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苇
2009-10-12西风
西 风
我一直对芦苇怀有深切的敬意,这种敬意当然不是与生俱来的。在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第一次走进了声势浩大的芦苇荡,我就别无选择地喜欢上了这普通柔韧的绿色植物。也许在植物学家的眼里,芦苇不过是生长在沼泽湖畔的一种寻常的草而已,而草在世人庸俗的眼里,则是一种卑贱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在我难忘的记忆里,芦苇不仅仅是一种高贵优雅的植物,而且同人类渴望诗意的栖居有着神秘的相通之处。
那是一个快乐而幸福的秋天,我跟随年轻的母亲到辽宁的大洼串亲戚。我没有想到,因此遭遇了绵延起伏的芦苇荡,这就是东北闻名的南大荒,也就是被地理学家称为地球上呼吸的肺。我不知道这些,因为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而在一个十二岁乡村少年的眼里,只是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惊奇和困惑。我记得我和母亲,在芦苇荡温情簇拥的亲戚家小住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已经足够了,因为白天我几乎穿行或沉迷在神秘浩大的芦苇荡里面;在高大茂密的草丛里寻觅洁净的鸟蛋:在浅水里抓捕成群结队的傻乎乎的条子鱼……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芦苇荡深处的干地上,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荡过来,我眼前数不清的芦苇集体发出了梦幻般的歌唱,它们在大风里优雅地倒伏着、弯曲着、舞蹈着,就像大自然舞台上最出色的歌唱家或舞蹈家!以至于当我同年轻的母亲回到辽西丘陵的家后,这些柔韧纤细的绿色植物,依旧在我的脑海中诗意地摇曳着。由芦苇构成的绝妙风景画,从此就没有在我记忆的原野上黯淡过。它们仿佛是我前世深远的梦想;它们注定要成为我文学或艺术的女妖;它们注定要出现在我从未中断的文字丛林里。
芦苇同我有生第一次的偶然邂逅,就注定它们还要出现在我艰辛的人生旅程上。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而且还是一种神秘的机缘。我再次遭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是多年以后炎热无比的夏天,我出现在江浙鱼米之乡的阳澄湖畔。我目光深远,好像来千里寻梦;我好像在寻找隐匿在《芦荡火种》和《沙家浜》里的风景或情节;我好像在寻找英雄郭建光和阿庆嫂顽强而轻盈的身影……我伫立在昔日英雄出生入死的地方,我的头发被南方的大风用力地撕扯着。我感觉到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惊奇与敬畏。因为我看到了,芦苇激情的舞蹈,它们在大风中鸣唱着、弯曲着,它们就像辽阔海面上起伏的绿色波浪。我以为它们纤细修长的身躯,就此倒下永远不会站立起来了。但我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这些诗意柔韧的芦苇,虽然卑贱得像大地上的毛发,但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它们的生存精神是如此的顽强,它们每一次有节奏的倒伏,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生动地站立起来。大风平息之后,我缓缓地走进了江南这片神秘的芦苇荡,我竟然没有发现一根被大风摧毁的芦苇,它们依旧那么温文尔雅地站立着,站立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忽然明白,芦苇拥有卓越的挑战逆境的智慧。
在我生命停靠的驿站中,我最后一次遭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是在大西北明净的天空下。那时候秋色已经逐渐加重,我出现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博斯腾湖畔。我知道在这片干旱少雨的地方,有这么一个烟波浩淼的湖泊,本身就是一个非凡的奇迹,但我不知道这里可以生长大片大片的芦苇。我说过这个时节已经呈现出万木凋零与萧索的迹象,生长在博斯腾湖畔的芦苇当然不会例外。如果你仔细观察,它们苗条柔韧有余的身躯,依旧残留着不肯褪去的一抹动人的绿色。也正是在沙漠的边缘,我目睹了秋天的芦苇辉煌而悲壮的舞蹈,它们在清凉的大风里好像在展示着最后的风华,它们好像不知道寒冷漫长的冬天即将来临。在湖畔的另一侧,我发现当地的蒙古同胞在割有些衰败的芦苇,他们说这里优质的芦苇是造纸的上等原料。我担心这片神奇的芦苇就此停止了歌唱,就此彻底消失,他们憨厚地大笑起来,说哪里会呢?只要芦苇的根还在,明年开春这里照样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我时常在想,人类的生存与延续同芦苇有着惊人的相似。不管岁月是怎样的流逝怎样的风云变幻,不管时光的利刃怎样改变我们的容颜,我们可能在无数个逆境面前低头弯腰,但我们不可以永远低头弯曲腰身。我们的精神与勇气,不允许我们长久地懦弱,我们必须在大风中扬起坚强不屈的头颅。我们就像生长在大地上富有诗意的芦苇,我们一代代人消失在泥土深处,我们一代代人又奇迹般从大地上像芦苇一样冒出,我们骄傲的生命与爱的链条,从未在逆境或灾难的旋涡里中断过脱节过……那些在风中摇荡的芦苇,让我看到了一条缓缓上升甚至永生的道路。
责任编辑:赵正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