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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破了一点皮

2009-09-29

湖南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表兄小春表弟

李 辉

十字街口是个麻烦地场,磕磕碰碰的,一不留神就要出点事。王茂根进镇子办事,走到这地方时眼睛总是不够使的,前怕狼后怕虎,心包包紧张得要蹦出喉咙眼。今儿一入街口,那位姑娘就进入了他的眼帘,准确说是姑娘的红裙子进入了眼帘。红裙子姑娘是打街口左边骑过来的,王茂根留意到她的当口,还离着十几步远,也就是说,采取措施还来得及,根本就不会出事儿。搁在往日,王茂根早就捏车闸了,让姑娘先走,他是宁愿耽误工夫,也不去冒风险的。姑娘火赤赤的红裙子扎进了眼帘,王茂根就走神了。时候才是早春,日头刚刚冒出屋顶,王茂根穿的是棉袄棉裤,还冻得不住地吸溜嘴,看那姑娘,薄薄的红裙子四敞大开,两条长腿上套的是袜子,上身的衣裳也不厚,厚的话两只胸房不会鼓那么高。王茂根皱起了眉头,这是干啥哩,为了卖俏,性命也不顾了吗,再说显皮露肉有什么俏的呢!

王茂根就想到了他的闺女,他眼下就是去邮局给闺女汇钱的,要不他一时间联想不到自己的闺女。老汉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北京念大学,除了定期往那里汇钱,儿子那里不用挂念太多。闺女早已大学毕业,毕业后就在省城打工,一边打工一边考工作,考工作也得花钱,也是花得没边没岸。王茂根惦记闺女考工作的事,也惦记城市女人显皮露肉的事,每回写信通电话,都不忘嘱咐这事。就这他还常常做恶梦,梦见闺女这样那样的,学习成了一个坏闺女。王茂根就生气了,好闺女变成坏闺女,就是红裙子这种女人引领教导的!他便不想让车了,不但没捏车闸,反倒加快了蹬车速度,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说,俺凭啥给你让车,道儿是公家的,俺凭啥给你让,你年纪轻火力旺,不怕冷,多呆一会不要紧!这一走神惹出了麻烦,姑娘的车子几下子横飞过来,挡在了王茂根的车轮前,哐当一声顶在了一起,姑娘连人带车跌翻出去,王茂根也梦游似地扑到了地面上。

王茂根顾不上后悔,也顾不上往起站,急火火地转脸看姑娘,姑娘蜷缩着身子躺在街一边,一动不动,红裙子更加醒目刺眼。王茂根脑子里轰隆一声响:老天爷,莫非摔死了?他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捞起姑娘的手就往肩上背。姑娘的手倏地抽了回去,王茂根心里一动,回身一看,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正在怨恨地瞅着他呢。王茂根心下一喜流出了泪水,颤颤地道,姑娘,你没有摔坏?姑娘白了他一眼,老大不满地嗔怪说,没见你这么骑车子的,眼睁睁地往人身上撞!王茂根说,俺俺……俺对不住你。他的老脸呼呼发起了烧,让晚辈人捉住短处,是一件顶丢人的事情哩!

王茂根抹了一把眼泪,打算扶姑娘站起来,这才发现姑娘的膝盖处往外渗血水,就又着急起来,姑娘,你的腿摔破了,得快去医院包包,受了凉要发的!姑娘见到红殷殷的血水,更不高兴了,蹙蹴起眉头往下退袜子,白生生的肌肤一圈一圈露出来,不一会就露出了膝盖处的破皮,血水汪汪的,跟娇嫩的皮肤对比着格外惹眼。王茂根看了怪心疼,姑娘,快穿上袜子去医院上药吧!姑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叔,走你的路去吧,我家里有药,不用去医院。王茂根没动弹,他哪能就这么着走掉了呢。

姑娘不再去管王茂根,顾自掏出手绢儿盖在伤口上,试试探探地穿好袜子,往起站,站到半腰儿突然哎哟了一声,往地上倒去。王茂根急忙扶住了她:姑娘,一定伤着筋骨了,快走,大叔背你去医院!姑娘呻吟着说,是崴着脚了,不要紧,你替俺喊辆出租车吧,回家躺躺就好了。王茂根看了看姑娘着了高跟鞋的脚,没瞅到出血的痕迹,也没见出肿胀迹象,就放下些心来,道,崴着脚也得去医院,万一筋骨断了啥的,治晚了可就麻烦了!王茂根不由分说,腰一弓,背上姑娘就往街南边跑去。姑娘着急地说,大叔,不用背着,扶着走就行了!王茂根说,不中,好几百步路呢,一歪一扭的多会才能走到。走出十几步远,王茂根又停下脚来,转身托付一个摆水果摊的老人,请他转告刘泉福一声,让他把这两辆自行车推过去。刘泉福是王茂根的姑家表兄,在大街东头摆菜摊,和街口的摊主儿都熟。

王茂根背着姑娘喘吁吁地走进镇医院门诊室,发现几个白大褂子医生在打扑克,心里边甚是不满意,就气鼓鼓地喊叫起来:医生救命,救命!脊背上的姑娘不乐意了,小声埋怨说,大叔你怎么这样说呢,是不是想埋汰俺呀!王茂根想解释没找到词儿,就把姑娘往上颠了颠,算是说了一声对不住。医生们一听喊救命,一齐站起身,七手八脚地把姑娘卸下王茂根脊背,安排到了墙旮旯的一张小皮床上去,一位中年医生弯下腰去,把听诊器伸进了姑娘的胸衣里边,嘴里问道,哪里不舒服,是头还是肚子?姑娘急颠颠地说,不是,不是,我只是拧伤了脚,没大事的。医生不听她的,一边移动着听诊器,一边侧歪着脸问王茂根,怎么回事,是晕过去了还是怎么着?

王茂根看到医生们这个麻利劲儿,心里的气跑光了,恭敬地回答道,医生,姑娘说得不差,不是病,是俺和她撞了车子,把她的脚脖子拧坏了。想了想又说,医生你给使劲看看,兴许还摔坏了别的地场。中年医生抢白说,那你怎么喊救命呢,真是乱弹琴,你这样的父亲我还没见过呢!王茂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怕医生分心,就没有修正医生后边的话,心里道要再添上这么一个闺女,那倒真是挺不错。他这会儿才看明白,姑娘的模样儿特喜欢人,眼睛大大的,眼珠儿黑黑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一头好头发簇拥着好看的脸蛋儿,使瓜子型的脸蛋儿更加好看了几分。只是身子嫌单薄了些,细溜溜的,肉不多。又喜欢露皮露肉,不知跟啥人学习的,要改了这一毛病,说不准比他的闺女还出挑呢。想到这里王茂根愈发认真起来,仔细盯视着医生的一举一动,担心他疏忽大意拉漏了什么地方。

中年医生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了,他抽出听诊器来,转手试了试姑娘的额头,拨拉了拨拉膝盖,手停在了姑娘的脚上,翻来覆去地捏巴,也不是十分地认真。嘴里还零零碎碎地唠叨着,问题不大,不大,只是脚筋顿木了,按摩一会就会好的,膝盖伤更没事,仅仅擦破了一点儿皮。治病的事没话可说了,中年医生居然又扯起了闲篇,说什么,两人一块骑车一定要注意的,距离要拉开,后边的要瞅好前边的,前边的也不能一味地走,更不能随意刹车。王茂根又来气了,一心不能二用,他这是干啥哩!他忍无可忍,终于气哼哼地打断了中年医生的话:俺跟她不是一块的,俺们不认识!中年医生停止了捏巴,抬脸问道:你不是她父亲?王茂根说,俺们是大街上认识的,刚刚认识,怎么是她父亲昵!医生眨巴了几下眼睛,这么说,你在大街上撞伤了她,然后就到医院里来了?王茂根烦烦地应了一声说是,医生,你赶紧给孩子看伤吧,看看伤没伤到筋骨。心里道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呢!

中年医生直起了腰,对王茂根说,你去缴押金吧。王茂根说,缴押金?中年医生说,对,缴押金,就是缴钱,医药费钱,你撞伤了人,总不能让别人替你付医药费吧?王茂根一想,这没得说,姑娘要替他付,他也不会让她付的。他就连忙掀开棉袄下摆,把内衣口袋上的别针抽下来咬在嘴上,往外掏钱。他今儿揣的

钱数可真不小,两千五百块,这要搁在别的地场,他是不会在人脸前公开出来的。中年医生又发话了,不在这里缴,怎么能在这里缴,你以为是回扣呵!说着他朝打扑克的人招了招手,喂,过来个人给伤号办住院手续,这人出的是车祸,我要带他去缴押金。床上的姑娘立起身子,满脸疑惑地对中年医生道,大夫,还要住院?中年医生说,这个要检查一番才能定,不过你别担心,大问题不会有的。姑娘点点头说,我也感觉没有大问题,大夫,就不麻烦做检查了吧?中年医生挖了姑娘一眼,老大不满地道,你感觉没大问题就没大问题啦?我刚才那样讲是为了安慰你,真实情况我都不晓得,那要等拍出片子来才会清楚!姑娘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王茂根抢过来说道,姑娘,不敢大意的,那么硬的黑油路,摔着骨头也说不定的,咱们要听医生的,不检查不中,你只管好好躺着就行了!

