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路
2009-10-10胡继风
胡继风
1
看着田里一天比一天黄的麦穗,还有刚拳头大小的西瓜,牛有权心里跟火燎一样急:要是撵在收麦前那几天下雨,路要变成烂泥塘就糟了,联合收割机进不来,到嘴的粮食就要出芽了。还有西瓜也是,要是赶在采摘的当儿遇了雨,烂了路,就运不出去了,一只只蜜糖罐子就变成一泡泡臭狗屎了。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去见活阎王,去找死,我也要亲自去找赵顺利一趟!
说起来,作为一个村民小组长,去找乡长说事儿,越级了,因为中间还夹着个村主任,也就是村长梁小五。可这夹在中间的梁小五却是个有“恐官症”的鸡巴,见了比他大的官,就像见了母老虎、母夜叉一样,你就是给他喂一百斤的“伟哥”,他也绝不会硬一下的。
就拿这修路的事情来说吧,本该是他出面的——多少事都该他出面——可他却说:我已经跟赵乡长汇报过一次了,让我再伸头找他熊?……算了,我看还是你亲自吧……
亲自就亲自,有什么大不了的?找得成最好,找不成,我他妈的不干了,辞职了,下海了,包裹一拎打工了……
牛有权把胡子拉碴的嘴巴刮了一下,又找出去年秋天老婆在集镇上卖一只大公鸡买来的那身西装,套在自己让汗水腌得灰不溜丢的老头衫上。因为解放鞋上有块泥巴,牛有权洗脸的时候还特意弯了一下腰,也给鞋子擦了一把。
牛有权一出门,他的光鲜就让大伙看出来了,有人问:牛组长,走丈人啊?
牛有权说:走丈人。我好久没走丈人了,我都想念他老人家了。
有人马上就对此提出了怀疑:我看你想念的不是丈人,是舅爷娘子吧?
舅爷娘子就是老婆的弟媳妇。牛有权的舅爷娘子长相水灵,开春的小葱一般,嫩得谁都想掐她一下。来过牛有权家几次,让小胡庄上所有照眼的男人都一见钟情。要不,怎么有人到现在还惦记着呢?
牛有权说:对,我今天就是去会会舅爷娘子——我的舅爷不在家,我得让她陪陪我这姑爷说说话。
大伙轰的一下就笑开了。
牛有权就在这笑声里踏着自行车,心事重重地走远了……
牛有权就这样,虽然是小胡庄组的组长,领导四十多户人家,二百来号人(其实只有一半,另一半出去打工了),大小也算个干部,但非常的平易近人,一点官架子没有,从来不脱离群众。要不,大伙能连续好几年都选派他当自己的领导人吗?
当然,平易近人只是大伙选派他的一个原因,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牛有权这人当过兵,是党员,做事踏实,能真砍实杀地为老百姓做一点事情。
而且,牛有权做事不声张,不卖弄,不煽情。不像有些人,只练嘴上的功夫,屎一粒没拉出来,倒先放了一连串的响屁。就像现在,他明明是冒死去找乡长赵顺利反映修路事情的,可他偏偏说是去找小葱一样的舅爷娘子调情的。
这样的党员干部,真是提着探照灯也难找啊……
牛有权来到方根乡的集镇上,先找了家商店,花五块钱买了一包高档烟。本来想马上拆开吃一支的——牛有权烟瘾大,而且平时吃的都是八毛钱一包的低档货——可是转念一想,拿着盒原装的香烟去敬乡长,更庄重,更礼貌,更有利于说事,就使劲地咽了一泡口水,忍住了。
匆匆忙忙朝乡政府赶。
赶到了,刚想进去,却被传达室的保安给拦住了。
保安问:你是谁?干什么的?
牛有权说:我是伟器村的村干部,到乡民政办汇报工作的。
牛有权之所以把自己的地位提一级,把自己要找的对象降一级,为的就是缩小点差距,好进去。
果然,保安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说:伟器村的?我只认得你们的梁村长……好吧,进去吧。
牛有权大摇大摆地就往里走。
一直找到乡长赵顺利的大门口。
赵顺利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明显在。
牛有权踌躇了一会儿。说实话,牛有权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乡长赵顺利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不高兴了就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到高潮的时候甚至还日祖宗操亡人地骂大街。这些,自己曾经在全乡三级干部(乡、村、组)大会上都见识过。
不过,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自己今天就是抱着个冒死的态度来的。
再说了,自己就是反映一下修路的问题,一没违反国法二没违反党纪,砍头和冒死都是自己给自己放的狠话,打气用的,也是不沾边的。
牛有权就整理了一下衣服,挨着门边凑了凑,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
说起来,牛有权是应该很有礼貌很有节奏也很有火候地敲门的,因为他毕竟是小胡庄组的组长,而不是从前的解放军的副班长;赵顺利也毕竟是方根乡的乡长,而不是排长、连长,或者一个营副什么的。但是自从退伍回来,牛有权就从来没拜访过比自己大的官——村长梁小五倒是比自己大,但是梁小五乡里乡亲的,比烂面条子还要熟,而且是个欺下怕上的“荤油眼”,自己从来就没看起过,自然也就不必太客气——所以,现在,牛有权竟像十几年前在绿色军营时一样,响亮地把“报告”叫出了口。
啊?谁啊?里面赵顺利的语气很明显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他说,进来!
