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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学时光

2009-09-29

湖南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墙板知青刘老师

小 米

学校

学校座北朝南,在村子的最高处,一排五间房子,紧靠着山根。自西向东,先是三间大的,依次是一年级教室,二、三年级复式班教室,四、五年级复式班教室;再向东,是两间小的,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老师们备课、批改作业、课间休息、吃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干粮,都在这间屋子里。办公室里,有几张办公桌,几把椅子,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身体一接触,就略吱咯吱响,仿佛不堪重负。办公室靠山墙的角落里,另外还支了一张简易木床,是大家公用的。有了晚上不回家的老师,可以将就着住一晚,中午,家不在本村的老师,还能够在床上小睡一会儿。有时候,这间办公室还是生产队的客房,谁家偶尔来了客人,家里没法睡,提前给不管哪个老师打一个招呼,就把钥匙留下,安排到这儿来睡。末端靠边还有一小间厨房,厨房里有锅也有灶,还有一只用木板和竹篾箍成的水桶,提出去是运输水的工具,提回来是储存水的工具。几个民办教师,一般都不使用它们。厨房几乎闲着,搁着些杂物,多半是学校的财产,上面积满了灰尘。也有老师临时搁在那儿,随时准备又要拿走的东西。厨房的门,平时几乎用不着打开。

从三级土台阶上走下来,就到了长方形的操场里。操场没有围墙,周围栽了许多树,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从来就不曾长大过。只有一棵树例外。这就是东南角上的一棵苹果树。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比较大,是一年能摘四五十斤苹果的树了。树下是通往学校的路。操场东面,是学校的一块地,每年都是老师带着学生种玉米,收获了的玉米分给几个老师,是补贴,也是福利。我记得,那时候的民办老师都没有工资,由各自所在的生产队给记工分,作为工资。民办老师后来就有了工资了,最初,好像是一个月五元钱,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涨到每月十五元,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涨到了一月四十元钱了。这些工资,不知道是村里开的,还是国家给的。

操场南边缘下面,是一丈多高的土坎,似乎很危险,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的事。这土坎就跟围墙似的,把学校与村庄分开了。操场西面,是一只木头做的篮球架,但学校里一直没有篮球,我们常在这里打一种我们自己用毛线缠绕而成的球状的东西,我们叫它“毛弹(读tan)子”,玩起来跟打篮球差不多。西北角,教室一侧,是我们的厕所。本来是没有厕所的,只是一块高悬的土坎下的空地。是我们把它当成了厕所,老师也默许了,但因为无遮无拦,只能背过身去小便。从西北角往北,再拐向东面,是教室后面挖出来的一条沟,分开了山与屋子,我们本地人叫它“阳沟”,其实,仅仅是一个边界。

我们的教室,有窗子,但没有玻璃。窗格子都空着,夏天非常凉爽,冬天就很冷,非常冷。每天上学的时候,大家一人拿一根柴,先到的学生在教室后面的空处,生起火来,在教室里烤火。上课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老师在讲课的间隙,走到后面去。往火里再添几根柴,不能让火灭了,他自己也可以烤一烤冻僵的手。有同学不小心拿了湿柴,柴添上了,火却燃不起来,直冒烟,烟熏得大家都掉眼泪,同学们就都回过头去看,辨认一下,看是谁拿了未干的柴来。有了心直口快的学生,就骂一句:“这是哪个坏良心的拿的柴?”拿了湿柴的同学也认出来是自己拿的柴了,就不做声,但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明天可不能再拿那样的柴来了。也有贪恋被窝,起得迟的,匆匆忙忙就往学校里跑,忘了带一根柴来,怎么办?不是半路折回去取,就是本村的学生,课间补着,帮他取一根柴来。大家的白眼不好看。而且,有那捣蛋的学生,下课时,偏不让没拿柴的学生烤火。

