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映”影星李香兰
2009-10-10郝利增
郝利增
第一章抚顺大火
1932年9月15日,正是中国的中秋节。就在这天夜晚,抚顺煤矿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映红了整个天空。李香兰被父亲叫醒:“淑子,矿上出事啦。”她揉着眼睛懵懂地要爬起来。“你不要动,我到矿上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说着,父亲山口匆匆地走了。
这时候外面嘈杂一片,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李香兰胆颤心惊,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把挡板拉开一道缝隙往外看。街上乱成一团,人们哭天喊地。远处天空一片通红。她心里惊叫着,却叫不出来,害怕得打着寒战。
根据史料记载,那天夜晚,“辽宁民众自卫军”司令梁锡福率领三千多人,袭击了“满铁”的抚顺煤矿,放火烧了煤矿的煤场、厂房、修理厂和办公室,矿区一带顿时燃起了冲天大火,日本人被烧得焦头烂额,有几个日本人被杀死。
第二天,日军抚顺守备队发疯地进行报复,闯进梁锡福游击队停留的平顶山,把男女老少驱赶到山崖下,列成横队用机枪扫射,然后把尸体浇上煤油焚毁,再用炸药炸掉山崖把现场掩埋。三千多手无寸铁的居民被杀戮,这就是惨绝人寰的著名的“平顶山事件”。
李香兰的父亲山口是抚顺煤矿顾问,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情,感到非常震惊,不知所措。第二天,他被宪兵队拘留了,认为他懂得汉语,常常和中国人打交道,还和游击队领导人见过面,有“通敌”嫌疑。后来他的“通敌”嫌疑被解除了,但不得不辞掉顾问职务。没有几天,他接到奉天的朋友李际春请他到奉天的信。那一年,十二岁的李香兰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跟着父母来到奉天。
当时李香兰对大城市充满向往,在她眼里奉天城就是一座五彩缤纷的梦幻般的世界。当她跟着父亲走出俄国人修建的红砖墙的奉天车站时,突然看见远处的俄国人的东正教堂,禁不住脱口而出:“爸爸,多么漂亮的城市啊!”
山口说:“淑子,这是满洲最大的城市,当年我跟你爷爷学习汉语,就是希望到大陆来。现在我的梦想实现了,我也要把你带到这里。”
在红砖墙的奉天车站前的广场上,李香兰欢天喜地地坐上了李际春派来的福特,载着他们向城里驶去,沿途都能看到西洋式的豪华建筑,其中大半是俄罗斯风格。李香兰很兴奋,不管是纯中国式的,西洋式的,还是纯日本式的,一切都让她新奇。她睁大眼睛问:“爸爸,这都是俄罗斯的房子呀。”
山口这时骄傲地说:“不错,房子是俄国人盖的,但从日俄战争后这里就是我们日本的天下了!”
这时候,福特终于开进了一条欧式高级住宅街,在声宣里111号停了下来。这是奉天一所漂亮的房子,颇为宽绰的三层楼房,山口的中国朋友李际春的公馆,他和一个姨太太住在这里。李际春原是山东省有势力的亲日派军阀,协助过奉天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大佐积极参与建立“满洲国”和关东军在华北的活动。关东军奖赏他当了沈阳银行总裁,从军阀摇身一变成了经济界人士,过着悠闲自得的的生活。
声宣里111号这所公馆成为李际春和姨太太寻欢作乐的巢穴。当时中日两国要人常常在这里聚会,由李际春和姨太太陪伴饮酒助兴,或吃酒狎妓,放歌高吟,畅谈天下大事;或秘谋军国大事。当时任奉天特别市市长的土肥原,也常常来这里和李际春的姨太太发生点风流事。
李香兰一家走进了声宣里111号公馆。这是个洋式花园,满院芳草佳树,还兼具中国的小桥流水。李香兰钻出小轿车,就跑去花园欣赏着花草。这时就听一声爽朗的问候:“山口君,现在还好?“她回头一看,是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人,正在台阶上满脸微笑和父亲说话。山口迎上去,微笑着说:“李将军,安然无恙?”说着,俩人亲热地拥抱。山口当年在北平学习汉语时认识了李际春,后来他们成为密切朋友。
就在这时,李际春突然发现正在赏花的李香兰,问道:“山口君,这是令爱吧?”山口说:“正是小女山口淑子。”
李香兰笑盈盈地跑了过来。山口对女儿说:“这是你的中国伯伯李将军。”她深深地鞠躬:“李伯伯好。”
李际春看着李香兰,对山口说:“啊,山口君,你的女儿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这时候,李香兰奇怪地望着李际春,看见他长得虎背熊腰,留着两撇小胡子,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她突然笑着说:“李伯伯,我想你一定是位勇敢的将军,是这样吧?”
李际春得意地摸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看着山口放声大笑:“山口君,你生了一个聪明的姑娘,如果你同意的话,让她给我当干女儿吧!”
山口说道:“好啊。”
就这样,李香兰一家在李际春公馆暂时住下来。
当时奉天这个光怪陆离的国际都市成为日本人的天下。李香兰常跟着父亲到演出日本电影和戏剧的大陆剧场、平安座、奉天馆、新豪座、银映剧场去玩。这天,李香兰和父亲在长春座看节目。演出的竟是淡谷乖子小姐,当时她是声誉鹊起满洲和日本的“布鲁士女王”,李香兰非常喜欢她,甚至想拜她为师学习唱歌。
那天淡谷小姐在台上演唱了《荒城之月》,父亲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着,结果全场上都高声唱起来。回家后,李香兰跟父亲说:“爸爸,我想学习唱歌。”
山口说:“爸爸虽然喜欢音乐,但不希望你唱歌,你将来要当政治家的秘书,或者当一个新闻记者。”
后来,李香兰竟然与淡谷意外邂逅。有一天,淡谷在奉天街上迷了路遇见了她,她把淡谷接到自己家里。山口看见淡谷,高兴地说:“淡谷小姐,我家淑子与你有缘分,淑子很喜欢你唱的歌。”
淡谷说:“淑子,你也喜欢唱歌呀?”
李香兰说:“我和爸爸一样,很喜欢你唱的《荒城之月》。”淡谷高兴地和李香兰拥抱在一起。从此,她们成为好朋友。
第二章偶遇土肥原
这天,李际春公馆来了一位贵客,这人就是土肥原,西装革履,显得很神秘。他刚在“新京”庆祝“满洲国”成立两周年,路过奉天准备去北平。李际春没有在家,他的姨太太听见声音,赶紧迎了上来。姨太太笑道:“土肥原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土肥原笑嘻嘻地说:“我是东风吹来的,从东京来专门压倒你这个西风。”说着,把姨太太搂在怀里,咂咂地亲着,然后拉着姨太太钻进了她的房间里。过了好大一会儿,土肥原和姨太太从房间走到阳台。
土肥原忽然看见在庭院里有个小姑娘在那里玩。小姑娘明眸皓齿,看样子聪慧伶俐,身上有种非凡的神韵。他回头问姨太太:“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有见过?”
姨太太酸酸地说:“这是李际春朋友的女儿,听说要收她为干女儿呢,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土肥原没有听姨太太嘀咕什么,自言自语地叹道:“这孩子,天生的美人胚子!”
士肥原走下阳台来到庭院里,招呼李香兰到跟前,问道:“好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李香兰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回答道:“我是山口文雄的女儿,我叫淑子。”土肥原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年春节,李际春的公馆里张灯结彩,门口挂上灯笼,室内的柱子贴上象征吉祥的春联。还在大厅中设了祭坛,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凤凰、麒麟、天龙等象征吉祥的动物彩色木版年画,简直像举行画展一样。外面鞭炮声、锣鼓声、二胡等乐器吹奏声,响成一片,热闹极了。
李际春这天收李香兰为干女儿。李香兰穿着大红色的旗袍,头上插着花簪,羞答答的,像个出嫁的新娘子。认亲仪式开始了,李香兰按照中国习俗走到端坐在祭坛正面太师椅的李际春面前,双手交叉插进衣袖,把头埋在双手做成的圆圈里,双膝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义父在上,小女有礼了。”
李际春笑容满面,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搀起李香兰说:“好,淑子,你就是我的好女儿啦。”说着,从姨太太手里接过酒递给李香兰,李香兰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这时李香兰还一杯给李际春,他也是一饮而尽。
山口看着眼前情景,喜出望外,认为女儿从此靠着李际春,李际春后面有土肥原这个大人物,今后大有前途。
李际春高高举着酒杯说道:“为了纪念山口淑子小姐成为我的干女儿,我为她起个中国名字,就叫李香兰吧。兰花在中国被誉为典雅高贵的花,香兰就是最美丽的花啊。”大厅里响起一片喝彩声。
就这样,这个叫山口淑子的日本小女孩,成为汉奸李际春的干女儿,取名“李香兰”。从此,她以这个名字生活在中国大陆,演出了一系列传奇故事。
不久,土肥原从北平返回奉天,来到李际春公馆,郑重地和山口父女谈了一次话。山口却是脸上充满了期待。土肥原拍拍山口的肩膀说:“山口先生,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女儿。”
山口受宠若惊,连忙说:“土肥原先生,我的小女今后还仗您栽培。”
土肥原说:“那是自然,你就放心吧。”
说着,朝他龇牙笑笑。
李香兰望着土肥原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心里有些害怕。土肥原又向她问道:“淑子小姐,你最喜欢什么?”
李香兰回答说:“喜欢唱歌。”
土肥原“呵呵”地笑了起来:“日本男人出生入死,视死如归,日本女子也应该巾帼不让须眉,为我大日本帝国效劳,这是我们光荣的使命。你是一个天之尤物,必将成为美丽娇艳的大陆之花,让支那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为我们日本帝国努力吧。哈哈。”他说完,放声大笑。
山口面露尴尬之色,嘀咕道:“土肥原先生,您知道我受父亲熏陶学习汉语,我也喜欢中国大陆并且来到这里,我培养小女学习汉语,而且她的成绩优秀,希望她做政治家秘书,或者是一个新闻记者,为中日亲睦做些工作。”
土肥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山口先生,你虽然是我们的汉学家,作为一个父亲也很优秀,但你对满洲谋略还很逊色,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不能与你为谋。”说完,他又拍拍山口肩头,“但是,我感谢你为日本帝国生了一个好女儿。那么,就让她为我们日本帝国的大陆政策服务吧。这不是我的想法,是天皇陛下的旨意!”