中年医生领着王茂根走出去,走到一个小窗户跟前,他敲了敲窗玻璃,小窗户开了,现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姑娘脸,中年医生对姑娘说,小刘,这位老兄撞伤了人,来缴押金,年纪这么大了,就照顾一点吧。小刘姑娘的话就送出窗户:五千块。王茂根不相信这个数字,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跟问道:多少钱?旁边的中年医生替着说,五千块。王茂根突地睁大了眼睛:五千块?中年医生说,怎么,嫌多?这是看你年纪大的面子,属于车祸之类,按规定至少两万的!王茂根感到问题有点严重了。他腰里的两千五百块,是省城里的闺女急等着用的。王茂根家里的日子不宽裕,满打满算,一年也就进几千块钱。闺女的这份钱原席过年的时候就应该带走的,他却怎么也凑不齐,就先把凑拢的钱给了儿子,闺女考工作的钱拖了下来。几天前,闺女打回电话,说是考工作的分数又得了个第一名,这次说什么也得让面试过关,让爹娘赶紧操持钱。王茂根就紧张起来,东取西借,磕头作揖,拖到今儿早上才凑拢出两千五百元。花掉了这两千五,再摞上两千五的债,闺女的工作怕就危险了,闺女考工作已经三年,回回是面试不过关。

小刘姑娘敲响了窗玻璃,催讨起来了:磨蹭个啥呀,钱来。王茂根低声下气地回说,姑娘,能不能少一点?俺手里怪紧巴的。小刘姑娘说,押金怎么能讲价,再说用不了会退给你的。中年医生跟着催促道,我们都忙得够呛,麻利点吧,别照顾了不知道照顾。再说人家伤号急等着这钱拍片子化验吃药打针呢,耽误了治疗谁负责啊,你不能这样见钱眼开!王茂根心里活动了,千难万难,伤了人就应该给人家治,闺女考工作的钱回家后再说吧。他使劲咽下口唾沫,说俺交,可俺腰里就两千五百块,就交两千五百块吧?到时候不够俺再找地方去借。中年医生说,不行,少一分也不行。王茂根低头想了一想,说那俺现在就出去借吧,俺有个表兄在街口那里卖菜,有熟人。说完转身往外走去,中年医生一把抓住了他:想溜?你的心眼还不少呢!王茂根气得发抖了,大声说道,俺溜啥,姑娘还躺在病床上,俺哪能随便溜了!中年医生冷冷地说,哪,先留下两千五,再放下身份证。王茂根觉得这个羞辱可不轻,就像他没有做贼,却被公安当众戴上了手铐一般。他气咻咻地掏出钱来,使劲摔在了窗台上,大声道,俺没拿身份证!中年医生对小刘姑娘说,你给磨旺村支书打个电话,证实一下情况,让村支书给他当担保人。

走出医院大门,王茂根就没心生中年医生的气了,他开始生自己的气,他一边往十字街口那里走,一边痛骂自己,你个死东西啊,别的本事没有,钱挣不来,路子跑不上,上大学的儿子吃馒头就海带丝,大学毕业的闺女找不下工作,好孩子眼扑扑要毁你手里了!惹祸招灾的本事你比谁都强,连个路也走不好,平白无故走出这么大的祸端!他走几步就停一停,就像让狼撵到了立陡立陡的悬崖上,前进不能,后退无路,简直要愁死了。走出一段路,他想到红裙子姑娘还等在医院里,那些医生不教人放心,押金不齐的话说不定真的不给检查治疗,王茂根这才紧起了脚步。

日头已斜挂上东天,干白干白的,大街上感觉不到热乎气。十字街口比先时更乱了,骑车的步行的过路的买东西的几乎搅成一团。表兄刘泉福的青菜摊子在大街东边,距离街口五六十步远。刘泉福也不是镇子里人,家在大楼子村,比王茂根的村子近,三里多地。他们表兄弟的关系挺不错的,碰一堆非喝上几盅不行,直要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干净才算完。有一回,刘泉福告诉王茂根,他这买卖全靠耍花枪,菜里增几分水,秤杆上扣几颗星,一毛买一毛卖,他还会落五分。王茂根睁大了眼睛,说这不是明打明地骗人?泉福表兄说,这叫八仙过海各显各的能耐,咱开厂子没脑子,当官没那福分,七八下里等钱用,不这样搞还有法子活?王茂根说不过他,就一盅一盅地喝酒,结果醉成一摊泥。打这以后再见到这位老表兄,王茂根的兴致提不起来了,酒盅子再也吧嗒不出响声来,表兄弟的关系就开始淡漠,碰了面也不是非拉家去喝酒不中了。这几年王茂根缺钱用,知道泉福表兄手头也紧巴,可三千两千的钱能够拿出来,然而王茂根一回也没有想到去找他。

刘泉福正坐在菜摊子上点钱,喜眉笑眼的,无疑又发了一笔。菜摊子后边,王茂根和红裙子姑娘的自行车并在一起,用指头粗的麻绳子五花大绑着,绳子头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打了四五个死结。王茂根招呼一声,刘泉福看到是他,点一下头,把脏兮兮的钞票卷巴卷巴,掖进衣裳里层的口袋里,压低嗓门问道,茂根,撞人的事儿结了?王茂根愁苦地说,老表兄,这遭坏了醋了,医生张口就要五千块,你快给想想法子吧,姑娘还呆在医院里等着打针吃药呢!刘泉福打个寒战:姑娘摔得不轻?王茂根说,看上去不重,脚崴了一下,波罗盖擦了一下,就怕还有眼睛瞅不到的毛病呀!刘泉福说,有个屁!车子撞一下,又不是撞河里井里去了,再重能重到哪里去!不过茂根,你这麻烦可是逃不脱了!你也真是的,姑娘没大事,你拔腿走人就是了,送什么医院,俺听说还是你上赶着人家送去的!王茂根惊讶道,老表兄,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拔腿走人,那还算个人吗?刘泉福说,好,好,那你就等着做人吧,这遭儿他们不揭掉你一层皮,我拧下脑袋来给你当尿罐使!王茂根更不满意了,老表兄,钱不想捣鼓你就不捣鼓,可你不能讲这样的话,那姑娘可是个好孩子!刘泉福着急地道,好孩子坏孩子,看几眼你就能瞅透了?你比孙大圣还能哩!就算是个好孩子,她不讹你,医院里也不会放过的!说到医院,王茂根心里没底了,想想那个中年医生的声气儿做派儿,是有点儿悬乎。王茂根就底气不足地发脾气道,他们能怎么着俺,大不了一块诌成两块罢了!姑娘要没大毛病,他们能诌到哪里去!刘泉福说,诌到哪里去?我担心五千块钱填进去,再有五千还填不满哩!

刘泉福就给王茂根讲说起来。他说镇医院这些年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原因是他们挣钱挣红了眼,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一点病说成一堆病,反正,只要进了他们的门,他们就不想放你走,实在留不住,就给开上一大堆药。人们被他们整怕了,头疼

脑热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实在挺不住的病,镇医院也没辙,一样挨宰,人们就去县医院。镇医院就穷毁堆了,医生叫苦连天的,恨不能到外头来捉人,心急火燎地等那里,进去一个宰一个,特别是车祸这号事,等于迎到了财神爷。伤号花钱不心疼,让他住多久他就住多久,有些伤号还跟医生串通一气,哼哼歪歪地躺下去,抠了钱去两下里劈份子。顿一下,刘泉福举例说明,说去年九月,街口南边水果贩子张来财,三轮车挂拉倒了一个小伙子,只挂拉出了几处青伤,血都没见到呢,医生硬说伤到了内脏,小伙子一憋气住了四十几天院,花掉两万三千多块,后来传出话来,小伙子赚了五六千块!今年正月初七,鱼贩子徐福东让摩托车撞倒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医院却让他住了两个月的院,花掉三万多块。只是徐福东吃了大亏,摩托车主走了门子,一分没花,钱都堆到了徐福东身上,公家还说他是非法经营,把他的鱼摊子取消了。

王茂根毛骨悚然,眼睛一鼓一鼓的,说,你不哄人?刘泉福说,我哄你干什么!我在这里摆摊儿,稀奇古怪的事情哪一天不听到几桩!王茂根的眼睛吓直了:这这……这该咋弄哇?刘泉福大腿一拍说,咋弄,麻溜儿托熟人啊!王茂根苦咧咧道,老表兄你还不摸底,咱手里连个小官也没哩,托什么熟人!刘泉福说,这个俺咋能不摸!咱手里没直接的关系,就托熟人拉扯嘛!这块事情,也不用非得拉扯出个官来,拉扯到医院里去就中了!平常的熟人有吧?王茂根说,那还能没有,光打工的就有十来个。刘泉福说,平常也不能太平常了,打工的恐怕不行,行的话用不着打工。

王茂根便抱住脑袋,一个人一个人地考虑起来。刘泉福沉吟半晌,长叹一口气,弯腰拾掇菜摊子,往竹筐里装菜。王茂根说,老表兄,你咋?刘泉福说,俺咋,俺跟你一块去找熟人合计法子呀,你这个脑瓜儿,侍弄庄稼还凑合,这号细活怕是越干越乱哩。王茂根的心里发了热,老表兄,你的工夫值钱哩,还是不耽误吧?刘泉福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看老表弟,把手里的菜一摔说,你这是什么话,家里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俺还有心卖菜?还有心挣这几个钱?你把老表兄看成什么人啦!