上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们的课桌都是用墙板做的。墙板长约一丈三尺左右,宽约一尺,厚约一寸,一般都是松木做的。墙板是修房子的时候,筑土石结构的墙时,才用的,平时不怎么用,闲着。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用墙板做课桌,当然是因为没有课桌,不得不这样。用几块土坯支在墙板的两端,把墙板平放着,支到一尺多高,我们的课桌就做成了,有的学生,从家里拿一把小木凳坐着,这还是大一点的孩子们才做的事。一至三年级的学生,多半坐在地上。一张墙板,就是十多个学生的课桌,一个人也就一尺左右的位置吧。听老师讲课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伏在墙板上写字的时候,墙板的中间部位,就给压得弯下去了。要是挨挨挤挤的,互相还轻微地争一争,我们的课桌就“扑通”一声,掉到大家的怀抱里来了。掉墙板与支墙板几乎是隔一两天就要发生一次的事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它要倒,倒就倒呗,再支起来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像是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才有了课桌和椅子,觉得,地位一下子升到天上去了。但因为学校没有大门。教室的窗户上也没有装玻璃,课桌倒不怎么丢,椅子就经常丢。又不好追查,只有自认倒霉。明摆着,这是我们村的人偷的,别村的人,不可能走这么远来偷一把椅子。没有椅子的学生,只好站着上课、写作业。但是,椅子都是一样的,谁知道丢的是谁的椅子呢?所以,开学初,分了座位、桌椅,就有人在自己的椅子上,用削铅笔的小刀,刻上自己的名字,作为记号。这个办法一经使用,大家就纷纷效仿。一时间,所有的椅子上都有了学生的名字。这一把有自己名字的椅子,也就跟着这个学生,直到小学毕业。要是谁的椅子丢了,在小学毕业前,你就得自己给学校赔一把来,补上。

刘老师和王老师

有两个老师,我不能不提到他们。

一二三年级,教我的,是一个姓刘的老师。这个老师上课认真,对学生不错,水平也不错,是全公社有名的好老师。我那点儿语文基本功全得益于他。刘老师个子比较矮,对待学生也比较温和,很少见他发火,更不打骂学生。他是本大队第四生产队人,家离学校很远,有十多里山路,他每天早上带着本村的学生来学校,下午又带回去,风雨无阻。中午他不回家,回不了,时间不够用。别人在家里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在学校里,吃一点干粮(玉米面馍)。刘老师是我父亲一生的朋友,他也是我父亲的知己。一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仍然亲如兄弟。

有时候,我吃了早饭去上学,父亲就跟我说:“中午你把刘老师也叫来。”母亲就明白,刘老师中午要在我家吃饭。父亲说完了,还唠叨一句:“天天吃馍也不是个事。”他说的是刘老师,这句话他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父亲纯粹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他心疼刘老师。我也乐意叫刘老师到家里来吃饭。我叫刘老师的时候,他也不推辞,锁了办公室的门,拿着他的干粮,跟上我就走。他在我们家吃完了饭,把他的馍递给我母亲,说:“我懒得拿回去了。”如果中午回家的时候,我没有叫他,他就在办公室里,等学生都走了,再吃从家里带来的馍。他每天都带一块馍来学校。刘老师来我家吃饭,也是有什么,就吃什么,从不给他专门开小灶。父亲心里就不把他当外人来看待,他也没有办法把他当客人。一个星期,刘老师至少也得在我们家吃上两顿饭。

最初,村学里就只有刘老师一个家在本村的老

师,但老师每年都有三个,因为有三间教室,老师也不能更少,上课的时候,一个教室,总得有一个老师管理着学生吧。不在本村的老师,也还有,但他们离自己的家,比刘老师近得多了,他们中午都回家吃饭去。本村的老师,更是如此。

刘老师是在这个学校里干得时间最长的一个老师。他在第一次民办老师转公办老师的考试中,就考上了公办老师。而且,他一转正,就被乡中心小学要了去。不再在我们村教学了。他在我们村的村学里,大约教了二十年书。他可能是喜欢当老师,从未产生过不想当老师的想法。他都当了公办老师了,不在我们村教学了,还时不时地,从家里拿一点什么来,给我们家,也跟父亲说一说话。他们总有很多要说的,想说给对方听的。

