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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小鸡归我

2009-09-29戴小雨

湖南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外乡人毛豆豆子

戴小雨

刘西荞巡山时,发现自己山林里长的五蔸楠竹已经成材,欣喜地砍回家,齐整整地平放在西厢房的走廊上,捎信叫邻村的篾匠来打凉床。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有的想法,只因自己的山林只长松树,不长竹子。用松树与梅宝田换,梅宝田说,我要松树干吗,做老屋?做老屋也得用杉树;用钱买,梅宝田就将价要得天高。反正一句话,不让他如愿。

篾匠未到,梅宝田却怒气冲冲地上门了,一个字儿没说,拖起竹子就走。刘西荞还没反应过来,梅宝田已将竹子拖下了屋坪。

“你拖我竹子干吗?”刘西荞从屋里冲出来,跳下屋坪,踩住竹尖儿说。

“我拖你竹子?”梅宝田扭转身,一双浑浊的眼睛燃着怒火,“你要脸吗?你家松树根上能长出竹子来?你神吧你!”梅宝田一边说,一边用力扯,险些将刘西荞扯了个四脚朝天。刘西荞稳住身子,气就上来,“梅宝田,你再扯我就要你躺在这儿起不来,信不?你自己去你家竹林看看,有谁砍了你的竹子?”

“吔,有个儿子在城里当官了不得了?仗势呀?你来呀!看谁放倒谁!”梅宝田不示弱,“喔,竹子长在你家地界就是你的,那我现在还站在你家屋基上哩,我也属你们家的了?真的有味!”

梅宝田的话句句咬肉,气得刘西荞真的要动手。

毛豆站在自家的屋坪前,看见自己的公公与西荞叔越吵越凶,将要动起手来,赶紧拖着女儿走过溪来,一边拽公公的手,一边劝说:“爹,你也是,不就几根竹子么,让给西荞叔吧。”

毛豆不劝还好,一劝,梅宝田的火就更大了,“哎哎,你胳膊肘往哪里拐,有你这样的媳妇吗?贱!怎么就这么贱哩,开口西荞叔闭口西荞叔,他是你什么人呀?”

“西荞叔西荞叔西荞叔……”毛豆被公公的话激怒了,“西荞叔,怎么啦?我就喊了,他就比你懂理,看你心眼小得绣花线都穿不过去!”一旁的豆子吓得呜呜地哭,刘西荞就松了踩在竹尖上的脚,走过来准备哄豆子。

“不准碰我孙女!”梅宝田大吼。

刘西荞伸出的手骤然僵住。这句话已不是在咬肉,而是在咬心。刘西荞的孙子在城里,不在他身边带着,就显得和他不那么亲热。每次到儿子家,都是儿子逼着孙子喊爷爷,孙子才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爷爷。自然不像豆子天天黏着屁股,爷爷前爷爷后喊得刘西荞骨头都是软的。毛豆也是个会黏人的主,她叫女儿把自己的爷爷喊公,管刘西荞喊爷爷。这儿的乡下都是管爷爷喊公的,只是一些见过世面的人家,才称呼爷爷。毛豆这么教女儿,梅宝田没有理由生气,也取了刘西荞的欢心。梅宝田开始也同意这种叫法,只是后来发现孙女喊刘西荞喊得那么黏乎,比自己还亲,加上媳妇平时对自己的态度,就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梅宝田心里一直梗着,只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

机会终于让他等着了。这五根竹子,怎么说,他都要拖回去!