牛有权就进去了。
你是谁?赵顺利有些吃惊。
牛有权赶紧掏出刚才买的高档烟,在赵顺利的眼皮子底下破了封,敬过去一支,说:赵乡长,我是伟器村小胡庄的牛有权。
赵顺利接了烟,看了看,并没有抽,而是放到了老板桌上,然后警惕地抬起眼:牛有权?来我跟前上访吗?
牛有权说:不是的,我是来你跟前上报的。
上报的?赵顺利更疑惑了。
牛有权忽然想起忘了介绍自己的地位了,忙补充说:是的,是来上报的——赵乡长,我是小胡庄组的组长,是来上报路的问题的。
赵顺利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问:你们的村长梁小五是什么时候死的?
牛有权吓了一跳:梁小五死了?不可能啊,我昨天晚上还见着他了呢,好好的啊!?
赵顺利啪地一拍桌子:梁小五没死你跑来找我做什么?越级上报跟越级上访性质一样恶劣,我他妈的最烦这个了……滚!
牛有权蒙了,不过就一会儿,脑子就清醒了。
牛有权站起来往外走,快要走到外面的时候,又折回来。
赵顺利瞪大眼睛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牛有权不说话,把桌子上刚才自己敬出去的那支烟收回来,在盒子里塞好,又走了。
2
梁小五最近很烦恼。
一是因为小胡庄的牛有权,组长本来干得好好的,突然就一纸辞呈递上来,辞官了,而且任凭自己怎么骂他都不干,甚至拿党纪国法来吓唬他都不干。
这可如何是好呦?要知道,一个组几十户人家、二百来号户口、三百来亩土地呢,水电费要有人收,夏粮征购要有人催,对水稻统防统治的农药要有人分发、收款,计划生育政策要有人宣传、落实……要做的工作多着呢,没有组长可不行。
梁小五就亲自去了一趟小胡庄,把大家召集起来,想选一个新组长。
可选来选去,还是旧的,还是打死也不再干的牛有权。
小胡庄的工作一下就面临瘫痪了……
这还不是最烦的,最烦的是他妈的朱二愣!
朱二愣也是小胡庄的,是个名副其实的二愣子,人家七窍,他只有四窍。最近老拎着把鱼叉,远远地,影子一样地跟着梁小五。梁小五一开始还奇怪呢:你这家伙老跟我干什么啊?一个人再愣,也不至于把个堂堂村长看成大鲤鱼吧?也不至于叉我吧?
可是不幸的是,倒是真让他给猜中了:根据贴心人报告,朱二愣就是要叉梁小五!
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手,是因为到现在他还没给自己打足气!
梁小五当时一听,魂一下就被吓掉了一半……
追起来,无论是牛有权辞官,还是朱二愣行凶,这罪魁祸首都是鸟鸡巴路!
要说起这鸟鸡巴路,话就长了。
还是先从小胡庄的地理位置说起吧。
在伟器村的八个村民小组中,小胡庄是黄豆里的黑豆,特殊的——人家七个小组都众星捧月一样地紧紧围绕在村委会周围,唯独这个小胡庄,一只想闹独立的小鸡崽似的,腚一扭,就离开鸡妈妈和鸡兄弟,跑一边去了。
而且这一跑就跑出了四五里路。
要命的是,这四五里路全是黏土,比糯米还要黏的黏土。黏土最怕下雨。对于黏土来说,下雨就是下胶,还是质量上乘的101——脚落下去胶脚,脚一使劲,要么鞋子掉,要么带起一大窝土,落下一个大坑;车开下去胶车,车一使劲,要么把车轱辘梏死,要么开出一条大沟。
也就是说,只要下一场雨雪,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小胡庄人别想出来进去。
为此,小胡庄还得了个绰号——“小台湾”。
大台湾隔了一二百里大的那么一个海峡,还要跟祖国大陆“三通”呢,这“小台湾”就不必说了。特别是当“小台湾”里有了搞养殖的、搞运输的、搞贩卖的专业户之后,他们想跟外面“通”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可是“小台湾”毕竟是“小台湾”,不可能像大台湾那样有飞机、有轮船的。
他们只有腿,跟车子。
腿是一样的,都筷子似的,两根。可车子就不一样了,就五花八门了——自行车,平板车,三轮车,还有两辆农用的四轮小卡车。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一样不一样,最终还要靠路。
还得修路。
而且,因为不久前县里拨了专款,搞“村村通”,把水泥路铺到了村委会,他们修路的愿望更强烈了:只要把这四五里的黏土路修好,他们出行就畅通无阻了,就跟外面完全接轨了。
可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四五里的路,搞成水泥的,就是窄得不像样,只够一辆农用小四轮单跑的,也要花费几十万!
