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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的逻辑

2009-09-18

华文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逻辑

王 伟

摘要:兰志成先生坚守本质主义的文学观——崇尚个体、审美、文学性,据以对朱立立先生的《身份认同与华文文学研究》中文化研究的理路与实践作出了不妥的指责。朱先生对周蕾关于“中华性”的简单化看法提出了批评,兰先生对朱先生的反批评是缺乏学理根据的激烈之辞。

关键词:文学批评;逻辑;商榷

Abstract:Adhering to essentialism,a literary view upholding individuality,aesthetics and literariness,Lan Zhicheng wrongly criticizes Zhu Lilis idea of cultural studies and practice in the book Identity Problems and the Study of Taiwan,Hong Kong and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Lans “criticism” of Zhus criticism of Zhou Leis simplification of “Chineseness” lacks basis in theory and therefore is unreasonable.

Key words:literary criticism,logic,discuss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3-0030-05

朱立立教授在其新著《身份认同与华文文学研究》中指出,华文文学研究存在如下问题:多数批评文本执拗于普泛的纯美学的赏鉴而忽视华人生存的具体性、文学文本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等因素之间或明或暗的复杂关系。这样的批评理路在风靡全球的文化研究视域的观照下不免显得有些单薄。华文文学的价值在朱先生眼中不应该置于现当代文学视域下——因为在这里无论是社会价值还是审美价值都得不到应有的审视——而是应该“将华文文学放在华人学的框架里,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去考察华文文学与华人多重认同的关系,考察文学的族姓文化想像和族群建构功能,在政治、经济、社会、阶级、族群、性别与文化结构中考察华文文学,总之,考察华人文学的审美价值和华人美学所含蕴的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华文文学的价值将得到更好的凸显。”在我看来,这段话可以算作朱先生整个华文文学研究的核心要义:它透露了华文文学整体的最终依归应该是华人文学而非现当代文学;华人文学及其诸多的研究方法——社会学、历史学与人类学等——给华文文学提供了知识资源与方法论的启示;华文文学研究的重点是以文化研究的方法去详细考察其中诸多的多维关系,剖析个中的具体性、复杂性与丰富性,而这一切都在身份认同这一焦点下汇聚;既要避免那种纯粹审美性的苍白空洞,同时也要摆脱一度泛滥的庸俗社会学,而是从审美入手重新使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焕发活力——这是朱先生给自己的研究设定的目标。

兰志成在《利器与盲视的双重悖论》一文中针对朱先生上述的华文文学批评理路及批评实践提出了质疑,认为这样的批评导致审美与文学性被放逐、个体的不在场。讨论这种说法有必要从什么是文学、如何理解文学开始。看似老掉牙的问题,但这是进行文学批评的前提,也是必须理清的关键点。检索中西文学理论史,天马行空的虚构,生动的人物形象,典型的人物性格,跌宕起伏的情节,区别于日常生活的特殊语言,诸如此类,它们都曾充当过定义文学的优秀选项。应该说,这些对文学的理解都有其合理性,但是不能将之上升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因为从逻辑上讲,这是把从特定文类中抽取出的特征当成了所有文学必须具备的普适性要素,其中的逻辑漏隙显而易见。从理论上说,这种对文学的认识隐藏着严重的“本质主义”倾向——因为在这种视域下文学被迫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营养源,文学被剥离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换言之,文学是复杂的,并没有一个亘古不变的本质性定义,因此,文学批评家似乎就没有必要总以为自己手握文学的真理而洋洋自得地东吆西喝了。当兰先生固守于“个体内在生命的本真的艺术书写”这种“文学性”的一隅时,恰恰没有回到历史——无论是作品所处的历史大背景、还是具体的作品本身,这就自然无法理解朱先生文化研究视野下对文学作出的考察。