两个人蹲在菜摊后边的墙根下抽了几袋烟,王茂根把他认识的人数给刘泉福,刘泉福替他筛选出三个人。一个是中学里的张老师。当老师的一般人瞧不着,学生的家长却是奉若神明的,老师水深水浅,就看他手里掌握着一些什么学生了。二一个是车子铺里的高师傅。高师傅所在的铺子不修汽车,修自行车摩托车,可他有可能认识修汽车的人,认识了修汽车的人就好办了,修汽车的找开小车的,开小车的找坐小车的,关系可就硬了去了。第三个是家电门市部的会计周正信。如今大户人家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电器,跟电器部门的人拉上关系,一件电器省不少钱,以后修修补补的,又不会糊弄他们。周正信手里若是没人,就让他去求。求他们经理,周正信小学毕业,干上会计这样的好活计,一定跟经理的关系不寻常。

合计好人选,刘泉福提议先近后远,先去找家电部里的周正信,然后直起腰拍打拍打屁股说,走吧,咱们买礼品去吧。王茂根说,还用带礼品?刘泉福说,你这个人,不带礼品怎么办事,去吃白眼珠啊!王茂根说,我看用不着,一个庄里住着,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提着礼品去,他们不好意思收,反倒显得生分。刘泉福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是哪辈子的皇历啊,除非老表兄我,随便换一个人,你空口说白话去试一试看,不把你轰出门去算你脸大了!王茂根还不服气,却无言以对,又怕误了给红裙子姑娘治伤,只得勉强答应,疙疙瘩瘩地跟上刘泉福,找了个摆烟酒摊的熟人,要了两条中不溜儿的香烟,王茂根兜里没钱,刘泉福麻溜儿给他使上。

两个人没有想到,事情在家电门市部办成了。周正信说用不着转托他们老板,他手里就有直接的关系,是主治医师马医生,他们是扳脖子搂腰的铁哥们。说着就抓起电话,给马医生打了过去,说什么他跟王茂根是表亲,两家人走得跟一家人一样,王茂根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所以马医生能办也得办,不能办也得办!马医生回应得很痛快,说了些啥听不到,只知道这就让王茂根过去找他取押金。刘泉福打拱作揖地感谢,王茂根也跟着谢了两句,心里却感觉不舒服。周正信推也没推,就把二百多块钱的香烟收下了。王茂根都替他脸热了,心说他的面皮咋这样厚呢,还说跟他是表亲,两家人如同一家人,天下哪有这样的亲戚呢。他王茂根不是不想谢呢,人家替他办了事,他会牢记在心的,过后瞅个空子寻个借口再予以报答,那是多么光亮体面的事情呢,这样一把来一把去,跟做买卖还有啥两样。

出了家电门,刘泉福折身往街口走去,王茂根心里不清净,相跟着走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头,伸手把刘泉福拽住,苦笑说,老表兄你也糊涂了,镇医院在南头呵!刘泉福说,俺跟你一样,这么点事就糊涂了!咱们去买礼品呵!王茂根说,还要买礼品?刘泉福说,买,还得多买一点!那两条烟是敲门砖,这回的礼品才是敬佛的!王茂根听不明白,只知道老表兄的主张没错儿,方才家电部里的事情就是个例子,便跟在刘泉福后头,去那位熟人摊主那里买了两条烟,两瓶酒,一盒茶叶,然后才折身往南,往镇医院走去。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刘泉福高兴得眉飞色舞,一路上话语不断。王茂根则高兴不起来,医院里姑娘治病的钱还悬在那里,医院外又花掉小六百了!想到这里王茂根的脑子突然拐了弯,趴在刘泉福的耳朵上说,老表兄,不对呀,咱们送上这三四百块钱的礼品,人家就不挣那五千一万了?毁了,弄不好咱们是肉包子打狗了!刘泉福说你真是块榆木疙瘩,礼品给个人,五千一万归公家,这么个理儿还掰扯不清?王茂根说,俺掰扯不清。刘泉福张了张嘴,看看快到医院大门口,便生气地道,蠢驴,等办完事情,我掰扯碎了慢慢地喂你!

他们走进医院,刘泉福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王茂根:你在这里候着,不准乱动,我进去找马医生。王茂根站在走廊里,前望望后望望,前后只几个人影,两边的门窗关得紧紧登登,真是冷清得可以,王茂根就觉得医生们也挺可怜的。原来国家不养他们了,就像失去爹娘的小孩子,要靠自己找食吃了,一时间又不会找,难免做出些胡歪八扭的事情来,饿急了眼了嘛。这时他看到刘泉福快步走了回来,忙迎上去问,成了?刘泉福压着嗓门道,茂根呀,幸亏咱跑得紧哩,再晚一小步也就毁了!你猜那伤号姑娘的对象是哪一个?王茂根说,哪一个?刘泉福说,石一松呀,醉八仙饭馆的老板哪!镇子里的头头脑脑,哪一个不是隔三差五地去他那里泡,织下的关系比蜘蛛网还密呢!那个姑娘活蹦乱跳的,跟石一松一个劲儿地说笑,却给她做了全身大检查,检查一完就挂上吊瓶了,一下开出了十天的药!话我给马医生下上了,他让咱去他办公室谈,谈什么谈,无非是看看咱出血不出血罢了。茂根啊,多亏跑得紧呀!王茂根听得手脚发凉,脊梁沟里往外冒虚汗。

马医生的办公室不像个办公室,像村子里赤脚医生的药铺。屋子里只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灰拉八

叽的失了原来本色。王茂根看到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医生,是那个带他去缴押金的中年医生,心里就生出了些不快:莫非他就是马医生?不会这么巧吧?这当口老表兄已经开了口,满脸堆笑地对中年医生说,马医生,这就是我表弟;老表弟,快跟咱马医生握个手,依照古礼儿,答谢恩人得下跪磕头哩!握过了手,马医生请两个人坐,刘泉福敞开写字桌的小门,把方便兜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放进去。马医生乐呵呵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周的面子搁那里,用不着这样客气的!刘泉福放好礼品,把小门合上,来到马医生身边坐下,敬给马医生一根烟,替点上火,咧嘴笑说,马医生,咱们就算接上头了,从今往后,再进这个门不发愁了。马医生,俺这个表弟不会说嘴,可他也是个热心肠,往后来了也不要见外。马医生亲切地看了王茂根一眼,好说好说,不是外人了,出了事儿只管来找就是。不瞒你们哥俩说,今天这个事情是不大好办的。伤号的未婚夫石一松,别看是个开饭馆子的,关系可是海了去。按照他的意思,尽管往狠里造,十天下去,一万块钱就没了!不过伤号的伤势也不轻,初步诊断,脑子和心脏都摔出了问题,按照常规,得再检查一遍,这一遍就是两千多块啊!王茂根始终没开腔,这时他听到姑娘的脑子和心可能都出了毛病,吃了一惊,就插话说道,马医生,脑子和心是顶要紧的东西,出了毛病可不敢不治的!马医生朝刘泉福挤挤眼,说,怪不得你说,你这位表弟真有意思。然后对王茂根笑道,治,当然得治了,我还要治得他们心服口也服,说不出一点别的来!刘泉福哈哈大笑。马医生站了起来,对了,我得快过去下话,给她停了点滴,今儿的全滴进去得三百多块昵!暖瓶里有水,桌子上有茶,我回来再带你们去取押金。

