是这些牛和山里的孩子们,就是我们这些久别故乡的人也会把自己埋在这青草里,用鼻子使劲地闻这些青草的芳香。
不经意间,我看见了田埂上有一粒金黄的玉米,在洁净的天空下,把自己现出来,交给大地。一粒金黄的玉米,自己就是自己的种子,在故乡夏天的太阳下埋进土地,忍受干涸,忍受寂寞,忍受雀鸟的利喙,忍受田鼠的尖牙。然后在不经意间冒出地面,随风一点点长高并一点点摇摆,随雨一点点长壮并开始学着一声声歌唱。故乡土地上的每一粒种子都是这样冒出地面,随阳光一点点成长,随故乡农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秋天。到了秋天,千万个兄弟手拉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故乡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发着金黄的光芒。栖息在树林里的雀鸟们飞了出来,田野成了它们理想的乐园,只听这些玉米发出了豪爽的语言:“你们吃吧、吃吧,反正就凭你们这点能耐是吃不光的。”故乡农人的镰刀来了,它们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收吧、收吧,反正我们已经低下了饱满的头。”这些玉米很坦然,因为它们认为:这个世界我们来过了,虽然土地没有留下痕迹,虽然我们小小的身躯不值得一提。但我们来过了,我们歌唱了。田埂上的这粒金黄的玉米种子仿佛在高声地对我说:请把我从这里拿走吧,把我放进一种轰轰烈烈的土壤里去吧,让我在那里尽情地欢笑,来年再为故乡贡献出更多的力量!
冬天的雪落在了故乡农人们的屋顶上,也落在了故乡的原野上。这是什么样的雪啊,白过纸,白过我所能想象到的白。在冬天的屋顶,在光秃的枝头,雪羞涩地站立着,以白对望着父老乡亲。
如今,故乡的夜晚再也不是过去的景象,一只只灯光的眼睛望破了白羊河谷的夜晚。四周的树木结满了星星,灯光装满了每一间木屋,房间里彩色月亮正凝视着故乡的夜空与整个世界。电视机天线上走来了都市生活的风采,老奶奶的头望着屏幕就再也没有回过来。路灯下,几辆车从山那边开了回来,车箱里满是故乡人欢乐与灿烂的微笑。夜的那边,正是故乡人想象中的曙色……
这就是我的故乡!我永远的故乡!
责任编辑:蓝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