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辛弃疾词与陶渊明诗两者的关系
2009-09-30陈志蕊
陈志蕊
摘要:陶渊明的诗,人人都称它平淡,辛弃疾的词,人人都许它豪放。两者好似风马牛不相及,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些都是世俗之见,并非真正识得陶渊明与辛弃疾也。实际上,陶渊明、辛弃疾的诗和词有共性,也有个性。首先,辛弃疾的词与陶渊明的诗中都有一种排忧适性意识。其次,辛弃疾慧眼识得陶渊明,他大力论陶,学陶。最后,陶诗对辛词有着很深刻的影响,但是,辛弃疾学陶而不似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辛弃疾;陶渊明;诗;词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3-291X(2009)15-0213-02
一、辛词继承陶诗的排忧适性意识
排忧适性意识,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种普遍现象,不同时代的作家,往往有着大体相同的思想历程。他们青少年时代奋发向上,至君尧曛舜,为民造福;但是,他们的思想和作为,为封建社会所不容,现实挫钝了他们的人生追求的锋刃,到了壮年或晚年,希望隐退,于是,在自己的创作中强烈地表现出一股浓重的排忧适性意识。
公元4世纪的陶渊明与公元十二三世纪之间的辛弃疾相隔八百多年,但他们的排忧适性意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敏锐地感受了时代的重压之后,潜心追慕山水田园的恬适,在对大自然的美的享受中陶醉,从而使自己在现实中受创伤的心灵得到慰藉。陶渊明与辛弃疾的时代相距很远,个性与生活遭遇的差别也很大,但他们之间有一种隐藏的神交,有一种无形的思想意识笼罩着他们。
魏晋文坛,兴起了一种对自然山水的新的感受,陶渊明的诗,是这种思潮的一种突出的表现,他诗呈现出一种平易冲淡的自然主义色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用苏东坡的话说。这是“景与意会”。“陶公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这完全是追求一种悠然忘情的闲趣,寄寓作者的自然幽逸的心境。“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树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田园居》其一),描绘了农村幽静、淳朴的生活环境,运用口语化的诗歌语言,将田园风光写得栩栩如生,诗意昂然,字里行间洋溢着诗人归田园后欢快愉悦的情绪。农村的清淡自然的景色,使陶渊明适意写心,恬静安闲。“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研究陶诗的学者认为这“隐然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从而突现出诗人顺应自然界万物所归的和谐心境。
辛弃疾与陶渊明相比,他接受排忧适性意识的思想历程,比陶渊明更为复杂,思想斗争更为强烈。辛弃疾早年功名事业的意念极为强烈,所处的抗金时代环境也与处于和平环境的陶渊明不同,他学陶诗而作的词篇,笔下固然也有绮丽的山水和恬适的农村自然风光,但这些自然风物,往往呈现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陶渊明笔下的山水风光,更多的是静态的、简朴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辛弃疾怀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情感,虽然寄情于幽静的山水之中,但感情深处无法宁静。像他所写的《兰陵王·赋一丘一壑》词,把自己灵魂深处的躁动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寻思前事错,恼杀晨猿夜鹤。终须是、邓禹辈人,锦绣麻霞坐黄阁。长歌自深酌。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香喷薄,怅曰幕云合。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辛弃疾笔下的自然景色,即使是松月石泉,也是动态的,这与陶渊明静态的自然描写不相同。“脉脉石泉逗山脚”,一个逗字,形象地写出了山泉的跃动,在“晨猿夜鹤“的静夜晨思中,他的思绪却像海潮一样翻滚,于是便“寻思前事错”了,在“长歌自深酌”中,周围的景物也反衬他心情的不宁静。“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香喷薄。”陶渊明的东篱菊是静态的,辛弃疾的黄菊是动态的,是在西风之中喷出能让人引起神思的香味来的。
二、辛弃疾从知陶转而论陶、学陶
辛弃疾是“不薄今人爱古人”的人,正因为“转益多师”,故能成其大,在他的一生中,特别是在闲居农村近二年的漫长岁月中,他写下了不少景仰和追慕陶渊明的作品,陶渊明是他念念不忘的古人之一。在六百余首辛词中,提到陶渊明其人、其事、其诗的,就有七十余首,几乎占了全部的八分之一:由此可见,辛弃疾对陶渊明是何等敬慕了。辛弃疾不止一次地说:“待学渊明。”《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曰:“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看来他是有意把陶渊明当成自己的榜样。他说:“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念奴娇·重九席上》)又说:“倾白酒,浇东篱,只于陶令有心期。”(《鹧鸪天·重九席上作》)他把陶渊明视为知己,他认为陶渊明不仅具有诸葛亮的风流,甚至超过诸葛亮的风流。他说:“岁晚凄其无葛亮,惟有黄花入手。”(把酒长亭说)
