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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站在庄稼上

2009-10-12朱小勉

草地 2009年1期
关键词:庄稼山区

朱小勉

秋风吹了整整一夜,吹散了偎依在月亮旁的浓云,吹干了早晨的露水,吹得地面龟裂,炸开一道道缝隙,干燥的地面上结了一层白糊糊的霜,寒意袭人。庄稼马上成熟了,但还是缺一场雨,极目眺望,玉米、高粱在山腰上无望地摇曳着,挣扎着枯萎的身躯,平展展的花生铺在山坡上,老北山仿佛披了一身丰收的盛装。柿子黄了一树,压得枝条直不起身来;枣树也丰收了,时令已到,青枣开始变红,抬头望去,红里夹杂青色的枣子正努力地脱胎换骨,躲在稠密的叶子中。人们都明白,果树丰收在望,但庄稼却不尽人意。

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羊群被孩子们赶到庄稼地了,敬顺望着院子内那棵枣树,吸着纸烟沉沉地吐着烟雾。院子里那棵枣树上有几只麻雀正欢快地蹦跳着,在树枝中间穿梭,相反一些麻雀都钻在高粱地混口粮。烟才抽了一半,妻子月仙就扛着一篮子青草回来了。看见青草,栅栏内的牛开始哞哞叫,坚果子般的眼睛怒视着院子中的一切,包括他们两个。天高云淡的,风很轻,一切像刚洗涤过一样,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经不起反复地揉搓。女人开始拾掇牛圈和院子,打扫,清理,一阵阵腐朽陈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敬顺一直站在枣树旁沉沉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别人家晚饭的炊烟已经爬到屋顶上面了。黄昏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混杂着青草、泥土和庄稼的气味,引诱着人们对成熟的那份希冀和期盼。天空呈现着昏暗的景象,一片片地纷纷落下,落在人们的心坎上,撞击着心里那些或多或少的想法,甚至是撩拨。

高粱散发出谷香的时候,正值人们开始准备秋收,摩拳擦掌自不必说,镰刀在石磨上嚯嚯地响起来。

麻雀在庄稼地里张望路人。

老牛嗅到庄稼成熟的气息后,眼神看上去有些哀伤。透过那种眼神,它听到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曾经的鞭响。

山路经过整修后,变得平整,惹得附近的野草往这边凑,贴着路旁的石面。山下那条河流已经被秋天的阳光舔瘦了,流得极其缓慢。河流里那些带棱的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和河水一道闪闪发光。

家狗和野狗在山坡上撒欢、交配和打斗。那片庄稼地成了它们的乐园。

九月底,一切都得派上用场。农具、农民、牲口、庄稼,他们默契地配合着。尽量把整个田野打扮成金黄色。不想用这种金黄色搀杂着虚假和自欺欺人,这点他们心知肚明。他们忍受着难以表达的疼痛,带着农具和牲口上路了,去田野收割庄稼了,去收割这个秋天。这个季节甚至与婚礼、丧事、改嫁都无关了,这些事也都要躲避着这个季节,就连村中的老人都不会赶在这个季节死。比如:同德老汉、德茂老汉还有光茂老汉,他们都硬邦邦地不合适宜地活在这几年萧瑟破败的景象里,像一些早已被淘汰的物种一样在石头缝隙里挣扎生活。

镇上派下来的几位科技饲养员昨天下午已经到达这儿了,说是来指导和培训农民们科技种田。

敬顺的媳妇月仙一大早就打算去割稻谷,她去叫丈夫,谁知丈夫仍旧坐在床上抽闷烟。她说,趁早晨凉快割一阵子!这天气一到晌午太阳直抓皮,什么活儿都干不成。敬顺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抽着烟,烟雾中他的面孔显得十分憔悴,颧骨凸着。月仙一直唠叨着,她的声音时而在空旷的院子里,时而在牛槽旁,除了月仙的声音,院子里还算得上寂静,在秋天干涩的气息里显得异常孤独。宁可荒收都不可光收啊,她继续说。说完后,月仙见敬顺仍旧没有一点动静,才走出门。

月仙走后,敬顺的耳旁一直回荡着唠叨声,令他十分烦恼,最终他忍耐不住了,跳下床跑到院子里,拦住月仙和牛车,说,你再说,我就一把火烧掉它们,你信不信?老子不指望那几根黄球毛照样活!你没看看庄稼都旱成什么样子了。外国人什么时候像我们这样起早贪黑地扒着土坷拉了呢?他们不照样活得很滋润么?

