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穆书记窃窃私语

赵　乙

穆书记的奥迪轿车停在办公楼正门前,显得很霸气,使谁都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司机已经将车启动,尾气在冬天里很显眼,也营造出一种车主人日理万机的气氛来。

宋海涛和杨步月都衣冠楚楚地站在一楼大厅里等待穆书记,也同样地引人注意。这是张总退休、穆书记兼任总经理以来,他第一次出差,去所辖的三江航站,带着综合办公室副主任杨步月和老部下——党群工作部副部长宋海涛。

穆书记从电梯里一出来,宋海涛就迎上前去接过了他的黑色拎包。穆书记打量了一眼宋海涛的穿着,但是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杨步月则小跑了几步打开办公楼的落地大玻璃门。

“东西都带了吧?”穆书记从来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可不在乎在国际礼仪上,这应该是保镖或者秘书的地方。

“带了。”杨步月说。

宋海涛感受到那种江戈最近多次对他说过的默契。

他们去三江航站考核一个准备提拔的干部。考核干部的工作主要在综合办公室,党群工作部作为党委工作部门参与。虽然一直在党群口,但是,考核干部,宋海涛作为副部长很少能参与上,都是李部长去。他和穆书记的接触主要就是给穆书记写各种会议上用的讲话稿。

这一次,是穆书记点名让宋海涛去。杨步月不得不如实告诉党群工作部一把手李部长,李部长却没有如实告诉宋海涛。

“我家里有点儿事,这次考核你去吧。”李部长这样对宋海涛说。

和领导出差,是机遇,特别是这一次。因为综合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空着,原来的主任到了调研的年龄,和张总同步回家了。

杨步月在主任位置还没空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想法。她已经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干了四年,自认为能力资历都够了,就差东风。

宋海涛任党群工作部副手两年,目前已被杨步月视为最强劲的对手,因为,他是穆书记在党群口的部下,穆书记的重要发言材料基本都出自他的手;因为,他是高学历,高个子,一表人才的形象;还因为,他们坐过对面桌,她了解他的实力……

宋海涛也听说,办公室主任的岗位要拿出来竞聘。并且,主要因为一直侍候的穆书记变成了穆总,在一些人的或玩笑或认真分析中,他对这个位置也产生了一些想法。虽然没有工作以外的沟通,但穆书记对他的印象和看法,他有把握。不过,同学的哥哥、曾经在党群口工作现在在综合办公室任行政主管的江戈江观察家说:“就怕杨步月不走正道,那你就比不了了。”

宋海涛觉得江戈说得特别有道理,有可能属于主要矛盾。

上班以来,宋海涛一直在党群工作,已经达到了党委书记的水平,穆书记的话,是他写的,穆书记的想法,是他想的。但是,他并不特别热爱党群口工作,可能是因为已经没有难度,没有挑战,没有新鲜感。企业里的党群工作,是围绕中心的,是小媳妇,有些不硬气,有些偏虚。他有些干够了。

办公室的工作,让他充满向往。

“在前面加油站停一会儿,让书记休息休息。”路程走了一半,杨步月不容置疑地对司机说。宋海涛注意到,杨步月和自己一样,也还是惯性地管穆总叫穆书记。他还注意到,穆书记对杨步月的擅自决定没有反对。

除了杨步月,大家都去了趟洗手间,就“休息”完毕上车继续赶路了。

杨步月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穆书记。

“书记,您喝点儿水吧。”

“好。”穆书记接过来,喝了几口。

杨步月又打开一瓶递给司机。

“谢谢。”司机说。

然后也给宋海涛打开一瓶。

“你喝,你喝,我自己来。”

宋海涛虽然竭力推辞,但杨步月还是硬把打开的矿泉水塞到他手里,最后才打开一瓶自己喝。穆书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宋海涛感到了这方面的不同,但他并不认为是差距。在三江航站吃晚饭的时候,宋海涛收到江戈的短信息:很默契吧?

宋海涛回复:的确。

宋海涛确实是这样的感觉。

航站站长要给杨步月倒酒,杨步月求救地看了穆书记一眼:“书记,我确实不能喝。”

“不能喝就别喝了。”

穆书记的态度很明朗。航站领导们不敢再坚持。一同出差的男领导和女下属的关系都有待观察。

江戈的短信息又发过来:观察观察走廊里的秘密。

宋海涛回复:好的。

杨步月穿了一件灰色套头高领羊绒衫。是普通的样式。

但是,却因普通显得很大方。质地也很好。宋海涛第一次注意到,杨步月的皮肤是那么白皙。坐对面桌的时候,并没发现她皮肤这么好。杨步月在穿着方面一直保持着中庸,不引人注意。虽然如此,因为穆书记的缘故,宋海涛还是注意到了。客观说,杨步月在相貌上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缺陷,高个子,不胖不瘦,皮肤白皙,加之她不追求招摇,就显得格外端庄大方。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竟然显得很清纯。宋海涛明确地知道,杨步月作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绝不是一个清纯的人。他突然想到,越是这样的假象,越有杀伤力。

穆书记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衫,年龄四十多岁,很成熟,但是却没有一点皱纹,更显得很成功,踌躇满志。他比杨步月大十多岁,按照俗话,正好是三十如狼和四十如虎的年纪。宋海涛第一次从这样的视角观察穆书记。

晚上打扑克的时候,航站站长一屁股坐在了宋海涛的对面,这样,穆书记就和杨步月天然成了一伙。宋海涛想,航站领导也都在不露声色地成人之美。穆书记若无其事。九点钟,江戈又发来短信息:干啥呢?