另一个老师,是我的亲戚,家在本村,姓王。我记得他,是因为他对我非常严厉。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叮嘱他,要他格外对我严厉的。

按辈分,我应该叫王老师表叔。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亲戚是怎样一种社会关系。我当时的思想意识里,只有家人,其他的,都是外人。那时候,由于日子过得都比较艰难,亲戚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往来。不知道这样的关系,我觉得是正常的,并不说明我有多笨,笨得居然连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亲戚,都毫不知情。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是年级里的第一名,语文,算术,门门我都考第一。但在三年级的时候,我的算术就不怎么好了,常常听不懂老师讲的是什么,作业做得,更是一塌糊涂。

王老师就是教算术课的,他因此,老是揪我的耳朵,打我的耳光。有一次,他揪着我的耳朵,使我绕着他这个圆心,转了整整三圈,我觉得头昏脑胀,耳朵也快要掉下来了:因为当时是冬天,他把我冻坏了的耳朵,揪得血淋淋地,我误以为是耳朵给揪得脱离了脑袋。还有一次,他用足全身力气,将一个耳光扔在我脸上,把我的半边脸都打肿了。中午放学回家,那个巴掌印还清晰地烙在我脸上。父亲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跟他如实地说了。我还跟父亲说:“你要是再不管一管,他迟早会打死我的!”我知道,作为大队干部的父亲,是有权管他的。据说,王老师当民办老师。也是因了父亲的推荐,才终于当上的。

父亲却笑了起来,说:“他是你的表叔,我怎么管?再说,是我让他对你‘该打就打的,现在我又不让他打你,这样的话,我能说得出来吗?”父亲还说:“你把算术学好了,他不就不打你了嘛!”父亲还发觉我不知道表叔是个什么概念,就又跟我把“亲戚”的含义,耐心而又细致地解释了一番。这时候我才明白,在亲人和外人之间,还有亲戚这样一种独特的社会关系。

期末考试,算术我只考了五十五分。王老师来家里问父亲:“让留级呢,还是升级?”我的学习情况,可升级,也可留级。父亲说:“还是再念一年吧。”我就这么,在小学三年级,留了一级。但我又上的,不仅仅是一年,而是一年半,我在三年级整整上了五个学期。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我终于可以升到四年级的时候,国家把春季入学,改成了秋季入学,我的第二个三年级读完了,但是不能升级,所以,又读了半年三年级。

王老师教了几年学,后来就不愿意当老师了,谁劝他也不听,又回到生产队里,当农民去了。

王老师现在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对我格外“凶狠”,完全不像一个老师。我也当过老师。我现在仍然认为,老师适当地体罚学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没什么了不起。我也那样做过。但我觉得他对我,的确有点儿过分。我并不恨王老师。我现在偶尔回一趟乡下,还到他家里去,看望一下他。他曾经高大的身躯现在变得弯曲起来,已经不再那么高大了,他曾经白净的脸,也是黑瘦黑瘦的样子,还显得猥琐。王老师中年丧妻,一脸寂寞,日子过得虽然无忧,却也紧巴。他要是一直当老师的话,现在也应该转成公办老师了,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有一份固定的、稳定的收入。他为他当初的选择,是不是后悔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又可以看得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山洞

父亲自费在家里预备了好烟,专门招待公社干部。我父亲是大队干部,因为经常有客人来,家里就从来没有断过烟,尤其是好烟。父亲也抽烟.而且烟瘾很大,他一天能抽三包烟,但他抽的是七分钱一包的“双羊”,后来是一毛钱一包的“友谊”。他不抽好烟。常备的好烟是“燎原”,两毛五分钱一包,有时候是“中华”,七毛一分钱一包,这烟也太贵了。父亲给客人敬好烟,自己不抽,他抽他自己的便宜货。客人走了,他就把好烟藏起来,但他无论怎么藏,我都能找出来。我找出来了,也不敢多拿,怕父亲会发觉。我一次只拿一支。父亲从不知道我偷了他的烟。我把烟偷来,多半自己抽了。后来就跟生产队保管员的孙子换白面馍吃。这个孩子每天到学校来上学。书包里都装着一块白面馍,他都吃得不爱吃了。这让别的学生和我都馋得流口水,恨不得也去给保管员当孙子,但不行。可是,保管员的孙子没有烟。他爱抽烟。我呢,隔上几天,就偷一支父亲的烟,跟保管员的孙子换馍来吃,改善一下生活。

