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鉴赏
2009-09-24周玉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公元937-978),字重光,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最后一个皇帝,史称南唐后主或李后主。当他即位之时,赵宋已代周建国,南唐形势岌岌可危,他在对宋王朝的委曲求全中度过了十五年偷安、享乐的生活。公元975年,南唐被北宋灭亡,李煜肉袒出降,成了俘虏,从南唐都城金陵(今江苏南京)被押送到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封“违命侯”,过着“北中日夕,只以泪洗面”的日子。从此,一个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一国之主,失去了往日奢侈豪华的帝王生活,忽而成了一个失去家园任人宰割的阶下之囚。他的这种一落千丈的遭遇和当时的悲哀之情,在他的一首《浪淘沙》中得到了表现——“帘外雨潺潺,春意澜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在这首词里,作者把囚徒的现实和帝王的往昔比作一个是在人间,一个是在天上。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生活境遇的巨大变化,使他从醉生梦死中清醒了过来;也正是囚徒的“人间”生活,给他的创作带来了生机,使他的词作从此有了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思想内容。他工书、善画、洞晓音律,诗、词、文皆通,以词的成就最为突出。在五代时期的词人当中首屈一指,对后世的影响很大。由于从南唐君主降为宋朝囚徒的巨大变化,他的词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词主要叙写原先宫廷豪华生活和男欢女爱之情,后期词几乎都是抒写对昔日生活的怀念和倾泻变为囚徒后的深哀巨痛。
前人吊李后主诗云:“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的确,作为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亡国之君,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作为一代词人,他给后代留下了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字,千古传诵不衰。这首《虞美人》,就是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篇。相传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之夜,在寓所命故伎作乐,唱《虞美人》词,声闻于外,宋太宗闻之大怒,命秦王赵廷美赐牵机药,将他毒死。所以,这首《虞美人》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后主的绝命词。整首词通过今昔交错对比,表现了一个亡国之君无穷的哀怨。
《虞美人》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据说取名于项羽宠姬虞美人。因李煜填此词的名句,又名“一江春水”,此外又名“玉壶冰”等。双调,五十六字,上下阙均两仄韵转两平韵。李煜选择这一词牌来表达自己的亡国之痛,绝非偶然。细品此词,我们会发现,李煜所抒发的情感,与“霸王别姬”这一历史典故的凄美意蕴,二者暗中实有相通之处。一种词牌名称初创之时,与词中的内容具有一定的联系。这也决定了词的声调,或高亢激昂,或低沉委婉。李煜精通音律,更能体会《虞美人》这一词牌所代表的情感,再加上他对项羽身世的认同感,选择《虞美人》这一词牌便在情理之中了。李煜在创作此词的时候,潜意识里或许会联想到项羽和虞姬的故事,但是最直接的创作冲动,还是源于他自身的惨痛经历。
这首词通篇采用问答,以问起,以答结,以高亢快速的调子,刻画词人悲恨交加的心理活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将现实与往事融为一体。这四个字,勾起了词人多少美好的回忆!对“春花秋月”的吟咏歌唱,在古典文学中屡见不鲜,但论起悲凉深沉,则莫过于李煜。他劈头怨问苍天:春花秋月,年年花开,岁岁月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了呢?“春花秋月”,人多以为美好。可是,从后主处境设身处地去想,过着囚徒般生活的他,对人生已经绝望,遂不觉厌春花秋月之无尽无休,其感情之极端悲苦可见。后主面对春花秋月无穷无尽之时,不由感叹人的生命却随着每一度花谢月缺而长逝不返。
于是转而向人发问:“往事知多少”一下转到社会现实中来。“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国当皇帝的时候,可是,以往的一切都没有了,都消逝了,都化为虚幻了,他深深叹惋人生之短暂无常。
“春花秋月何时了”虽然带有疑问的语气,但是词人并不需要我们来作答。这一句和下一句“往事知多少”的语气差不多,都是在疑问中包含着感叹。在这类似于“天问”的感叹中,体现了词人对人生的深切感悟。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曾有类似的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宋代词人苏轼的《水调歌头》,也是以类似的问句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亘古不变的自然景象与人生的短暂、人世的沧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春花秋月”是指时间的延续,“往事”则是数量的累积。时间仍在延续,但往事已经不再。在人生剩余的日子里,词人只剩下了回忆。时间成为一座空洞的坟墓,美好的花月对词人而言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春花秋月永无休止,往事已多得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时间的长河,裹挟着人的生命,一起向前推移。而突然有一天,时间依旧在流逝,人却仿佛被抛到了时间的长河之外。这个被生活无情遗弃了的词人,站在时间长河的岸边,凝望着依旧不停流逝的河水,极力想从中寻找到过往生命中那些快乐的浪花,眼前却只剩下一片茫茫。据史书记载,李煜当国君时,日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枉杀谏臣……透过此诗句,我们不难看出,这位从威赫的国君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后主,此时此刻的心中有的不只是悲苦愤慨,多少也有悔恨之意。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由小楼想到故国家园,小楼又一次春风吹拂,春花又将怒放。回想起南唐的王朝,李氏的社稷——自己的故国却早已被灭亡。词人身居囚屋,听着春风,望着明月,触景生情,愁绪万千,夜不能寐。一个“又”字,表明此情此景已多次出现,这精神上的痛苦真让人难以忍受。他完全以一个失国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国之恨,表现出后主任情纵性,无所顾忌的个性和他那种纯真而深挚的感情。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尽管“故国不堪回首”,可又不能不“回首”。这两句就是具体写回首故国的。故都金陵华丽的宫殿大概还在,但宫殿的人却已不再是从前的人了。这里暗含着李后主对国土更姓,山河变色的感慨!回想中有多少的悲恨在心中,“只是”二字的叹惋口气,传出物是人非的无限怅恨之感。