说着,他就凑上去卸牛车。他不下地,他也不让妻子下地,让那些狗日的庄稼在地里枯死。他要上前阻止妻子下地割稻谷。

月仙赶快上去拦截。面对敬顺那副算得上魁梧的身躯来说,月仙的抵抗显得很不起眼,很弱小。当然,女人有女人的招数,打不过可以骂。月仙开始骂道:除了摸牌,你还有什么本事和能耐,要我说你真不算个什么男人,男人要女人养活吗?男人整天赖在家中不去庄稼地干活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嘶哑和气愤后的不知所措与无助,她知道她的骂声于敬顺而言已经没有作用了,但她觉得吐出来后心里好受了许多,憋在心底终究会憋出个什么毛病来。

敬顺说,你还好意思在这儿撕扯,今天我就是不想让你下地收割,你能怎么样,你没看看那片土地上能种出几颗粮食来,就你逞能去收庄稼。现在整个山区连条像样的水渠都没有,遇上旱灾我们只能坐在家里吃往年的粮食。

在这个家中,这么多年来月仙一直认为他们争吵时只有在她骂完后心里才舒畅、平静些。她想:男人和女人操的心永远都不一样,为什么吃同样的粮食,喝同样的水,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当然凡事不能一刀切,再说五根手指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村委会的老关和天文以前不是和他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吗?月仙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三个都还是齐刷刷的楞头毛小伙。现在看看人家两个,马屁拍得响,都熬到村干部上了,有事没事地被王光杰在喇叭里提名点姓地喊到村委会的大院里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是聊天差不多,他们开会的主题能从治理渠道扯到二锅头、老村长、白酒以及村里那几个寡妇。说白了,每个人的起跑线还不都一样,没有哪个人打娘胎出来就站在你前头,比你跑得快一截子,权力也比你高一头——在村委会当干部。她想起这些不免有些神伤,脸上带着压抑失落的神情,那种神情复杂、呆板、反复,就好像贴在脸上,令人难以推断。她明知敬顺已经退到起跑线外了,还怎么能追上人家呢?

秋天冰凉的夜里,等山坡上的炊烟被夜色淹没时,月仙便会走出院子,走到牲口旁,解开绳子,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地把它们一一牵回去。夜一来,牲口们也就老实了,不再争嘴,灰溜溜地跟着她跑进圈棚。在牲口棚里,她的记忆总是在庄稼、牲口、农具、洪涝、旱灾、瘟疫、山区、丈夫、孩子、房屋、结婚、下葬等等这些民间使用次数很高的词汇之间徘徊。

这些词汇出现总是和这样的故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贯穿着整个衰落的农间。

在月仙松散的记忆里,她依稀记得刚嫁过来那几年的天并不像最近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现在仿佛老天爷故意处处和他们作对,好多年都没对他们发过慈悲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颗粒满仓,这些早已经不在农间出现了。

那年,种子撒上后,未曾降过一滴雨,继续撒种子,反复五次都如此,直到时间爬到那个季节的尾巴时雨都没光顾大地,他们只能颗粒无收。闹得人心惶惶的,毕竟民以食为天啊,颗粒无收他们还指望什么生活呢?还有一年,是庄稼刚钻出来就不再长了,卡在坷垃缝里,直到卡死为止。去年,收小麦的时候,连阴雨就是一个月,

不管是垛在麦场还是地里生长着的都长出长长的麦芽。自此以后,敬顺的脾气改变许多,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所以,最近这些年,他们为庄稼、播种、收获争吵的时候,大多数她还是忍让着他。即便是在那个雨季收麦子,而他却和一伙人在村委会隔壁的供销社里摸牌,她也忍了。

有几个夜晚,女人望着天空发呆,浓云游荡着,激荡着她,令她胡思乱想。当月亮被遮挡住时,她总是怅然若失。黑暗笼罩着整个村庄,一阵阵沉沉的呼吸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像向她传达着一个什么秘密。秋天的夜晚,她总是能深深感受到那种彻骨的寒意,在庄稼的熟睡中,伴随着那股寒意去倾听劈劈啪啪成熟的声音。

第二天,女人牵着牛车出去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影正在朝她家走,那个身影高大强健,看上去还有些眼熟。她走出很远时,看见那个身影果真是去她家的。她竟然开始有些害怕起来。

这个人是新科技饲养员老陈,是镇上派下来的那个。

老陈来的时候敬顺正在院子里抽闷烟,一见是镇上的老陈他连忙迎上来塞纸烟,露出一副坚硬的笑脸搭讪,那两排由于常年抽烟而变得焦黄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先说话的是敬顺,他皱着眉头:

“怎么镇长派你们下来,难得呵!”

“还不是被你们折腾成这样的,人家都忙着回去秋收,把我们赶到这儿瞎胡闹,说实话也就是做做样子嘛!”老陈说。

“日怪得很,前几天,我们去镇上不是都请不到你们嘛。”敬顺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那种酸溜溜的口气令老陈十分不舒服。

“天早成这样,刚才我跑到水渠上,打算抽水来缓解旱情,谁知道水渠已经年久失修,缺口连片,就连抽水机都被偷走了,而庄稼都糊得一片接一片了。”

“嗯,早就成这样了。如果抽水机和水渠好好的,我们还用去请你们这些神仙吗?如今,庄稼在地里都能燃了。说不定那些被偷走的机器早就通过废品收购站、加工厂、合作社都又变成新的什么东西了,供销社那些螺丝钉啊、剪子啊、铁锅啊、锅铲啊、或者铁纽扣什么的也许就是用它制造出来的呢。”他掐断烟头后说,“现在庄稼都熟透到尾巴上了,但是田里的稻谷连脚脖子都盖不住。可真是早熟啊!”