当天晚上,天空湛蓝,皓月当空,微风徐徐,花草吐香,好一个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李际春在自己公馆的花园举行一场赏月会为土肥原洗尘,邀请奉天上流社会名流和驻奉天日本军政要员参加。李际春为了干女儿也特意把淡谷小姐请来演唱。
土肥原与李际春和那些客人推杯换盏,饮酒作乐。这时候,他还忙里偷闲地看着明眸皓齿的李香兰,心里有种蠢蠢欲动的欲望。他对李际春说:“李将军,这孩子天生丽质,是个难得的尤物,犹如一朵没有开放的花。你是她的干爹,不能金屋藏娇,要好好保护她,把她培养成为我们的大陆之花。她就像一朵美丽的罂粟,越娇艳毒性越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准任何人摘取这朵美丽的花!”
李际春心领神会,笑得很尴尬:“土肥原君,我是她的干爹,哪能那样做呢?我只赏月不摘花,只等良辰佳日请君一尝,哈哈。”李际春以此献媚,想博得土肥原高兴,却使土肥原勃然大怒:“八格牙路,这是天皇陛下的花,任何人不得染指!”
姨太太正为他们斟酒助兴,听见土肥原这么骂,心里很解气,这回李际春这个老色鬼就死了心了。
李际春急忙掩饰窘态说:“土肥原君,我们听淡谷小姐唱支歌吧。”
淡谷这时已经站在皎洁的月光下,颇有“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之妙。土肥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高声说道:“在这天清月朗之时请淡谷小姐唱一首什么歌呢?”
淡谷小姐说:“还是《荒城之月》吧?”
土肥原说:“好,好极了,你和淑子一块唱!”
李香兰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看见土肥原和自己干爹议论自己,心已经跳得很厉害,这时候,听见土肥原要自己和淡谷小姐一起唱,脸上立刻绯红。淡谷小姐这时跑过来拉起她的手说:“淑子,咱们一块唱《荒城之月》。”
土肥原说道:“淑子,你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我最喜欢听你唱歌!”徐风推来一阵凉爽,淡谷小姐拉着李香兰的手,唱了起来:
夜半荒城声寂静,月光淡淡明。
昔日高楼赏花人,今日无踪影。
玉阶朱墙何处寻,碎瓦漫枯藤。
明月永恒最多情,夜夜到荒城……
土肥原看着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位亭亭少女竟是泪光闪闪,特别是李香兰那种美妙神韵,惹得他生起一种爱怜,竟然沉醉良久。这时候,他诗兴大发,为李香兰吟诗一阙:
彼我扶桑国,正值日之出;
为彼日之出,光艳耀全球。
彼我扶桑国,正值美人出;
为伊在大陆,芳香万年长。
土肥原胡诌了一通,既不是日本俳句,也不是中国古诗。李际春在一旁摇头晃脑,连声说:“好诗,好诗。”这时候,山口看见土肥原高兴,见他为女儿还赋诗喜上眉梢,悄悄地从后面凑上跟前,讨好说:“土肥原先生,您能够为小女赋诗,我甚为荣幸,甚为感谢。”
山口又对女儿说:“淑子,土肥原先生对你寄予无限期望,你不要辜负他的好心。”李香兰频频点头。
土肥原这时候却向李际春和山口摆摆手,他径自走到李香兰跟前,把手伸给了她。李香兰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候,土肥原充满感情地说:“淑子小姐,我的孩子,我就要率领部队去中国南方作战,我们就要告别了。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孩子,你是优秀的,你去唱歌吧,不要去做什么政治家秘书或者新闻记者,你的未来比这两个职业更重要,能够为我们日本帝国服务。”
第三章“支那姑娘”
李香兰成为李际春干女儿后,在奉天女子商业学校学习。山口接受了土肥原的建议,他和李际春商量决定把女儿送到北平学习。就在这时,李香兰患了肺结核,住了三个月医院,北平不能成行了。
李香兰在家休养时,抚顺的一个朋友这天突然来看她。这是一个俄罗斯姑娘,叫柳芭•莫罗华•格利乃兹。柳芭与李香兰同龄,她是个漂亮姑娘,笑起来很迷人。她能讲日语,也能少许讲些汉语。李香兰很喜欢她,柳芭似乎也很喜欢李香兰。让李香兰奇怪的是,柳芭总是有机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柳芭家也从抚顺搬到了奉天,住在浪速街上。父亲经营俄罗斯点心铺,在店里烤面包和做洋点心,母亲照顾门面。她还有一个能讲一口流利中国话的哥哥。
从此,李香兰和柳芭开始经常来往了。
李香兰一边在家养病,一边等待着去北平上学,有些百无聊赖。这天柳芭又来看李香兰,知道她很苦恼,便说:“淑子,你既然喜欢唱歌,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师吧。”于是,李香兰跟着柳芭拜访了当时流亡在奉天的勃多列索夫夫人。
勃多列索夫夫人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米兰音乐学院的教授,她嫁给俄国贵族勃多列索夫后,在沙俄时代歌剧舞台上红极一时,成为当时世界上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十月革命后勃多列索夫一家逃亡到中国,他们从哈尔滨来到奉天。李香兰跟着勃多列索夫夫人学习了三个月的音乐,可以演唱意大利民歌及贝多芬、舒伯特的艺术歌曲。
那时候,勃多列索夫夫人在奉天非常出名,每年秋天都要在日本人经营的大和旅馆举行独唱音乐会,她的演唱会在奉天为一件盛事。大和旅馆是奉天第一大饭店和豪华社交场所,经常举办音乐会和舞会,日本人、中国人、俄国人等奉天上流云集在此。
在这次独唱音乐会上,勃多列索夫夫人要李香兰担任助演。她问李香兰:“淑子,你在我的演唱会就准备唱《今夜无人入眠》吧。”
李香兰说:“夫人,我想演唱日本歌曲。”
勃多列索夫夫人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我让你唱的曲子,你为什么不唱?”
李香兰说:“我是日本人,生在满洲,我应该演唱自己祖国的歌曲,那是来自故乡的声音啊。”
勃多列索夫夫人和丈夫都是流亡者,深感失去祖国的痛苦。她也就同意了:“淑子,你就好好唱吧,你会成为一个优秀歌唱家,因为你对自己的祖国有着深厚的感情。”
演出之前,李香兰想让柳芭去看自己演出。她去找柳芭。当她走近柳芭在浪速街上的家时,看见点心铺围了一堆人,跑到跟前一看,日本宪兵挎着军刀,脚蹬军靴,在点心铺周围踱来踱去。她看见这情景,禁不住蹲在街头哭起来:“柳芭,柳芭。”
柳芭家空无一人,被日本宪兵砸得乱七八糟。柳芭一家人突然失踪,与他们家突然出现一样,让李香兰感到不可思议。柳芭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勃多列索夫夫人举行了独唱音乐会。在她的指引下,李香兰穿着紫底大白鹤长袖和服,走上了大和旅馆舞台,她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荒城之月》。这首歌对李香兰来说,表达了对还没见过面的祖国的眷恋,她把它视同国歌一样重要。当她在舞台上演唱时,台下坐着一个叫东敬三的日本人,他显得异常兴奋。
东敬三是奉天广播电台计划科长,正在物色歌手。当时奉天广播电台为了提倡“日满亲善”、“五族协和”而增加“满洲新歌曲”。所谓“满洲新歌曲”是把自古以来中国流传的民谣、流行歌曲重新编排,同时募集创作新歌曲,然后指定为满洲国的“国民歌谣”。物色“国民歌谣”歌手的条件是中国少女;能看懂乐谱;并能讲标准的北平官话;同时还要会日语等。要找到符合这些条件的中国歌手,实在很困难。正苦于找不到歌手的东敬三,偶然在大和饭店的独唱音乐会上听了李香兰演唱,当场认定她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时候,李香兰已经去北平教会学校翊教女子学校学习,掌握了北平官话。她的条件完全符合“国民歌谣”歌手的条件。
当时李香兰不想当歌手,勃多列索夫夫人一个劲儿地劝她去。李香兰勉强同意了,从北平回到奉天录制“满洲新歌曲”。眼看着“满洲新歌曲”开播日期逐渐逼近,奉天广播电台不知道让李香兰用什么艺名好,总不能说是山口淑子小姐演唱吧,日本人演唱“满洲新歌曲”这像什么话呢?
为此,东敬三跑到李香兰家,与她父亲商量。李香兰看见大家抱头思索,无意中说了一句:“我干爹李将军不是给我起过一个中国名字吗?叫李香兰呀!”