半坡村的山地多是松、杉林,只有梅宝田家有一小片葱茏的楠竹。这叫村里人着实有些眼馋,也是梅宝田在半坡说话的资本。谁家打个凉床或织个箩筐什么的,都得找他讨买或者用东西置换。对于梅宝田,只有两件东西让他感到比别人充实,一是这片葱茏的竹林,再就是没有外出打工,带着女儿守在家里的儿媳妇毛豆。他也很清楚村里人的心思,没有几个人不在打这两件东西的主意,包括刘西荞。

偏是刘西荞的松山挨近梅宝田的竹林,只一条傍山小路为界。松根上是长不出竹子的,这谁都知道,所以,梅宝田要拖回那五根楠竹,也就有自己理由。只是两人脾气都倔,最后到底会闹出个什么大案来,谁也说不准。

鸡冠岭西面的山谷原来有四户人家,一家全军南下,小孩也被接去广州读书,门上落着一把锁,已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一家迁去县城,房子都拆了,屋场上长着厚厚的草。只有两户人家屋里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可以看见有青烟从铁灰色瓦棱上升起来。其中一户住鸡冠岭西坡,户主就是梅宝田;一户住对面坡沿,户主就是刘西荞。两家共一条小溪,挑水洗衣都在这条细细的溪里。

毛豆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她没有出去打工,是因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寸,用毛豆自己的话说,别说左腿再长一寸,就是将右腿锯掉一寸拼齐,也嫁不到这里来,就算嫁到这里,此时也早在广州那边发财了。

结婚不到三个月,毛豆的丈夫就去了广州打工。女儿今年三岁,总共见过父亲三次,而且这三次都还集中在女儿一周岁前。梅宝田的老伴死得早,毛豆没有见过婆婆。人说没有婆婆的媳妇好做,这也是有代价的,你得干两个女人的活。谁知梅宝田比婆婆还要婆婆,婆婆干的活他一样不干,可婆婆要说的话,要管的事,他一件不省,还老是跟踪她,生怕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当乌龟王八。毛豆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幻想的女人,也就是说,除去短掉的那一寸腿骨,别的女人想拥有的她都想拥有,别的女人该得到的她都想得到。这样,毛豆与公公的关系自然就是水与油粘不到一起了。

毛豆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就敢于付诸行动的女人。当着刘西荞的面翁媳俩吵开之后,她开始将公公的衣服从泡好的木盆里拧出来,丢在一边,不给他洗。梅宝田生性邋遢,毛豆不给他洗,他就一套衣裤天天穿,实在熬不住才脱下,提到屋下面的溪水里喂口水吃。

后来毛豆连孙女也不让他抱了。她要出工的时候,宁愿将豆子放在刘西荞家里。收工回来,有时也不急着去接。就是去了刘西荞家,也并不急着接女儿回家,而是坐在彩色电视机前看电视。有时节目好看,特别是有比较精彩的电视连续剧,她常常是看到深夜才回。这让梅宝田心里像吞了一只癞蛤蚂,出气吸气一鼓一瘪。

有一次,毛豆回来得很晚,抱着女儿在门外喊门。梅宝田故意装着没听见,还打起了鼾声。毛豆一边捶门,一边喊,梅宝田就是不起来。毛豆知道,她没回家公公是不会入睡的,不论等到什么时候。

“有本事你也买台彩色的,保证我们俩娘母在家里看。电视上说啦,孩子小,要多看一些色彩丰富的东西。再说,家里的那台能算电视机吗,像个正在下雪的窗口,光是雪花点,看着眼睛都眩。把我眼睛看坏不打紧,豆子可是你的孙女。我看你是没什么财产留给她,想送副眼镜是不?”毛豆就在门外这么嚷。

无法达到儿媳妇这个要求,梅宝田只好默不作声,但这也让他对刘西荞更恨。

刘西荞其实是个热心人,乡里乡亲有困难,他都喜欢出只手说句话,在钱财方面也好施行善。这也与他的家底丰足有关,儿子在县财政局某个股室当股长,女儿在移动公司上班。老伴去年进城带孙子,跟儿子去住了,只剩下他一人在乡下守房子。儿女们自然要求父亲将乡下的房子锁了,进城同他们一起住,刘西荞就是不愿意。他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那片绵延的山林。儿女们见父亲态度坚决,也只好依了他。为了让父亲在乡下生活得好一些,儿女们送来了一台29寸的大彩电,还请人安装了卫星接收机,节目比城里还丰富。考虑到怕有个三病两痛无人照理,儿女们还给他安装了一部无线电话机,随时联系。加之刘西荞还承包了整个半坡村山林的看护工作,当了一名护林员,每月又还有两百元生活补贴,梅宝田的