大家都才在致富路上开了个头,到哪里去搞这几十万?
以组长牛有权为代表的一些人,就想到了政府。
他们先找到了他这个村主任。
可他这个村主任也没办法。村主任毕竟不是银行行长,更不是钞票厂厂长。
牛有权说:要不,请你跟乡长反映吧。
梁小五真的找乡长反映了,结果话刚出口,就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不久前,牛有权又来了,又说:请你跟乡长反映吧。
梁小五说:我已经跟乡长反映过一次了,让我再伸头找他熊?……算了,我看还是你亲自吧……
谁知道噢,这牛有权还是个老党员呢,还当过几年解放军呢,竟然连个好坏话也拎不清,真的一头刺去了!
结果自然碰了一鼻子的灰……
要说牛有权为路的事辞官,给自己设了个别腿马,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本来想去找乡长说事的,事没说先挨一顿熊,又被片刻不留地撵回来了,面子伤得不轻呀。再加上牛有权本来就有点牛脾气,认死理,打辞职报告就更不难理解了。
可你朱二愣吹了对象挨着我梁小五大腿上哪一根筋呢?
据说,朱二愣要拿鱼叉行凶的起因是这样的:不久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的——谁他妈的这么无聊,要给一个缺脑少筋老大不小的愣子介绍女的啊,明显介绍不成的嘛,简直是吃饱了撑的——那女的肯定不了解真相,还真的来了,到朱二愣家相亲来了。
把个朱二愣喜的,好像不是相亲,倒是娶亲似的。
可是当天晚上媒人就回话来了:成不了。
朱二愣当时就翻脸了:为什么?
媒人说:女方说……说你们这里路太难走,坑坑洼洼的,走在上面头晕,直栽跟斗……
媒人也是他妈的大混蛋,你直接说女的嫌弃你愣不就完了吗?怎么偏偏要朝路上扯啊?这一扯就扯出是非来了——朱二愣一听就急了,朱二愣说:这条路早就该修了,都怪狗日的梁村长,把我的婚姻给破坏了,我什么时候非用鱼叉叉了他!
……
梁小五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要把牛有权辞官、朱二愣行凶的事情跟乡长赵顺利汇报一下。特别是朱二愣行凶这事,太他妈的可怕了,最好能求赵顺利出面跟乡派出所打一声招呼,让他们派几顶大盖帽过来警告他一下,别让他整天老提拎个鱼叉,鬼一样地跟着村委会干部。
另外,这路的事情,也确实是个事情,也要再次向他请求一下的,不然不知道哪一天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想不到的乱子呢……
可是,让梁小五想不到的是,他在赵顺利跟前刚说完朱二愣,就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熊。
赵顺利说:梁小五啊梁小五,你连一个弱智的愣子都对付不了,还配当什么鸟村长啊?看我不马上撤你的职!
梁小五身上的汗一下就下来了。
说到撤职,赵顺利忽然想起来了:对了,我最近正要找你呢——你们村小胡庄的组长叫牛什么?
梁小五说:牛有权。
赵顺利说:回去抓紧撸了他!
梁小五说:不用了,他自己已经辞职了。
赵顺利有些意外:辞职了?……好!这下他成了牛没权了!倒还是个明白人……新的组长产生了吗?
梁小五这回聪明了,顺嘴说:产生了,已经开展工作了。
赵顺利说:这就好!回去要对他加强思想教育,多给乡里解忧,少给乡里添乱。特别是干工作要讲规矩,走程序,有问题要逐级汇报,绝对不能动不动就擅自朝乡政府跑……要是全乡的小组长都来扰乱我当乡长的,还不把我给扰乱死?……再说了,要你们村长干什么?
梁小五赔着笑脸一连应了好几个是字,见乡长脸上有了点笑模样,才鼓了鼓勇气,开口说:赵乡长,小胡庄出来进去那路,也确实……确实……
赵顺利没好气地说:确实什么?难道比搬山还难?人家愚公连太行王屋两座大山都能搬走,你们就不能想点办法修修那四五里破路?
梁小五说:钱……唉,钱……
赵顺利啪地一拍桌子:钱?……好!我问你——你老婆平时搽粉吗?
梁小五说:搽。
赵顺利问:搽脸还是搽屁股?