“乡下派我们来帮助你们脱贫,看来我只能在这儿脱一层皮了。”

“那倒用不着吧,反正在新科技饲养班没成立之前,我们不也是好好地生活着嘛,你们宣传那些口号根本没派上用场。”

“就你们这点觉悟,怎么能派上用场?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看看漫山遍野那些茂密的树林,以后肯定能靠它们致富脱贫。我们来之前乡长就明确下达了任务——帮助你们脱贫,使你们的生活变得美好,如果你们觉得已经美好,那就建设得比你们想象中的更加美好。”

“美国的农民也这样嘛?听说他们最近一直在打一个叫伊拉克的国家,是不是?听说是那个国家有很多点灯油。村里的人们把每一个房间都点上灯,照得亮堂堂的。”敬顺突然问道。

“那后来呢?”饲养员吐出一口烟反问他。眼睛被烟雾熏得眯了起来,眼角吊得老高。

“后来当然是美国赢了,牛车一直从美国排到伊拉克等着拉油呢。”

“谁给你说的?净糊弄人嘛。”饲养员气咻咻地,不过他觉得又有些好笑,说:“谁给你瞎扯的。有这么回事,但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大伙都说美国是个强盗。”

“哦,美国是个大强盗,抢走了人家的油,对吧。说实在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那样我们就不愁没有点灯油了,在晚上也就不会打黑黑。都说时代在变化,可是什么时候能变得和人家一样呢?这年头,我整天都在想怎么能够像他们一样,即便我们累点苦点,我都觉得无所谓。可是,眼下不管我们怎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无济于事。有时候,想得太多也就烦躁了,又理不出个什么头绪,所以觉得这样过下去很浑噩,没多大的劲。”

“光扯这些多没劲。咱们还是想想庄稼吧,这些是我们要干的正事,可不能闲扯淡把正事耽误了,你说是吧。”

“那么说你有什么好点子了,倒说出来听听啊!球毛,王光杰在大队部的广播中喊了一个秋天都没喊下来一滴雨,现在都收割了,你们可真会瞎说。我说,你们还是回去向镇长报告这里的农民五谷丰登,颗粒满仓,请他老不要操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是我们的任务你知道吗?如今是我找着你们说好话了,当初你和你们村里的人一起去找镇长时的情景,难道你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吗?我记得你在政府门口求助我们时的模样,才隔几年,咋这么快就忘记了呢,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他们的记忆回到几年前那些烈日炎炎的日子里。那一年,山坡上丰收在即,天气却严重干旱起来,庄稼都快晒死了,要是再不浇灌,农民们只能等着喝西北风了,可是这个地方连西北风都被秦岭山脉挡住了,想喝都没得喝呢。在山坡上,面对着那一条条干涸的水渠他们一筹莫展。于是,敬顺带着几个人去找镇长拨点款子修修渠道,眼看着粮食减产,人们心急如焚,火烧火燎的,他们早已坐不住了,个个整日都如坐针毡。在镇政府大院里,恶毒的太阳晒得他们像蔫了的茄子。镇长说款子早就批了,资金也早就拨下去了,后来交上的材料中不是明明说渠道已经修好,怎么还要拨,这次修屁股啊!那个秃顶的镇长站在二楼上喝着茶,一边在护栏上磕着手中那个银白色的水杯,一边朝楼下的他们发火。后来,镇长喊隔壁办公室的老陈,让老陈接待他们。“他们是歪子沟来的,看大门的老袁怎么放他们一伙进来的,这下可倒好,惹出来这么多麻烦,我记得资金已经拨下去了,歪子沟怎么又扎堆来了这么多人,难道来个代表还代表不了么?你去给他们村长挂个电话,就说政府马上就派一批科技员下去,了解情况,解决情况,落实党的任务,一切为了农民,一切为了三农,一定想办法解决好三农问题嘛。让农民兄弟们尽情地沐浴在我们党和煦的春风中,享受着我们党宽阔胸怀的温暖,我们党永远是他们最坚固的后盾。”老陈站在那儿接受着命令,看上去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等镇长说完后他才接过话头,相当机灵地说立马准备,一切照办,一丝也不敢懈怠。秃顶的镇长说完后,用手在头上理了理那些由周边地区支援中央地区的宝贵头发后就走进办公室里,把他们搁在了政府的大院内。

老陈气呼呼地冲到他们跟前,劈头盖脸地骂起来,十分气愤地在人群中找王光杰。王光杰来了吗?谁是王光杰,快给我站出来,我非撕烂他那张臭嘴,让你瞎编,编瞎话来蒙我们嘛,说严重一点就是糊弄党嘛,虚报业绩,完全是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对党不负责任,真是辜负人啊!想想看,这种人我们还敢依靠么,说不定哪一天把我们卖了,我们还蒙在鼓里呢,你们说是么?老陈这么一上纲上线,弄得大家目瞪口呆,敬顺迟疑了一会才说道,他没来。歪子沟村委会最近在筹资,他在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让大伙修水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有一些通讯工作也要做,所以他就没来了。老陈不甘示弱地吼道,那上批那笔款子哪儿去了,歪子沟出来的人真是