家庭条件哪能比得上呢?但梅宝田一直不服刘西荞的劲,觉得刘西荞做事有些压着他梅宝田,一声不响就把他家竹根上生的五根竹子砍了扛回去,分明就是不把他梅宝田当回事。梅宝田就想,哪天有机会,他也要把刘西荞不当一回事。

刘西荞在城里儿子家住了几天,回来巡山时,发现一个外乡人在村里山上放松脂油,这让他很气愤,自己是护林员,事先都没同他商量,搞得他好没面子。可梅宝田不这么认为,山林都分到私人了,想怎样就怎样,用不着别人填言。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

放松脂油要在松树上戳一条宽宽的“丫”型伤口,让油脂沿着伤口流进挂在伤口下面的薄膜吊袋里。在刘西荞眼里,那是在放松树的鲜血!而且放了血的松树永远都愈合不了身上的伤口。于是,他到家家户户门上做工作,不让他们同意那个外乡人在自家的山林里割树放松油。

梅宝田一见机会到了,就站出来与刘西荞唱对台戏,为外乡的松油客说话;更让刘西荞感到气愤的是,村里人都支持梅宝田的意见,说是一蔸松树,外乡人补偿了一块八毛钱,树多的人家算下来就有成百上千元收入。这样一来,刘西荞就算让梅宝田搞输了。

梅宝田强行拖走了五根楠竹,又帮外来的松油客说话,让刘西荞心里很是窝火,但又无可奈何。

这一天,刘西荞呆在家里无聊,便从抽屉翻出一把烟叶,慢慢切成细细的烟丝,摊在一块木板上晒潮气。这时,家里那只威武的公鸡大摇大摆地踱过来,刘西荞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一下。

笑过,刘西荞提着一个小鸡笼径直来到梅宝田家屋场上。一只母鸡正在晒谷坪里咕咕叨叨地带着十只小鸡悠闲地觅食。他伸手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白碎米,撒在地上,嘴上学着母鸡的叫声,哄着小鸡过来啄食。等小鸡摆着小屁股围拢来,他便一只一只捉进随身带来的鸡笼里。他还有意跟站在一旁的豆子说:“要是你公发现小鸡不见了,你就说在爷爷家。”

回到家,刘西荞将小鸡小心翼翼放进一条杀猪用的扁长木桶,撒了米粒和细碎的菜叶。心里就开始整理一篇腹稿,准备还击梅宝田。

黄昏时,梅宝田来了。

“刘西荞,老子日你祖宗。仗势欺人,老子才不怕你呢!你叫你当官的儿子也来,我一起干了……”梅宝田站在门口骂。

刘西荞非常冷静,只在心里默念着那篇腹稿。

梅宝田冲到刘西养跟前,伸手就去捉木盆里的小鸡。刘西荞大喝一声:“梅宝田,你敢伸手,我就要你的手脱掉一层皮!”梅宝田这才发现刘西养手中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滚烫的开水。看来他是早有准备。梅宝田被刘西荞的架势吓愣了,手僵在空中。

“你说这小鸡是你家就是你家的呀?真的有味!我家松树根上长不出竹子,我承认;你家母鸡没有公鸡踩雄也会寡蛋,孵不出小鸡来!把你家的公鸡捉来我看看,去呀,愣着干吗,去呀……我还懒得说,哪天豆子被人抱走都说不定,还在这里跟我争小鸡……”刘西荞一字一句咬着肉,释放着心里多日的积愤。

刘西荞与梅宝田一直僵持着,谁也不示弱。看着刘西荞的架势,梅宝田不敢硬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硬来,刘西荞真会将手中的开水泼下去,那样自己的小鸡就将会一只不剩。