梁小五说:搽脸。
赵顺利说:这就对了嘛,一个人屁股再黑,也不会用粉去搽的,因为屁股没人看——理财也是这个理儿。乡里经济紧张呢,可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打个比方吧,就这小城镇建设的事,县里马上就要下来检查呢……我花几十万去给你们小胡庄修条路,不等于把好粉搽到屁股上了吗?不等于把好钢用在刀背上了吗?……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梁小五说:明白。
赵顺利说:明白就好。你是一村之长,也是政府官员,考虑问题一定要顾大局,讲政治……
从赵顺利那儿回来之后,梁小五感觉自己受到启发很大,思想认识上也解放了许多。
思想认识一解放,工作方法就灵活多样了,困难和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梁小五先把朱二愣请来,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消除了他的误解,然后又任命他担任小胡庄的组长,全面接替牛有权以前的工作。
3
天热得像着了火。三伏天呢,只要晴着,又哪有不热得像着了火的道理呢?
关秘书的业务也好得像着了火。
关秘书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遇上特别的天气——特别的天气其实也就是坏天气,比如热得咬着冰棍也冒汗、冷得烤着火炉也哆嗦,或者风能把一棵树拔起来、雨能把一个人砸趴下——他的业务量都十拿九稳好得很。
相反,如果无风无雨,不冷不热,那关秘书的业务量就直线下降了。
甚至忙活了一整天却分文不进都是可能的。
单单从这一点看,关秘书和他在乡下当农民的父亲老关真是水火不容:虽然父子俩都要看老天的脸色吃饭,但是老关盼的是风调雨顺,而关秘书盼的却是风狂雨骤。
没办法,谁叫关秘书是一名小县城的出租车司机呢?要知道,小县城的人基本上都是厉行节约勤俭持家的好同志,不遇上非常恶劣的天气,万不得已,谁愿意花冤枉钱打出租车啊?
要知道,打一次出租车,就相当于打一桶豆油打一桶散酒甚至打一大包老豆腐的……
如果从字面上琢磨,关秘书应该姓关,是个秘书。关秘书应该和其他的什么周局长吴书记郑主任王经理一样,是个官称,而不是个名字。
可事实上关秘书就叫关秘书。
关秘书之所以起了这个很容易让人混淆是非的名字,还要从他的父亲老关说起。
老关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几十年如一日,伺候土地如伺候亲爹,伺候庄稼如伺候亲娘。可是奇怪的是,老关却不希望儿子也跟自己一个样——老关希望儿子能跟土地这个亲爹庄稼这个亲娘彻底断绝关系,把日子过到县城里去。
最好,能在县城做个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又有名誉又有地位的——秘书。
于是,老关就给儿子起了个旗帜鲜明的名字:关秘书。并且一心一意地供他读书。
关秘书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蛮好的,后来很顺利地考取了一所小中专,地区的粮食学校,毕业后,又很顺利地分配到了县粮食加工厂上了班——还是在办公室里负责文字工作呢。
文字工作是什么啊?文字工作就是给厂里写一点上报的材料,宣传的材料,总结的材料;遇上开会的时候,也做个会议记录;遇上领导班子做决策的时候,也执笔写个规章制度什么的。也就是说,关秘书虽然不是秘书,但胜似秘书;关秘书终于名副其实了;关秘书终于实现自己父亲老关多年的夙愿了。
可是好景不长,粮食加工厂就像县城里的许多加工厂一样,倒闭了……
出租车司机关秘书在大街上马不停蹄地跑了大半天,腰包渐渐肿胀了。
可生意还是好得很。
这不,一个手里提生日蛋糕的妇女又在冲他招手呢。
小妹,今天家里有人庆生啊?等那妇女上了车,关秘书热情地搭讪道。
关秘书就是一个爱搭讪的人。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也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自从厂子倒闭之后,关秘书依次贩过青菜、搞过传销、跑过保险。出租车才刚开了小半年。
妇女说:哎。我妈妈。
关秘书说:老人家今年高寿啊?
妇女说:六十三。
关秘书说:比我父亲小两岁。
关秘书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然后问:小妹,今天七月初几啊?
妇女说:初二。
关秘书说:该死!
妇女不高兴了,妇女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妈妈生日碍你什么事儿了?怎么就该死了啊?是吃你家还是喝你家了啊?无冤无仇的你怎么咒人啊?停车停车停车,我不坐了,我要下去了!