父亲立刻表示同意,他向东敬三先生说明了“李香兰”名字的由来。东敬三高兴地说:“这太好了,这才是中国人的名字呀。就这样定了,广播的时候,可以不说明名字的来历。”就这样,“李香兰”这个艺名就炮制出来了。
李香兰在北平平翊教会女子学校上学,经常在奉天与北平之间往返。这时候,她已经是闻名满洲的少女歌星了。李香兰经常去奉天演唱“满洲新歌曲”,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北平劈材胡同潘毓桂家里,她现在已成为潘毓桂的干女儿,改名为“潘淑华”。这时候,她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丰满性感,活泼妩媚,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自己一个人在北平生活,这让她既兴奋又恐惧,还有莫名的憧憬。
潘毓桂和李际春一样,都是李香兰父亲山口在中国的好友,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担任过华北地区的政要、冀察政务委员长宋哲元将军的顾问,曾任蒙藏院副总裁、国务院参议,平津卫戍司令、冀察政务委员会政务处处长、天津特别市市长等要职。
潘毓桂常常穿着一袭淡色的长衫,潇洒、儒雅,好诗善书画,被誉为“京城第一大才子”。他虽然是政界人士,却常常和书画界人士交往,如邻居齐白石、旅居北平的日本画家梅原龙三郎,他们常常书画相赠。
这天,潘家来了一位客人,是画家梅原龙三郎。梅原长期住在北平饭店,把那里当成画室,长年握笔作画。他最喜欢描绘紫禁城景观,穿中国旗袍的姑娘。他的许多作品在当时称为“美女画”,很是风靡一时。
梅原在潘家认识李香兰之后,很喜欢她,经常请她到自己在北平饭店里的画室当模特儿。梅原作为一位艺术家,观察模特的眼光非常尖锐,他似乎能看透眼前这位姑娘的心理。他让李香兰做出从窗户远望紫禁城的姿势,还让她穿上中国旗袍,摆出各种姿势坐在椅子上。李香兰还是个少女,天真活泼,心里充满憧憬,因此她的表情丰富多彩,心里有许多奇妙想法。
这天傍晚,梅原望着李香兰说:“淑子,你喜欢北平吗?”李香兰说:“我喜欢北平,这里有长长的城墙开着野花,还有坍塌的地方,让人感到古老的悠远。”
梅原笑了:“淑子,你知道我最喜欢北平什么吗?”李香兰摇摇头。
梅原说:“我喜欢北平的黄昏,夕阳下的紫禁城,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一位支那姑娘远眺紫禁城。现在我完全把这些画进你做模特儿的那幅《支那姑娘》了。”
李香兰睁大她圆圆的眼睛说:“是吗,梅原先生?”
梅原居住北平期间,创作了许多作品,以《北平秋天》最为有名。此外,还有《紫禁城》、《云上天坛》等,都是以湛蓝的天空为背景,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北平城的景色。但他对以李香兰为模特儿的《支那姑娘》最为满意。他把《支那姑娘》挂在画室最显眼的地方。
第四章“梦中情人”
这天,梅原画室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来人叫山家亨,早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并进入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汉语,毕业后来到中国大陆担任松本第五十四团中尉旗手,转业后在北京大学学习汉语和蒙古语,毕业后调入军部满洲报道部进行情报宣传工作。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他从奉天调到北平报道部工作,分管文化、艺术、报道方面的宣教工作。他和许多中国上层要人熟悉,是当时北平有名的“山家机关”的负责人。
山家与梅原正在聊天,突然看到墙上的《支那姑娘》,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走到画像前停下来,细细地欣赏着,激动地说:“梅原君,多么漂亮的姑娘,我好想见见她。她现在在哪里?”
梅原笑着说:“山家君,你不愧是见多识广,这个姑娘远在奉天近在北平,她是山口的女儿淑子,但她却像个中国姑娘。”
山家亨恍然大悟,高兴地笑了。
李香兰在潘家的生活很舒适,她与潘毓桂两个女儿在一起,一块儿去上学,一块儿练骑马,一块儿到北海公园玩。这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中国小姑娘了。而山家那天在梅原画室看见《支那姑娘》后,便经常来劈材胡同和潘毓桂喝酒聊天,同时也见见李香兰。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的抗日空气格外紧张。这天山家突然来到潘家,同潘毓桂寒暄一番后,便把李香兰接到王府井大街一家饭店吃饭。坐下后,李香兰说:“山家叔叔,是我父亲让你来的吧?”
山家笑了,他的确是受她父亲委托来找她的。在李香兰还是一年级小学生时,山家就经常出入她家和她父亲联系了。
这时候,山家开始说:“阿淑,你在潘家生活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在卢沟桥爆发了日中军事冲突,现在北平的形势很危险,已经发生了抗日排日的恐怖活动,潘氏也是被暗算的目标。若是那些抗日排日的恐怖分子知道他家里住着一个日本姑娘,就足有理由把他家放火烧了。你应该转到日本女子学校读书,离开这里,搬到东交民巷的日本大使馆去避难。”
李香兰说:“山家叔叔,我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我已经习惯了中国人的生活,再让我过日本人的生活,我不习惯!”
山家见李香兰不同意,用命令口气说:“阿淑,这是你父亲的意见,你如果不愿意去日本大使馆,你可要特别注意自己的安全。”
李香兰说:“我在潘爹这里很好,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说着,她用大眼睛看着山家笑起来。
李香兰那少女娇憨的样子,让山家很喜欢。这以后,他常常来潘家找李香兰,表面上是她父亲让他关照女儿,实际上他有自己的算盘。
山家在华北地区从事文化谍报工作,活跃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界。他的生活浮华,纵情酒色,身边美女如云,许多著名女演员都做过他的情人。他见到李香兰便有一种特殊感觉。潘毓桂因为山家是受她父亲嘱托,又因为是“山家机关”的负责人,因此对他们来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山家经常教李香兰练骑马。有一天早晨,他们骑马途中走到北海湖畔时,突然下起一场骤雨,便急忙下马跑进亭子躲雨。突然,山家指着湖中“哎呀”叫了一声,只见水面出现一只大乌龟,它翻动了一下身躯,又没入水中。李香兰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扑进山家怀里,山家趁机把她搂住了……
不久山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潘家突然一声巨响,发生了爆炸,火光冲天。潘毓桂当时在家里正和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一帮汉奸商量卖国事情,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抓起一件马褂,带着老婆逃到天津躲起来。
那时潘毓桂为冀察政务委员会政务处处长,国民党军统头子戴笠看见他与日本人打得火热,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派手下得力干将去暗杀潘毓桂。谁知道,还没有等他动手,潘家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烧掉了大半。
山家和李香兰在西山游玩回来,突然看见潘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门前人声嘈杂,许多人在喊:“打倒卖国贼!”“烧死潘毓桂!”看见这情景,李香兰吓得几乎要晕过去,惊慌失措。山家感觉事情不妙,急忙掉转车头往回开。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掏出手枪,朝汽车连连开枪,把车窗玻璃击得粉碎。山家加大油门,逃回了在南池子的公馆。
山家的南池子公馆富丽堂皇。因为他是北平军部报道部头子,经常有各种女人出入公馆。这里天天笙箫,夜夜歌舞。这天因为北平学生示威,山家把李香兰弄到自己公馆里住,让他喜出望外,他终于可以和自己的“梦中情人”朝夕相处了。李香兰在山家公馆里住了几天后,被山家领进一个极隐蔽的房间里,这是他的秘密卧室。
李香兰在秘密卧室里看见挂着梅原画的《支那姑娘》,不由得大吃一惊:“山家叔叔,我的画像怎么会在这里?”
山家神秘一笑:“阿淑,对我来说,这很简单的,是梅原先生送给我的。”李香兰说:“这可是梅原先生最喜欢的作品,他怎么会……”
山家得意地说:“我就是喜欢别人喜欢的东西,这也包括女人。”他贴着李香兰耳边说:“阿淑,每天睡觉前我都不能入睡,我要看着你画像才能够入睡。你太美了,睡梦中也是你的影子。”
李香兰说:“山家叔叔……”
还没等李香兰说完,山家深情地说:“阿淑,别叫我叔叔,就叫我山家好啦。你是天下最美的姑娘,我会永远地爱你,当然我也会保护你。其实,我在奉天时就参与了建立满洲电影协会(满映),并且开设了奉天广播电台。因此你是怎样被东敬三课长看中,又如何以‘李香兰的艺名在‘满洲新歌曲节目中开始出名的,整个过程我都一清二楚。后来,因为那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才把文化宣教活动的据点迁到北平。这当然也是因为你……”李香兰望着山家,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一切。
山家深情地凝视着她,眼睛深处燃烧着炙热柔情。
李香兰羞涩地忙低下了头,脸上现出两片红云。她颤声说道:“是,山家君。”
山家喜出望外,兴奋地说:“梦里多回见佳人,不想今日入怀来。”说着,他上前紧紧地拥抱着李香兰,望着墙上的《支那姑娘》,轻轻地说:“阿淑,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姑娘,也是最可爱的女人,让人怜爱得不敢动你……”