一袋烟工夫过去,紧张气氛并未消减。木盆里的小鸡在一个劲地鸣叫,不知是看见了主人,还是怕灾难来临。此时,幸好那个外乡人从山林凿树回来,路经刘西荞家才将他们劝开。外乡人得到过梅宝田的帮护,又与刘西荞有积怨,话语自然向着梅宝田,“去乡政府告他去。”

梅宝田果真把乡里司法干部请来了。司法干部把前前后后的情况一了解,才明白两家早有些缠缠绕绕的矛盾。上次,梅宝田强行拖走了刘西荞的五根竹子,还帮外乡来的松油客说话,这一次,刘西荞是要报复梅宝田。司法干部有些同情弱者,就对刘西荞说:“你儿子在县里做官,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知道吗?”

“我松树根长不出竹子,他梅宝田家的母鸡没有公鸡踩雄,屙出来的蛋就能孵得出鸡仔来?他做初五在前,我做十五在后。”

司法干部没想到刘西荞这么会抓理,就反过来劝梅宝田:“半坡村是不是谁家养了母猪,赶了哪家公猪的雄,母猪下仔要分一只猪仔给喂公猪的人家?”

梅宝田不得不点点头。

“半坡村是不是谁家养了母牛,搭了哪家公牛的脚,母牛下仔后要帮养公牛的人家耕一季春?”

梅宝田又不得不点了一下头。

“刘西荞老人提出这个问题,虽然从前没有这种先例,那只是喂公鸡的人家主动放弃了这种权力,现在他不愿意放弃,我们就不能不重视这个问题。你看这么着行不?”司法干部接着说,“你抱回八只,留两只小鸡给刘西荞。不就是两只小鸡么,到不了哪里去,明年自己喂两只大公鸡,别再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也别老想着公鸡不能下蛋,公鸡有公鸡的好处,一可以避邪,二可以打鸣嘛,而且这家里没只公鸡就好像没了生气,太沉寂了,有只公鸡叫,人都精神些。你说呢?”

梅宝田再次点了点头。

梅宝田没有取得全胜,这是他起先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到刘西荞会来这一手,虽然只分出两只小鸡,但这种失败感已不仅仅是失去两只小鸡,有一种外人无法觉察的隐痛噬咬着他。梅宝由病倒了。

躺在床上的梅宝田,一遍一遍回忆咀嚼刘西荞和司法干部的话,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

“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说不定。”

“明年自己喂两只大公鸡,别再将柄把送到别人手里。”

明明是自己家小鸡,却睁着眼被刘西荞争去两只,他在床上睡了两天,觉得那司法干部还是官官相卫。尤其刘西荞还一副盛气凌人样子说:“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说不定。”谁敢抱走他豆子?刘西荞这话里有话,如果毛豆在他刘西荞家没点儿事,他敢说这话?梅宝田自然不服。他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把事情扳过来,靠官来断案还是靠不住的。他要把牵到刘西荞家松林的竹根彻底斩断,再把儿媳妇在刘家的情况弄清楚。

梅宝田从床上爬起来,找来锄头和筲箕,拖着虚弱的身子出发了。

他来到属于自己的竹林,外面骄阳似火,走进竹林深处,硕大而翠绿的竹子为他撑起一片浓荫的天空。人处其中,一种清新而舒畅的情绪漫过梅宝田的周身,刚才还疲软的身子顿时精神起来。

梅宝田从竹林出来,沿竹林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与刘西荞搭界的那条小路上。他要沿着这条小路挖一条深沟,长度一直要围满竹林与刘西荞山界接壤的区域。梅宝田用脚步粗略度量一下,大略二十余丈。按一天一丈计算,二十天就够了。

梅宝田开始挥锄挖沟。时令正值盛夏,毒辣的火舌舔舐着梅宝田的背脊,豆大的汗粒从他脸上、额上和身上掉下来,落进刚翻挖出来的干燥的泥块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脚下的沟渠也在慢慢向前延伸。梅宝田做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目的明确,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毅然决然和不知疲倦。