“亡国之音哀以思”,由于亡国,李煜由一国之主,沦落为阶下之囚,他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悔恨,他的追思,他对国家和自己一生变化的痛苦的反复咀嚼。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对比,隔句相承,反复对比宇宙之永恒不变与人生短暂无常,富有哲理意味,感慨深沉。如头二句以春花秋月之无休无尽与人世间多少“往事”的短暂无常相对比。第三句“小楼昨夜又东风”,“又东风”三字翻回头与首句“春花”“何时了”相呼应,而与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的变化无常相对比。第四句“不堪回首”又呼应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下面五、六两句,又以“雕栏玉砌应犹在”与“朱颜改”两相对比。在这六句中,“何时了”、“又东风”、“应犹在”一脉相承,专说宇宙永恒不变;而“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朱颜改”也一脉相承,专说人生之短暂无常。如此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将词人心灵上的波涛起伏和忧思难平曲曲传出。
以上六句,词人竭力将美景与悲情,往昔与当今,景物与人事的对比融为一体,尤其是通过自然的永恒和人事的沧桑的强烈对比,把蕴蓄于胸中的悲愁悔恨曲折有致地倾泻出来,凝成最后的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人先用发人深思的设问,点明抽象的本体“愁”,接着用生动的喻体奔流的江水作答。人生啊人生,不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悲愁么?“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显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奔放倾泻;又如春水之不舍昼夜,长流不断,无穷无尽。用满江的春水来比喻满腹的仇恨,极为贴切形象,充分体现出奔腾中的感情所具有的力度和深度。这最后两句也是以问答出之,加倍突出一个“愁”字,从而又使全词在语气上达到前后呼应,流走自如的地步。
宋朝陈郁《藏一话腴》:“太白曰:‘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江南李主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略加融点,已觉精彩。至寇准则谓‘柔情不断如春水(《夜度娘》),少游(秦观)云‘落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这里对这首词用“一江春水向东流”来比愁作了评论。李白的诗句是写别情的长可以跟东流水比,诗在金陵写的,这个东流水是指长江。李煜的词,是在汴京被拘禁中写的,他看不到长江,长江成了他怀念故国的一部分。因此李白的诗是用眼前景物来作比,李煜的词是用远离自己的长江来作比,在这个比喻里就有怀念故国之情,情思更为深厚。再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比“东流水”是比“别意”的“短长”,“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比愁的无穷无尽。这是两者的不同处,说明李煜的亡国之痛更为深沉,并不是“略加融点”。寇准的词:“日暮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这是用春水来比柔情,这个柔情也指别意,跟李白的句意相同,可以说是摹仿李白的词意。“如春水”,也不能与李煜词句相比。秦观的词句:“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是写“离别宽衣带”的离别情绪,再加上伤春,加上“镜里朱颜改”的憔悴,配上“落红万点”,确是名句。不过李煜的词写的是亡国之痛,比离情别绪更为深沉;也写“朱颜改”,是结合亡国之痛来的;加上“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形象鲜明壮阔,从情思到形象,也不是秦观的诗句所能比。
《虞美人》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词中描写的景物,如“故国”、“雕栏玉砌”、“一江春水”等,大部分是出于作者的回忆和想像,但却又异常地鲜明可感。还有一些意象,如“春花秋月”、“月明”等,乃是不变的自然景象,可以指过去,也可以指现在。值得注意的是“小楼昨夜又东风”一句。这一句在词中起到了重要的转换作用,可以视为全词的一个枢纽,有了这一句,全词才凝练而不散乱。总之,这首词的前半阕,用“春花秋月”四字总领前篇;次句写往事,但并未具体展开,而是一笔带过;第三、四句则是现实与往事的融合;词的后半阕,首句写记忆当中“故国”的“雕栏玉砌”;次句写物是人非的感觉;最后两句回到现实中来,写不可遏止的愁怀。词中对往事与现实的描写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李后主对历史沧桑的凭吊也罢,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也罢,都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与排斥。要想在令人窒息的现实与自由广阔的天空中寻找一个感情出口,楼台无疑成了词人最好的选择。
全词以明净、凝练、优美、清新的语言,运用比喻、象征、对比、设问等多种修辞手法,高度地概括和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词人的真情实感。难怪前人赞誉李煜的词是“血泪之歌”,“一字一珠”。显然,这首词是经过精心构思的,通篇一气盘旋,波涛起伏,又围绕一个中心思想,结合成和谐的艺术整体。在李煜之前,还没有任何词人能在结构艺术方面达到这样高的成就,所以王国维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人间词话删稿》)可见李煜的艺术成就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感之深,故能发之深,是感情本身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徽宗)《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李煜被毒死,跟他写这首词有关,这真是用血写的。所谓“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是一句比拟之词。后主词中所写的虽是个人失去故国的痛苦,却另有一种博大深厚的思想感情。就是说,李煜这样的词,不光是写他个人的愁苦,还有极大的概括性,概括了所有具有亡国之痛的人的痛苦感情:如怕看到春花秋月,怕想到过去的美好生活等。词的形象所表现的是对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年华易逝的无可奈何的种种复杂情绪,这种情绪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身世之戚”,有着更普遍、更广泛的内容,好像包含了人类所有的悲哀。而这一点,正如同释迦、基督之“担荷人类罪恶”一样。王国维这句话是对后主词思想内容的深刻评价。这正说明这首词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代表性,体现出杰出的艺术成就。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五月之夜》)李煜的《虞美人》不正是这样的不朽之作吗?
周玉红,南阳理工学院教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