邪门了,说话怎么一点都不务实,你们要给我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敬顺简短地说,那些钱都修水渠了。那怎么还来,老陈接着问。没修好,敬顺说,那些钱连主渠道都没修好。歪子沟大大小小的渠道加起来起码也有二十多条,就修那么一段儿,水引不过去啊,庄稼枯死一地。老陈说,钱该拨的也拨了,该修也修了,现在你们说水引不过去,难不成我们下去给你们引水去,再说,政府已经给你们这么多优惠政策,今年又免去了提留款和一部分农业税,你们还想怎么样?再说,我们也不是不帮,一年县上财政拨下来的款子就那么点儿,僧多粥少啊,总不能全部给你们一个村了吧,让其他村的村民干眼看着。我真希望大家能理解我们的难处,互相理解,理解万岁嘛!看场面有些僵持,老陈突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开始打圆场,他的笑声很干涩,山坡上的风一吹下来,那声音就被吹得四散开来,整个镇子也在风中都颤颤巍巍的。而敬顺他们一伙人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继续守着那片庄稼地吧,再说了村里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了,就这样回去,他们有何脸面向乡亲们交代呢!

最后,老陈搪塞他们答应上边资金一到位,先考虑他们。他想:好歹得先找个借口把他们应付回去,让他们稍微宽心地回去。谁知他们回去后,镇政府那儿算是一点音信也没有,他们每天都在期盼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上边的口袋还插着钢笔的科技员们下来调研情况,等啊等的,一直都是他们歪子沟那几张熟悉的黑脸庞在村头撞来撞去,没有见一个从镇上来的新面孔。他们和庄稼苦等雨水一样地白白等了一个秋天,都没有等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那天,敬顺回去后,天已经黑透了。在半山腰,黛青色的岩石上像涂抹了一层油漆,渗透在漆黑的夜色里,他停住脚步,张望山坡上那片片村庄和庄稼,村庄像一个木制玩具一样隐隐约约地摆在那里,寂静的夜色里,没有虫鸣,没有风响,他只听见庄稼生长的呻吟和疼痛声。

村庄安详,村庄像一副油画挂在山腰上,静静地蒸发着,变得越来越渺小。

大地崩裂的声音从地下传上来后,徐徐而行,环抱着他,环抱着村庄。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他觉得眼前湿漉漉的。

回到家后,月仙就上前问他,晚饭吃了没有?没吃的话饭还留在锅里,要他赶快去吃。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表示没有吃还是不想吃就径直走进里屋,躺到床上,一把抓起被子拉到头上想快快地睡去,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就不在为这些事烦恼了。

那年秋天,他们等待的收获季节却是粮食盖住谷仓的底儿。敬顺在失望中度过了这个季节。无数个秋天的夜晚,他感觉那种似冬日的寒冷已经悄然而至,无论是睡在地里看护庄稼的夜晚,还是睡在晒场或者睡在家中的夜晚,它们都一样的寒冷,冷得直打哆嗦,冷得痛彻心窝。显然,这次老陈来定会帮助他们,国务院现在都把三农问题当重点来抓呢,另外还在减免小学生的学杂费,他打算让还没小学毕业的大女儿重新去学校念书,去沾沾政府的光。

这批科技员来后并没有解决水渠的问题。

在他们到来后的第一次会议上,老陈说:要往后看,一切都要用发展的眼光往后看,我们不是为了昨天而活着,如果真的是那样多没劲,以前的苦头我们都吃尽了,我们每天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甚至我们都觉得明天一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日子!毛主席说过,孩子们是明天的希望,那么也可以这么说吧,明天就是咱们的希望,谁想穷苦一辈子,谁不想靠双手致富活得体体面面,光鲜耀人的,谁不想在山沟内盖起楼房。这样,歪子沟的姑娘就不被别的村里的小伙子抢,邻村的姑娘们还不把咱歪子沟村口那条路踢平,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富裕了,我们住进楼房了,她们看得眼馋,想跟着我们沾光啊。但是,人活着又图个啥?不就是有口饭吃,丰衣足食的,谈婚论嫁的,生儿育女的,养老送终的,短短几十年,一晃就过去大半,还没有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就被烧成一把灰入土了。啰嗦了这么多,目的只有一个,我们这次来帮大家脱贫,这是上面下来的明确指示,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推三诿四了,领导们整天围着茶杯和会议桌转圈圈,在会议室和厕所之间赶趟趟,就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就连几条水渠似乎都要修几年,哪怎么能成。现在讲究的是效率和实际。你们难道没看见咱们村附近那条宽阔的马路吗?那条路还是领导们千方百计地送礼托人求人,人家才饶个弯拐到咱们这儿的。“要想富,先修路嘛;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这是新口号,当然老口号也不能丢,喊来喊去的这些口号都是党费尽心思想出来的,丢了怎么能对得起党呢?你们说对不对。大家擦亮眼睛看看,现在的歪子沟被这条路带动得马上就要腾飞起来了,我们愿意做你们的螺旋桨,愿意做你们的羽翼,愿意当你们的先遣队。即便前方是泥淖、荆棘地或者枪林弹雨,我们都义无反顾地冲到最前线。每天从北而来的都是从内蒙、宁夏、甘肃、陕西拉货的,陕西的苹果一箱箱的拉过来赚咱们的钱呢,还有内蒙的煤、铁,宁夏那边拉过来的羊,装满大青盐的青海车,像体格强壮的牦牛一样在路上穿梭。从南向北的是湖北、江西、湖南、福建的大货车,货车上拉着货车、小汽车。记住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赚咱们的钱。这一次我们这班科技员中的小刘到时候会给大家来个专题讲座,讲解怎样促进贸易,世贸组织,三农问题,新农村合作医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被列在他的教案中。我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加快建设,这样才能使经济发展,咱们不是加入世贸组织了嘛,算了不提了,提得多了我就算是个外行了,这一点还是撇下来让小刘给大家好好上这一课,循序渐进,老少都能闹明白的,咱们歪子沟的人又不比谁差比谁笨,相反机灵得很呢。但是,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们整天死守这些山坡地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么多年了,我们遇见过多少次天灾了?大家应该记不清楚了吧,因为次数太多了。歪子沟的村民去镇政府的次数你们扳扳手指头看看能算过来吗?……