梅宝田沿着自己挖好的齐腰身的沟渠,来回走了好几趟。挖沟时,他找到了那根伸延到刘西荞家松林里去的竹根,手起锄落,一根比锄头把还粗的竹根横腰斩断。他觉得这根竹根就像刘西荞的手,专拣灭

灯熄火的时候,瞒天过海偷自己的东西。事情比他事先想到的要严重得多,许多竹根都长到路边来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几年后……梅宝田不敢往下想。他对自己对这次挖沟采取的果断行为很得意,远远望去,刚挖好的沟渠就像一条护城河,围着那片葱茏的竹林。护城河里灌注的是水,梅宝田可要往这条沟渠里灌石板,一块连一块,组成一道严密的石墙。只有这样,才能堵死那些不安份的竹根长到刘西荞家的松林里去。

铺填石块,看起来似乎比挖沟容易,但年龄带来的障碍使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积怨可以滋长人的耐力,可不能滋长力气。挖沟拼的是耐力,这点梅宝田不怕,可人上了年岁,气力就明显不如从前,一些大的石板他根本奈何不了。如果全用能搬得动的小石板当然不行,石板越多,缝隙就越多,缝隙越多,竹根穿过石墙的可能性就越大。

梅宝田想到了那个放松脂油的外乡人。放开这个外乡人与刘西荞的积怨不说,单凭他与梅宝田的关系,这外乡人也得帮助他梅宝田。

外乡人答应得很爽快。梅宝田就说:“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你帮我一天,我就让你在我的竹林砍两根楠竹,而且大小由你挑。”松油客正好要竹子做放松油的工具,两人一拍即合。

砌石墙的任务完成后,梅宝田第二件事就是更加盯住媳妇毛豆的行动。

在他眼里,媳妇毛豆的的确确是个招惹男人的货,加上喜欢留短发,行为举止更显得活泼迷人。生了豆子后,身体有些微胖,这种微胖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身体,反而增添了不少魅力。农村女人是很少穿裙子的,但毛豆只要是不出工都会穿。说穿裙子可以遮掩她腿短的不足,一晃一晃的裙摆能分散人的注意力。一句话,毛豆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那些该遮掩,那些该显露。让她遗憾的是,能让她显露的机会并不多。附近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唯一让她有表现欲望的是在那个放松脂油的外乡人面前。

但梅宝田咬定刘西荞跟自己的儿媳妇走得太近。

这天,天黑到很久了,毛豆才说要去西荞叔家接丈夫的电话。梅宝田说,儿子不可能这么晚才打电话过来。毛豆说:“你儿子讲下了晚班才有时间,而且九点钟后打电话话费便宜。”

豆子已经睡了,梅宝田继续看他的电视剧,等媳妇回来。电视里演的是《康熙大帝》,尽管电视屏幕满是雪花点,梅宝田还是不愿关掉电视。梅宝田早到了晚睡早起的岁数,但现在不愿去睡,当然另有原因。电视剧情错综复杂,看得梅宝田云里雾里。当他从画面上得知康熙皇帝七十岁还生了一个儿子时,某根神经像是被蜂刺猛地蜇了一下。

刘西荞现在比当年的康熙皇帝还要小十岁呢。

梅宝田偷偷来到刘西荞家放电视机的西厢房外,贴着木扳听动静。刘西荞也在看《康熙大帝》,里面很安静,没有听到媳妇毛豆的声音。梅宝田心里不踏实,将头伸到窗户边,还是未发现毛豆在里面。梅宝田回到家,只好等毛豆回来再问究竟。

毛豆很晚才回来。

“你西荞叔家早熄灯睡觉了。”梅宝田敲着边儿说。

“西荞叔家的电话坏了,我就去了东村二胜家接电话。”毛豆解释说。

这也说得过去,梅宝田只好给毛豆开了门。但梅宝田心星还是一直记着刘西荞骂过他的话:“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说不定。”

