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规避的历史与现实
2009-09-18李晨
李 晨
摘要:影片《海角七号》在台湾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不仅因为影片中涵盖了当下诸多流行元素,更由于片中呈现出的强调本土的论述方式以及柔化殖民历史的价值观,恰好迎合了当代台湾社会的政治审美取向,这种现象背后存在着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
关键词:《海角七号》;本土;殖民历史
Abstract:The enormous response from Taiwan to the successful film Cape No. Seven is due to its covering of the popular elements of the moment,but also its emphasis on the native way of argument and the values of trivializing the colonial history,which just caters to the political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the current Taiwan society. This thesis is an attempt to analyze the complicated socio-historical reasons beneath this phenomenon.
Key words:Cape No. Seven,native,colonial history
中图分类号:I235.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I006-0677(2008)3-0024-06
2009年2月14日,台湾电影《海角七号》在内地上映,这部在台湾引起极大反响的小成本制作影片在第4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颁奖礼上捧走了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电影歌曲、最佳原创电影音乐、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年度杰出台湾电影工作者等6座奖杯。影片选择西方情人节当天在内地院线首映,无疑希望抓住情人节档期,以片中唯美、浪漫的爱情因素为筹码,赢得最大的票房收入,然而,它带给内地观众更大的冲击却是爱情之外的东西。
一、本土论述——纾解悲情的出口
《海角七号》的故事主线围绕着台湾南部恒春小镇海边饭店的一次商业演出展开,主办方为了调和当地民代主席洪国荣所提出的“在地人”与外来资本之间的矛盾,勉强同意由“恒春在地人”组成的乐团,为来自日本的偶像歌手中孝介的海边演唱会暖场,小镇上原本“身怀绝技”却又“郁郁不得志”的人们仓促应战,组成“在地摇滚乐团”。于是,在台北闯荡多年一事无成的代班邮差阿嘉、被爱妻抛弃的原住民警察劳马、国宝月琴师茂伯、小米酒推销员马拉桑、机车行维修工水蛙,以及带有早熟气质的唱诗班风琴手大大,都在日本籍演出监督友子小姐的督促下开始排练。这个上有80几岁贝司手,下有小学生键盘手的“破铜烂铁”乐队成员内部,与脾气暴躁、要求苛刻的友子之间展开了一系列矛盾冲突,最后终于彼此化解,在片尾的演唱会上将气氛推向高潮。如此看来,这部几乎涵盖了当下所有流行元素的影片不过是几年前风靡一时的日本偶像剧的精编版———俊男美女主人公,个性鲜明的小人物,面临外来资本和文化冲击的乡镇,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以及全片中弥漫着的温情柔美的基调。然而,这些却并不足够,影片偏就“不安分”的加入了一条副线索———7封迟到了60年的情书,回溯了日据末期一个日本男子与台湾女生之间的爱情悲剧,正是这种讲述方式,让影片的讨论空间变得陡然剧增。
《海角七号》在台湾的风靡,除了上述单纯的审美因素外,更重要的是,该片恰好迎合了当今台湾社会的总体价值取向。在经历了数十年经济发展后的今天,台湾社会内部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现代化的资本积累和文明建设,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势必出现的经济发展趋缓、资本结构调整等社会振荡及其带来的失业率上升、治安环境恶化、政府公信力下降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而在台湾海峡的另一端,中国大陆日渐改变着贫穷落后的面貌,早已在国际社交活动中丧失了合法地位的台湾,此时在面对彼岸时,原本骄傲自恃的经济优势也在慢慢消退,加之大陆方面在国际交往中对于两岸关系问题一贯表现出的坚定立场和强硬态度,在在威胁着台湾社会的自信心。郁积日久的不安与怀疑,失望与悲恸,总要得到纾解与排遣,应运而生的《海角七号》便成为了这样一个出口。