山家比李香兰大23岁,尽管他管李香兰叫“阿淑”,李香兰称山家为“山家叔叔”,但春情荡漾的李香兰对充满成熟魅力的山家有着少女莫名其妙的情愫,而山家对李香兰少女勃发的青春气息,也是有着按捺不住的骚动。
第五章难兄难弟
因为宅邸被人放火烧了,潘毓桂逃到天津躲在他的市长公馆里。这时候,李香兰父亲山口路过北平,她跟父亲去天津见到了潘毓桂。然后父亲带她去东兴楼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东兴楼在日本租界松岛街上,是川岛芳子经营的。这是一家中国饭馆,很有气派的中国式建筑,宽敞的饭店里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们常常在这里欢宴,谈笑风生。这时候,在一群人簇拥着的圈子里,有一张气度非凡、白净的瓜子型笑脸,格外引人注目。此人穿着一件男式黑袍,格外显出女人之美。她留着分头,柔软短发很匀顺。美目流盼,稍微显大的嘴唇带着几分俏皮。在她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在东张西望。这人就是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是清朝第十代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位公主,名字爱新觉罗•显仔,字东珍,是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的养女。她曾和企图复辟清朝的蒙古王子甘珠儿扎布结婚,后来逃往上海,与间谍田中隆吉少校参与策划了上海事件;她还曾经护送秋鸿皇后逃到满洲,任帝国宫廷女官长;她在参加向满蒙呼伦贝尔的远征中,结识满洲国军政部顾问多田骏,当上了满洲国安国军司令,改名金壁辉,挥戈参加热河的征讨战,被誉为“东洋的贞德”。后来,她跟日本军满洲国军断绝关系,才隐遁在天津东兴楼。
这时候,父亲山口领着李香兰来到川岛芳子跟前,介绍说:“这是长女淑子。”
川岛芳子皱下眉头,对穿中国服装的李香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用汉语轻声地问:“你是日本人吗?”她默默地注视着李香兰的眼睛,突然兴奋地说道:“你也是‘哟西科呀,我小时候人家都叫我‘小哟西科,能见到你真是奇遇啊。我也叫你‘小哟西科吧,你叫我‘哥哥好啦。”
让李香兰惊讶的是,川岛芳子这次用的是日语,而且是男子口吻。她很喜欢川岛芳子,她们亲热地拥抱着,窃窃私语,两人都笑了。
李香兰叫川岛芳子为“哥哥”,川岛芳子唤李香兰“小哟西科”,一个是英俊潇洒“少年”,一个是青春勃发少女。父亲山口在一旁笑着说:“你们是大陆的并蒂莲姊妹花,来,我提议为你们干一杯!”能够认识大名鼎鼎的川岛芳子,他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当然很高兴。
自从被父亲引荐给川岛芳子后,李香兰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魔性气息吹得神魂颠倒,眼花缭乱。她这年十七岁,正是少女贪婪地对成熟女性生活发生浓厚兴趣的时节。她希望脱下蓝布制服学生装,向往着身穿美丽旗袍跳交际舞的艳丽气氛,脱离家庭和学校禁锢融进繁华世界里去,而给了她这种影响的正是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有着风靡一时的“东洋的玛塔•哈莉”之称,而现在日本军队也好,满洲国军队也好,甚至日本右翼大陆浪人集团,都不理睬她了。她现在带着当年安国军喽鱲,聚集在多田中将帮助她搞起来的东兴酒楼寻欢作乐。她的生活白昼与黑夜恰好是颠倒的,白天睡大觉,晚上像幽灵一样爬起来,喝酒、唱歌、跳舞、演戏、耍杂技、变魔术、打麻将、玩扑克赌博。到了凌晨又去夜总会、舞厅、滚球场、酒吧间玩得筋疲力尽。天快亮了,吃完夜宵这才像幽灵一样溜回家。
川岛芳子这天要汽车把李香兰请到东四牌楼九条的家里,谈了一会儿后,羡慕地望着她说:“淑子,你多幸福,有山家照顾你。可我现在人老珠黄了,多田中将也不喜欢我了,当时他是多么喜欢我呀。”李香兰不知道川岛芳子要说什么,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候,川岛芳子变戏法似的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粉红色法兰西绸的漂亮旗袍,她让李香兰穿上试试,她转着圈儿看着,故意惊喜地说:“淑子,你穿上这旗袍多漂亮啊,我们身高、胖瘦都一样,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李香兰对着大镜子,左右看着,高兴得要拥抱川岛芳子,却不料从哪里蹿出只小猴子,突然向她扑过来,吓了她一跳。川岛芳子见状,哈哈大笑。
这以后,李香兰经常参加川岛芳子在东兴楼举办的这种寻欢作乐活动,成为京沣交际界的名人。这事被潘毓桂知道了,把她叫到市长公馆。她走进市长公馆,便见潘毓桂脸色阴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她感到事情不妙。
潘毓桂看见李香兰和川岛芳子混在一起,开始看多田中将很喜欢川岛芳子,对川岛不敢小觑,现在看到多田中将冷落她不说,甚至还很厌恶她,干女儿和她在一块早晚会惹祸端。潘毓桂把李香兰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最后严厉地说:“川岛芳子是个祸害,你以后不要和她在一起,马上回北平去。”
李香兰被潘毓桂撵回北平,心情很不好。这天她自己到郊外颐和园散心。美丽的颐和园让她感到安慰。她坐上白发老翁摇橹的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午后在佛香阁大殿,她双手合掌,祈愿战火早日熄灭,并希望能给她指出毕业后的出路。这一天游玩,总算让她的心情舒畅些了。回来时,山家正在等着她。
见到山家来潘家看望自己,李香兰便兴致勃勃地说起在天津东兴楼见到川岛芳子,称赞说:“山家君,川岛芳子可真是传奇人物啊。”说着,跑回卧室穿上川岛芳子给她的那件粉红色的漂亮的法兰西绸旗袍让山家看。
“山家君,漂亮吗?”李香兰在山家面前转着身子说,“这是川岛芳子送给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便发现山家脸色骤变,便说,“山家君,难道你不喜欢她?”
山家皱着眉头,问:“阿淑,你见了川岛芳子?”
李香兰得意地说:“是啊,她还让我叫她哥哥呢。”这时她感觉不对劲儿,看见山家青筋暴露,就听他咬牙切齿地说:“阿淑,川岛芳子是个带着毒针的女人,你快点远远离开她,她会给你带来灾难。”说完,他缓和下来说,“阿淑,你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不要跟她有任何联系。”
李香兰万万没有想到,她所钟情的山家竟然是川岛芳子的初恋情人。山家在松本团当少尉旗手时,川岛芳子就爱上了他,这是她的初恋。川岛芳子爱山家很深,因为失恋还曾经自杀过。其实,山家和川岛芳子就是一对冤家。
第六章“大陆三部曲”
1937年夏天,由“满洲国”和满铁各出一半资金,在新京长春成立了“满洲电影协会”,这就是人们后来所说的“满映”。“满映”实际上是由日本人控制的用满洲人之手制作、发行让满洲人看的电影,目的是推行“五族协和”、“日满亲善”国策的机构。
“满映”方面找到了北平报道部,希望李香兰去“满映”工作。这天山家匆匆来潘家,找到李香兰说:“阿淑,你已经从翊教女子学校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香兰说:“山家君,这我得问问父母。”
山家说:“我已经跟你的父母谈好了这事,‘满映希望你能去工作,给电影配唱插曲。你的父母同意了,而且‘满映很适合你,你在那里会有发展的。”
山家没有表情,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定了下来。李香兰心里不太愿意,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在山家陪同下,李香兰乘坐满铁号称世界速度第一的特别列车“亚细亚”号去新京长春,进入“满映”当演员。她走进新京大同大街的“满映”办公大楼,第一次见到臭名昭著的甘粕理事长。
甘粕曾经留学法国,回国后当宪兵大尉,他在关东大地震时残杀了无政府主义者火杉荣,后来跑到满洲以民间人士的身份活动,暗中竭力协助日本军队进入大陆建立“满洲国”。他曾经秘密绑架了溥仪,从天津到东北一路上,他一会儿把溥仪当做要洗的衣服装进柳条包,一会儿又让他化装成苦力坐上硬席火车,这样溥仪当上了“满洲国”皇帝。像甘粕这个有着“大陆的劳伦斯”之称的令人生畏的恐怖分子,竟然变成了“满映之父”。
甘粕站起来,对走进来的李香兰说:“李香兰小姐,我委托山家先生把你请来,是让你为满洲这个新国家效力。你已经名闻满洲了,现在这个新国家要求我们拍摄满洲人和中国人喜欢的电影给大众以娱乐。为此我们必须埋头努力拍摄出使满人感到兴趣、有说服力的电影来。你愿意吗?”
李香兰看着山家,心里有些不安。这时候,山家说:“阿淑,甘粕理事长很器重你,你一定会成为‘大陆之花……”
甘粕笑着说:“我不喜欢什么大陆之花,李香兰小姐长得如此漂亮,你的大眼睛简直会说话,你真是个‘金鱼美人,希望你受到满洲人的喜欢。”
李香兰感到甘粕很喜欢自己,她来到“满映”后,第一次拍摄电影《铁血慧心》,甘粕亲自到拍摄现场看她拍戏。拍摄警察在草原上追击走私犯的场面时,李香兰跨马扬鞭,让在场的男演员瞠目结舌,很羡慕地看着她。甘粕夸奖说:“李香兰小姐,没有想到你这个‘金鱼美人,还是跨马驰骋的英雄,你看许多男演员都败下阵来。”
李香兰笑道:“谢谢甘粕理事长。”
甘粕心旌摇曳,竟然说道:“说不定我也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李香兰脸色绯红,微微一笑,扬鞭纵马驰去。甘粕望着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忍不住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李香兰进入“满映”短短几年,和当时著名演员长谷川一夫合作,陆续拍摄了电影《支那之夜》、《热砂的誓言》和《白兰之歌》“大陆三部曲”,她成为“满映”大红大紫的演员。有一天,李香兰被叫到甘粕办公室。甘粕笑眯了小眼睛,对她说:“我们的‘金鱼美人,我知道你父母是日本人,你生长在中国,你不想去日本看看吗?”