刘泉福见老表弟的事儿结了,做买卖挣钱的心思又泛上来,他让王茂根在这里等着取钱,他再去卖会儿菜,小晌午正是卖菜的时候。老表兄离去后,王茂根想想马医生刚才的言谈,再想想病房里的红裙子姑娘,感觉有点不对劲,昨回事搞不清楚,只觉得心中麻乱麻乱的,越来越不对劲。老汉就坐不住了,想见一见红裙子姑娘,那个就要被弄出医院的姑娘。王茂根就走出马医生的办公室,朝急诊室病房走去。离急诊室病房还有好几步远,王茂根就听到了门里边的说笑声,一男一女,女的一听就是那个红裙子姑娘,男的八成是那个石一松了。看来姑娘真的没什么大事,这就好,出院就出院去吧。老汉麻乱的心绪消停不少,放轻了脚步,在门旁边停下来。这时候进门是不合适的,只能等他们说笑够了再进去了。婚前婚后的小两口呆一堆的那个快活滋味,王茂根是品尝过的,最不愿意别人插进去瞎掺合了。

小两口真是忘乎所以了,说笑声隔着房门清楚地传出来。王茂根听那个石一松乐滋滋地说,天天熬,夜夜熬,总算熬到头了,十二天后的这个时辰,我的秀秀就躺在我的床上了!姑娘说,看把你美的,躺你床上还用兴奋成这样啊!王茂根胸口格儿疼了一下,哦,原来他们就要合房了!人家大喜的日子里,他把人家撞伤了,就算没撞出大差错来,这也是很不吉利的事呀!王茂根默默地祷告起来了:老天爷保佑,保佑啊,千万别让姑娘的脑子和心落下毛病,千万啊!祷告完毕,屋子里的说笑声又清晰起来。姑娘说道,一松,呆会儿你去问问大夫,滴完这瓶算了,查体的事情也算了吧。石一松说,好的,听你的,不过真是便宜那个黑汉子了!姑娘说,你怎么又骂人家了,那个大叔你没见过,见了你就会喜欢上他的,是个憨厚到家的人呢。再说无病装病,多花些钱咱就占便宜了?石一松说,哈哈,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照你的意思,人家撞伤了我的宝贝,我不但不能说个不字,还得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哩!姑娘说,总之人家不是有意的嘛,立马把你的宝贝送医院了嘛。石一松说,不管怎么说,他撞了咱们终归是不对吧?他买上几块糖来看望看望咱们,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姑娘说,你看你,又激动了,大夫不是说他借钱去了嘛。石一松说,两千五百块,用得着借这么老半天?我看八成是跑门子走关系去了!姑娘说,一松,你认真了还是怎么的?靠种庄稼过日子,两千五百块钱不容易来的,你别关系关系的,你知道,这俩字我真不愿意听。石一松说,啊呀,你倒动了真格儿的了,我是说着玩儿的嘛!真要跟那个人过不去,我一个电话就让他尿裤子了!不是吹,红道白道,哪一道咱都能递进话去,可我那样干了没有?不为别的,我还得讨我秀秀的欢心哩!姑娘说,听你的嘴,我真那么重要啊?石一松说,咋了,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晓得,我把你当成了宝豆儿,恨不得吃进肚子里去呢!姑娘说,真那么重要,就替俺办一件小事儿。石一松说,你是越说越离谱了,小事儿,大事儿咱也得麻溜儿办呀!请下令吧。姑娘说,今儿的医药费,全由咱们出,难吧?石一松说,秀秀,他把咱撞成这样,咱不难为他就不错了,怎么还要倒贴钱啊?姑娘说,我说你是卖嘴吧,这么点小事就验证出来了。你只说想办不想办吧。石一松拍了一下什么东西,说,行,听你的,权当自己伤了自己吧,就是再多赔他几张老头儿票也行的!千儿八百的,在咱手里算个啥呀!

王茂根眼窝一热,泪水簌簌地流出眼睛,真是两个好孩子,跟他的儿子闺女一样好的好孩子哩!听到屋子里没动静了,王茂根使劲地揩抹眼睛,打算揩抹干净了就进屋去。他得说给他们,他们的心意他领了,但治伤的费用不能让他们出,这个费用咋能由他们出呢,这不是往他脸上掴巴掌吗。他好歹擦干泪水,抬起手来推门,却听到有脚步声响过来,扭头看看,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医生走了过来。女医生瞥了他一眼,推开门走进了病房,听到她一进门就说,哎,你们俩,收拾收拾回家去吧,这些药水也不用再打了。石一松翁声说,不是说打完这两瓶还得做检查吗?女医生说,已经确诊了,就是擦破了一点皮。石一松说,怎么说也得打完了这瓶再撤针吧?女医生说,你是不是得了职业病啊?酒菜吃多了也伤人的吧。石一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女医生说,我就这意思,不疼不痒的,不能让你们再躺这里,我们有这个权利。石一松说,你先别动!我问你,是不是那东西找了人?这时红裙子姑娘说话了,一松,快收拾一下回家去吧,我饿了!石一松说,秀秀,他找不找人咱不计较,可咱得弄弄清楚,咱的身上有没有事!姑娘说,没事的,保证没事的,有事我还觉不出来呀,快收拾收拾走吧,病房的味我也闻够了。石一松说,秀秀,你不要太固执,有些伤病,三五天是觉不出来的,咱就是不争这口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女医生说,有话你去跟大夫说,跟我磨唧没用,我只管着下通知,撤针。石一松说,小姐,我这个开饭馆的没磨着你的眼是吧?姑娘急声道,一松,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打谱在这里出丑呵!石一松说,秀秀,你只让我去问一问大夫,弄弄清楚,这该可以吧?女医生说,哼,没见过你这样的,没病找病,好好的身子想往上扎针!石一松说,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王茂根突然得了寒热病似的,脸上发烧肚子里

发冷,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他没法子再听下去,再听下去就会烧死了冷死了,他离开病房门,跌跌撞撞地往马医生的办公室走去。他知道,小两口犟不过女医生的,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呵。女医生翻了脸,就会开口撵人的,下手拔针的,他不忍心听到这一些,这都是他这个坏地瓜弄出来的哇!

回到马医生的办公室,耳朵里听不到病房的动静了,王茂根的心反而悬了起来:他们可能已经吵起来了,女医生硬生生地动手拔针了,红裙子姑娘委屈不堪地哭起来了。王茂根的心碎成了碎块块,他大口喘着气,来来回回地走动起来,忍不住想再去病房看看,走到门口又倒回来。就是去看了中啥用呢,反倒增添上些难受,他只有等到取了押金,使劲买上一兜礼品,去姑娘家里向她赔不是,顺便把治伤的钱还给她。

王茂根跑出医院时日头已经偏晌了,大街上刮起了老北风,老北风呜呜地呼啸着,寒气瓦凉刺骨。王茂根不管不顾,只管跨大步往前跑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管直撅撅地往前跑。他不知道自己是咋样离开马医生的办公室的,怎么跑过闹闹嚷嚷的南大街的,就连乱作一团的十字街口也没留下什么印象,直到望见了他的老表兄刘泉福,看到刘泉福正站在菜摊子上使劲往这边张望,王茂根的脑子才活动起来,两股泪水忽地涌出眼睛。刘泉福瞅见了表弟泪流满面揪心撕肺的苦焦样子,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问,茂根,出、出了岔子?王茂根用力点下头,头尚未抬起来,呜咽声就滚出了胸膛,老表兄,完了,毁了,没救了!刘泉福说,那姑娘死啦?王茂根说,别这样说姑娘,姑娘好好的,是咱自个的事,跋不出腿来了!刘泉福的脸黑了,甭急甭急,咱们到里边去细说。

刘泉福搀扶着王茂根走到菜摊后边的墙根下,拿过马扎儿扶王茂根坐下,茂根,是不是马医生那个狗东西变了卦?王茂根呜呜地哭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刘泉福愤愤地说,这半天不回来,俺就知道出了岔子,一准是狗东西嫌礼品薄了,日他娘的,这些狗肚子真难打发!不过老表弟,求人办事,这也是常遇到的,你不要太伤心,先把事儿讲出来,咱们另想别的法子,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的!王茂根好歹抑制住了哭声,哽咽咽地道,老表兄,不怪马医生,马医生还是咱的人,偏向着咱们,是那个石一松也托了人,一下托到院长手里去了!老表兄,咱没救了,卖屋卖老婆也没救了!刘泉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蜡黄,怔忡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这么说,院长的门子马医生走不进去?王茂根说,马医生说他也能走进去,不过得由大钱陪着,他说院长的心只有两样东西能够打动,一是权,再就是钱。刘泉福皱眉说,这不怪那个院长,如今的官儿都那个熊样子,当官是为了捞钱,捞钱是为了当官!王茂根说,俺也没怪院长,人家求到他脸前,他还能不管。刘泉福说,马医生说没说过,多少钱陪着才能走进院长的门?王茂根说,说了,三千。刘泉福说,三千?他娘的,这道儿断得也太狠了吧!王茂根说,马医生说,三千还是看面子,院长是见过大钱的人,搁别人身上他看都懒得看,不够腥手的。刘泉福说,院长的门子要走不通,他们打算怎么治咱?王茂根说,押金一万,马医生说,等到伤好出院,一万块钱肯定不够。刘泉福险些儿气晕过去,大声说道这这这这这这,这他娘的也太熊人了!平常里听着这些事情,只觉着离咱十万八千里,没想到一下轮到咱头上了I王茂根又呜呜地哭起来,撕着头发,捶打着胸脯,说没救了没救了,这遭非让人家整死不可了!