与本质主义式的理解方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关系主义”的理论模式,它重在将文学置于多重文化关系网络中进行研究,如此,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就受到了应有的关注;同时,试图还原文学的某一特殊本质的做法自然就得以避免,这即是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的重大差别。文化研究可以说是关系主义的一个不错的范本,当文化研究踌躇满志地一路开疆拓土时,曾经隐匿在文学周围的多种关系亦随之浮出水面,其锐利的目光、开阔的视界、批判的精神都让人为之击节;但文化研究也使一些批评家寝食难安,激起了剧烈的反对声浪。新马克思主义者、新女权主义者、新历史主义者等等居然想抹杀莎士比亚的地位,这些“憎恨派”居然会认为莎士比亚受历史与社会文化的制约,他们的文化批评将文学研究搞得一塌糊涂,文学经典的意义与价值都被他们破坏了——布鲁姆早就为此愤愤不平过了,兰先生的焦虑同属这个脉络,可以理解。对文学研究的最严厉的批评莫过于审美不见了、文学性没有了,其实,毋宁说,文化研究不是排斥审美、而是告诉人们审美是怎么来的、审美背后的诸种复杂关系。无可否认,庸俗化的危险与文化研究如影随形,这也正是朱先生所反对的,具体来说,“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文化研究必须保持一个微妙的分寸:援引社会、历史或者意识形态解释文学的时候,批评家不能颠倒过来将文学叙述为社会、历史或者意识形态的简单例证。文化研究负责揭示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网络,而不是将文学作为一个现成的包裹塞入已经贴上工具论标签的方格。”

个体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从思想史来说,早在1916年,家义就提出“我国人惟不知个人本位主义。故其于社会也,惟现一片笼统。只见有家族,有地方,有国家,有其他社会,而不见有个人。”在此背景下,五四时期兴起的个人主义思潮就易于理解,“我是我自己的”——《伤逝》中子君的宣言——成为其时确证自我的典型方式。但正如有的研究者所看到的,“问题是,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话语虽然把反抗晚清以来的各种集体性认同作为自己的目标,但社会的视野(它包括对人的社会本性的定位与理解)又参与了这种个人主义话语。更为重要的是,个人主义话语承负的并非仅仅是个人的存在方式与存在意义问题,它似乎还承负着如何把个体纳入到社会运动的前沿领域的使命意识中,事实上,个人主义话语与当时的社会改造、社会革命的话语是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谈论个体一定有其相对物或参照系,这个个体不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孤芳自赏,他的个人性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与社会大环境的诸种因素也脱不了干系。在刘禾看来,将个人与集体、国家、民族置于二元对立的做法已经习以为常,这是解读历史的一个死结,如若不予以解开就难以理解她所说的“个人主义并不总是构成国族主义的对立面”。一言以蔽之,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个体与集体、民族、国家之间不是可以判然分开,而是有着复杂的纠葛。

回到文学史,无论是大陆现代文学还是台湾文学,其中的自我认同问题皆非铁板一块,朱先生通过台湾等地的一批文本着力考察的恰恰是其中认同的复杂性——个体与民族、国家、地域之间难解的纠缠,并在具体文本的对比阅读中指出它们与五四时期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美感的承续关系。如果研究者同样细读了朱先生著作中所分析的诸多文本之后认为上述看法不妥,这是可以接受的严肃讨论。然而,兰志成却显然只是囿于自己对个体的执拗理解而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引用了朱先生的两段话:

比如,“总体而言,台湾作家群内在地呼应了近现代中国文学(包括域外书写)浓郁的家国忧患意识,承续了中国现代文学‘啼泪飘零悲凉郁愤的美感传统”。

“这种沉重的家国忧患意识不仅在五四时期的作家笔下力透纸背,同样属于张系国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

然后紧接着做出了下述断言:“如果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不约而同‘感时忧国、‘涕泪飘零,那么历史的文学场域将是一种声音的独霸江湖,文学的历史就不需要再考古阐释了,文学的谱系一线书写岂不快哉?”其实,朱先生的两段话意思再明白不过,而让人诧异的是,兰志成竟然会杞人忧天地以为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如果都感时忧国的话会导致文学的独霸现象。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感时忧国与文学的独霸现象会有必然的联系么?他们感时忧国了就一定是所有的作品都如此了吗?将不感时忧国的都抛至九霄云外了么?一种文学声音真能独霸江湖,将异己连根拔除吗?雷蒙·威廉斯语重心长地告诫人们:“任何霸权都是一个主导系统,而不是整个系统,由于它对现实的界定具有选择性,它实际上确保了与现实相抵牾的‘残余形式和‘新兴的形式同主导系统共同存在。”即便一种文学声音独霸江湖了,文学史就不要“考古阐释”了吗?“文学的谱系”就真的会一线书写吗?一种文学的声音与一种文学史的声音恐怕还是有点差别吧?举个例子,“嘭”的一声过后,听觉正常者与聋子、成年人与幼儿、音乐家与普通人如若都来叙说这一声音的话,结果会严丝合缝的相同吗?稍微知晓一点叙事学的理论是不难明白答案的。