但岂止是知己而己!他又说:“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上我,赋此骂之》)而且,他也真个学起陶渊明的生活方式来了:“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洞仙歌·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为赋》)在学效渊明爱好的同时,进一步如渊明般赏品事物:“种柳已成陶令宅,散花更满维摩室”(《满江红·我对君候》于庆元二三年,稼轩五十七或五十八岁)。他不懈地学习陶渊明的思想情操:“渊明最爱菊,三径也栽松。何人收拾,干载风味此山中。”(《水调歌头·赋松菊堂》)“道如今,吾亦爱吾庐,多松菊。”(《水调歌头》老子平生)辛弃疾中年百罢官以后,在上饶营建带湖楼居,当谓“人生在勤,当力田为先。”(《宋史·辛弃疾传》)于是以稼轩给新居命名,并自称稼轩居士,这也是稼轩学陶的结果。
陶渊明的许多言论,也为辛弃疾所学所用,比如陶渊明的《劝农》诗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移居》诗云:“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晨出肆微勤,日入负来还……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杂诗》其八又云:“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这些都成了稼轩所说的“人在所勤,当以力田为先”的注脚。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籽。”稼轩就据此在带湖新居田边立“植杖亭”。稼轩五十七岁时,徒居铅山县期恩市瓜山之下,曾在别墅中筑堂,以陶渊明《停云》诗命名为“停云堂”并辟开一条“停云竹径”。在闲居农村期间,稼轩学渊明的喝酒、赏月、吟诗、抚琴,他的居处真是“种柳已成陶令宅”了,俨然以“五柳先生”自居。
难道这就是稼轩心目中的“吾师”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稼轩哪里是真正识得渊明啊!在稼轩之前,人们多把陶渊明看作“隐士”,如钟嵘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在许多人看来,陶渊明完全是一个不染尘俗、超然物外的“浑身静穆”的隐逸之士,稼轩独具慧眼,看到了陶渊明的另一个方面。在稼轩眼中,陶渊明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豪杰。
三、陶诗对辛词的影响
陶渊明的思想和人格,陶诗恬淡而豪放的风格对农村田园山水的描绘,对辛词艺术风格的形成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是第一个着力描写农村田园生活的诗人,而辛弃疾是第一个描写农村田园生活的词人。陶诗如《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辛词如《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
连山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田,白酒床头初熟。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谴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陶渊明说“悠然”,俨然隐士,辛弃疾说“闲看”,简直闲汉。看似境与心会,闲适自得,但二人果真静意闲吗?其实不然,他们各有一段“心事”在。陶的心事姑且不表,稼轩的心事不妨试探一下:稼轩罢官闲居,已极无聊,这位“想当年,金戈铁马,气香万里如虎”的老英雄,现在却闲愁最苦,于是就“检校山园”,于静处闲看“偷儿”行动。这止是极度苦闷的表现。他愈是说的淡,他的愁就愈显得深。
由于稼轩功名心未死,深有待时而起的东山之志,所以即使学陶赏山悦水,也不忘叙说功名未成、壮志难酬之意。“休更叹、旧时青镜,而今华发。明日伏波堂上客,老当益壮翁应说。恨苦遭、邓禹笑人来,长寂寞。诗酒社,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记功名、万里要吾身,佳眠食”(《满江红·绝代佳人》于淳熙十六年,稼轩五十岁)。这时的他,只是随着所处位置的变化,适度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以适应不同的环境状态,使心理得到平衡。学效陶渊明,试图以其生活方式生活哲学为己释怀,也只是借以舒缓雄心受阻之郁、平衡心理矛盾之苦的一种方式。对于陶渊明的人生态度,隐居甘苦,辛弃疾心神领会,但并不心甘情愿。辛词以淡语说浓愁,陶诗以悠然之态掩盖满腹心事,“吾侪心事”,只有陶、辛可以心领神会。此中真意,含而不露,让读者自己领会。语浅而意深,言尽意不尽,这里看来,陶诗、辛词真可谓异曲同工了。
辛弃疾也像陶渊明一样,过了二十多年的农村闲居生活,使他和农村产生了较深的感情,农村的一事一物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表面看来,辛弃疾那么喜爱自然山水,“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在归隐时,“百鸟相迎,相怜相笑”,“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他和它们相处的是那么和谐友好,“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作》),与它们互诉衷肠。但稼轩真的甘于退隐闲居吗?不!一向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他是最大志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莆赋状词以寄之》)但他的志难酬,一腔盅愤,无处发泄,情郁于中,不能自已,发为吟咏,自然是慷慨悲壮的声音,这就形成了辛词雄奇幽怨、摧刚为柔的独特艺术风格,再加上词这种长短参差的艺术形式,更适宜于稼轩抒发那种纵横激荡的感情。在就是辛弃疾不同陶渊明的地方,也是辛词不同于陶诗的独特之处。
参考文献:
[1]孙崇恩,刘德仕,李福仁.辛弃疾研究论文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3.
[2]罗宗强,陈洪.中国古代文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贺新辉.古诗鉴赏辞典[K].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陈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