刘泉福首先冷静下来,劝表弟不能再哭,哭不中用,中用的话他就陪他哭,哭三天三夜也中。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法子,他又把那句老话说一遍,天无绝人之路。三千块钱他们送不起,送得起也不能送,因为太不划算。他们只有一条路,找熟人。现在不能往医院里找了,只能往镇政府里找,还得是大头目,能够把院长这个位子说掀就能掀翻了的。听到这里王茂根更加绝望,哭号着说咱连普通关系都险些没找到,哪还能进得去镇政府!刘泉福硬撑着说,井里无水四下里淘,把你我的熟人都划拉出来,就不信寻不出一个拱得进政府的人。走,先去中学里寻张老师!王茂根只好跟上表兄走,心里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他看到,老表兄也没抱啥指望,步子迈得挺快,身子却有些发飘,摇来晃去的,把握的样子显见是装出来的。

镇中学离刘泉福的菜摊子不近,三四百步路,两个人走得气喘吁吁。他们很容易就见到了张老师。张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张老师是王茂根村上的,可依然由刘泉福打招呼,他先把方便兜里的两条香烟亮了一下,随后把自己介绍了出去,把王茂根的遭遇说了,最后又强调道,事情办成,俺老表弟还会重谢!张老师听完后,摘掉眼镜用手指肚擦了擦眼哆,撩起褂子角擦了擦厚厚的眼镜片,戴上镜子,又瞅了瞅两个人的脸,瞅了瞅方便兜里长条状的物品,对王茂根说道,茂根大哥,这个忙我帮不上,帮不上,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刘泉福说,大兄弟,你手里就没一个有点根基的学生?张老师说,我不知道,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刘泉福说,大兄弟,那就求你去问一问你的学生,这个事一问就成了,中吧?张老师站起来了,把方便兜硬硬地塞王茂根手里去,对不起了大哥,我要批改作业,你们找别人去吧,快去找别人去吧,我不留你们了。刘泉福还在犹豫,王茂根也跟着犹豫,张老师竟然动起了手,推着他们往外走去,一直推出了办公室,房门咔一声关上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有些发懵,过了许久才抬脚往院门口走去。刘泉福气呼呼的,说,这个人稀里糊涂的,是不是有毛病啊?王茂根说,没,有毛病还能干老师,人挺好。刘泉福说,我看就是有毛病,学生家长的情况都不知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蛋,我看他病得还不轻哩!

出了中学门,王茂根没精打采地跟着刘泉福往高师傅的车子铺走去,老表兄的眼睛里满是迷茫的灰雾,嘴巴头儿却硬,不断地给老表弟打着气,说是老话讲好事多磨,上午去家电部求周正信,事儿成功得太容易了,结果是空欢喜了一场,现在张老师这个第二步没成,高师傅这个第三步说不定就成了,这一成就成功到底了。高师傅的车子铺在街西头,约五六百步路程,两个人走了一会才走到。车子铺是三间空屋子,屋子里黑乌乌的,到处都是油垢,地上躺满车子零件,四五个人在那里忙活着,各忙各的。高师傅正蹲那里接自行车链条,黑沉着个脸,小铁锤咔儿咔儿地敲打着链条。高师傅跟王茂根同岁,只小几个月,所以王茂根抢先打了招呼,问候了过去,然后闪到一边,主要位置让给老表兄。高师傅头不抬眼不抬,一下一下地敲打链条。刘泉福只好把装着香烟的方便兜放高师傅脸前晃了晃,估摸高师傅注意到了,这才介绍自己,叙说王茂根出事的过程。高师傅停了一下锤,道,你说你们想干什么吧。话没完锤子又落下去,锤声越发紧密了。

刘泉福只好长话短说,请高师傅联络开小车的,想办法联络进镇政府里去,去找院长解救王茂根。高师傅的脸更黑了,用力敲了一下锤说,王茂根你吃上

啥药了,我能进去那个门,还用在这里挣这个三毛两毛!刘泉福低三下四地笑说,不用非得认识大官,大官的车夫也行的。高师傅火了,小铁锤高高地扬起来,吼喝道,车你个头啊,滚,再胡咧咧我敲你!刘泉福被噎住,脸羞得没地儿搁了。王茂根看老表兄为他吃上这样的屈,不乐意了,对高师傅火火地道,大兄弟你今天是怎么啦,不帮就不帮,可你不能骂人啊,想骂你骂我好了,你骂俺表兄干什么,俺表兄是替我求你哩!

高师傅再不说话,小铁锤连三连四地敲打车子链条,链条当啷一声断开了,高师傅盯着断开的链条,粗喘几口气,小锤死命砸在地上,抱着脑袋哭起了鼻子,茂根啊茂根,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俺老高吃上官司了你知不知道!俺不摸底细收了地痞的修车钱,地痞把俺告了,告俺弄坏了、他的摩托车,又耽误了他做大买卖,张口就让俺赔偿六万块呵!地痞买通了法官,官司眼瞅着要输了,这几天俺跑断了老腿,磨破了老嘴,一点辙路也没找出来,俺正愁得不行呢,正想找个地方吊死昵!王茂根听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想劝一劝高师傅,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刘泉福连连摇头,连连叹气,拉上王茂根的手,悄悄地退出了车子铺。

几个重要关系跑完以后,两个人就不分主次了,想分也分不清的,就记起一个找一个,接续找寻了十九个熟人。日头西斜的时候,他们没地方可跑了。他们蹲在医院院墙拐角下,一脸愁苦。刘泉福说,老表弟,咱们再使劲想一想,看拉没拉下熟人。王茂根说,想了一百遍了,就这些了,没指望了,毁了,完了,没救了。刘泉福说,就这么完了吗,就这么完了吗,就这么眼睁睁地拖下一两万块钱的饥荒吗,再想一想,再使劲想一想吧。王茂根欲哭无泪,木木地说,别再难为脑子了,难为出毛病来,谁来打这个饥荒。两个人便住嘴了,望着白生生冷森森的日头发呆。

过了一会,刘泉福说话了,茂根,今儿这事,我觉摸就像挨了一棍,把我的脑瓜敲灵醒了!王茂根说,俺觉摸是敲木了,成木疙瘩了。刘泉福顾自说自己的,活人在世,谁能不摊上点事,今天摊不上明天摊,明天摊不上后天摊,早早晚晚会摊上事。像咱俩这样的庄户土,没根没门的庄户土,出点事就要了命了!老表弟,咱们也不能这样活了,这样活下去太可怕了!王茂根懒洋洋地说,那你想怎么活,去县里当县长?刘泉福说,茂根,我不跟你说笑,眼下我心里慌张得要命,就像立马要出事儿一样!咱得提防着了,从今往后,不管蟹爪虾毛,狐狸王八,只要是有点用处的,咱就要下死劲结交!王茂根点点头,以为老表兄的意见对,但他依然懒得说话,眼前的一难还横在脸前,他没心思考虑后边的事。

刘泉福说,他姥姥的,你老表兄是没戏了,就是一斤菜掺九斤水,也发不了洋财!三个儿子又是三个熊包,只会跟着人家打工,有时候还得从家里捎钱!老表弟,你养出两个好孩子,好日子摆到眼前了,回家后就给表侄子打信,让他下死劲学习,学成个人尖子,结了业进官府当官!也给表侄女打信,让她下死劲找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找个好女婿,没钱没势的男人理也不理!说到这一双儿女,王茂根来情绪了,这些年来他就靠一双儿女活着,就愿意别人提说儿女的事,一提起来就光荣得够呛。王茂根只振作了一下,很快想到闺女考工作的事,腰板又慢慢地塌下了,对老表兄道,唉,孩子是好孩子,真替咱争气,可摊上俺这个窝囊爹,孩子的罪遭大了!刘泉福睁大了眼睛,茂根,咋回事儿?王茂根说,闺女下学后考工作,一年考三五回,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第三,可是光考试还不中,还得面试,就是相相面,相过几十回了,闺女就是过不了这一关。刘泉福说,表侄女俊得像个天仙女……对了,是不是打不通关节?王茂根点点头,要是摊上个好爹,闺女那样的脑瓜那样的人材,现在怕是坐上小轿车了!刘泉福说,老表弟你不用愁,有山就有柴,医院里的事结清后我帮你寻思法子!