可以看出,兰志成总是对于用家国、民族、文化认同等来分析文学感到忧心忡忡,归根结底应该追溯到他对文学、个体所持有的本质性态度,以一种一成不变的眼光来观看复杂多变的认同现象当然就会感到自己的文学观遭到威胁;但若是放开眼界的话,文学的海阔天空也会敞开。兰志成之所以忧虑的另一个根本原因在于对文化研究的漠视或拒绝。其实,身份认同是文化研究中重要的内容,朱先生从这一角度切入文本正是为了达到对文学更立体的认识:审美还只是其文本分析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要追求审美之后的文化内涵,身份认同在这种进一步的追求中是一盏探照灯。在文化研究的视域中,“身份不等于布尔乔亚式的个人,也不等于个性或独特的自我,同时也不是心理分析中所说的主体意识。用于当前文化研究里的‘身份一词意指某种好斗的自我意识,只有放在一个更大的概念类别里,诸如种族、性、或者阶级,才有意义。因此,身份定位建立在社会身份之上,建立在具有共同经历或历史的社会群体之上。但是,这个概念也注定了要变得支离破碎,和本质论及绝对主义格格不入。”安吉拉的一席话似乎透露出兰志成与朱先生并不是在一个层面上来看待华文文学,两人有异的知识、相左的方法、不同的价值取向也决定了无法在同一文本上达成最终共识。

兰志成看待问题的本质主义方式也使其未能读懂朱先生对周蕾的批评,甚至作出了不据学理的判断。搞清楚这场争论,应该从周蕾的《写在家国之外》开始。周蕾认为:

不论香港人怎样牺牲一切去热爱“祖国”,在必要时,他们仍然可以被批为“不爱国”,不是“十足”的“中国人”……“中华性”的泉源,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血盟”(bonding)情感造成的暴力。这是一种即使冒着被社会疏离的风险,漂泊离散的知识分子仍必须集体抵制的暴力。

因而,《写在家国之外》的其中目的,就是放弃(unclearn)那种作为终极所指的、对诸如“中华性”这种种族性的绝对服从。

朱先生针对这种观点提出如下驳斥:

“中华性”的内涵相当丰富,是一个以传统为根基、以现代性为指归,中华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大文化概念。它既是漫长历史的文化积淀,也是朝向未来的不断变化发展的精神建构。因此,它并非一个本质主义的单一固化概念,而是包含多重文化要素的历史的概念,兼有本土性(或德里克所说的地域性)和开放性。而周蕾对中华性概念的复杂性显然缺乏认识,一意偏执地将中华性化约处理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他者……中国性/中华性在周蕾的论述中完全被同质化、化约化、污名化了。

……周蕾一面说自己不会为香港人代言,但她又怎能一概将港人的民族意识理解为霸权下对“血盟”的盲目服从?如果说中原意识有贬抑香港的因素应该解构,那么周蕾的看法(将香港说成是“杂种和孤儿”——引者)岂不是对香港更大的贬抑。因为她自己完全缺乏民族意识,就贬损港人的民族意识,才会感慨香港的“‘中华性的力量却令人不可置信的强大。”这感慨充分说明周蕾并不理解香港,又谈何公道地叙述香港文化?(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兰志成认为“中国性是朱立立教授的文化立场”,并针对上述加着重号的文字批评说:

朱立立教授貌似严密的逻辑却违背了一个常识的学术规范,“港人的民族意识”这是一个个体的声音还是一个总体性声音,到底个体有没有资格为共体代言,个体的在场何在,每一个人都成了“港人”,那“港人”中的个人是谁?我想朱立立比我深明其理。