李香兰喜出望外:“真的吗?甘粕先生?我早就想去日本看看啦。”
甘粕说:“李香兰小姐,我纠正你一句,不是去日本而应该是回日本,你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这不错,但你的祖国是日本。现在你被选为‘满映出席满洲帝国建国展览会的大使,你是满洲帝国的骄傲,回去看看我们的大日本吧。”甘粕这次派李香兰去日本活动有一个目标,为了“日满亲善”和“五族协和”,“满映”准备把电影《白兰之歌》介绍到日本去。《白兰之歌》是一部表现日本进入“大陆梦想”的爱情故事片。李香兰在影片中塑造了一个衷心爱慕日本男子的纯真可爱的中国姑娘形象。“满映”为宣传《白兰之歌》这部电影,在日本大肆宣传在“满洲”走红的李香兰,还印了大幅海报和宣传单进行肉麻的吹捧:“满洲姑娘李香兰,满洲奉天市长的女儿,在北平长大,读日本学校,精通日满支三国语言。她是具有现代大陆的异国风情的著名演员,堪称影坛独具异彩的明星,此次访日实现她欣赏日之出国美丽风光的夙愿。李香兰小姐的音乐表演天赋与她的美貌一样,为世人所公认,许多日本人是她的崇拜者。她不愧为当今典型的兴亚姑娘。这颗大陆新星的出现,对发展满日亲善而言,增添了多少灿烂光彩,实为诸君想象之上。”
李香兰到达东京后,身穿中国旗袍,搔首弄姿媚态万千走马灯似的到各家报社、杂志社拜会,会见记者和观众,介绍《白兰之歌》。这部矫揉造作、故事浪漫离奇、情节胡编乱造,却拼凑名胜古迹风光加上卿卿我我情感纠葛,制造了一种虚伪的“罗曼蒂克”,粉饰所谓“满洲”繁荣景象的电影,这次被李香兰现身吹捧得天花乱坠,把在日本已经掀起的“大陆梦想”热又一次掀起了新的高潮。
李香兰当时的日本之行,被日本和“满洲国”的报纸称赞为:“李香兰是在日本和大陆之间架起‘虹桥的女王。”
第七章觐见“皇帝”
李香兰这次在日本宣传《白兰之歌》之行大获“成功”,当她被人簇拥着回到“新京”时,立刻成为“满洲国”达官贵人的偶像。这些人成立了“保护李香兰之会”,会长居然是溥仪皇帝的宫廷顾问吉冈安直中将,还有岸信介总务厅次长。“满映”理事长甘粕也是她的影迷。这些达官贵人经常聚在一起,一边饮酒作乐,一边听李香兰演唱歌曲。他们喜欢她唱的那些曲调轻快、具有独特大陆情调的《白兰之歌》、《红睡莲》等电影歌曲。
溥仪当上了“满洲国”皇帝,住在豪华的皇宫里,表面风光心里却很郁闷,当年他被土肥原、甘粕等人挟持来到“新京”,他的秋鸿皇后也被川岛芳子裹挟来此。现在身边有大日本帝国关东军的参谋吉冈中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像蛇一样缠在他身边,让他日夜不宁。他想放松一下心情,想把他心仪的偶像李香兰请进宫里唱歌,但当时一个唱歌艺人进皇宫,还是不合适的。现在他看到吉冈中将等人如此欢迎李香兰,便以“庆祝李香兰日本演出成功”名义,要吉冈中将把李香兰请到皇宫来。
溥仪皇帝请李香兰来皇宫,还有一个原因。溥仪皇帝没有儿子,他怀疑吉冈中将劝其弟溥杰和日本女人嵯峨浩联姻,是导入日本人血统的阴谋,他不高兴,一直用猜疑的目光看待嵯峨浩夫人。后来知道溥杰和嵯峨浩真心相爱,便想用适当方式补偿一下。他知道嵯峨浩夫人看过电影《白兰之歌》,就想用偶然形式给溥杰夫妻介绍一下李香兰,让他们高兴。另外,溥仪曾向“新京”市立音乐团的意大利钢琴家学过钢琴,李香兰也在接受这位钢琴家的指导,俩人是“师兄弟”关系。他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一心想把这位钢琴家和李香兰召进宫里,举行一次“宫廷音乐会”。这次他特意请来这位钢琴老师,还动用他的宫廷乐队参加。接到吉冈中将的命令,甘粕陪伴李香兰来到皇宫觐见“皇帝”。那天,在豪华皇宫举行的音乐会上,皇帝的侍从、皇弟溥杰和夫人嵯峨浩,皇妹二格姬,五格姬,满洲皇族,秋鸿皇后的弟弟润麒等,还有岸信介总务厅次长都赶来这里。
溥仪皇帝首先说道:“欢迎,欢迎,李香兰小姐,我们的满洲之花。这次你在东京演出成功,为我们‘满日亲善作出了贡献,我请你到宫里来,就是想和诸位再次听听你的美妙歌声。为了满洲的荣誉,为了李香兰小姐,大家唱吧跳吧。”说着,溥仪偷偷瞅了一眼旁边的吉冈,吉冈装做没有看见。
在灯火辉煌的皇宫里,李香兰向溥仪鞠躬:“陛下,我今天见到您,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我愿意为了‘满日亲善作出我的努力!”在溥仪皇帝和吉冈等人的热烈掌声里,她唱起了《白兰之歌》:
晚风呀轻轻地吹,
马车呀缓缓地行。
青青杨柳下窃窃私语,
可爱的人儿,立下海誓山盟……
溥仪听得正高兴,这时吉冈悄悄来到他旁边说:“皇上,山下大将从南方献来了燕窝,今天晚上让厨子做给您用膳?”
溥仪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好吧,晚上让李香兰小姐用膳。”吉冈皱着眉头说:“皇上,你是说李香兰小姐用膳?”
溥仪这才醒悟过来:“哦,我说过李香兰小姐?还是我用膳吧。”
吉冈看着皇帝,暗自发笑:“为了李香兰,皇帝竟然痴迷到这种程度。”
其实,吉冈也很喜欢李香兰。吉冈有一副破锣嗓子,却因为李香兰也喜欢起唱歌来。他最喜欢唱《你要是个男子汉》,这首歌是为出征的特工队员谱写的。溥仪也很喜欢这首歌,吉冈没事儿就唱给皇帝听。
这时候,李香兰刚唱完一首歌,吉冈便有些技痒,想唱《你要是个男子汉》了。溥仪皇帝说:“吉冈中将,还是让李香兰小姐唱吧。”
吉冈正在跃跃欲试,不料被皇帝打断很尴尬,为了掩饰便高声说:“我们请李香兰小姐唱一首《红睡莲》吧。”
李香兰向他们嫣然一笑,接着又唱起来:
我梦见,我思念,
花开的北京城,华灯初上,
支那好姑娘,窗前盼情郎……
这场宫廷音乐会让溥仪很高兴,他看到自己不但让溥杰一家高兴,还让吉冈稍微受了一次挫折,心里很满意。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李香兰,她那嫣然一笑,使他的心乱跳。
音乐会结束后,溥仪走过来,微笑着说:“谢谢你,李香兰小姐,你让我们非常愉快!”说着,弯下身子托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在回“满映”的路上,甘粕满面春风对李香兰说:“李香兰小姐,你这个‘金鱼美人让皇帝和吉冈中将很高兴,你太了不起了。”
李香兰没有说话,这时候已是夜色苍茫了。她沉醉在凉爽的微风中,想到自从来到“满映”后,还是第一次得到如此荣誉,她见到了“满洲国”皇帝,他还吻了自己的手。想到这里,她竟然流下了眼泪。
这时候,甘粕自言自语说道:“我的‘金鱼美人,你做了‘满日亲善的工作,为我们‘满映增加了荣誉,这是我们的光荣。为了‘满日亲善,今后你还要努力工作。”
第八章东京爱情
1941年新年,李香兰作为满洲国“日满亲善使节”前往东京,庆祝日本建国纪念日,神话中神武天皇在新年这天统一大和民族。李香兰到达东京后,在丸之内剧场举行独唱音乐会。这是她在日本最有名的一次演出。因为这次演出,她陷入疯狂的爱情之中。
丸之内剧场内,观众兴高采烈地看纪念神武天皇独唱音乐会。李香兰站在舞台中央的芭蕉树下,手拿大羽毛扇遮着脸,在黑暗中等待着。悠扬的二胡声慢慢而起,乐队也开始伴奏,同时灯光射在遮住她脸的扇子上,她开始唱《苏州夜曲》: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
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
水乡苏州夜,落春去相忆。
长堤柳依依,落花顺水流。
流水长悠悠,明日飘何处。
问君还知否,愿与君长留。
场外这时候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观众席上也骚动起来。原来东京人听说满洲明星李香兰来演出,纷纷跑来要看演出,结果只有少部分人买到票进入场内,大部分人在外面干着急,把剧场围了一层又一层。这些人吵嚷着准备冲进来看这个满洲明星,场面一时非常混乱。还没等剧场内观众明白过来,等候在外面的人突然冲了进来,洪水般地冲向舞台。
李香兰在台上愣住了,不知所措,这时一个高个青年人迅速跳上舞台,像抱着孩子一样抱起她,沿着细窄的阶梯跑下去,回到了后台。这个年轻人从道具箱里找出一件破外套,往她头上一蒙,拉着她从地下室一个秘密出口逃脱出来。
这年轻人就是儿玉英水,是接待方东宝公司给她派来的保镖。儿玉英水在东宝公司文艺部工作,他写了一个歌舞剧脚本《向太阳》,准备在纪元节期间,由日本剧场歌舞队作为重头节目演出。他估计这个节目作为“建国故事”肯定会打响。然而,这个如意计划突然被一个“满洲姑娘”的音乐演唱会取代了。而且,他这样一个堂堂日本男子汉竟被命令去给一个中国姑娘当保镖。但当他看了李香兰的演出,却对这个“满洲姑娘”有了兴趣。
儿玉把遭遇危险的李香兰救出来,诚恳地说:“李香兰小姐,如果你需要我,我愿意做你一辈子保镖!”
李香兰惊魂未定,感激地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我在东京真的需要你这个保镖。”第二天早晨,儿玉在街上看到关于李香兰演出的消息,手里舞着报纸跑进她的房间,兴奋地说:“你好,李香兰小姐,你真了不起,现在成了大明星了。”
说着,儿玉把报纸给她看,又说:“还有我要祝贺你,祝你演出成功,但最重要的是祝贺你的生日!”