关秘书连忙解释说:小妹你误会了,今天恰好也是我父亲生日呢,可我却把他忙忘了……我说我该死呢……谢谢小妹你提醒啊……
把“小妹”送到目的地之后,关秘书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放弃这大好的挣钱机会,回老家给父亲祝寿。
毕竟,一年当中大热大冷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还会出现,而父亲的生日只有一回……
当关秘书带着蛋糕开着车,回到距离县城大约三十里的老家,也就是方根乡伟器村的小胡庄时,那些前来为父亲庆生的亲戚们,舅舅舅母,姑父姑母,表叔表婶,姨父姨母……正准备举起酒杯呢。
看到久违的关秘书,亲戚们都很高兴,关秘书也一样,于是酒也喝得分外畅快。
天就是在大家喝得非常畅快的时候,突然变脸的。
先是倒了墨水瓶一样地洇满一天的乌云,然后就是惊魂动魄的一阵电闪雷鸣。
关秘书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关秘书连忙放下酒杯,想开着他的车子逃出去,逃出那四五里的“糯米路”,逃上四五里外的“村村通”,可是说时迟那时快,花生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
也就砸了半个钟头,可是却泄洪似的,砸了满地的水汪子。
通往庄外的那四五里路,自然也就成了糨糊子了。
还不知道哪天能干呢。
这可如何是好啊?要知道,这车可是出租车,要缴各种各样费用的,停在这里不能进钱不说,还得哗啦哗啦往里搭钱呢。
搭钱就是割肉啊。
关秘书一着急一上火,喝下去的那点酒就翻江倒海地折腾出来了……
看着儿子都快把肠子吐出来了,老关心里更难过:秘书可是回来给自己过生日的,自己可是罪魁祸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这生日早不过晚不过,为什么撵在今天过?为什么没早点让秘书走?要知道,上半天热得像站在鏊子上,闷得像盖进罐子里,一看就是要起雷暴的啊……
老关痛苦和自责了好一会儿之后,心一横,一个主意产生了!
抬!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再说了,这车又不是卡车,是轿车!轿车就相当于过去的轿子啊。过去的轿子都能抬,如今的轿车就不兴抬?而且,那泥浆路也就四五里,又不是百儿八十的!
正好亲戚都在呢。
老关就找来了粗绳,木杠,还请来了几个没出去打工的壮年人,包括刚上任不久的组长朱二愣。大家捆住四个车轱辘,再插上杠子,然后“嗨哟”地一声吼。
轿车真的起来了!不过只走了几步。因为泥浆太深了:左脚拔出来右脚又陷下去了,张三拔出来李四又陷下去了……
一星期后,当关秘书把车开出来的时候,他人整整瘦了一大圈。
关秘书想: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因为以后还要回来呢,还有可能被困住呢,再困住我可要赔得贴裤子了。不行,得想个办法让乡里修路!
想个什么办法呢?
对了,找老木!
老木是县报社的记者,以前粮食加工厂还没倒闭的时候,他隔三差五就过来采访,找酒喝。在办公室负责文字工作的关秘书自然要给他提供提供材料,或者泡个茶斟个酒什么的,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现在当官的不都怕曝光么?报纸上一曝光,说不定他就上紧了,就把路修起来了。
关秘书就去县报社找老木。
要说老木这人还真不错,虽说关秘书已经下岗了,不能给他提供材料了,不能泡茶斟酒了,但他并不嫌弃,还是满口答应了。不仅人来了,还带了家伙——照相机呢,对着那坑坑洼洼的四五里路又是拍又是摄的。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就等着马上见报了。
可是,都三天过去了,那报上还是没动静。关秘书沉不住气了,一个电话打过去。
老木说:你别等了,上不了了。你们方根乡乡长赵顺利已经来请过社长了,还有县电视台、电台的一把手。
关秘书急了!关秘书说:明天我就到市报去!
老木说:赵乡长眼光很长远,市报、市电视台、市电台的领导也在座。吃完饭还去唱歌桑拿了呢,然后又分别意思了意思……关秘书,别为了几里路做糊涂事啊,你能不住方根乡,你父母能不住方根乡?要知道,赵乡长还多次悄悄跟我打听,想知道到底是谁告的密,我都把你给保护了,说是自己下乡恰好看到的……再说了,那路可不是你自家的……
4
老话讲得好,枪打出头鸟。我自己不行,得多发动几个人,人不说人多力量大吗?再说了,目前小胡庄上迫切需要解决这出路问题的,也不仅仅只我一个人,多着呢。
洋鸡蛋这样想着,就火烧屁股般地出门了。
洋鸡蛋之所以如此着急,还要从他的称呼说起。
洋鸡蛋本不叫洋鸡蛋——这名字虽然带着个洋字,但是太土气了,也难听,估计在这世界上也不会有其他人叫的——洋鸡蛋本叫杨基汉。杨基汉是个脑子满灵活的人,会点朴素的辩证法,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比如,去年鸡蛋的行情差,价钱低得差不多快赶上地蛋,也就是土豆了。许多做鸡头的养殖户纷纷拿起屠刀,杀鸡卖肉。可杨基汉却出人意料地挨场子转悠,花掉多年的积蓄,收购那些半成甚至大半成新的设备,还有那些最耗费饲料的年轻的母鸡。
价钱虽然便宜,但是不识时务,相当于逆水行舟,顶风作案。所以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忽然坏掉了。
可是也就半年的时间,那些曾经怀疑过他的人就开始抽自己嘴巴子了:因为许多养殖户都压缩规模甚至关门大吉的缘故,市场上的鸡蛋数量锐减,差不多只有以前的一半;而价格却很自然地翻了一番。
大家都习惯把散放的鸡下的蛋叫做草鸡蛋,或者土鸡蛋,而把养殖场出来的大个子的鸡蛋叫洋鸡蛋;再加上杨基汉的发音本来就接近鸡屁股里的货,所以大家干脆以他的产品称呼他了。有点贬损的意思,之所以贬损,是因为嫉妒,嫉妒他最近每天都发财。
不过,最近每天都发财的洋鸡蛋,也遇到了破财的好时候——昨天,洋鸡蛋开着他的农用三轮车,照例要把当天下的那两千多只新鲜的鸡蛋送出去。
一出门照例是那四五里坑坑洼洼的蹦蹦路,照例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
可是,常在河边绕,总会往下掉——在一个坎坷前,洋鸡蛋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身上哪根筋掉链子了,总之,前轱辘一歪,后轱辘一翘,就出交通事故了——两千多只年轻母鸡一天的心血,一下子全泡汤了!