老陈第一次开会就讲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喊出来的口号还真不少,这些话题应该都是他们整天开会的主要内容吧。护青队队长万喜才坐在下面边听边说。

敬顺恰好坐在万喜才的旁边。老陈一个人坐在演讲席上慢条斯理地东拉西扯,有时候甚至是东拼西凑,从俄国二月革命一直讲到大生产运动:有时候旁征博引,说国外现在生产的大型联合收割机一小时内可以割掉二十几亩小麦呢。收割二十几亩小麦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歪子沟每户人家的全部劳动力出动也要割上五天,甚至七天。这也是歪子沟的人民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这下,群众们一下子都来劲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他们无法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机器,屁点儿工夫就可以收割一多亩小麦。他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演讲席上的老陈。

可是,眼下,山区里一片片庄稼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气息。而没有泥土的气息,没有青草的气息,没有寒夜露珠那种微妙的气息。

回到家中,敬顺毛躁地把这些讲给月仙听,他很不耐烦地说,别人怎么活得就那么滋润,种庄稼一点挫折都没有,一种就成就丰收。敬顺的口气中带着一丝羡慕。

月仙说,谁知道那个老陈说的是真是假啊。

敬顺说,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护青队队长说,就算是真的,他家也不用这玩意儿去庄稼地里糟蹋那些庄稼。

月仙说,那怎么算是糟蹋庄稼呢?

敬顺说,听说那玩意儿割完后,秸秆都留在地里了,长不长短不短的,还说就地烧毁壮地。

月仙说,以后拿什么做饭、烧水?

敬顺说,那是万喜才说的,说新疆那儿的庄稼地都是这样处理秸秆的。咱们烧煤。

月仙说,这样一年就没得多余的秸秆拿去卖了。煤死贵,烧着还不划算。

往年,山区里总有人开着农用车前来收秸秆,拉去造纸。大多数,秸秆垛完后,收购者按照垛的大小估个价,农民也就答应了。因为这东西一年烧不完,下年新的又出来,越积越多,晒场的空地都被占满了,买掉也好腾出空间等待丰收后庄稼有一席之地。收购者们开着农用车挨家挨户收,在山坡上,农用车顶着个大垛在崎岖的路上蜿蜒前行,好像蜗牛一摇一晃。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他们只能带些无助和唉声叹气了。

老陈说,今年没种好,没收成,但是我们还有双手,我们还有明年嘛!

万喜才说,我护青的工具歇息了已有一个季节了,恐怕都生绣了。

老陈说,明年那片庄稼还是你的天下。

万喜才虽然上了岁数,老了点,但是手脚麻利,精神矍铄。站在庄稼地里,他手持叉的样子就像戏里的杨六郎。这片山区的人们喜欢看戏,什么《杨家将》《卷席筒》《朱买臣卖妻》,还有《墙头记》他们都喜欢看。豫剧,曲剧,内乡梆子都十分养耳。可是,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些好看的戏远离他们有一段时间了。唱戏的班组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过歪子沟了,剧组是解散了?还是逃到别的山区唱戏去了?他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往年,唱完戏他们只是收点粮食就去别的地方接着唱了。现在,整个山区的人们只是一味地怀念那个扮演仓娃的唱戏者。

万喜才情不自禁想起那段站在山坡上手持叉子的岁月来,他的记忆被漫山遍野的风灌满了。在那些带着成熟气息的日子里,村委会派他每天去庄稼地里看青,一天给他五元钱的补助。那些不守规矩的羊啊牛啊都被他从地里赶到村里,有时候还会遇见一些调皮刁嘴的牲口,这时叉子就派上用场了,大老远掷过去,叉子就扎进了那些家伙的身体里,它们拖着叉子和鲜血尖叫不止地逃回村子。他大获全胜地望着漫山遍野的庄稼,一派丰收的景象映在他的眼帘里,尽管每天从早到晚地守护着山里的庄稼,但他从来都不觉得累。站在秋天的庄稼地里,踩着地底下的果实,有时候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在那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皱纹里,藏着丰收的果实。