李香兰这时才发现,原来今天是自己21岁生日,因为演出竟忘记了。这个看上去像个木头人似的保镖,她觉得还是非常可爱的。她有些喜欢他了。
在东京演出期间,李香兰认识了一个叫松冈的观众,这个神秘的人给她写来长长的信说:“李香兰小姐,我是一个大学生,在满铁大楼举行《白兰之歌》开机仪式上,我看见过你。”李香兰看过信后,对这个神秘观众并没有注意。
几天之后,这个神秘观众又给她写来一封信:“这是一个价值容易被耍弄的时代。你不是坏人,但你被国策利用了。正因为如此,如果你不能把握自己,就势必被国家和时局所耍弄。你有一颗闪光的心,对此你永远都要珍重。”署名是松冈谦一郎。
松冈是谁呢?李香兰对这个人发生了浓厚兴趣。
李香兰终于见到了这个神秘的人,原来松冈谦一郎是日本外相松冈洋右之子,当时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系学习。他很有头脑、稳重,说话不动声色。
那天见面时,李香兰托着腮凝神听他说话:“你知道,我父亲做过满铁总裁,所以我在满铁大楼看见过你。他经营满洲这块殖民地,也缔结了日德意轴心国,一心推进国策。可我的想法与父亲和国策相去很远,对我来说,国家政府、法律等等皆为恶,但是在现实中政府和法律又是必要的。因此这个恶是必要的恶。我看到你被国家和政府所耍弄,感到很可惜,也很气愤。”
李香兰笑了起来:“我不太懂你说的话,但感觉你是个挺有趣味的人。我记得你在信上说我有一颗闪光的心,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说完,她的脸有些红了。
松冈故意惊讶地说:“我如果真的那么写了,那就是开拍仪式结束以后,我看到你的眼睛时给我留下那样的印象。总之你的眼睛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当时心想,这个姑娘是纯洁的,也可能因为你在日本的时间短,还没有变得那么圆滑和世故吧。”
李香兰说:“你也许不知道,我父亲和土肥原先生希望我做大陆之花。”
这时候,松冈凝视着她说:“我所以写了那封信,对你表示同情,也对社会表示愤慨。在我的眼里,你是用中国人名字被拉上银幕和舞台、为日满亲善的国策演出的。面对观众的好奇目光,你是被虚幻的名声捉弄的可怜的少女,至于做什么大陆之花,也真是太可笑了,你真的好可怜。”
李香兰有些喜欢松冈了,后来疯狂地爱上了他。那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她飞到东京约他到青山墓地散步。月明星稀的夜晚,听着“唧唧”的虫声和远处的林涛,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个夜晚,给她留下神魂颠狂的记忆。
这以后,李香兰盼望松冈来向自己求婚,可是松冈没有任何表示,非但如此,他还把她的朋友、一个刚出名的女作家请到家里玩了一天,晚上俩人美餐了一顿,还在客厅壁炉前聊了一夜。她虽然脸上没表露出来,但心里非常嫉妒那个女人。她想,尽管他口头上说自己什么“纯洁”、“有一颗闪光的心”云云,心底里还是瞧不起演员之类的人。她立刻飞回“新京”,跑到吉冈家把胸中的凄楚和烦恼向悠纪子吐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山墓地散步。李香兰等待着松冈拥抱自己,那样她会幸福得晕过去。松冈却迟疑地说:“淑子,你知道我的父亲,他还是个老派人物,我虽然不像他,但我家的情况很特殊,你的职业对我们不合适。我们身份、地位都不相称,在一起是不可能的。我会永远记住你。”
李香兰听了,突然问道:“松冈君,真的是这样吗?还是因为我的那位作家朋友?”松冈急忙解释说:“淑子,我想也许是因为她。但我马上就要去西贡的海军司令部任职,我们没有时间在一起了。”
那次见面,松冈明确地拒绝了李香兰,让她的爱情破灭。松冈去了西贡之后,他虽然给李香兰经常写信,却没有向她求婚。
这时候,父亲山口来到东京,李香兰向父亲倾诉了对松冈的苦恋:“爸爸,我真的喜欢松冈,可是他去了西贡,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见面?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山口给女儿擦着眼泪,安慰她说:“淑子,爸爸知道你爱上松冈,这很好。我在你小时候,就希望你将来成为政治家的秘书,他的家庭很适合你。我希望松冈也喜欢你。但爱情是个不可琢磨的事情,随缘分吧。”
山口说了上次来到东京,儿玉陪伴他参观了靖国神社、银座、浅草和东京的其他游览胜地。山口对女儿谈起儿玉的事情,说:“淑子,儿玉人很好,我很喜欢他。”
李香兰没有回答,她以前对儿玉的感情,也就停留在好感这个地步。她因为追求松冈根本没有心思去揣摩儿玉的心理。这次父亲提了儿玉,她想到那个身材修长的不苟言笑的美男子,肤色浅黑,具有男子汉的干脆利落劲,但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她还想起他对自己的感情。
1943年春天,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李香兰再次飞到东京,在黄昏时到青山墓地散步,这一次是儿玉陪伴着她。她看到景色依旧,故人杳然,不觉感伤涌上心头。儿玉默默陪伴着她,不说一句话。她望着天上明月出神,默默地对儿玉说:“儿玉,我父亲很喜欢你,现在只有你陪伴着我,我真要谢谢你呢。”
儿玉说:“我看见你,就担心你没有我的保护是否会受到伤害。我愿意做你的警卫官,随时跟随在你的身边。”
这以后,李香兰每次去东京都去找儿玉,儿玉也常来她住的乃木板公寓见她。她很喜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儿玉从日本法政大学毕业后进入军队,参加了满蒙的诺蒙坎战役。他当时担任突击队长,守卫在草原的一个山丘上。在苏军坦克的攻击下,他的部下全部阵亡,自己受了重伤,昏倒在草丛里,后来被卫生兵搭救了。
七月的一天夜里,李香兰已经进人梦乡,儿玉突然来到乃木板公寓。李香兰见儿玉痛苦的样子,大吃一惊:“儿玉,你怎么啦?”
儿玉说:“我被派往菲律宾与美军作战。”说着,儿玉凝望着她,说,“淑子,我真的喜欢你,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满洲大明星,而我是什么呢?”
李香兰安慰他说:“儿玉,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我也很喜欢你。”
皎洁的月光照进房间里,李香兰和儿玉面对面交谈。儿玉说:“我到了菲律宾就给你写信。”
李香兰这时突然觉得跟儿玉难舍难分,她说:“我等你的来信。”
他们走到街上,李香兰要一直把儿玉送到他住的地方狸穴,而儿玉则要把她送回乃木板。那天月色很美,他们在不见人影的路上,默默地在狸穴和乃木板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儿玉突然伸出手扶住了李香兰,李香兰也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从丸之内剧场被围事件以来,他们仅有的两次握手。儿玉那温暖的大手紧紧地包裹着她的手。那天晚上,李香兰爱上了儿玉。
第二天,李香兰到东京车站为儿玉送行。开往下关的火车启动了,儿玉把头伸出来,几乎碰着车门口踏板上方的顶棚,左手握着套着紫布套的军刀,向她告别。李香兰在月台上跟着火车跑着,喊着:“儿玉,给我来信,我等待着你回来!”儿玉挥着军刀喊着什么,他的声音却被风刮走了。
1945年1月,李香兰接到儿玉的来信:“你能来一趟菲律宾吗?若能来我还给你当保镖。在这样遥远的地方,能听到人们对你的评价,心里确实高兴。是我请你,请你务必来!”信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儿玉坐在吉普车上照的。
李香兰想去马尼拉看儿玉,但这时战局已不允许了。西南太平洋方面军司令官麦克阿瑟元帅指挥美军在菲律宾吕宋岛登陆,正向首都马尼拉进发,她去马尼拉已经不可能了,她时刻为儿玉担着心。
1945年2月,美军开始进攻马尼拉,当时任吕宋岛第十四方面司令官的山下奉文大将下令军队撤回日本本士,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岩渊少将拒绝了山下大将撤出马尼拉的命令,仍然坚守着城里那座历史悠久的高大坚固的西班牙城,这是日军在马尼拉攻防战中坚守到最后的据点。儿玉跟随岩渊少将战斗到最后一刻。
美军攻陷马尼拉后,岩渊少将自杀,儿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火箭筒,里面装的是李香兰照片,他用“日之丸”旗把火箭筒系好,绑在胸前,随着最后一批海军陆战队员跃出西班牙城,冲进已化成一片火海的马尼拉街头……
第九章穷途末路
李香兰在日本被松冈抛弃,喜欢的恋人儿玉死在菲律宾,那年她惆怅地回到北平。这时候,在上海的中华电影公司准备拍摄电影《万世流芳》,公司理事长川喜多特意从上海飞到北平邀请她这个“满映”明星参加电影拍摄。感受风雨带来身心疲惫的李香兰,决定不再冒充中国人了。她准备离开“满映”后就恢复日本人身份,祈望冒充中国人的罪孽一笔勾销。
返回新京时,李香兰向甘粕理事长提出辞职。甘粕手里摆弄着一把手枪,此时,他已经知道川喜多邀请她去上海拍摄电影《万世流芳》。甘粕微笑着,说:“李香兰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香兰站在甘粕面前,哆嗦了一下垂下了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这时头垂得更低了,嗫嚅着说:“我不想再冒充中国人了。我被夹在中国与日本人中间吃的苦头太大了。我想宣布我是日本人了,那样良心还好受一些。”
甘粕放下手枪,背着手在屋内踱着步子,在她身旁停下来,说:“我明白了,可是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吗?”