梅宝田仔细观察,还是发现毛豆神情有些诡异。第二天,他在给孙女找衣服时顺便翻了一下儿媳妇床头,没有发现什么让他很怀疑的东西,只是枕头下压着的那件碎花褶裙有些眼生,印象中媳妇好像没有买过这种裙子,故意将它度起来,想看看媳妇的反映。梅宝田想着自己这么操心,就哀叹起来,盼着儿子能早日回来。

毛豆对公公梅宝田的这些做法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是不屑一顾。她照样穿裙子,照样撩起衣襟煸风取凉,照样行踪有些诡秘,常常夜深回家,不是说去看电视了,就是说去接丈夫从广州打来的电话。反正有她说不完的理由。梅宝田发现媳妇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刻薄了,常常对着镜子拨弄她的眉睫毛,有时还会嘎嘎地独自笑出声来。

梅宝田想,你闹不了多少时间,年底儿子就会回来,到时坚决不准儿子再出去打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老子在这里呆了一辈子,不也没少什么嘛,同样穿衣吃饭,钱多是多的用法,钱少是少的用法,叫化子同样也是一辈子,还能活出什么新花样来不成!

日子过去了一大串,自己从刘西荞家要回的八只小鸡已长到拳头大了,梅宝田就把目光锁定在每只小鸡头顶的冠叶上。他希望哪只小鸡突然间长出红红高高的鸡冠来。他在等待一只公鸡的出现。

可是,这种现象在梅宝田的期待中迟迟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出现。他开始焦急起来,不安起来,心里暗付,不会这么悖时吧。

梅宝田选择刘西荞出门巡山的时间,偷偷来到刘西荞家。他想看看被刘西养分去的那两只小鸡长成什么样了。他生怕刘西荞突然从山林踅转身,碰个正着自己没脸。他猫身躲在一堆柴捆后面,他的位置刚好占了刘西荞家那只大公鸡的地盘。大公鸡见突然有人闯入,嘎嘎地大叫起来。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两只本来就是自己家的小鸡正朝这边走来。两只小鸡的头上都顶着一个开始显型的红冠叶。不认真看,也许不会在意,但梅宝田是藏着心事的,自然看得仔细,心里凉了一大截,蔫蔫地回到家。

梅宝田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他得想办法去改变。

第二天,他将自己的小鸡喊拢来,捉了其中的两只,装在一个小小的篾笼里朝刘西荞家走去。他要趁刘西荞不在家,将那两只小公鸡偷偷换过来。

要想徒手在屋坪上捉住欢蹦乱跳的两只小公鸡,着实很困难,梅宝田就用自家的小母鸡去引诱刘西荞家的小公鸡。半坡村的人都会使用这种方法在山上捉野鸡:将一个竹织的笼子,中间用篾片或细竹子隔开,左边放一只家养的小野鸡,右边留一个装有机关的门。山上的野鸡听见叫声就会寻过来,然后走进笼子,踩动机关就走不出去了。

这个方法果真奏效,听见小母鸡一叫,刘西荞家的两只小公鸡乖乖地就进了笼子。

梅宝田留下自己带来的两只小母鸡,提着公鸡回家了。

可事情并不像梅宝田想象的那么简单,到了黄昏时分,两只小公鸡不见了。它们只是做了一次愉快的郊游,又回家睡觉了。更让梅宝田气愤的是,留在刘西荞家的两只小母鸡却似乎找到了满意的婆家,没有回来。

毛豆在教女儿对着鸡数数,女儿数过来数过去,还是只数到六。毛豆说:“豆豆,你再数一次,保证会数对的。娘知道豆豆聪明。”豆子再次搬着小小的手指头数了一遍,答案还是一样。梅宝田说:“别数了,再数一百遍也一样。”看着公公愤然走进屋里去的背影,毛豆点数了一下,果然不见了两只小鸡。本来想去问一声,那两只小鸡哪儿去了,但想着这段时间跟公公过暗招,打哑语,就懒得去细问。回过头来夸豆子聪明,原来是娘弄错了。“加上娘与豆豆,不就是八了吗?是娘的不对,没有跟豆豆说清楚。豆豆,你也要快快长大哟,你看小鸡都离开娘了,长大了。”

“小鸡什么时候才下蛋呀。”豆子问。

“还没真正长大呢,真正长大才下蛋的。”

“我长大后可以下蛋吗?”