看着一地血肉横飞的蛋青和蛋黄,洋鸡蛋的心啊,都快碎成那两千多只脆弱的蛋壳了……
洋鸡蛋首先想到的是何家发。何家发说他自己是个经纪人。什么狗屁经纪人,就是过去的二道贩子,就是金针菜下来收金针菜,小花生下来收小花生,然后再加价卖出去。何家发有辆小卡车,四轮的,他儿子掌握方向盘,他自己坐在副驾驶上,经常要进进出出的,也没少受这路的难为。
何家发肯定会举一只手赞成的——何家发就一只手,那一只年轻时意外丢掉了。
果然,何家发一听洋鸡蛋的话,唰的一下就把那只手举起来了。
何家发说:好!我们不能仅仅只做致富带头人,还要做修路的带头人……我听你的……
洋鸡蛋又去找马前进。马前进吃过这路的大亏:去年,他刚学会骑自行车的闺女小香去村里的商店打甜油,结果一出村口就让那路上的窝窝给暗算了,连人带车翻倒了。小孩子骨头嫩,当时脚脖子就骨折了。打了两个多月的石膏是小事,关键是花了马前进一千多,都把马前进花干了。马前进一定会拥护的。
果然,马前进说:去年可把我花惨了,到现在我上了那路还想哭……我早就盼着有人号召了,真亏你昨天翻了车,打了两千多只鸡蛋呢……
这话有点不好听,不过洋鸡蛋懒得计较了,洋鸡蛋还要找人呢。
接下来找的是蒋立业。说起来,小胡庄上,受这路伤得最深的就是蒋立业:蒋立业年迈的父亲有高血压,前年一天中午突然跌倒了。蒋立业急忙打乡医院的120。可那天下雨,120就是进不来……蒋立业的父亲就这样被耽误了,虽然没死,但吃喝拉撒都赖在床上,比个孩子还闹人。蒋立业也会二话不说的。
果然,蒋立业听了发狠道:不达目的不罢休,要找就找出个结果来……
洋鸡蛋又找了十几个人,都是跟这路苦大仇深的,包括出租车司机关秘书的父亲老关。
洋鸡蛋还找了辞职不干的老组长牛有权。可牛有权却灰心丧气地说:我就因为这事退下来的。我不掺和,没用的。
洋蛋还找了新官上任的新组长朱二愣,想借他的地位跟愣劲壮壮势。可朱二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已经当了干部了,不好跟你们这些普通群众一起瞎胡闹的……
当天下午,洋鸡蛋就在他的养鸡场里和大伙一起商议起这路的事宜来。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气氛非常的热烈:
依我看,干脆直接朝上面找,到县里上访!据说县里专门有个接待咱们老百姓的上访局呢!
不是上访局,是信访局……这个方法不适合,因为信访局也不能批钱给你铺路,最后还是要把问题踢给乡政府……再说了,赵顺利这人最仇恨老百姓上访了,特别是越级上访,上次怀下村有个人上访就访到了县信访局,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后来他儿子想当兵,什么条件都符合,可赵乡长只轻轻一句话,就把事情搅黄了——赵乡长说,他们家政治不怎么够条件。
我还指望我儿子将来当兵入伍呢……要不,咱不来硬的,来软的吧?
怎么软法?
咱们一起去求求赵乡长。
牛有权上次不去求过了么?他当时还是个组长呢,都灰头土脑地回来了,咱们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咱们给他送礼啊——现在办事不都兴给领导送礼么?
送什么啊?
花生,绿豆,金针菜,还有鸡蛋——要草鸡蛋,现在有位置的人都吃草鸡蛋。
你以为赵乡长是你丈人啊?会在乎你这点老土货?
那送什么啊?
钱!现在要送就送钱!一百二百的还不管用,出手就是成千上万的。
这钱谁出?
谁出?谁都出!因为这路谁都要走!