李香兰抬起头,看见圆边眼镜后面那双冷峻的眼睛微微含笑,这是刺杀大杉荣的军国主义分子惯常的表情。她想了想,说:“甘粕先生,我冒充中国人太久了,现在我不想这样做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这样做。”
这时候,甘粕苦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你这位日本国民多年当中国人,是有难处的。满洲国和满映以后不知会怎么样,但你的日子还很长。我虽然感到遗憾,但我同意你的选择,多多保重,走好自己的路。”
“谢谢,甘粕先生。”李香兰垂头转身就走。
1945年8月20日早晨,苏联红军攻入新京那天,甘粕在自己的办公室吞服氯化钾自杀。有人试图将盐放到他口中使毒药吐出来,最终也没能如愿,这个军国主义分子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李香兰告别“满映”,追随川喜多飞往上海,加入了中华电影公司。山家这时候已经调往上海报道部工作。他知道李香兰来上海后,匆忙赶过来看她,一见面就说:“阿淑,我的天使,快救救我吧,我简直就要走投无路了。”
山家这些日子很狼狈,他被川岛芳子搞得疲惫不堪。他在北平的南池子公馆被川岛芳子砸个稀巴烂,又把公馆家具、高级西装和高级照相机统统拉走了。他赶到川岛芳子家要,却被川岛芳子扣下,被她的家兵捆个结结实实扔到闺房,第二天早晨才被放回来。
这时候,山家的生活彻底颓废起来,生活浮华,身边总有美女、酒和鸦片陪伴,上级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川岛芳子也是紧追不舍,还要把他牢牢地绑在自己的闺床上,但他身边美女不断,哪里还顾得上连日本人都抛弃的川岛芳子?这让川岛芳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了他。
李香兰望着山家无限感慨,自己和这个大男人有着缘分,她从小就认识了山家,十四岁起去北平又见到了他,接着跟着他走进了“满映”,保持着一种甜蜜而暧昧的关系,给她无限的慰藉。他几乎一直跟随着自己,从奉天开始到北平,最后到上海。
山家这时伤感地说:“阿淑,给我唱首歌吧。”李香兰偎在山家怀里,缓缓地唱起来:
晚风呀,轻轻地吹,
马车呀,缓缓地行。
青青杨柳下,窃窃私语,
可爱的人儿,立下海誓山盟。
山家紧紧地吻着李香兰:“阿淑,我爱你,我喜欢你。我虽然爱过川岛芳子,但我最爱最喜欢的还是你。”
李香兰禁不住春心荡漾,轻轻地说:“山家君,我还是给你唱《红睡莲》吧,我知道你最喜欢这首歌。”
我梦见,我思念,
花开的北平城,华灯初上,
支那好姑娘,窗前盼情郎。
芙蓉花儿零乱,千万花朵;
花朵万千,唯君是我愿。
山家处于迷离状态,嗫嚅地说:“我因为对中国人过于亲密,对工作不力,又因为得罪了川岛芳子,被她告发通敌,事情最后捅到东条英机、松冈洋右等军政大臣那里,事情很麻烦。我恐怕会被调回国内……”
这时候,李香兰才知道川岛芳子因为被日本人抛弃而不满,给东条英机等军政大臣写信告状,这惹得多田中将大怒。多田中将是“满洲国”军政部顾问,曾经任命川岛芳子为安国军司令,还帮助她在天津经营东兴楼。现在川岛芳子竟然忘恩负义,另外她也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他下了暗杀川岛芳子的密令,除掉自己过去的情妇,居然命令她初恋的情人山家去暗杀她。山家却不忍心下手,这又惹恼了多田中将,多田中将向国内报告……说完,山家垂下了头,跪在李香兰脚下,泣不成声。
不久,山家突然被召回国内,一回到东京司令部便被逮捕,受到拘留审查,以叛国罪、泄密罪、违反军纪等十多个罪名被起诉,并被送上军事法庭。
1945年5月,李香兰飞往日本拍摄电影,在博多的清流饭店遇见了川岛芳子。当时山家接到多田中将的暗杀密令后,把川岛芳子送到日本躲藏起来。这时候川岛芳子从报纸上知道了李香兰来到博多,便赶来清流饭店见她。她一见面就说:“淑子,我对不起你,我曾经怀疑你和山家的关系。”
接着,川岛芳子大骂起来:“山家真不是个东西,日本军人都不是好玩艺儿。现在我吃尽了苦头,为日本人打仗倒了大霉!”
那天深夜,川岛芳子悄悄地来到李香兰房间,放下一封信又悄悄地走了。川岛芳子写了三十多张信笺:“淑子,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名字都叫‘哟西,你总是挂在我心上的人。回顾以往,我这一辈子算什么呢?我觉得非常空虚。人受到世间赞扬时是朵花,但这时会有好多想利用你的家伙像苍蝇一样围着你,被人利用后,又被人像渣滓一样地抛弃,其典型例子就是我。我现在的心境是,只能眼看着夕阳向茫茫旷野沉沦。我孤独极了,我独自一人该去向何方?”
李香兰看到这里,心里一阵辛酸,她想到了自己以后会比她好多少呢?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川岛芳子。
1945年10月10日,川岛芳子在东城九条胡同的家里被捕,随后被投入北平第一监狱。1947年10月22日作为汉奸被判处死刑。1948年3月25日在北平第一监狱刑场被枪决。川岛芳子死后两年,山家在1950年1月,在日本山梨县的山中自尽。
川岛芳子和山家亨俩人一起以中国大陆为舞台,一边从事谍报工作,一边保持着爱与恨的关系。结果,一人被处死,一人自杀,双双死于非命。
第十章夜来香幻想曲
李香兰告别“满映”追随川喜多飞往上海,准备拍摄电影《万世流芳》。这是一部林则徐为禁烟与英国侵略者斗争的古装片。这部影片两边都讨好,在日本方面看来,鸦片战争是中国人抵抗英国人,正符合日本人认为英美为“鬼畜”的口味;在中国人看来则是中国人抵抗日本侵略的影片。制作这部影片的是当时的两个鬼才,中华电影公司总裁川喜多长政,他父亲曾是保定军校的教官,他是通晓中、英、德、法等四国语言的亲华派人士;另一个是中国电影界大名鼎鼎的张善琨,在上海电影界堪称是亲日派,但他也从事抗日活动,暗地把他创作的影片事先秘密送往重庆政府审查。这时期,美国陆海军进攻菲律宾,攻占了莱特岛,上海也遭到轰炸,上海滩电影圈也慌成一团。张善琨手下的著名演员陈云裳、顾兰君、陈燕燕、李丽华等人四下星散,只剩下周璇、周曼华、袁美云“三大明星”。李香兰这时离开“满映”来到上海,成为“四大明星”。
李香兰这个满映明星,在电影《万世流芳》中扮演卖糖的小姑娘。《万世流芳》上映后,不仅在上海在全中国所有的电影院及日本占领的其他地方,就连延安和重庆也都上映了,李香兰一下红遍了天下。她在影片中演唱的插曲,上海著名作曲家梁乐音作曲的《卖糖歌》立刻在全国流行起来。但是,她知道自己和日本军国主义一样,已经步入穷途末路了,她这朵被土肥原称为的“大陆之花”也该谢落了。
这天在汉密尔顿大厦的中华电影公司办公室里,川喜多黯然神伤,默默地望着窗外。李香兰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泪流满面。大厦的灯光照亮了黄浦江沿岸的马路。水面上灯火辉煌,浮动着海市蜃楼般的倒影。川喜多感叹说:“李香兰小姐,麦克阿瑟将军攻占了菲律宾,马上就要进攻我们本土了,上海也保不住了,我们的时代终结了。”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送来《夜来香》的歌声。李香兰愣了一下,抬起头情不自禁哼唱起来。这时候,川喜多突然从地板上跳起来:“我们就这样终结了吗?拍不成电影就举办音乐会,就叫《夜来香畅想曲》吧。”李香兰伤感地说:“川喜多,让我这个‘中国人也该谢幕了,我要好好举行一场独唱音乐会,告别我的李香兰。”
1945年5月,李香兰在静安寺路的大光明戏院举行《夜来香幻想曲》音乐会,演唱了日本的《荒城之月》、《院中千草》,苏联的《喀秋莎》、《黑眸子》,意大利的《祝酒歌》、《风流寡妇》,中国的《四季歌》、《木兰从军》、《蔷薇处处开》等中外歌曲。
著名作曲家服部这时候轻轻一挥指挥棒,《夜来香》前奏开始了,从帷幕的后面,远远传来一个低沉而悠扬的喊声:“夜来香——”停了片刻,又一次用稍高一些的声音喊道:“夜来香——”帷幕在乐声中徐徐升起。
李香兰身着黑地镶银边的有莺鸟花样的中国旗袍,在乐队演奏间奏时,手挎着装满夜来香花束的白色花篮上场,步入近百人的交响乐队前面,用花腔女高音演唱。李香兰在这次音乐会演唱的《夜来香》,唱红了中国与日本,后来流行于欧美。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演出结束时,听众们纷纷拥向舞台前面。这时周璇和白杨手捧着大把花束走上台。李香兰喜不自禁,与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在这时,一位身材修长的白人女性拨开人群,边叫着“淑子,淑子”,边向她挤过来。李香兰大吃一惊,瞪大眼睛,凝视着这张面孔,激动而兴奋地叫了起来:“啊!柳芭!你是柳芭!你好吗?”分别了十几年,李香兰突然见到柳芭,这让她喜出望外。
那天晚上,李香兰中途溜出庆祝酒会,直奔法租界里柳芭的家。这是一幢典型的俄国人住宅,庭院里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带镰刀和斧头的红旗。她一下愣住了:“这是柳芭的家?”
这时候,柳芭微笑着从台阶上跑下来,一下抱住了李香兰,高兴地拉着她走进客厅。迎面墙上挂着列宁和斯大林的肖像。柳芭把她拉到沙发坐下,说:“这是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这也是我的家,父亲和哥哥都在这里工作。”李香兰突然想起柳芭从奉天突然消失时那天的情景,现在明白了这个从俄国流亡的犹太白俄分子,原来竟是红色的布尔什维克。
柳芭的父亲和哥哥全都迎了出来。柳芭母亲亲手制作了一道道美味可口的俄罗斯菜肴,还有李香兰最喜欢吃的油炸包子。这时,柳芭看着李香兰的眼睛,忽然问道:“淑子,形势发展很快,日本失败是一定的,你今后自己打算做什么?”
李香兰焦虑地说:“柳芭,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办啊。”
这时,柳芭轻轻地说:“淑子,你想不想去苏联看看?”