下课或课外活动的时候,我给保管员的孙子使一个眼色,我们就分头,趁大家不注意,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那个山洞里,去交换。我在洞里飞快地吃馍,他在洞里飞快地抽烟,各取所需。完了,又分头,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里来。没有人知道我们到洞里去过,也没有人知道,长期以来,我们还做着这样的勾当。

这个洞比学校高出二十多米,有近三丈深,里面黑洞洞的,而且曲曲折折,非常狭窄,洞的上下各有一个一平方米左右的出口,下面的出口暴露着,在操场里就可以看见,上面的出口给草遮挡着,很难发现它跟下面的出口,是连接着的。这个山洞,除了我们两个孩子,几乎没有人进去过。再顽皮孩子,也不敢去,因为里面无法转身,容易进去,不容易出来。我们每次去,都是从下面的洞口进去,然后从上面的出口里.爬出来。这是唯一的办法。

每一次。我都把换来的白面馍掰下一块,藏好,带回家,趁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给弟弟吃。弟弟问我:“白面馍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你再问,就不给你吃了。”弟弟就不吱声了。我还叮嘱他,不许把吃白面馍的事,给家里的任何人说。我说:“你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就不给你拿回来了。”

连爱告状的弟弟也不敢说出去,他怕我说到做到。

知青何老师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生产大队一下子分来了二三十个知青,都是县城里的大姑娘小伙子。我们生产队也分配了好几个。他们又被生产队分到各个家庭临时住,劳动是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吃饭则是全生产队轮着吃,东家吃一顿,西家再吃一顿。他们不习惯,村里人也不怎么习惯。仿佛他们不是来帮忙的,反而是一种累赘。过了没有多久,社员们就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在学校操场南边土坎下的那一块空地上,给知青修了一排五间房子,作为知青点,让他们自己住,自己做饭吃,跟社员们一样,生产队给

他们分粮食。这样果然省了不少事。

村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孩子们对他们觉得非常好奇。我们试图接近他们,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样的毛孩子。他们拿我们,从来不当一回事。过了不多久,我们对他们就失去了兴趣。而且,生产队里很快就有了许多对他们不好的议论,比如:说他们劳动不积极不认真的;说他们乱搞搞大了肚子的;说他们偷鸡摸狗的;说他们勾引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不胜枚举。总之,村里人对知青的印象一点也不好。

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吧,这些知青有的调到别的村去了,有的回了县城。知青点又空了。不久,学校里来也了个知青,在村学里当老师。他没有住知青点,而是住在老师办公的那唯一的一间屋子里。

这个知青在村里教了好几年学,而且,他对学生好.为人也正派,没有一个人说关于他的不好听的话。课讲得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也记不得谁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题。他总算是改变了一点儿村里人对知青的看法。这个人姓何,是最后返城的那一批人里面的一个。返城之前,他一直在我们村当代课老师。我后来见过他几次,他当时在一个乡卫生院当院长,请我吃过一次饭,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投过几次稿,他的文章写得说实在话,不怎么样,但他非常喜欢写。他对他的文章很在意,打电话都是问我对他的作品的看法,还让我放心地改,他愿意让我改他的文章。他甚至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几年前,他因病(据说是癌)已经去世了,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很可惜。