宋海涛回复:打扑克。

江戈立刻又发过来:差不多就行了,别影响了领导好事。

宋海涛看看表。杨步月也看看表。

“书记,您早点休息?”航站站长试探着说。

“好,你也早点儿回去休息。”

航站站长走了以后,杨步月开始收拾扑克,她一张一张地敛,速度非常慢,使站在那里看的宋海涛有些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我作动员,小杨你做一下测评说明,小宋你和他们办公室主任发一下票。”穆书记从卫生间出来以后,看见两个部下还没走,杨步月还在收拾扑克,便坐在沙发上伸着懒腰说。

“书记,还有一个事。”杨步月看了宋海涛一眼,没等宋海涛作出回避的反应,就凑近穆书记的耳边说起来,声音很小,只有穆书记能听见。

“书记,我先回房间,有事您就给我打电话。”宋海涛作为唯一的局外人,站在那里很难受,只能退出。

“好。”穆书记虽然答应了一句,但是注意力仍在杨步月那里。

宋海涛有些惆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满脑子都是杨步月和穆书记窃窃私语的影子。

宋海涛的房间和杨步月对门。为了知道走廊里的秘密,他连澡都没洗,支着耳朵听到十二点,杨步月的房间门才打开,然后毫不掩饰地咣当一声关上。

三个小时。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间,宋海涛看到杨步月满脸倦容,穆书记倒是仍旧容光焕发。虽然疲倦,回来的一路上,杨步月仍旧周到得无微不至。宋海涛感受着遭遇不可抗力的无奈和愤怒,一路上基本一言没发。

杨步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海涛的消沉,都在她的意料和希望之中。

从航站回来的第二天,办公网上发布了办公室主任竞聘通知。宋海涛符合所有的条件,中共党员,中层副职两年以上,有综合部门工作经历。但他犹豫不决。

“百分之百拿下了。”江戈听宋海涛说了航站之行的所有细节后,说。

“谁拿下谁?”宋海涛问。

“女先想拿下男呗。但也不好说,这玩意儿,就那么回事呗,谁拿下谁都一样。”

“还竞聘啥呀,直接提得了。”他又说。

“现在又上去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呢。”江戈又告诉宋海涛。

“是吗?”

“穆书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她那儿签字。每次去领导那儿之前,都他妈得照照镜子,梳梳头发。”

“当着你的面?”

“对呀。一边跟我说事,一边照镜子。”

“挺注意形象。”

“勾引呗。”

“客观地说,挺般配。”

“主要是年轻十多岁。”

“原来真没觉得她是这样的人。”

“为了省钱呗。”

“省钱?”

“谁想提正处还不得花点儿?”

宋海涛没有再接话。他想说穆书记好像不是这样的人,他提党群部副部长恰巧在穆书记的手下,一分钱没有花。但是,他想起了在航站宾馆房间里他们的窃窃私语。

“要是穆书记先没有想法,但是,杨步月主动了,穆书记不会拒绝吗?”宋海涛忍不住问江戈。

“除非他有病!白送上门的你不要啊?还年轻。”

“不好说。”

“那就是你有病。”

报名期限的最后一天下午,江戈一直在宋海涛的办公室里抽烟。

“这两天杨步月的反应咋样?”宋海涛问江戈。

“每天一套新衣服。”

“是吗?”

“睫毛忽闪忽闪,好像抹东西了,以前不这样。”

“都上床了,还用这样吗?”

“女人要是想开了,就根本没对手的戏。”

宋海涛没有告诉江戈,报名表他已经填好了,竞聘报告他已经写好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就在抽屉里。

“这个位置我真挺喜欢。”他说。

“要是没有杨步月,你还真挺有希望。穆书记也挺了解你。”江戈吸了口烟说。

“要不我参加一下试试?”

“那就试试呗。就怕穆书记觉得你有病,别人不知道咋回事,你还不知道咋回事?!我看带你们一起出差,就是想让你心里有数。”

“穆书记能这么对我吗,他在沙发上睡觉,我给他写去总局参加成立北方机场集团座谈会的发言稿。他想进集团班子,特别重视这个材料。我给自己写论文都没这么拼命过。他能为了一个女人,特意让我知道这么恶心的事,太不讲究了吧?!”

“没听过红颜祸水吗?”

“真他妈没办法,不可抗拒。”

“绝对不可抗拒。”

“你回去到人事主管那儿给我探一下风声,看看一共有几个报名的,通知上规定至少要三人以上参加,才能进行下一步。还剩一个小时了,估计该报名的也都报了。要是不到三个人的话,我就报名,我对穆书记就说看人数不够才报的。让他觉得是在捧场,而不是心里没数。”宋海涛对江戈说。

“你还是不死心哪!”