“豆豆不会下蛋的,豆豆长大后要去读大学。”

“长到娘这么大呢?”

“你娘只会下母蛋。悔宝田从屋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梅宝田三代一线单传,一心只想儿媳妇给他生个小公鸡。

第二天一早,梅宝田去找那个外乡人帮忙。外乡人的工棚就搭在竹林后的一块空地上。

“我想在你这儿寄养两只小鸡。”梅宝田说。

外乡人有些狐疑的表情,梅宝田解释说:“你这儿活食多,不用喂食,一来可以节约粮食,二来这鸡吃活食长得快些。”梅宝田不想告诉外乡人,有些隐痛只能长在胸膛里。

“我这里怕不保险呀,上有老鹰,下有野猫。刚才我还看见一只老鹰在头顶上盘旋呢。”外乡人推诿着,不好直接拒绝。

“上次你帮我砌石墙,我可没有亏待你,都是你自己在竹林里挑的大竹子砍。”

外乡人知道梅宝田将话题引到竹子上来的用意,他想,不答应怕是不行了。

梅宝田再次用同样的方法,捉了刘西荞家的两只小公鸡。

事先约过,外乡人上午没出山,在家里等。梅宝田将两只小公鸡交给外乡人,“这畜牲恋旧主,特别是晚上上夜笼的时候得看紧点。”梅宝田特意交待说。

“这个你放心,我会留意,我就怕老鹰、野猫比我看得更紧。”外乡人说。

梅宝田将鸡从笼子里放出来,两只小公鸡抖抖羽毛,伸伸颈,就钻到工棚周围的草丛里去啄小虫子了。

乡村的日子过得很慵散,这与梅宝田的内心世界有点不协调。头前几天,他在观察刘西荞的行为表情,确认他没有发现小鸡被调换后,开始担心起天上飞的老鹰和地上跑的野猫,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两大职业杀手。只要有鸟从天上飞过,他都会抬起头来。好在外乡人松油客已在他棚子边扎了个稻草人吓走老鹰保护小鸡。

没有进入秋天之前,仍旧是白天长夜晚短。白天那只在头顶低空盘旋的老鹰,还在梅宝田的眼前飞来飞去,并变幻着各种傲慢的姿势挑衅着。他觉得该接小公鸡回家了,想着外乡人这么帮自己,得表示一下,于是在园架上摘了些瓜菜提着,朝松油客的工棚走去。

远远看见工棚里亮着灯,山深林密雾气重,灯光自然划不开,显得很孤单。梅宝田借着淡淡的星光,一步一步向那束孤单的亮光走去。因为沉寂,一些声音就会被放大。草间的虫鸣与风抚树叶的声音,在山坳间湿湿的空气中低回。再往前,他感觉到一阵一阵喘息贴着地面传过来。梅宝田最先听到这种急促的喘息是从脚掌开始,然后涌遍他的全身的。他捋着这股喘息急步向前。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已分明听得清哪一声是男人哪一声是女人。节奏一凸一凹、一驰一和。凸凹驰和后,便驶入了激流险滩……

梅宝田从脚下搬起一块大石头。就在他刚要准备破门而入,砸向外乡人的时候,突然间僵住了,闭上了眼睛……

三天后,梅宝田来到外乡人的工棚,取回小公鸡。他不露声色地对外乡人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外乡人也是不露声色地回他的话。其实毛豆在没有找到那条碎花褶裙,就开始预感公公可能知道了一些什么。那天清晨,松油客匆匆来找她,告诉她那天早上起来,在工棚外捡得梅宝田不慎掉落的烟荷包和瓜菜,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