经过这一番对谈,王茂根愁上加愁了,拖下一两万块的大饥荒,闺女考工作的事怎么弄,儿子的学费也成问题了。他的心就又回到医院的事情上,绝望地叹气。刘泉福隔不多会就问一句:想起新人来了没有?王茂根都有些烦了,老表兄,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没有就是没有了,你想让俺偷个人给你?说着他笑了一下,是那种古怪的笑,是了,俺想起来了,俺庄里还有两个人呢,还有两个人呢。刘泉福来了精神:哪两个?你快说!王茂根有气无力地道,是两个大人物呢,一个是吃百家饭的吴大哑巴,一个是剃头发的尹小春,人物够大了吧。刘泉福忽地跳起身来,尹小春?尹小春是你庄上的?你能跟她说得上话?王茂根打了个哈欠,点了一下头,蔫耷耷地萎做一团。唉,老表兄都急出毛病来了,提出这么两个人来他竞兴奋成这样,看来,眼下告诉他镇子里还有一头相熟的毛驴,他也会兴奋上一阵子的。刘泉福兴奋得不行了,他连连地拍打着屁股,你这个人,有这层关系咋不早吭气,咋不早吭气!

关系?尹小春也算个关系?王茂根以为老表兄真的急出了毛病,神经错乱说起胡话来了,就依旧懒懒散散地道,一个剃头的,想到她有什么用。再说俺也不愿意想到她,听说她不光剃头,还和一些不正经的男人干别的,村里人提起她就吐唾沫,她爹她娘要气疯了,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女孩说不让她剃头就去跳井,爹娘没了办法,再不准她进家门。刘泉福哭笑不得地说,什么剃头剃腚的,人家那是美容屋,美容屋!王茂根还是无动于衷,就算是个美容屋,你起得什么劲儿,也想年轻年轻不成。刘泉福说,你呀你呀,整年价窝在家里,世事一窍不通,都窝憋成个傻巴黄子了!刘泉福说着说着笑起来,老表弟,你难道不知,尹小春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

王茂根见老表兄竟笑起来,甚是惊异,埋怨道,你咋老不正经起来了,小春是个美人儿谁不知道,可俺笑不出口。刘泉福依然笑着,俺不是笑那个,俺是笑咱们有救了!尹小春不是官,可她比官儿还大,她是管官的!王茂根说,不耍笑了,俺实在耍笑不起来,别再耍了。刘泉福说,耍笑?你说俺是耍笑?你猜这尹小春能捏住谁的命根儿?王茂根随口道,她能捏住谁,顶多捏住几个混混罢了。刘泉福大声道,混混,好体面好气派的混混!他扫了一眼见眼前无人,把嘴伸到了老表弟的耳朵边,嘀咕出了几个名字。王茂根大惊失色,哆嗦着嘴唇道,你不是胡说?刘泉福攥拳瞪眼地道,我胡说干什么,这是什么时候我还有心胡说!王茂根痴痴呆呆,惊魂不定,喃喃道,我只想跟她来往的都不是些正经人,没想到……刘泉福接口说,没想到还是些了不得的正经人是吧?走吧走吧,这些事跟咱不相干,抓紧干咱们的,找大美人儿去!俺在街上呆了这么些年,还没有进过大美人的屋子呢!

刘泉福拽上王茂根,大步流星往正北走,尹小春的美容屋在南北大街上,十字街口北边的街一边。刘泉福告诉老表弟,找尹小春办事得使钱,尹小春白黑都不闲着,活计也挺辛苦,图的就是一个钱字;先给她二百块试一试,不行的话再往上摞。快要走到十字

街口时,王茂根的脚步忽然慢下来,嗫嚅说,老表兄,咱们、咱们非找这个女人不中?刘泉福说,咋啦?王茂根说,俺,俺不愿意去了。刘泉福疑惑道,不愿意去了?怕跟她说不上话?王茂根说,不是,俺是说,和这么个女人掺和一堆,传进村里去,老少爷们会怎么看,不大好吧?刘泉福生气了,茂根你糊涂了!咱是去托她办事,又不是去找她胡搞!王茂根说,不是胡搞,是求她办事,求这么个人办事,名声是不是跟胡搞差不多?再说事儿保不齐办成,倒白担了这么重的坏名声。刘泉福简直气毁堆了,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捞起老表弟的手拖上就走,恨铁不成钢地唠叨着,还怕丢面子,怕污了脏了,你个熊样啊!多少人做梦都想搂她睡,睡一觉三天吃不下饭,半年不知道饭滋味,你倒怕污了脏了!你就是花上钱,跪着求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伺候你呢!

一过街口,就望见了尹小春的美容屋,和其它铺子挨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两个人走近了时,美容屋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刘泉福摇头感叹道,尹小春的营生肥了自己,也好死了一些男人,要不这么个土头土脑的男人,咋能使唤上这样的好女人!

说着话就到了美容屋跟前,刘泉福率先推门走进屋子。屋子里暖气哄哄,光亮堂堂,像电视里大户人家的客厅。尹小春更像电视里人,个子高挑,头发乌亮,脸蛋嫩白,上衣是红衬衫,下衣是绿裙子,长腿长胳膊耀眼的白。看到两个男人进屋,尹小春笑吟吟地迎过来,哦,原来是王大叔啊,这位大叔是?王茂根吭吭哧哧地道,是俺表兄,姓刘。说完这几个字他就往旁边躲去,把位置让给老表兄。刘泉福朝着尹小春笑说,对,姓刘,叫刘泉福,不在家里种地,在这街上做买卖。尹小春笑眯了眼儿说,一定发大财吧?刘泉福说,还行,不是大财,算富裕吧。尹小春说,我瞅着你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样子嘛!刘泉福说,哪里,哪里,没那么富贵。尹小春又把脸转向王茂根,王大叔,你在哪里发财啊?王茂根说,发啥财,俺在家里种地。刘泉福接嘴说,茂根这人,我没法说他,镇子里大钱小钱,弯下腰就能捡到手,他偏窝憋家里种那二亩破地!尹小春笑嘻嘻地说,行行出状元,种地也有发横财的嘛,王大叔这不就是,不发大财还能到俺屋里来?

王茂根让她说糊涂了,正要提醒老表兄该说正事了,尹小春又说话了,两位大叔,我过会还有事,咱们开始休息吧,哪位先跟小春进屋休息啊?王茂根更糊涂了,心里道难道他们还没有进屋子?刘泉福的脸却是腾地红了,干干地咽着唾沫。尹小春说,王大叔,我看这样吧,咱们先远后近,就让刘大叔先休息吧!尹小春捉住了刘泉福的手,刘泉福急忙往后拽,拽不出来,跟着尹小春往前走了好几步。王茂根这才知道是咋回事,立时慌了手脚,小春,俺们来不是干那个的,俺们是求你办事情的呀!尹小春停住脚,对刘泉福道,办事情?什么事情啊?刘泉福满面羞臊,一时说不出话,王茂根急忙说起来,他担心说慢了尹小春就会把老表兄拽进屋子,那就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一口气把自己的难肠事端给了尹小春。

尹小春的脸红了,她红红着脸儿请两人坐进沙发,她坐在他们的对面,沙哑着喉咙说,让两个大叔见笑了。刘泉福还在羞着,低垂着头,眼睛直愣愣地瞅自己的手。王茂根找不到别的话了,一眼一眼地看老表兄,老表兄却就是不抬头。默了一会,尹小春说道,王大叔,这个忙不好帮,我认识的人说话不一定管用。王茂根又去看老表兄,老表兄的头抬起来了,却是满脸的茫然,仿佛没有听到尹小春的话。王茂根只好自己应对了,对尹小春道,小春,这个忙你不帮,大叔俺是死定了。这时他忽然记起钱的事,就把二百块钱摸出来搁在茶几上,哭咧咧地道,孩子,帮大叔一把吧,大叔求你了!尹小春抓起钱,起身掖回王茂根的衣兜,道,大叔,钱俺不要,俺也想求你帮一个忙。王茂根忙道,你说,十个忙也中!尹小春嘴唇动了几下,眼睛慢慢地湿了,大叔,你知道,俺爹俺娘不要俺了,过年也不准俺回家,俺这心里是个啥滋味,只有俺自己知道。俺想求大叔去给爹娘说说,让俺这个做闺女的回家。王茂根犯了难,他笨嘴拙舌,不是办这种事的料子,尹小春的爹娘发下毒誓再不见闺女了,他哪有办法说得转?他就吞吞吐吐地道,闺女,这事怕不好办,这样,大叔保证去上心说,中吧?这时刘泉福发话了,他先把身子往老表弟这边靠了靠,偷手拧了老表弟大腿一下,这才对尹小春说道,这算点子啥事?包在我身上了,不出三天,爹娘保证来接你,你就放宽心做买卖吧。尹小春擦了擦眼睛道,俺可说好了,俺的事办不成,你们的事今儿成了,明儿俺还会把它给翻过来。刘泉福连说保证保证。