我不出!我凭什么要出!我的想法就一个字——告!
怎么告?
就是直接到法院起诉,告乡政府不给咱铺路!
这办法也不好。
怎么不好?
怎么不好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好,不现实……对了,咱们可以找记者!报纸上一登,电视里一放,这路说不定就铺好了!
你这办法我儿子关秘书试过了,不行的。现在的记者都归社长台长管,社长台长又跟乡长通。
那就找中央电视台!找《焦点访谈》!《焦点访谈》可不买他乡长的账!
《焦点访谈》在大老远的北京呢,谁去啊?再说了,全中国的大事情多着呢,他们会在意咱这四五里的糨糊子路么?……
大家商议了很久,直到晚饭时,也没个结果。就散去了。
可一推门,却看见组长朱二愣正眯着眼睛趴在门缝上。
朱二愣一见大家出来了,连忙说: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啊,更不会去告密的!
可是第二天一早上,太阳才出到树腰子高,村长梁小五就到小胡庄来召人到村部开会了。召的全是商议的人。
这显然是一个不祥之兆:昨天傍晚朱二愣说的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小子肯定连夜跟村长梁小五告密去了。这干部真是一件奇怪的差事,只要当上了它,连愣子都变聪明了,都会勾心斗角了。他奶奶的……
可是更加糟糕的是,当大伙人心惶惶地来到村部的时候,才得知乡长赵顺利,还有一帮乡里的干部,也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呢。
赵乡长说:诸位不是想到县信访局访我吗?到法院告我吗?到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谈我吗?我现在是送货上门了!
洋鸡蛋一听吓坏了,要知道,自己可是带头人。洋鸡蛋连忙辩护说:不,不是的,赵乡长,大伙……也是让那路给难糊涂了。
赵乡长说:你是办养鸡场的杨基汉?
洋鸡蛋说:是的。
赵乡长问:你一共养了多少只鸡?
洋鸡蛋说:两千多只。
规模还相当不小嘛。赵乡长这样说着,又转头吩咐身边的随从人员:马上通知相关部门,过去进行相关检查,该罚款的一定要严罚,决不能包庇——对了,最近流行禽流感,要特别通知防疫站。如果出现苗头,要就地捕杀,就地深埋。没有苗头的,也要防患于未然,该打针的打针,该挂水的挂水。费用当然由养殖户自理……
洋鸡蛋听了腿都软了。
赵乡长又问:老关是谁?
老关说:老关……是我。
赵乡长说:你儿子不错啊,是个书记?
老关说:他哪有那福分啊。是个……开出租车的。
赵乡长说:就是书记嘛,掌握方向的嘛。据说他在县城人际蛮厉害的,跟县小报社的大记者都熟悉。不简单啊,你养了个好儿子啊。还没忘本?还经常回来看看?
老关说:好久没回来了。就是上次,我过生日,他,回来过一趟。
赵乡长说:我知道,还让下雨给留住了……其实你不用抬车的。你们小胡庄不是有小台湾的绰号吗?台湾人出门走哪里?走天上,走水上。你们不可能走天上,但是你们可以走水上。
走水上?大伙很吃惊。
赵乡长非常痛心地说:我亲爱的农民兄弟们啊,你让我怎么说你们才好呢?你们的脑筋成天就知道盯在地上,跟那条路斗气。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思路,往水上想想呢?我刚才过去实地考察了,紧挨着你们那四五里出庄路的,就是一条排涝渠,还蛮宽。你们完全可以集资买一条小船的啊,花不了多点钱的,也就是千儿八百的。这样既可以给政府分忧,又可以给自己解困,何乐而不为呢?
扯你妈个淡!——洋鸡蛋心里这样骂,嘴里却说:赵乡长,感谢您给我们指了个好路子……不要大家集资了,我回去马上就买船!
洋鸡蛋不是个糊涂人,想要将功补过呢……
5
第二年开春的一天,方根乡乡长赵顺利正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埋头办公,一首悦耳动听的奥运歌曲《北京欢迎你》骤然响起。
它来自手机,是赵顺利定制的彩铃。
赵顺利抓过来一看,不得了,是孔祥瑞,也就是县长大人的!
县长布置工作一般通过政府办。假如亲自,也就是办公电话对办公电话,或者手机对办公电话——顶多也就是办公电话对手机。像这种手机对手机的方式并不多,这让赵乡长非常的肃然起敬。赵乡长急忙接通道:县长您好,我是小赵。请指示。
孔县长说:顺利啊,帮我在你们方根打听一个人:犁铧村的,什么庄子不清楚;1930年左右生人,也就是七八十岁年纪;抗日战争胜利后入的伍;参加过淮海战役;左肩膀上有一个洞,枪伤;名字叫做邹大宝,小名小狗,所以也可能叫邹小狗。
对了——孔县长特别强调道:要悄悄地进行,什么人也不要惊动,包括这个姓邹的老者自己。
赵顺利毫不含糊地保证道:请领导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
放下电话,赵顺利马上就把民政科长、派出所长,以及伟器村村长梁小五找来了。
找民政科长可以理解,因为归乡的老革命归民政管,他那里有资料;找派出所长也可以理解,因为派出所有户籍,可以查到一个人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可找梁小五做什么呢?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伟器村以前一直不叫伟器村,而叫犁铧村,或者犁铧大队。伟器是最近几年才改的名……
赵顺利又把孔县长的任务重新布置了一遍,而且把孔县长特别强调的事项又特别强调了一遍:要悄悄地进行。谁要声张马上就撤他妈谁的职!