第二天清早,梅宝田刚一起床,就发现儿媳的房门敞开,他在门口坐了半天也不见毛豆和小豆子进出。于是,他到周围的田里、地里去找,也没见人。他越找越远,找到了山那面。山那边就有人告诉梅宝田,在茶塘码头上看见那个外乡人与毛豆,双双牵着豆子的小手,上了开往远处的客船。

毛豆失踪了。和毛豆一起失踪的还有外乡人和梅宝田的孙女豆子。

梅宝田最为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梅宝田知道这一切后,愣在家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村子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层层叠叠的山峦变得遥远开去,被山峰顶起的蓝天比任何时候都要变得高远,两只老鹰在天空盘旋,一会儿振翅高飞,一会儿折羽俯冲,更多的时候,只是铺开宽大的翅膀,迎风泊在空中……梅宝田只觉得自己的身心粉碎了,飘散了,什么都没有了。清醒过来时,他像小孩一样,哇——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捶地,“还我的孙女,还我的儿媳妇啊。你个狗日的外乡人!别人不让你放松油,我帮你说话;你帮我砌石墙,我给你最好的竹子……我哪样对不住你,我变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个千刀万剐的杂种!你带走我什么东西都可以,为什么要带走我家里的人?你把她们带走了,我还有什么?我还怎么活下去?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啊?我的天……”

梅宝田哭喊过后,就想多请几个人去追,去找,但是,请谁呢?村里没有脚手快的男人,只有刘西养,而刘西荞肯定不会帮忙,只会开眼取笑自己。

刘西养听到哭声,从溪那边过来了,站在梅宝田身后说:“我早就说过,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说不定”。

梅宝田只是茫然。

刘西荞说:“别在这干嚎了,赶快追呀。”

刘西养一句话提醒了梅宝田,他站起身就往茶塘码头方向奔。刘西养在他背后轻蔑地吼了一声说:“蠢猪!”

天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来。梅宝田追到茶塘码头,码头上空空的,两只客船停在码头上等客,除了机手没有别的人。他突然明白过来,骂自己真是猪脑壳呀,既然是悄悄地跑了,他们哪还会在这码头不走?他向机手问过有几趟已经开走的客船,机手说,只有一趟,往下游开的。

这条河往下走,是要通往洞庭湖的,洞庭湖有多大,梅宝田不知道,但他明白,只要船到了大地方,进了城,他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孙女和儿媳妇。梅宝田又问那船上的机手,开走的船中途会在哪儿停靠。机手说,在浪塘码头有一次停靠。梅宝田转身向浪塘码头追去。他要在那里拦截客船,看能不能在那只客船上找到自己的孙女和儿媳。

客船在水上行驶,是机器推着它前进,如果他像平时那样行走,客船会在他到达之前靠过码头又起锚往下游前行。他不得不用小跑的步伐,而且必须操近路才行。

爬坡过坳,越岭穿涧,梅宝田早就像条阉卵,上气不接下气了。爬上牛背山,他已经不行了,脸铁青得疹人,扶着一棵树咳成一团,但他又不能不继续前行。他一心想着能在浪塘滩码头拦住孙女和儿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梅宝田追到了浪塘码头。不知那只船是否停靠过了,码头也是空空的,连停着的客船也没有,只有一个人戴着斗笠蹲在码头上朝上游远远地望着。河流在细雨中显得飘渺,河雾从水面上升起来,把蹲在码头的人罩得像个幻影。

梅宝田走到这个人背后问道:“兄弟,你可见过有客船开下去了没有?”

那人没有回应。

梅宝田以为那人是没有听见他问话,敲了敲他的斗笠,再问:“兄弟,你可见过有客船开下去了没有?”

那人突然站起来,摘下头上的斗笠。

梅宝田万没有想到是会刘西荞在这儿蹲着。梅宝田惊哑了。

两位老人在码头上等着,不说话,都在想着:即将开下来的客船上会有毛豆和豆子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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