尹小春摸出手机去里屋打电话。原来隔壁还有一间屋,屋子不大,里边蹲着一张大床,两个人正待仔细看,屋门闭上了。屋子里尹小春开始打电话,字儿不清楚,只能听到音儿。只听尹小春嘀嘀咕咕地说着,格格格地笑着,忽然又怒了恼了,哼儿哼儿地哼过去。小房门吱呀开了,尹小春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对他们说道,好歹成了,你们去医院取押金吧,话儿很快就下过去了。刘泉福高兴地望着尹小春笑,王茂根感激得直搓手。尹小春说,两位大叔,可别忘了俺的事儿呵!两个人急忙下保证,走出门来又保证了一遍。

日头快落山了,大街上的风更大,寒气更逼人了。医院的走廊里有了黑影儿,阴冷阴冷的。刘泉福说道,你瞅瞅,这么大个医院,还不如人家一小姑娘的美容屋人气旺呢!茂根,吃一回亏长一回见识,咱们先去看看伤号走了没有,我猜断那两个人会耍赖的,要是那样就快些回去找尹小春。便带着表弟往急诊室走去。急诊室病房的门开着。两个人来到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女医生在打发红裙子姑娘出院,还是王茂根见过的那个女医生。刘泉福扯扯表弟的袖口得意地道,知道那个大美人的厉害了吧?嘿嘿,县里的文件怕也不会这般快呢!王茂根没有接腔,他的心思已经跑进病房里去了。

红裙子姑娘倚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吊瓶的针头,连着针头的皮管子在悄无声息地滴嗒着。女医生撇嘴笑了笑说,对不起,又要让你出院了,你的那个未婚夫呢,是不是还有别的意见啊。姑娘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出院他还能有意见,对不起护士小姐,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不是刚刚确诊过,我的脑神经和心脏都摔出毛病来了吗,怎么这么一霎儿又让出院了呢?女医生冷笑道,你是真糊涂呢,还是拿着明白装糊涂?咋回事难道你不清楚?姑娘打了个寒战,我不清楚,你们是怎样治病的,我真的不清楚。女医生说,那我就更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我们的诊断是正确的,你的脚筋顿木了,眼下已经复原;膝盖上擦破了一点儿皮,压根就不用治疗的,就这么简单。姑娘颤颤地道,那你们怎么说,脑神经和心脏问题严重呢?女医生说,你想装到什么时候?石大经理的本领你难道不知晓?可惜山外有人天外有仙啊!说着,女医生揭去姑娘手上的胶布,一把撕掉了针头,姜黄色的药水滋滋地往外喷洒,她也不管,摔摔打打地往铝盘子里收拾。姑娘的眼里汪满了泪水,哭声说,护士

小姐,请问,你们就是这样看病治病的?女医生生气了,把盘子一顿说,怎么看病治病你管得着吗?有本事你们寻出一个山外人天外仙来,那时你就是住一辈子,我也小心伺候你!姑娘垂下头,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刘泉福叹了一口气,唉,没根没基的,就得吃屈遭罪哩!王茂根揪住了自己的胸衣,他的胸膛里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他想哭,想捶胸顿足地哭,可他哭不出来,胸口似乎被堵死了。这时马医生走过来,朝他俩笑笑,一手一个,推拥着他们往前走去,嘴里说道,小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两位老哥是通上的,幸亏我有点先见之明,早早地交往上了两位,小马今后的日子不愁了!刘泉福说,好说好说,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打招呼就是!说着话来到了收钱的那个小窗户跟前,马医生敲了敲窗玻璃,小窗户开了,现出小刘姑娘的那张白净脸。马医生对小刘姑娘说,小刘,老王来了,快把钱给他吧,耽误的时间也不少了。小刘姑娘应了一声,就有一沓子钱送出窗外:两千五,请点一下。王茂根说,姑娘错了,还没留下检查钱和药钱呢!小刘姑娘甜甜地笑了一下,说了声再见,小窗户悠悠地合上了。马医生对王茂根道,检查费和医药费一家一半,对外人就说你的已经结清了,八百八十六块正。王茂根说,哪里结清了,明明一分没结嘛。刘泉福拉了拉他的手,对马医生笑道,马医生,跟你说过的,我这个表弟就这样,不会说嘴,脑子还笨。茂根,快跟咱马医生握个手,咱们回吧,天不早了。王茂根没心握手,手里的钱像火炭,烧得他手疼心乱。马医生拾起他的手热情地握住,嘱咐一定经常见面,经常来玩,没事也要经常来玩,久久不放,依依难舍。

往回走的路上,王茂根的眼睛里停驻着流泪的姑娘,腿脚越走越沉重。姑娘的那份钱他说啥也不能留,回头送车子时就还给她,还得结结实实地送上一份礼品。多好的姑娘啊,脾性儿绵绵顺顺,模样儿俏俏灵灵,心术善良得像观音娘娘,都是因他这个死老汉,姑娘凭空挨了车子撞,吃了女医生那么大的屈,还要搭上检查钱吃药打针钱!刘泉福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说话,走好久才冒出一句半句,说,今儿算长了大见识了!说,没有人家小春姑娘,咱哭都找不到坟头的!走到菜摊跟前也没说几句话,给老表弟和那姑娘的自行车松了绑,让老表弟去给姑娘送车,他在这里卖菜等他,揣了大钱不敢独个儿走黑路,回来后他陪他一块儿回家。

急诊病房的门虚掩着,黄乎乎的电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淡淡地铺在地上。王茂根没听到啥动静,就慢慢推开了房门。床上搁着一个黑皮包,还有两个红包袱,姑娘面朝窗户站着,红裙子默默地泛着红光,显见是在等人接她回家了,等的可能是那个石一松。王茂根站了一下,怪难堪地道,姑娘,俺来看看你。姑娘回转身,看他拎着几个方便兜,淡淡地道,大爷,看看就看看,还买什么东西,俺不会收的,你请坐吧。王茂根把几个兜搁在床上,低下头说,姑娘,俺对不住你,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俺撞伤了你,还到处托人难为你,俺真是太该死了。姑娘,俺是逼急了眼了,医院里不问俺要那么重的押金,俺也不会那么干的,你别再生俺的气,好吗?姑娘抬起了眼睛,大叔,他们问你要多少押金?王茂根说,开头是五千,后来是一万,说是随后还得添加。姑娘,俺两个孩子都没成器,得大钱供着,要不是走投无路,俺不会去托人的。为这块事,俺还不顾脸不顾腚地去求了一个下三烂女人,真是丢死人了。姑娘摇了摇头,说道,大叔,你别说了,你不知道,俺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些事,今天听得够多的了。

王茂根正想给姑娘拿钱,房门被敲响了,送进了马医生的吆喝声,哎哎,咋回事,怎么还没走啊,再不走就要算住宿费了!姑娘朝着外边说,俺这就走,小石怕我冷,找车去了,一会就走。马医生喊,再给你们半小时,时间一到就计费了啊!喊完就脚步声很重地离去了。王茂根说,姑娘,快点离开吧,别再吃这个屈了!他掏出钱来,数出八百八十六块递给姑娘,又缩回手,把零钱拿出来,加上了一张百元整票。姑娘说,大叔,你这是干啥?王茂根说,这是药钱和检查身体钱,本来就是你的。姑娘说,药房没从你押金里扣?王茂根惭愧地道,没,医生跟俺说,一家出一半,可她光扣了你的,没扣俺的。姑娘,这都是俺那个关系撺掇的,俺可把你害毁了!姑娘闭上了眼睛,使劲地闭着,闭了好久好久,再睁开时她把钱接过去,接着又揣进了王茂根的衣兜,大叔,这钱俺送你了,俺不缺钱。王茂根说,这怎么中,不中不中!说着掏出来递过去,姑娘拿过来又塞进他的衣袋,大叔,俺爹是开厂子的,俺小石又开着饭店,几百几千不算钱,你千万别争了。

王茂根看看争不过姑娘,就多了个心眼,说他收下了,跟姑娘说起了别的话,说起了家长里短。姑娘说他爹的厂子不小,一年进八九十万块,石一松进的钱更多,有一年进了一百多万。姑娘自己是个幼儿教师,她喜欢这个工作,就干得格外卖劲,恨不能晚上也跟小孩子们在一起,她爹她娘说,她岁数越长越大,性儿越变越嫩,都快变成个吃屎的孩娃了!姑娘格格地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水,她摸出一叠小软纸揩擦起来。王茂根麻溜地掏出钱,麻溜地塞进一个包袱里。一块石头落地,再看姑娘时,他觉得红裙子姑娘可爱得不行了,注意力就集中到红裙子上,他觉得他有责任向姑娘指导穿衣戴帽的事情,别看她是个老师,可岁数到底不够,又是个小孩子的老师,不及时修正着点儿,小树会长歪了的。就像那个尹小春,要是爹娘及早修正,还会走到做皮肉生意的地步?王茂根咳嗽了两下,开口说道,闺女,大冷天里穿短裙子是不对的,旁人看了扎眼睛,自己又会冻出毛病来,是很不对的,往后不能这样了。姑娘的脸上泛出了好看的红晕,不好意思地道,大叔,平常里我也不这样的,今天去领结婚证,照结婚照,这才这样打扮的。王茂根难堪了,手搓来搓去的,好久才说出话,是这样啊。闺女,早上俺肚子里还骂过你呢,俺真糊涂,老糊涂了。姑娘笑起来,孩子样不顾天不顾地地笑起来。姑娘还在笑着,房门吱一声开了,进来了一老一小两个公安,公安的眼睛一齐对住了王茂根,王茂根和姑娘摸不着头脑,望着两个公安发愣。