李香兰茫然地看着柳芭,她被柳芭这么一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在柳芭那浅蓝色的眼睛里寻找到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时候,柳芭转换了话题,说:“淑子,你哪都不要去,还是回国吧。”
1945年8月,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苏军越过苏满边境,开始进攻东北。日本天皇在皇宫召开了御前会议,决定以维持国体为条件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十一章最后审判
1945年8月15日,李香兰被叫到上海陆军报道部部长岛田胜巳公馆,收听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广播讲话。周围的人都在默默地抽泣,李香兰因为听柳芭事先说过,心情很平静。岛田胜已走到她跟前说:“李香兰小姐,现在你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或做日本人,或做中国人。”李香兰离开报道部部长官邸,跑上街头跳上一辆洋车,转遍了上海闹市。人们欣喜若狂,一边挥动着中国国旗,一边把太阳旗踩在脚下跳舞,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地庆祝光复。
这时候,李香兰第一次流下了眼泪。现在到哪儿去呢?中华电影公司的人都跑光了,川喜多下落不明。她恍恍惚惚来到了自己住的百老汇公寓。
1945年9月9日,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在南京向中国陆空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正式投降,交出自己的佩剑并在投降书上签字。不久,国民政府第三方面军总司令汤恩伯上将率领部队陆续进驻上海。上海的汪伪政府官员被国民政府陆续逮捕。日本人开始被收容到日本租界虹口集中营。
当时,中国老百姓都把李香兰与川岛芳子看成一对大汉奸,她身为中国人却协助日本人拍摄侮辱中国的电影,背叛和损害了中国。山家的情人川岛芳子在北平被捕,被判死刑。张善琨手下大明星陈云裳、陈燕燕、李丽华也被捕。在同行纷纷被逮捕的情况下,李香兰蜷缩在百老汇公寓里。
几天后,李香兰进入上海虹口施高塔路兴业坊的日侨集中营,等待军事法庭审判,她隐约听说,自己将在上海跑马场被处决。有一天,有个客人突然要见她,竟然是柳芭看望她来了。
柳芭是战胜国外交人员,有机会进了日侨集中营。她一见面就说:“淑子,审判不久就要开始,为了保证免去汉奸罪,需要有能证明日本国籍的权威性文件。只要你能证明你是日本人,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李香兰说:“柳芭,我不知道有没有日本国籍的文件,如果有的话也是在北平家人手里。”柳芭听完这话,就回下榻的德国饭店了。
1946年2月中旬,李香兰被正式传讯到上海国民政府军政部军事法庭受审。法庭上性情温和的叶德贵审判长身穿军服,显得很威武,他意味深长而略带嘲讽地望着她,出乎意料地开起玩笑说:“李香兰,我曾经寻找过你,没有想到真的见面了,不过是在法庭而不是舞台。这样的场合,对你来说有些不适应吧?”
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开始作法庭调查说明:“据我们调查,李香兰原名山口淑子,日本国民,日本国佐贺县人,1920年2月12日,也就是日本大正九年出生在中国辽宁省省会沈阳市,现年二十六岁,是当时沈阳银行总裁汉奸李际春和天津特别市市长潘毓桂的义女。‘李香兰是山口淑子的艺名,延用至今。山口淑子后来被山家亨推荐到所谓‘满映工作。在‘满映,李香兰见到臭名昭著的‘满映理事长甘粕,在他的授意下,用‘李香兰这个艺名拍摄了《支那之夜》、《热砂的誓言》和《白兰之歌》,所谓中日亲善竭力宣传日本大陆政策的‘大陆三部曲。”
这时,叶德贵审判长打断了书记官的话,接着说:“李香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你离开了‘满映来到上海,在川喜多中华电影公司工作,拍摄了《万世流芳》——应该说这是一部很不错的影片。你还在哈尔滨拍摄了电影《我的夜莺》,听说这也是很不错的电影,是日本最好的音乐电影,可是谁也没有见到这部电影上映。据说夜莺的声音很凄婉,现在你很有感受吧?”
李香兰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表情,听到这里,却凄然一笑:“审判长先生,你的调查很全面。至于你说的夜莺的声音如何凄婉,我倒不那么认为,它是很美的很动人的,作为一个演员,我喜欢自己的作品。”
叶德贵微笑着说:“是吗?好,我也许有所疏漏,你在中国的许多城市活动过,如沈阳、北平、长春、天津、哈尔滨、上海,我们的遗漏在所难免,你想补充些什么吗?”
李香兰说:“你们了解的很多了,我没有什么补充的。”
叶德贵说:“不过我给你补充一点,根据中国法律,你在中国土地上拍摄污辱中国人民的影片,你很有可能以汉奸罪被判处死刑。”
李香兰低下了头,嗫嚅说:“我是日本人……”
叶德贵说:“怎么能证明你的日本人身份呢?根据中国和日本双方有关人员调查,你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这一点基本可以证实。但是,很多中国人却依然认定你是中国人,你在战争期间出卖了祖国。现在,他们要求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法庭也倾向这种认定。现在,你需要证明你是日本国民的文件。当然,你最后等待的将是中国法律的判决!”
李香兰回到集中营,等待着柳芭,可是柳芭还是没有踪影。就在万分焦急时,她忽然接到一个小木箱,显然这是柳芭托人送来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日本小偶人藤娘。这是她的心爱之物,母亲在她小时为她在东京买的,她从抚顺、奉天到北平,不管搬家到哪里,总是摆在自己房间的衣橱上。
李香兰凝神看着小偶人,发现小偶人衣带上有一处不大熨帖的痕迹,解开偶人的衣带,里面有一张薄纸片叠成细长条缝在布里面。她颤抖着打开纸条一看,是一张墨痕清晰的日本纸,是山口家的户籍誊本,上面有“上述事实属实”的字样和签名。
第十二章驱逐出中国
1946年2月初,在军事法庭最后的一次审讯中,李香兰颤抖着双手把户籍誊本公文证明交给了叶德贵审判长。叶德贵仔细看完户籍誊本,然后郑重宣判道:“李香兰,本法庭对你呈上的证明身份的户籍本公文完全采信。这样,你的汉奸嫌疑问题搞清楚了。无罪释放!”这时,他敲了一下小木槌。
李香兰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谢谢审判长,谢谢法庭。”
叶德贵严肃地望着李香兰,又补充了一句:“但不是完全没有问题。本审判在于惩处背叛祖国的汉奸,既然已经完全证明你是日本国籍,你就是无罪的。但是,有一个伦理与道义上的问题。那就是你用中国人的艺名冒充中国人演出了《支那之夜》等一系列污蔑中国人民的电影,这是很无情和残酷的,本法庭认为,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行为。”
李香兰垂下了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地抬起脸,道歉说:“我在战争时期,拍摄了一系列电影,这是对中国人民的感情的极大伤害,我虽然对摄制计划、制作、脚本不能负责,但参加演出确是事实。虽说当时年轻,但我承认干了蠢事,深感内疚。我对不起中国人民。”
叶德贵审判长深深地点了下头说:“你要马上办理离开中国的手续。”
1946年2月29日,大批日本人成群结队地向上海港移动,准备乘停泊在码头上的美国军舰回国。李香兰穿着破衣服,披头散发装扮成流浪女人准备上船。这时一个女检察官走到跟前,让她抬起头来瞧着她的脸,突然叫道:“李香兰!”说着把李香兰从队伍里拉出来,押回到集中营。
经过叶贵德审判长做工作,一个月后,港口警察局终于同意李香兰回日本。
那天傍晚,叶贵德审判长身穿制服,驾驶军用吉普车护送李香兰回国。他们走下军用吉普车。日本“云仙丸”号停泊在港口。
叶贵德表情平静,说:“李香兰小姐,这也许是天意,我本不该告诉你,现在我应该对你说了。”
李香兰茫然地望着叶贵德说:“叶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叶贵德接着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你是日本人了,而且还追杀过你。那时你住在北平劈材胡同潘毓桂家里,你是他的养女。我那时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在日本军队进攻北平陷落前,我们这些参加一二九运动的北平各大中学的学生投笔从戎,参加了二十九路军的学生兵团。由于汉奸潘毓桂出卖二十九军军事机密,我们在最后保卫南苑一战中,遭到日本军队残酷的屠杀,天上飞机轰炸,地面坦克射击,还有大炮在远处轰击。我们与日本军队进行肉搏战。这场战斗使一千七百多人的学生兵团损失惨重,活着回到北平的不到六百人。如果不是佟麟阁将军率教导团赶来增援,我也不会成为他们中的幸存者了。这些死在肉搏战中的学生都是中国最优秀分子,当时中国有多少大学生,有多少中学生呢?当我们知道是潘毓桂出卖二十九军后,我们这些幸存者成立了铁血锄奸团,决定刺杀潘毓桂,遗憾的是那次让他逃脱了……”
李香兰惊讶地听着,根本不敢相信。
叶贵德继续说:“那时我们放火烧了潘毓桂的家,突然看见了山家的汽车开过来。我想你一定坐在他的汽车里。我们没有追上你们……如果追上了,我们也许不会在法庭上见面了。”
李香兰感动得泪光闪闪,说:“谢谢叶先生!”
叶贵德说:“你不要感谢我,感谢中国人民吧,感谢中国政府的宽容大度以及仁慈吧。我不过是在履行中国法律,恪守法官职责,做了一个审判人员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按照中国法律,你可以回到日本去了。”
说到这里,叶贵德微笑了一下,说:“我还想告诉你,我也是你的歌迷,喜欢听你唱的《夜来香》。”
叶贵德握了一下李香兰的手,说:“船马上就要开了,回日本后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吧。请上船吧。”
李香兰依依不舍地登上“云仙丸”号。她站在甲板上,向叶贵德默默施礼。叶贵德向她挥挥手。
随着一声长笛,“云仙丸”号起锚了,慢慢地驶离了海岸。李香兰紧紧地抓住船舷,凝视着渐渐离去的港湾。港口上空那火红的太阳在那辽阔的海面上缓缓地下落,天边燃烧起一片火红的晚霞,宛如那天夜晚抚顺的熊熊大火。就在这时,船舱内忽然传来上海广播电台播放的音乐,播放的竟然是《夜来香》,在风平浪静的海上飘荡着。
李香兰禁不住热泪盈眶,自言自语地说:“再见吧,我的中国!再见吧,我的《夜来香》!”
责任编辑木子
插图王瑞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