……朱立立教授的焦虑的话语权力是面对域外文化对本土文化冲击,以中国文化的强势和阶级化、观念化的批评姿态通过排斥异质化的声音来建构抑或坚守自己的话语权利。对知识和权力的关系敏感的朱立立教授如此的象征性话语并不是借助文学的批评“话语权力”而是无意识的为政治帮闲,可能会陷入权力利用文学,利用知识人的攻击制造的话语专政变相的实施专政。更不是参与“批评空间的开创”(王晓明语),而是参与和生产一种权力。

……朱立立话语总让人感觉语言的攻击性,也许知识分子自身骨子里就有一种言说历史整体的隐蔽企图,从而寻找自己的话语权。

我想,通过对周蕾、朱先生、兰志成三人言论近乎繁琐的征引之后,各自的观点应该变得更为清晰了。周蕾是将“中华性”定义为种族性的血盟情感,并号召知识分子抵制、放弃。朱先生提出:1.中华性内涵丰富;2.周蕾对中华性的理解存在很大偏差;3.周蕾缺少民族意识。兰先生则认为:1.朱先生违背学术常识——不懂总体与个体之关系;2.朱先生排斥异域声音是无意识地为政治帮闲;3.朱先生对周蕾的批评是为了寻找话语权。

显然,朱先生对周蕾的批评是有理有据的,再说的简单一些,朱先生认为周蕾对中华性的理解太单一了,而且还居然将其与英国殖民者等量齐观——它们都是挤压香港的他者——来进行批判。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先生才会追问:“殖民历史即将结束之时,周蕾这个殖民地双语精英比殖民者更强烈地要拒斥祖国的文化根源,让人不能不提出质疑:周蕾也许正是一个殖民性内化的‘模范?而对自身的殖民意识缺乏反省的主体又怎能写出‘公道的香港形象?”换言之,这也就是朱先生批评周蕾缺乏民族意识的根由。

而兰志成是不愿意在这些究竟有无道理上面浪费笔墨的,他依然固执地从自己钟爱的

“个体”出发。在兰先生看来,周蕾也是香港人中的个人,因此,当朱先生说周蕾缺少“港人的民族意识”时就出现了问题,兰先生振振有词:“港人”是一个总体,个体呢?其实,朱先生的意思不过是说,周蕾缺少其他港人具有的民族意识;而兰先生总是担心总体会把个体给淹没了。兰志成说:“朱立立话语总让人感觉语言的攻击性,也许知识分子自身骨子里就有一种言说历史整体的隐蔽企图,从而寻找自己的话语权。”如果按照他的逻辑,我们是不是都应该马上跳起来质问:“知识分子”是个总体说法啊,那么,其他“个体”都是这样的吗?既然兰先生也赞成“批评空间的开创”,周蕾的理解出现了偏颇就可以进行批评,而且朱先生确是言之成理——尽管用语不无强悍。而兰志成似乎就只顾及用语激烈了:从批评朱先生忽视了个体到排斥异质声音再到争夺话语权、为政治帮闲乃至会陷入权力利用文学导致话语专政,其思路是不顾逻辑、上纲上线式的。这样的批评个性是有了,问题是:学理又在哪里呢?域外的声音一旦遭到域内声音的批评就被贴上“为政治帮闲”的标签,那么,我们是不是对域外的声音只能恭恭敬敬地顶礼膜拜呢——尽管明知道它是偏执的。

兰志成多次强调文学批评的个体尊严,文学批评的合法性、公正性,我对此表示赞成,但我想补充的是——不要忽视了文学批评的逻辑,不然的话是会酿成笑话或错误的。

朱立立:《身份认同与华文文学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17页,第208页,第210页,第211页。

兰志成:《利器与盲视的双重悖论——读朱立立的<身份认同与华文文学研究>》,《华文文学》,2009年第2期。

[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

南帆:《深刻的转向》,《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家义:《个位主义》,《东方杂志》1916年第2期,第9页。

陈赟:《困境中的中国现代性意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页。

[美]刘禾:《跨语际实践》,宋伟杰等译,三联书店2008年第2版,第110页—117页。

[英]安德森:《后现代性的起源》,紫辰、合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

[英]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田晓菲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77页。

周蕾:《写在家国之外》,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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