我记得他,是因为两件事情。

一件事,是吃肉。

这个来当老师的知青,住进学校里之后,放了学,就四处掏麻雀窝,白天掏,晚上也掏。他这样做,一是没有事做,二是,能够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掏到了麻雀,他就把麻雀用泥巴糊住,放在火里烧,估摸着熟了,就剥掉泥巴,吃麻雀肉。我们帮他抓麻雀,掏麻雀窝,但我们本地人,都不吃麻雀。他让我们吃,我们还是不吃。我们都觉得吃麻雀很恶心。再说,一只麻雀有多少肉可以吃呢?我到现在也没有吃过麻雀肉.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我也不想知道。这还是好的。这个当老师的知青,还吃死老鼠。那时候,农村里还没有老鼠药可买,凡是死了的老鼠,都不是药死的,是可以吃的。但老鼠多么恶心啊,恶心透了,连我们乡下人都不屑于吃它。这个当老师的,居然连老鼠也吃,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我想,他还不如我呢,我不吃猪肉都行,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在他面前,我觉得非常自豪。但恶心归恶心,由于对老鼠的痛恨,也由于我们对他的依赖与喜欢,一旦发现了老鼠,我们都给他提去,让他吃。他吃老鼠的时候,我们看也不会看,更不知道他是怎样把老鼠肉吃下去的。

在我们乡下,能够弄到手的,还有鱼。这个知青就钓到过好多条。我们也跟他一起,在河里抓过好多次,这样抓来的鱼都很小,只有手指那么粗,那么长,我们跟他一起吃过鱼。也是从那时候,我知道鱼有腥味。我到现在也不怎么吃鱼,就因为它的腥味。

这个人,怎么见什么就吃什么呢?我觉得他是一个怪人。老师在学生眼里,是很神圣的。我们可以不听父母的话,但老师的话不能不听,不敢不听。他其实没有给我当老师,没有给我上过哪怕是一天课.一节课也没有。但是,我在这个学校里上学的时候,他在这个学校里当过老师,这是事实。所以,我跟他的关系,还是师生关系。

另一件跟他有关的事,跟操场东南角上的那棵苹果树有关。

苹果是个好东西,为什么好呢?只要它略微长得大一些,哪怕没有熟,还是可以吃的,而且不会吃坏肚子。这是我的经验。这样的经验就是我从学校里的这棵苹果树上获得的。农历五月左右,正在生长的苹果就给我们偷偷地摘了,吃了。年年都是这样。在这个知青来学校之前,这棵树上的苹果就没有真正地熟过。他来了之后,从城里带了毒药(后来才知道是“六六六”粉)来,撒得满树都是。而且,他还告诉我们,他在树上撒了毒药,谁都不许也不能吃树上的苹果,要吃,必须等三个月后,毒性散了,才可以。我们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只好不偷苹果吃了。

这个知青,带着我们在树根那儿挖了一个边沿.让我们从家里拿一些农家肥来,埋在树的根部。他还让我们过几天就给苹果树浇一次水,那一年的苹果长得又大又多,把枝条都压弯了。快放暑假的时候。池才跟我们一起,把红彤彤的苹果,摘了。他让我们跟他一起吃苹果。起初我们还不敢吃,怕苹果上的毒没有散干净。他这才笑着告诉我们说,他是骗我们的,他撒在苹果树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他是在吓唬我们呢。他还让我们各自往家里拿几个苹果,给大人尝尝。我们也就没有记恨他骗人。

到农场去

学校有一个农场,农场有十多亩开荒地。农场在深山密林里,很远。后来我知道,即使从学校出发,也得走四个多小时才到。我上三年级那年的秋天.三四五年级的学生,都去农场挖属于学校的药材。我觉得这是非常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说它光荣是因为它让我有一种长大了的自豪感,说它艰巨,是我还没有干过真正的农活。我们的任务是,不仅要把药材从泥土里挖出来,还得从那么远的山上背回来。