夜幕已经降临,敬顺在院子里抽闷烟,偶尔他的咳嗽声穿过黑夜飘到别的地方,孩子们正在屋子里为抢什么东西,尖声尖气的,一个个都没有退让的余地。这时候,他想起了几年前一个他们山区教书的年轻女教师李老师。起初,村委会为李老师来歪子沟教学生,专门送去两袋面,一袋大米,还有一壶菜籽油。为什么?因为以前一直没有人愿意来这儿教书,他们都往镇上的学校挤,然后再往县城的学校挤,歪子沟的人们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师有那么大的劲,可以挤来挤去,甚至挤得头破血流。在他们眼里山区的学校好像有蛰驴蜂、瘟疫,不敢走进这儿,生怕蛰伤了染上了。村长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我们歪子沟的老一辈里没几个念过书,都是些睁眼瞎,就连跑到县城卖菜都被人家捉弄,算不好账嘛。所以,这次专门要向李老师表示一下我们微薄的心意,要特意感谢她给山区的孩子们带来知识和希望。村长说完后,下面就是孩子们一片片噼里啪啦的掌声。李老师在他们村的小学教了三年就走了。听说,她来的时候,带过来最多的东西就是书。最后她走的时候,好多书都送给孩子们了。

敬顺知道,那时村里的方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大学,就回到村里教书。方有一手非常不错的毛笔字,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由他去写礼单,过年写对联,写四扇屏。在干燥的空气中,他时常埋头批改学生们的数学作业。望着作业本上那些鲜红的叉子,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塞着,令他呼吸十分艰难。但是,山区的天气一如既往,庄稼一如既往。

那一年,山区的粮食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风吹动着庄稼枯黄的叶子哗啦哗啦作响。

那一间间土坯的教室内传出稚嫩的读书声,越过土坯做的围墙后,从山坡直奔山脚。

田野上,牛排成一排排,哞哞地叫个不听。几只老母羊领着一群小羊在路边静静地望着枯黄的干草。

傍晚,牲口结群沿着山路回家。在崎岖的山路上,长长的影子浸没在淡淡的黄色中。

敬顺家的院子内牲口已经上绳了。在浅浅的夜色里,它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卧着。敬顺的大女儿说,李老师今天领他们朗读了好几首唐诗,她的声音可好听了,就好像天上飘雪花的声音,像小溪的流水声。孩子们只顾着在一盏煤油灯下玩耍,烧蛾子的翅膀,烧纸条,烧出一股焦味和纸灰的味道,他们围着那团微弱的亮光尽情地玩耍着。

敬顺突然不经意地说,李老师可是个好老师。

月仙没有应答,过了一会才说,下学期他们三个的学杂费还得九十八块钱,你能不能去找找学校的领导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给咱们家减免些,要不我们实在供不起了。哎,有国家的支持怎么了,我们山区每家的家底都这么薄,减来减去我们负担还是这么重,还是上不起啊。总不能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拿去卖掉供他们上学,然后一家人把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

三个孩子围着煤油灯,他们弱小的影子被印在发黄的墙壁上,摇摇晃晃的。灯光映得他们的脸苍白得像张纸。

敬顺低着头,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没有吱声。

突然,哑巴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来,很响很尖也很刺耳。

紧接着是同德老汉的骂声,骂声中混杂着老人含糊不清的愤愤声,还有喘息声。同德老汉是哑巴的父亲,哑巴是同德老汉的第二个儿子。

同德老汉骂道:这年头,晚上一顿饭就吃掉两个馒头,都不害怕撑死啊,这样下去非把谷仓底儿吃穿不可。我白白养活了两个儿子,两个吃闲饭的,只知道白白吃饭,糟蹋粮食。而后,他的旱烟锅在地面的青石上敲得梆梆梆地响。

哑巴咿咿呀呀的声音在黑夜中听上去有些疯狂有些愤怒,令人毛骨悚然。

哑巴的哥哥四十多了,也是单身,远近都找不来个媳妇,要么嫌穷,要么嫌他长相不好,要么嫌他年龄大。年龄大,还不是姑娘把他挑来挑去挑到这个年龄,当然这个年龄的人也只能不冷不热地搁到这儿了。

后来,老陈去了。告诉同德老汉,这就是落后的结果。山区里,落后了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山外边,落后就要挨打。

老陈说,同德老汉,下一步我们将你们列入我们重点扶持的对象。

同德老汉说:被你们列入了是不是要被拉到镇上学习?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

老陈说,不用了,只需要你们密切配合就行了。让你们种豆子你们就种豆子,让你们种红薯了你们再种红薯。有机会了,我们就宣传科技致富,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八百里伏牛山,漫山遍野都是宝贝啊,只是没开发,没挖掘出来。即便是金子埋在土中,它也是一无是处,你们说是这个道理吗?