影片的开头,对台北充满怨愤的阿嘉破口大骂“操你妈的台北”,干脆响亮,骂出了所有苦苦打拼、庸碌无为的外来者们面对现代都市时欲而不得、爱恨纠缠的尴尬情绪。这种尴尬,不仅存在于欲求融入繁华、文明都会生活的偏远小镇人内心,更多的还存在于殖民地人民被扭曲了的观念之中,在殖民地台湾的意识形态中,拥有西方现代文明和先进科技的日本之于台湾,就如同现代化程度极高的台北之于恒春小镇,充满了被“资本”与“文明”的光环装点的种种诱惑。阿嘉奋力摔坏的吉他并不代表破釜沉舟,而是败退而归,可见阿嘉离开都会,重返乡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或者说,阿嘉并非自觉自愿的选择“本土”,而是退守“本土”以疗伤,这也刚好对应了在国际交往中每受重创的台湾社会转向“本土”的无奈选择。
摄影机跟着摩托车一路南下,“7-11”、“Sony Style”等一系列都市符号闪过,来到古镇恒春,与此同时,满载外国模特的巴士也正开进恒春小镇,却被低矮的城门挡在了城外,预示出外来资本的运作日后会在小镇受到一系列排斥。随着故事的展开,古镇上的“小人物”悉数登场,几乎每个人的出场都是影片的一个小“亮点”,导演如此用心的安排,无非是想告诉观众,“谁说咱们恒春没人才”。
传统乡村的文化生活与外来资本的矛盾,早在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文学、文艺作品中便已经大量涌现,黄春明的小说《青番公的故事》、《溺死一只老猫》都是面向底层台湾社会,以满怀同情的笔触,将原本社会地位卑微的“小人物”为了保持人格尊严而积极奋斗的生活状态悉数描摹出来。当时正值台湾社会现代化历程之中,又恰逢国民党掌权之下的台湾在国际交往中屡屡受挫,经历了一系列诸如保卫钓鱼岛、退出联合国、美日与台断交等重大事件,知识分子有感于台湾社会政治、经济方面的内忧外患,文化创作开始面向民众、面向乡土,这些固然无可厚非。然而,数十年后的今天,“本土浪潮”再次席卷而来,“城乡矛盾”又被提及,这一切却有着更为复杂的原因。多年来的政党利益纷争不断激化原本已经平息的族群矛盾,何谓“台湾人”的概念此时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于是“爱台湾”与否成为重要的价值判断尺度,也令“本土化”论述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变得名正言顺。在这样的语境下,无论是闽南人、客家人还是原住民,只要够“本土”,够“在地”,就能拿到“台湾人”的“资质认证”,仔细观看影片《海角七号》便不难发现,片中一支小小的民间摇滚乐队竟然吸纳了台湾社会各个族群的代表,唯独不见“外省人”的出现,原因无他,不够“本土”罢了。
当影片《海角七号》在台湾上映后获得一片来自本土的赞誉之声,抑或可谓群情激昂时,台湾中央研究员人社中心的陈宜中也曾经在《中国时报》上撰文尖锐的指出片中“外省人”缺席的情形:“有趣的是,在《海角》片中,‘外省人几乎不曾出席。一九四五年接收台湾的中国民国/国民党政权可谓完全缺席———除了片头被男主角骂三字经的‘台北,以及片尾台日临别依依时的持枪国军外。”尽管影片中的确充斥着对日本文化和情感的美好想象和期望,在这里我却尚且不想将这种缺席的意义提升为陈宜中所说的“台日苦恋”层面,但是无法忽视的是,“外省人”的缺席至少是影片主创人员有意回避客观矛盾而造成的后果。或许影片主创人员会为影片辩解说,恒春作为台湾的南部小镇,居民原就多为“本省人”,这样的人物结构设计更符合生活真实,那么依从这个逻辑推理,我们便更有理由断定,这个由闽南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组成的摇滚乐队的核心或曰灵魂人物,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深谙流行文化的闽南人,是早已注定的事情,我想这样的从属关系或许并不是影片原创初期主创人员有意为之的结果,相反,它极有可能是台湾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惯性思维所致,即闽南人族群在“台湾人”身份上享有最高优先级,这种血统的优越性甚至超过了比任何族群都更加“本土”的原住民。