……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小胡庄的,不过,邹老先生已经作古十几年了。这让赵顺利很是忐忑不安:孔县长找这样一个人做什么呢?跟他是亲戚?不可能啊,亲戚不可能等到这会儿啊。
难道跟路的事情有关?也不可能,不符合逻辑啊……
别胡思乱想了,还是赶紧向孔县长报告吧。
赵顺利就给孔县长回了一个手机。赵顺利说:孔县长您好,老革命军人邹大宝我已经替您找到了,是我们乡伟器村小胡庄的——伟器村是最近几年才改的名,以前一直叫犁铧村,据这个村里一个百岁老人讲,从宣统年间就叫的,都叫了有上百年了。
孔县长说:你调查得很详细,很好,接着说。
赵顺利说:老革命军人邹大宝先生确实是1930年前后生人——1931年春天;也确实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入的伍——民国三十四年腊月,也就是1945年底,小日本缴枪不久;也确实参加过淮海战役,还立了一次三等功呢。另外,据他唯一的一个儿子、现在在外面打工的邹建功,还有庄子上的一些老人回忆,邹大宝先生的小名确实叫小狗,左肩膀上也确实有一个洞,茶杯大小,枪……
已经不在了?没等赵顺利说完,孔县长就打断了他。
县长到底是县长,反应就是快!
赵顺利很沉痛地说:是的,邹大宝先生于十七年前,因病抢救无效,不幸逝世。享年六十一岁。
孔县长问:埋在哪里?
赵顺利说:就在小胡庄旁边的坟地里。
孔县长说:好吧。就这样吧。孔县长就把电话挂断了。
赵顺利一下子就蒙了,不知道孔县长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可是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孔县长又把电话打过来了。孔县长说:顺利啊,半个月后我从省里开会回来可能要带几个人过去,瞻仰瞻仰邹老前辈的墓,再献个花圈什么的。到时候你帮我带带路。
赵顺利更蒙了。
孔县长好像看见似的,就在电话那头解释说:顺利啊,这个事情说起来就话长了——去年我不是到外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嘛,其间不是认识了一个小朋友嘛……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们乡的这个革命军人邹大宝,就是我这个小朋友的老爷爷惦念了多年的老战友,他左肩膀上那个洞,还是为救他留下的呢……我刚才给老人家去电话了,告诉他邹老前辈不在的噩耗了,可老人家说,不能见着活人,就来给他扫扫墓吧……唉,你看这是多么重感情的一位老人啊。
然后,孔县长又强调道:顺利啊,你要把邹老前辈的墓地整理一下,如果没有墓碑,一定要竖起来。碑文也是要讲究的,最起码,也要刻着“革命老英雄邹大宝先生之墓”吧?也要回顾一下邹老前辈光辉的革命生涯吧?……
放下电话,赵顺利脑瓜子一下就大了:这墓的事情好折腾,就那巴掌大一点子地方呢。可通向小胡庄的那条四五里长的黏土路如何是好噢?
如果下雨了孔县长怎么进去?如果进去之后下雨了孔县长怎么出来?就算不下雨,晴空万里,可路上坑坑洼洼坎坎坷坷的,孔县长的小车怎么开?要知道,孔县长的小车底盘可是够低的啊——就算孔县长这回坐的不是小车,是越野吉普,那也不舒服啊,颠簸啊。就算孔县长能受得了那颠簸,那个来看望老战友的老革命也受不了啊。老革命可是孔县长小朋友的老爷爷啊。孔县长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有想法?另外……还有……
赵顺利乡长在经历过一番惊心动魄的猜测之后,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铺路!
不就是四五里长的事情么?不就是水泥跟沙子的事情么?虽说时间紧张了些——只有半个月;虽说资金也紧张了些——要几十万呢。可是跟古代的太行王屋二山相比,这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噢?再说了,过去人家愚公老前辈用的可只有两双肉手,如今还有现代化的机器呢,有自卸王、推土机、搅拌机、挖掘机呢。
就这么定了。而且要马上部署,立即实施,昼夜奋战,确保完成……
半个月后,让赵顺利乡长——当然也包括小胡庄的百姓——饱受困扰的那四五里黏土路,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而坚固漂亮的水泥路。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