同德老汉听得晕头晕脑,摸不准这个从镇上来的家伙究竟能不能帮助他们。他一想,反正每年都这么旱,颗粒无收,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真能比现在强。同德老汉说,这八百里伏牛山遍地是宝究竟宝贵在哪儿?你也就别卖关子了,咱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里,难道都没有看到这块宝贝吗?再说,几年前县政府就下达指令在山坡上种苹果,可是咱们这儿的气候不允许,第一年种树第三年就砍树,我们连个苹果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劳民伤财啊!你们是不是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你还真说中了,不过不是歪主意。先前咱们谁知道山有多大,只知道山连着山,一直连到北京,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还有一个美国,听广播上说那个国家富裕得很,羊啊牛啊都是专门种植草养活它们的,比人都幸福呢。活在咱们国家的农民还真不如活在别的国家的牲口,老陈说道。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不是遭罪吗?肥沃的土地不种庄稼去种些贱草养活牲口,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世道嘛!哪一年闹个灾荒,看他们吃什么,吃草?草都没得吃。同德老汉啧啧啧地气愤地说。

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那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咱们只管种好咱们这片庄稼,在这块山上找咱们的宝贝,老陈有点嘲笑地说。看他的样子,已经表现出厌烦来了。

那一年,山坡上种满了苹果树,山坡上泛着庄稼青翠的颜色。

政府下达的任务,帮助农民搞林业,山区的面积这么大,整年都闲着,怪可惜的。政府还让群众放心种,销路甚至都找好了,还联系了几家外国的客户,产品要出口,打到外国去,打到洋鼻子们那儿去。陕西的苹果还运不过来,咱们这的可以运啊,如果丰收了,比种庄稼不知强多少倍。经过一个季节的忙碌,山坡上的苹果树并没有丰收,气候不适宜,果树都长不成材,更不说结果子了,搞了一年什么名堂都没有搞出来。

李老师就是在那一年离开了山区。在最贫困的时候她离开了山区,但是没有人抱怨她。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她来这儿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走的那天,孩子和家长都去送她。李老师的眼圈红红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面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泪水惆怅地离开了,离开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李老师离开后,方也不教书了。他开始回家种庄稼了,在冰凉的夜晚,他喜欢坐在野外的庄稼地边,身上湿淋淋地望着山区的点点星火。但是,方仍旧很喜欢看《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他每读一遍,好像都读出什么新奇的东西来。第二年,方就带着三国的故事南下打工挣钱去了,好多年都没回来了。

这一期的培训课时间又到了,昨天晚上通讯员王光杰早早就在广播中喊各家各户去村委会开会。

敬顺在去村委会的路上,觉得心情烦躁极了。山里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掠过庄稼,好像给他们捎来了什么消息。

第二天下午,老陈提前坐在发言席上了。他满面春风地招呼着已经早早到了的群众,两个倒水的服务员忙得跑东跑西,在他面前像两只蝴蝶一样地穿梭。他说,今天找大家来就是商量商量致富的办法,不是党不给我们提供条件,我们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到那儿去了,试想前几年谁用过手扶拖拉机犁过地,都是戳着牛屁股赶啊赶的,现在多方便……

人到得差不多了,老陈开始正式发言了。他咳嗽了几声,说,大家静一下,我先讲几句话,讲几句实际的。山区的人们没怎么开过大会见过世面,开这样的会也觉得是新鲜的,所以看上去每个人都十分起劲,还没等老陈真正开口,下面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然后他一只手悬在空中向下压压,面带笑容继续说,农业的基本出路是机械化,加强与外界联系,你们说说这么忙的天,我们来到这干什么?还不是想尽办法帮大家脱贫啊。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再过几天,福建那边的客户就过来帮助咱们脱贫,他们提供技术和资金,种植香菇和猕猴桃,然后再卖给他们,我们顶多投入一点劳动力,我们以前不是说过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嘛,党和政府现在正提倡这一点,机遇难得,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万喜才说,他娘的,又搞些这玩意儿,那一年的苹果树害得咱们歪子沟的人还不够苦吗?真是坑苦了农民。金安家那两个丫头蛋子怎么鬼混到大队部给开会的人们倒水了,弄得像城里的三陪女。

敬顺听到了说,什么三陪女,你知道什么是三陪女么?

万喜才说,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干那些坏事的女人嘛,也有人叫她们小姐。别以为咱们是山里的,什么都不知道,外面不也就那么一点破事么,再直白一点她们靠陪人家睡觉赚钱。这都是那些出过门的小伙子们回来后说的。

敬顺听后也就不再说什么,起身往后退,打算退出会场。

同德老汉也来了。他说,又要遭罪了,好好的庄稼地种什么苹果树,现在呢,想得更邪门,种什么猕猴桃和香菇,有种粮食实惠么?