阿嘉原本恃才傲物,怀揣对命运的不满与咒骂,自甘沉沦,玩世不恭,却经过与其他几个乐队成员(包括日本监督友子小姐)的磨合,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找到了支点。而其他几个乐队成员形象塑造虽然精准到位,却无可避免的留于社会认知的刻板印象层面———曾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的老邮差茂伯谙习日式礼仪,执着于自己的“月琴国宝”身份;新世纪混血儿大大早熟、另类;推销员马拉桑因袭了人们一贯认为的客家人的勤劳肯干;原住民警察劳马则是暴躁又痴情的代表……而他们彼此之间矛盾的化解却在影片中简化为佩戴了代表人性中各种美德的原住民项链,这个极具符号化的情节使得这部看似抛开政治矛盾和利益纷争、力求达到族群和解的影片《海角七号》,并没有摆脱族群斗争的阴影,充其量只能算是在“本土”的政治正确荫庇下暂且偷安。
二、殖民历史——无法释怀的记忆
影片在内地上映后,与之在台湾博得一片赞誉之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内地观众看到的是影片中所谓“亲日性”。在这里我有意回避了内地舆论普遍接受的一个更为尖锐的词语——“媚日”,这是因为我认为影片中对于日本的美好想象和日据时代纯洁爱情的歌颂,并非主创者有意为“大日本帝国”的殖民统治歌功颂德、高唱赞歌,而是60年代末出生的导演魏德圣选择了一种极度轻质的历史观,这种抛开一切沉重记忆的历史观正如影片插曲《无乐不作》中的张扬表白:“无乐不作”,“有何不可”,“不要浪费每一刻,当梦的天行者”,代表着已经远离了战火硝烟,远离了悲愤屈辱,远离了民族矛盾的年轻一辈,抛开一切沉重的历史负担,单纯的追求轻松快乐的生活态度。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无可厚非,趋利避害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但如果以此为借口,忘记历史,甚至抹煞历史,却造就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
全片贯穿始终的是情意绵绵的7封情书,情书的书写者是60年前随同日军一同撤离台湾南部恒春小镇的日本籍教师,他深切思慕着“南方艳阳下成长的学生”友子,优美婉转的钢琴乐曲配合着富于磁性的男声深情朗读,使整部影片沉溺在抒情唯美、浪漫纯洁的爱情基调中,情书中反复呢喃着“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虽然情深意切,实际上却是在借此洗脱“负心汉”的罪名,又言之凿凿地说到“时代的宿命是时代的罪过”,继而抹去一切殖民历史留在殖民地人民内心的伤痕。
殖民地与殖民者的关系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命题。1895年中日战争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合约,“其第二款曰:‘清国将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又澎湖列岛即英国格林尼次东经百十九度起至百二十度止,及北纬二十三度起至二十四度之间诸岛屿,永远让与日本。又第五款曰:‘本约批准互换之后,限二年之内,日本准清国让与地方人民,愿迁居于外者,任便变卖所有产业,退去界外,但限满之后,尚未迁徙者,酌宜视为日本臣民。”消息一经传出,举国哗然,“当是时,台湾举人会试在北京,上书都察院,力争不可”,台湾民众更是悲愤不已,纷纷拿起武器奋勇抵抗殖民统治。1895至1902年间,由于日军占领台南,台湾当地民众在清朝官吏及军队被遣返回中国后仍旧在各地起事,一时之间曾包围北部的台北、宜兰等地,并一度收回中部的云林一带,但毕竟当时交战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这些抗日军最后被逼退守山地,终究难逃被剿灭的命运。
1902年8月,台湾人武装抗日最后的势力林少猫被镇压后,日本“台湾总督府”宣布“全岛土匪镇定”,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开始推展“殖民地产业开发计划”,为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入侵台湾奠定基础,由此,“总督府”便以国家权力为掩护,无情掠夺台湾的土地山林,以供日本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在此很有必要指出的一点是,台湾是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取得的第一个海外殖民地,它对于日本之意义也因此变得非常重大。在漫长的东亚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国长久以来都以强国的姿态出现,并且成为日本、韩国等东亚邻国政治效法、经济依赖和文化仰慕的对象,而此次中日甲午战争中日本获取的胜利,可以说是颠覆并瓦解了中国在东亚地区战略统治地位的第一步,也是其达成长期以来“脱亚入欧”梦想的重要一步。有论者指出,日本作为一个“缺乏资本的帝国”,在实行殖民主义时必将遭遇极度的艰难,殖民统治的庞大支出也将对日本国内的财政造成严重负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日本而言,取得台湾的殖民统治权,就好像拿到一样无法负担的奢侈品,占有台湾这个海外殖民地的政治和军事意义或许远远超过了经济方面的考量,当时台湾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曾经说过,台湾应当成为“殖民大学”,供日本进行第一次的殖民统治实验。