“我喜欢办公室的工作。”

“我现在就回去给你看。凭我感觉,超过三个人,你就不用报了,百分之百当绿叶。”

“尽快告诉我。”

不到五分钟,江戈就回来了:“六个。”

“都谁呀?”

“基本都是基层的。机关除了杨步月,就财务王勇报了。以前他们说他缺心眼,我还不太信,现在看来真缺。”

电话铃声响起来,宋海涛突然想到会不会是穆书记,急忙接起来。却是三江航站副站长赵东升。

“海涛,你怎么不报名呢?”赵东升问。

“觉得不是很有竞争力。”

“你要不报我就报了,就看你呢。”

“你太瞧得起我了。”宋海涛笑道。

“又一个傻逼。”他们一放下电话,江戈就说。

第二天上午十点,从机场值夜班回来的穆书记打电话叫宋海涛上他办公室去。

“你怎么不报名呢?你咋想的?”穆书记眼睛盯着杨步月刚送来的参加竞聘人员名单,面无表情地问。

宋海涛一时想不明白穆书记是什么意思,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咋想的?”穆书记又一次问他。

“他们帮我分析,说我的希望不大。”

“说谁的希望大?杨步月?”穆书记看着宋海涛说。

宋海涛没回答。

穆书记盯着宋海涛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刚一看到这个报名表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但是,还得继续,竞聘是经过党委会研究过的,是很严肃的事。通过你不参加竞聘,我看出你有问题:第一,不管有多大的希望,都应该积极去争取,你缺乏斗志;第二,你太容易受别人的影响,以后你要首先确定谁能真正为你着想;第三,你的分析能力有问题,明摆着的事,你都看不出来,简直是鬼迷心窍了。你没想想为什么我刚任总经理的第一次出差就点名带你去?”

“李部长对我说他家里有点事,让我替他去。”宋海涛插话说。

“这个老李,真是没必要。”穆书记也没想到。

“不说出差,我当总经理以后的材料,每一份还在找你写,你光知道干活,不知道是因为你有能力?不知道这是你的机会?”

“现在报名还赶趟吗?”宋海涛头脑突然清醒。

穆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太晚了,这个名单虽然没有正式公布,但是谁都知道了。”穆书记叹了口气,“我看,你谁也不用埋怨,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人生中,这么好的机遇并不太多,这一次是你自己没抓住。”

“有机会您再帮我吧。”宋海涛再也无话可说。

“再说吧。”

宋海涛整整失眠了三天。

家里人也都很替他惋惜。他不再和江戈交流,在穆书记和他谈话的时候,他已经作了这样的决定。

“也许是因为你没报,穆书记顺情说好话吧。”看他老睡不着觉,家里人安慰他。

宋海涛觉得有这种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竞聘结果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胜出的是三江航站副站长赵东升。但是,出成绩的当天,宋海涛在走廊里看见杨步月时,杨步月脸上却隐约有胜利的神情。这神情使宋海涛百思不得其解。

宋海涛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为什么穆书记不准备提拔杨步月,却接受她的窃窃私语以及其他。

连续有一个月,他几乎每天思考这个问题。爱人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在医生的引导下,他讲了刚上班时,分管她的女领导是局领导的大红人;对面桌的邢嘉懿大姐,也是投靠了党委书记陆振秋的怀抱以后,便开始官运亨通。心理医生找到了答案:刚上班,好比童年,那时的经历,影响到了宋海涛在单位的世界观。但是,对于为什么会窃窃私语,心理医生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

宋海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心理医生,回家上网下载了一套测智商的题,他突然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在此之前,他丝毫没有想到一个人被弟弟的同学领导,会不舒服,江戈在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更没有想到,穆书记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充满再上一步的野心,会尽力避免产生不利舆论,大街上比杨步月年轻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他远离了江戈以后,有人告诉他,江戈是双性恋,容易爱慕年长并且成功的同性。宋海涛突然想到,江戈竭力误导他,难道还有保护特殊感情的因素?

关于杨步月胜利的神情,他一直想不明白。

他永远不会想到,那天杨步月跟穆书记私语的是她收到的一封匿名信,关于三江航站站长的。那信好像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写的,告三江航站站长穿了一件一千块钱的T恤衫。出差的前一天,她就收到了,如获至宝、冥思苦想的能够窃窃私语的话题突然找到了。

连穆书记也不知道,那天杨步月跟他简单说了匿名信的内容以后,并没有立刻回房间睡觉,而是直接出宾馆去见同学了,去吃烤羊肉串了,而且喝了两瓶啤酒,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才回来。进门时,有意用尽全身力气使关门声音尽可能地大,让对门的宋海涛知道她刚回来。

原三江航站副站长,现八家子机场集团办公室主任赵东升同志,对杨步月在三江的行踪,了如指掌。

事后有人猜测说,这很可能是杨步月利用江戈的圆滑和宋海涛的猜疑,制造了一种假象,为她真正的情人赵东升赢得了一次机遇和胜利……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