会议结束后,老陈要听听大伙的想法。但是,每个人都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老陈喊,敬顺你等一下再走,光茂老汉你别急着走,见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赶快命令王光杰在喇叭里喊起来,乡亲们,先别走,好商量,事情都有商量的余地,过几天,福建的客户们就来了,咱们总不能把人家赶走吧。谁知他越喊人们走得越快。

最终敬顺还有万喜才被老陈叫住了。

敬顺说,你去山上看看,树木早都被伐光了,连种香菇的烂木头都没有呢,总不能去进口木材吧,再说人家卖不卖给咱们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也知道情况,前几天,我们把山区的树木伐得差不多了,一部分都光秃秃的,露着半个脑袋。但是只要大家愿意,我们会想尽办法解决这些困难的。老陈说,东北的木材多得是,要多少都可以拉过来。

万喜才说,那样多麻烦!种出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利润,再说木材从哪儿来都是要砍伐树林的。你们看看,现在整个山区已经有几家水泥厂了,本地的,还有别人在这投资的,不都是看中我们伏牛山这块宝地了吗?满山的宝贝被他们弄走不说,遗留下来一大堆的问题让我们解决,你们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们这儿的天气出现异常情况吗?外边回来的人说这是大气候所趋,不可否认,整个世界的人民都面对着这个问题。几个国家的首脑每年都跑到小日本召开什么会议来商议这些事情,不过这几年情况却是越来越不乐观,这些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敬顺听了护青队的话后,也点头表示赞同。

敬顺回到家后,把这事情告诉了月仙,月仙说,

这怎么成,伏牛山都快变成荒山了,如果继续砍伐树林来种植香菇,非砍出些恐龙来不可,那可真不划算了。国家都在提倡保护森林,不准乱砍乱伐。

别的地方不说,光看我们这儿这几座山就能看出来,几座都被水泥厂吃掉了。这些机器都长铁牙,什么都敢吃。

山区里冒出几股浓浓的白烟,在上空盘旋。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不种了,种点粮食够吃就行了,月仙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丰收不丰收,卖出去卖不出去还是另外一回事,敬顺说。

许多年后,敬顺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回忆在山区里发生的事情时,他忍不住地热泪盈眶。在那片葱郁的山林里,眺望山脚那些庄稼的绿色,他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山区里,仍旧是干旱的庄稼和牲口。

一天,老陈找到敬顺说,我们科技培训班也算是把义务尽到底了,你们听与不听是另外一回事。上边只知道要我们帮你们脱贫,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们这儿的情况,不能做到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我们苦口婆心地给你们培训,可是有几件落实到实处了,说老实话,我们也算是被上头逼到这儿做样子来了。这个社会,现在都乱套了,你欺骗我,我欺骗你的,弄得乌烟瘴气,搅得一团糟。

敬顺递给老陈一支纸烟,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欺骗一下也没什么了,欺骗一次和欺骗两次、三次不还是一样嘛,你回去跟你们的秃顶镇长说我们这片山区不适合种植这些玩意儿,顺便让他再拨点款子把水渠修好就成了。

老陈接过那支白河桥牌纸烟说,我害怕再骗下去吃亏的终究是大家。

老陈抽了一口,然后陷入了沉思。

整个山区的背景是一片苍凉。

老陈说,现在的事情我也是看不过去。你说说,想让大家种植香菇和猕猴桃怎么才能说动他们,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的苹果事件就是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不能搬照以往的老方法了,应该让他们心悦诚服地种。关于这事我们也找过村长支书还有会计们商议过,想让他们给村民们提供点帮助,谁知道话题刚一谈开,他们就借口跑掉了。后来,只有会计老关和天文回头找过我劝我死掉这条心,一来村里并没有什么资金,二来不成功的话只会积累民愤。另外,福建那边的人都滑头滑脑的,谁知道能不能靠住,到时候见行情不好,他们拍屁股一走烂摊子留给谁来收拾呢?他们两个都是些有知识的人,念过高中,他们说的我感觉也很在理。

敬顺抢过话,很认真地说,会计们整天精打细算的,所以他们的提议还是有道理,你也该分析分析。更何况今年的天气又是这么旱,你们来得这么迟,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而又出了这么个点子,如果砸了,可真不知怎么去收场啊!老陈摇摇头说,是的,省道现在已经穿过八百里伏牛山了,但是这又能怎么样,这条平坦的马路上并没见你们村一辆车。

老陈叹息一声,要我看,畏首畏尾就是不行,现在讲究走出去,可是我们呢?究竟走到哪儿了?我们清楚吗?外面的世界我们究竟知道多少?我们只知道守着那片山区,这么多年来,我们守出些什么成果来?说真的,这些天我也是焦头烂额的,该怎么说呢?总之,一句话,农民们没有脱贫都是我们的过错和罪过。关于这事我们也是一拖再拖的,每天我也是浑浑噩噩的……

敬顺听后也不再说什么了,从他的面容上根本判断不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慢慢地夕阳在西山上没有什么光线了,只有红彤彤的一片。

敬顺回到家,见月仙正在院子里收拾农具。那些农具没有锋利的光芒,老远看上去已经锈迹斑斑,空气中仍旧是沉闷的气息,几只麻雀正从枣树上飞走。他走上去看时,觉得月仙的身影和农具正慢慢地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责任编辑:赵正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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