日本取得在台的合法统治地位后,便开始将它的资本主义经济引入台湾。在20世纪最初的20年中,台湾经济一直被迫以制糖业为主,即形成了种植甘蔗、制造生产蔗糖的单一经济生产形态,以纳入日本国内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并成为其中的重要一环,奠定了台湾殖民地的经济基础。20年代中叶日本本土稻米生产出现不足,台湾、朝鲜等地又被迫大量种植稻米,以供殖民母国的需求,到20世纪30年代,台湾一直以糖、米的出口为其经济生产的主要模式。这种单一的经济生产模式限制了台湾本地农业经济的正常发展,使殖民地经济不得不紧紧依附于殖民母国的经济体系。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台湾则一方面沦为日本向东南亚地区入侵的军事准备基地,同时更被迫进入军需工业化生产阶段,自身传统经济发展受到严重阻碍和破坏。由以上种种可见,台湾自成为日本殖民地的那一天开始,便被迫成为日本配合本国经济发展链条上的一环,同时也成为日本借以称霸东亚地区的跳板,殖民者在台施行的所有政策,最终都是为了配合这一目的,概莫能外。据统计,到1945年止,日本殖民者以总督府、会社、个人、军事、移民村等各种名义所占有的台湾耕地公181,490甲,占全岛耕地面积的21%,其中仅会社(即公司)所占耕地就有121,089甲,垄断了台湾最富庶的土地。
当然,在最大限度的获取台湾本地资源和资本的同时,日本殖民者为了更好的统治/控制殖民地社会,也对台湾进行了必要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投资,发展医疗卫生、交通通讯、教育娱乐等各项事业,并推展了所谓“皇民化”运动,但殖民当局并不允许台湾本地人接受高等教育中的文、法科系教育,而是积极鼓励其投身医科和农工商科学习,这些都充分体现出殖民统治的丑恶及其对被殖民者的歧视。在台统治时期,日本作为西方现代文明的“二传手”,将它所经历的“现代化”过程借由殖民统治远播台湾,由此奠定了台湾民众心目中日本殖民母国“现代”、“文明”、“进步”的观念,东京更成为许多知识分子寻求进步的朝圣地,这也引发了后人关于日据时期台湾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文化和身份认同的广泛讨论。
吕正惠在解读王昶雄的小说《奔流》时便指出,这篇文章所呈现的台湾人面对“皇民化”的困境在于进步的日本和落后的台湾的对立,小说中主人公“我”所眷恋不舍的,实际上是东京的闹区,以及繁华、进步的现代都市生活,相对而言,台湾的乡间则是“难以逃脱的无聊”、“如此单调的生活”。这样的心理矛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农业社会的乡村和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现代大都市之间的生活差异所造成的。对于出身乡鄙的台湾本土知识分子来说,东京这个现代大都市之成为现代进步文明的象征,可以说是很自然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日本是日据时代台湾知识分子对现代生活的初恋对象,其地位也是难以取代的,而这种心理恰恰成为当时的日本殖民统治者对台推行“皇民化”政策的基础之一。从殖民者的统治立场来看,日本,特别是东京,成为当时台湾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留学”场所,因为这些知识分子很难到更加“现代”的英、美、德、法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度留学,并领略更为“先进”的工业和科技文明,而唯一可以作为不同选择的中国大陆,在当时来讲,其现代化程度尚不及日本,于是,日本可以说“垄断”了台湾知识分子所有的“现代化”视野,使他们在无从比较的情形下,不知不觉地就把日本当成最现代化的国家,从而把“现代化”与“日本化”相混而谈。殊不知与此同时,上海、香港等与西方国家接触更为密切的都市也都经历着相似的“现代化”洗礼,但如同台湾社会城乡间发展的不均衡一样,幅员更为辽阔的中国大陆的“现代化”必然是一个极为漫长而曲折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