头天晚上我父亲就跟我小叔叔说好了,让我跟他一同去。小叔叔比我大了几岁,但只上到五年级。母亲专门为我准备了干粮和要带的工具。我眼看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就早早地去睡。在床上躺了很久.我却兴奋得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着了,又醒来了,醒来后,估计时间可能差不多了.就叫母亲起床,给我做早饭。母亲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什么的,报时的鸡,还没有叫。我吃了饭,就去叫小叔叔。小叔叔已经去过好几次了,没有我这么激动,他说:“还早着呢,再睡一会儿。”我只好在他的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可我哪里睡得着呢?眼睛瞪得圆圆地,在小叔叔的鼾声中,我焦急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听到了鸡叫的声音,我赶紧催促小叔叔起床。等小叔叔起了床,吃了饭,才出发。在后半夜昏暗的月色下,我们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天终于亮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约定的会合地点,可是,我们还是出发得太早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有,老师也还没有到呢。在小叔叔的埋怨声中,我们又等了接近一小时,从各个生产队出发的学生和老师,才终于到齐了。几十个人会合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继续走。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在山顶上,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大家瘫坐在地上,我也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我没有坐。我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俯视着那些平时我只能仰望的大山。这样的姿态很不错,心情更好。我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还有一句这样的诗,否则我一定会脱口而出的。

看到目的地近在眼前,力气很快就回到了我们身上,没有人愿意再歇着,都嚷着要继续走。我只好跟在大家的后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感

受。在一段平坦的路之后,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大家在一起,又走了将近两小时。

据老师说,大队副业队的农场,也在这儿,学校种药材的地,就在副业队的药材地旁边。父亲还兼任大队副业队队长,那么,我此在的地点,他已经来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第一次以一个劳动者的身份,站在父亲曾经劳动的地方,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用的人了。

在一望无际的开荒地里种着的,都是这样或那样的药材,黑黝黝的土地,绿油油的植株,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老师告诉我们说,这里种的,主要有当归、大黄、木香、党参等等。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老师还一一指给我们看。在我眼里,它们全都是陌生的,新奇的,是我在山下的村子里所不能看到的。我们的任务是挖木香。木香都种了好几年了.粗大得像树根一样。山里气候潮湿,土质疏松,挖木香非常容易。我们先是吃干粮,完了又观察各种药材.听老师讲它们的习性和药效,讲怎样种植,管护。老师不让我们急着挖,因为挖起来太容易了,几分钟就可以把活干完。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其实不是挖。而是把挖出来的木香背回去。后来我明白,这才是真正艰难的事情。

还不到中午,我们就走上了回家的路。老师在我的背篼里只装了十来斤木香,我认为我背得太少了,看上去轻飘飘的。我觉得老师有可能是在偏袒我,因为他们都跟我父亲处得很不错。我不想得到这样的“照顾”。我想往我的背篼里再装一些木香,但老师说什么也不让我那样做。我其实想错了。走了没有多久,我就觉得脊背上的背篼变得重了: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气,全身都在冒汗,腿也酸痛酸痛地,非常难受。我不时地靠在路边的土台子上歇气,而且,歇气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我甚至将背篼扔在路中间,然后脱掉衣服,让轻微的山风吹拂在我热气蒸腾的肌肤上。我觉得格外快意。当我瞥见旁边的背篼和背篼里的木香时,我已经不再认为它轻松,而是把它看做沉重的负担了。

前面有老师,不让体力好的同学走得太快,后面也有老师,不至于让我这样体力差的学生掉队。我是少数几个走在最后面的学生中的一个。路走了快一半时,老师想把我背篼里的木香往他的背篼里分一些,但被我坚决地拒绝了。我想,如果我不能比别人多背一点,至少也得把老师分给我的任务,圆满地完成。一直到现在,我还坚持着从那时候就树立起来的人生观,那就是,即使我不能有利于别人,我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如果我有能力独自完成应该由我完成的工作,我也不想依靠任何人的帮助。

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我们玩,一般都是做游戏。在学校里,游戏的方法很多:丢手绢、老鹰抓小鸡、捉迷藏、踢毽子、踢沙包、跳绳、跳方格等等,都是传统的游戏。我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也发明创造了一些游戏。

主要有以下这些:

“跑店”。在地上画一个圈,就是“店”。孩子们分成两组,一组人跑,另一组人追。跑到“店”里可做短暂的休息,追的人不许进到“店”里来。跑的人被追的人触摸到身体,就算追上了,追上就“死了”。“死了”的人站在另外一个固定的地方,等自己的伙伴来救,如果还“活着”的伙伴能够触摸一下“死了”的伙伴,就立即救活,“死了”的人又可以接着跑。全部被追上,都“死了”之后,对方跑,换成“死了”的一方来追。

“打毛弹子”。“毛弹子”是缠绕得很紧的毛线球,类似于打篮球,但比篮球小得多。操场的西边,有一只木头和木板做成的篮球架,我们把“毛弹子”当做篮球来打。

“抓子儿”。“子儿”即石子,要差不多一样大,用五粒。抓“子儿”就是抓石子玩。两个孩子,找一块干净而平整的地,席地而坐,腿又开,脚蹬着对方的脚。分成越来越难的八个步骤和四种花样,来“抓”。抓的时候,一粒扔起,另外四粒要在地上,一次次放下,又一次次抓到手里。一方失误了,就换对方抓,下一次从上一次失误的那一个步骤开始,接着再玩。

“抓旮旯”:猪后腿上用来连接大腿和小腿的一块骨头,我们叫它“旮旯”。一头猪只有两块这样的骨头,但我们玩的,却需要四块,所以,这个玩具还比较珍贵。“旮旯”玩法,跟“抓子儿”差不多,只不过每一次要扔起来的,换成了一只小一些的沙包。

“打沙包”。打沙包是画两条平行线,平行线之间是被打的一方,平行线两侧是打的一方,打的人和躲的人,都不能出了“界线”。小沙包打在身上是不疼的。打在身上而没有抓住沙包,就“死了”,如果抓住了打过来的沙包,可以得一分,得到一分就可以多一次“活着”的机会。全部“死了”,换成对方来玩。

“打三角板”和“打四角板”。三角板用烟盒纸叠成三角形,四角板用旧课本或旧作业本纸叠成正方形。农村没有多少识字的人,纸也是少得可怜。不得不把旧书也废物利用,拿来做成自己的玩具。这也是两个人玩的游戏。玩的时候,一方先在地上放一只自己的,对方来打,打得翻过来了,你的就成了别人的。你得再在地上放一个,让对方来打。如果对方不能打翻你的,你就把自己的拿起来,打对方的。打在地上的三角板或四角板,不能移动。有时候我能赢半书包三角板和四角板,有时候,我输光了,只得想办法又叠一些,好把自己输出去的,再赢回来。

“打坡牛”。“坡牛”类似于陀螺,用一块直径和长度都是二寸左右的木头,一端削成圆锥形即可。玩的时候,在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上,绑一条差不多长的布带,做成鞭子,把“坡牛”用手或鞭子发动,让它尖的那一头立在地上转起来,再拿鞭子不停地抽它,让它一直转下去。“坡牛”是独自玩的。当然也可以大家一人一个,一起玩,比谁的“坡牛”最后一个倒在地上。

“滚铁环”。用铁丝做一只直径一尺多的圆环,一根木棍的一端,绑一个“凹”字形铁丝,推着铁环在地上走或跑,比谁最慢,也可以比谁最快。

“撒棍棍儿”。“棍棍儿”是用竹篾削成的、五寸左右长的细竹棍儿,一般要五六十根。玩的时候,用手拢顺,立在地上,然后松开手,让它们自然倒下,再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挑的时候,不能触动别的竹棍,触动就算“违例”,让对方再撒,再挑。挑完后,数一数.谁挑得多,谁就赢了。

我小时候在学校里玩的,玩过的,差不多就这些。

孩子的天性,就是玩。玩,没有满足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不喜欢玩的,不会玩的。他们总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方法,来玩,来愉悦自己。在玩的过程中,他们不知不觉地,也锻炼了他们自己。这也许就是玩的根本意义之所在。动物的童年时代,也玩。成人还是喜欢玩。玩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非常好的方式。如能做到“寓教于乐”,它就是理想的学习方式。

玩也是接触和认识社会的方式,是接触和认识别人的方式。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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