老公安问王茂根,你就是磨旺村的王茂根?王茂根说是,俺是磨旺村的王茂根。老公安再问:就是那个撞伤人的王茂根?王茂根点点头,嘴巴张大了。老公安厉声道,撞伤人逃跑是犯法的,要逮捕判刑,你知不知道?王茂根说,俺没逃跑,俺哪里逃跑来?老公安说,我问你,你是在哪地方出的车祸?王茂根说,十字街口那地方。老公安说,那你还嘴硬什么?在十字街口制造下车祸,你为啥不立马报警,在原地方等候处理,却窝藏到这医院里来?王茂根说,俺不是来窝藏的,俺是来看病号的。老公安冷笑说,过来看病号,在我们面前撒谎,你拜个高师学习一百年去吧。都自动坦白清楚了,还想狡赖,真能把活人气死!他朝着小公安把手一挥,铐起来!小公安攥住王茂根的手,咔咔两下戴上了铐子,顺手推起他往外走去。站在一边的姑娘脸色煞白,像得了大病似的,身子剧烈地颤

抖着,这时她忽地跑过来挡在王茂根面前,尖声叫道,你们搞错了,搞错了,错儿不在他身上!老公安恨声道,你想干什么?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闪开。姑娘继续尖叫着,不是他撞了我,是我撞了他,你们应该抓的是我!老公安疑惑地道,你到底是哪一个?姑娘道,我就是受伤的那一个,石一松的未婚妻,叫刘秀。两个公安同时哦了一声,接着就糊涂了,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跟活见了鬼似地,老公安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朝门口望去。门口走进了石一松,他气愤地对刘秀道,刘秀,你住嘴吧,你神经出问题了知不知道!接着对老公安道,小刘的神经撞坏了,有病历为证,老家伙自己都坦白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刘秀朝公安喊道,请等一下!然后问石一松道,石一松,请问,你凭什么说我有病?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有病?石一松哼了一声,凭我是你的丈夫!刘秀,你不要胡闹了,我必须为自己的妻子负责的!刘秀说,你是谁的丈夫?谁是你的妻子?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侮辱人!石一松蓦地睁大了眼睛,秀秀,你你……你是不是真神经了啊?刘秀背过身去,旋即扑倒在床上,身子抽搐着,哭嚷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也这么俗,也这么俗哇!王茂根一看事情闹得这么大,不知咋办是好了,他变脸变色地难受着,恳求公安道,公安大爷,你们把俺抓走吧,祸是俺闯的,他们小两口没错儿,你们快把俺抓走吧!老公安把王茂根挥开,瞪了石一松一眼,把手一甩,气哼哼地走出门去。小公安也跟着走出去,又走回来,掏出钥匙给王茂根开铐子,王茂根后退着,连声说,公安大爷,俺跟你走,你让干啥就干啥!小公安把他往前一拽道,谁是你大爷,再胡叫我真不给你开了!王茂根这才老实,泪水汪汪地去看刘秀姑娘,就见刘秀姑娘猛地立起身子,使劲抹了一把眼睛,低着头跑出了门去。石一松挨了刀子戳似地,脸上的皮肉一阵乱跳,抓起床上的皮包和包袱,狠命剜了王茂根一眼,毛三光四地追出门去。

王茂根好半天才走出镇医院。病房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木头人似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滚了锅样吱哇乱叫,老天爷,这可咋办,好好的一对小两口,就要办喜事的一对小两口,让他弄成了对头,说不定再也合不拢了,这可咋办啊!他的脑子想疼了想木了,也没想出该怎么办,只想定一点,刘秀姑娘和石一松的事情,他不能撒手不管。

大街上的风早已住脚,两排电灯默无声息地照耀着,走在灯影里的人也是默无声息,脚起脚落都闷闷的,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十字街口的人也稀少了许多,烟酒摊儿,海鲜摊儿,蔬菜摊儿,密密麻麻的一个也不见少,少的是顾客,好多摊子前空空荡荡啥也没有。王茂根走到刘泉福的菜摊前,脑子里出现了办法:再跟老表兄去求一求尹小春吧,让她设法去撮合那小两口,让大官出面把那小两口拉拢,尹小春一定能够办到的。王茂根精神起来,这才发觉老表兄不在菜摊上,他急忙四处张望,旁边的摊主儿发话了,摊主儿已经认识他:老王,老刘买狗皮褥子去了,让你在这里等他。王茂根说,这个老表兄,冬天快过去了买啥狗皮褥子啊,我找他有急事呢!

王茂根蹲那里抽了几锅烟,刘泉福没回来。他不耐烦再等,夜长梦多,打铁要趁热,事情这样紧急,就自己老着脸皮过去吧。王茂根就起身往美容屋走去,没走几步就望见了美容屋。美容屋比白天显眼多了,门两边繁密的小电灯比星星亮,门楣上的大招牌也通了电,红汪汪的像着了火。王茂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一把推在了门上,门没开,接着又推了几把,原来门里边上着栓。他来到窗户跟前往里望,没有望到人,再一望就望到了里屋的那扇小门,他记起里边在干啥事,就像瞅见了那对男女的光身子,他拔腿就跑,跑出街口才慢下来,折身往东街走去。算了算了,解救那对小夫妻另想辙路吧,尹小春不能再沾惹了。他开始寻思新的人选,数来数去,再没比那女人合适的,王茂根就站住了,心烦意乱地站了一会,又往美容屋走去,他打算远远地等在街口,那男人出来后他再过去。

王茂根转过街口,还没站下呢,就见美容屋的门开了,那男人从门里走出来。王茂根呆住了。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他的老表兄。他揉了揉眼睛,还是看到那人是他的老表兄。他再揉,这回看得更清爽了,那人就是他的老表兄。这时刘泉福也看到他了,顿了一下,快步朝他跑来。王茂根望着跑过来的老表兄,整整六十七岁的老表兄,身子干枯皱纹满面的老表兄,就像一桶大粪泼到了脸上,他呃儿呃儿地干呕起来,一边大步往前跑去。

刘泉福追上王茂根,拽了几把没拽住,只好一边跑动一边着急地说,老表弟,俺没干那事,俺老得快活动不动了,鼻涕口水一汪一串的,俺怎么会去干那种事,有那心也没那劲儿呢!王茂根不说话,跑着,呃儿呃儿干呕着。刘泉福说,老表弟,俺是去向女人说她爹娘的事的,俺怕她等不及咱们的回话翻脸坏事,预先过去说道说道她的。王茂根大呕一声道,你骗谁,俺是三岁孩子么!刘泉福说,老表弟,那俺就实话说给你吧,俺跟她近乎近乎,是想抓住她这个关系哩,你也看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个好关系,抓住这个关系,就等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天大的难事也不怕了,俺就跟她套了几下近乎,旁的事儿真没干!王茂根说,俺瞅见啦!亲眼瞅见啦!刘泉福啊刘泉福,你恶心死俺啦!你咋有脸回家去见俺老表嫂,咋有脸见孩子们,咋有脸见四门亲戚啊!你要还有指甲盖那么点脸皮,就偷偷找个地方吊死去吧,你死二百个死俺也不会疼不会想,俺还会往你坟头顶上吐唾沫!

王茂根数落着,骂着,直到跑出了镇子去,跑进了黑糊糊的野坡里,这才记起刘泉福始终没回嘴,这才发现他早就不见了。王茂根回望了一眼,没有望到一个人影,他心里一跳,莫非他真的寻死去了?他的心顿时揪作一团,急忙往回走来,两边的沟子里田野里张望着,走几步就唤一声:刘泉福,你在哪里?刘泉福,你死哪里去了?老表兄,你不要吓俺呀,你躲哪里快点出来见俺哇!王茂根一路走一路喊,走到刘泉福的菜摊前也没见到刘泉福。菜摊邻居说不是刚刚跟你一块跑过去了吗,那么个大活人还能跑丢了?王茂根一听哭起来,一下就哭成了软泥,老表兄刘泉福定准让他给骂死了,那边的事儿还没消停,好好的小两口生生让他拆散,这边又活活骂死了老表兄,他王茂根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根本就没法子过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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