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移民诗歌的空间诗学
2009-09-18陈为为江少川
陈为为 江少川
摘要:新移民诗人远方、刘荒田、周正光等在诗歌创作中善于采取空间的形态,在意象的并置与重组中寻找记忆,在叙述场所的选取与转换中寄托孤独,在诗歌语言形式的空间化中展示“跨界”经验。这些创作体验一方面打破了传统诗歌的时间限制,深刻地反映了他们在异乡他国的真实心境,一方面以这种空间感和立体感的生动展示,给读者留下了阔大的想象空间,让自己的作品呈现出某种召唤结构,提高了作品的审美境界。
关键词:并置;记忆;孤独;跨界;空间化
Abstract:New Chinese immigrant poets such as Yuan Fang,Liu Huangtian and Zhou Zhengguang are adept in drawing on spatial forms to juxtapose and create different reminiscent images. The sentiment of solitude looms in the poetsspatial deployment and transformation for narrative purpose,and thus a “trans-boundary” experience is presented through the spatialization of the poetic languge,which distinguishes new Chinese immigrant poets from American-born Chinese poets. With these composing techniques of spatial images contribu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Chinese poerty,new Chinese immigrant poets,on the one hand,have overcome the temporal limits of traditional poerty and profoundly and faithfully represented their mindset in the foreign countries;and on the other hand,have aroused more aesthetic sense by adding a vivid third dimension for the readrs to imagine.
Key words:juxtapose,memory,solitude,trans-boundary,spatializantion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I006-0677(2009)3-0040-07
一般而言,所谓新移民文学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来,出于各种目的(如留学、经商、就业、婚嫁、投亲等)由中国大陆移居国外的知识分子人士,用华文作为表达工具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它们具体而生动地反映了其移居国外期间的生活状况、心理形态、人生历程等,成为当地华裔文学并不相同的一种文学风景。经过30年的发展,新移民文学在各文类都已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成为当代世界文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时,国内批评界对新移民文学的研究也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开始从诗学层面与文化层面关注其已有的成就与最新的发展。然而,在国内批评界对新移民文学的研究中,多数学者倾向于对新移民小说的研究,而忽视了作为新移民文学重要分支的新移民诗歌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本文拟从空间性角度探讨新移民诗歌所形成的特点,揭示新移民诗歌的意义与价值,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以新移民诗人中的远方、刘荒田、周正光等作为重点研究对象。
纵观这几位诗人的创作,我们发现,他们大多舍弃了中国传统的线形时间叙事手段,而是善于采取一种新的空间形态,注重在意象的并置与重组中追寻记忆,在叙述场所的选取与转换中寄托孤独,在诗歌语言形式的空间化中展示“跨界”经验,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点。诗人们所积累起来的这些创作体验,一方面打破了传统的时间限制,深刻地反映了他们在异乡他国的心境;一方面以对这种空间感和立体感的展示给读者留下了阔大的想象空间,使诗歌作品呈现出了某种召唤结构,提高了新移民诗歌的审美境界。
一、在意象的并置与重组中寻找记忆
新移民诗人是离开母土生存在异乡的独特族群,在离开故国后,母国对他们就是在异国他乡;因此,他们的作品在本质上就是异质文化身份状态下的一种记忆想象。而对以抒发情感为主要内容的新移民诗人来说,在诗歌中追寻对故国的情感记忆、文化记忆更是其创作的重要指向。这种记忆的追寻,在他们的诗歌作品中,突出地表现为对种种具有新质的意象的并置与重组。邹建军先生曾经指出,“意象是诗歌文体最为独特的表现手段,没有意象就没有诗歌,没有意象的审美就不存在独特的诗艺审美。意象,也是使诗歌艺术体式卓然独立于中外文坛数千年的最本质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意象是诗歌彰显诗人个体生命力与诗歌作品艺术生命力的主要标志。而意象的并置艺术,强调的是打破叙事的时间流,形形成一种新的抒情方式与艺术结构。并列的放置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和片断,这些意义单元和片断组成一个相互作用和参照的整体,质言之,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诗人通过意象的并置与重组,不仅体现了在行为逻辑上的方位转移,更体现了具体空间范围内的文化意义的再现。新移民诗人在诗歌创作中通过打破时间限制,让各种意象并置、叠加、重组,在意象空间中编织不同的情景生态,使之各自发出不同的话语声音,形成了可供反应参照的空间形态,使意象与意象之间呈现一种共时性的状态,并通过外在意象的塑造与并置,来营构内心的情意与神思,从而多侧面、多角度的展示他们的内心世界。贝尔指出:“把各个部分结合为一个整体的价值要比各部分相加子和的价值大得多。”这样的艺术选择,一方面加强了诗人自己对情感的渲染,增加了诗歌作品的审美效果;一方面给读者留下了阔大的想象空间。这样,就充分地实现了“在追寻记忆中展示空间,在空间形态中追寻记忆”的双重审美效果。
远方在《你·我》中写道:“你是一个句号/固执地打断我平淡的叙述/只为让我学会/用[然而]重新构图/你是一只明灭的流萤/在秋的夜空飞舞/不料竟闯入我的瞳孔/化成闪烁星光的泪珠/你是一条长满青苔的小路/横在春花初绽的江南/纵然我小心翼翼/到底还是扭伤了踝骨/虽然不曾播雨/但风还记得/你曾投影我的心湖。”在这里,“你”便代表了诗人心中的故国景象,而“我”则是身处异乡的诗人对故国记忆的一种追寻。诗人将“句号”、“流萤”、“小路”等意象并置在一起,形成一个意象整体,使之内化为诗人心中无限的构想、闪烁的泪珠和惆怅的心湖,最后,形成作者心中长期积压的,对故国那种情感上、文化上的或乡愁、或亲情、或友情、或爱情的无限追忆和寻找,从而使诗人在异乡的情感体验得到了极致的发挥,让读者遐想无比,读起来也意味深长,让读者进一步地思考两种文化的距离问题。这种由外及内的途径,由事物及情感而形成的对故国追忆的空间特征,在远方的诗歌作品中还有许多表现,如在《然后,就成了远山》中,诗人便塑造了“女妖”、“狐仙”、“长虹”、“大雨”、“云霓”、“魔焰”等意象,并以自我的艺术方式将它们进行诗意的重组,通过这些意象的搭配,来展示山之高、之远、之难以触摸,使之具备无限的广阔性。即使点燃篝火寻找出路,甚至幻想见到“云霓”、“长虹”,最后却只能是被滂沱的大雨浇灭。在这里,“山”的意象是象征着诗人心中的故土,而“女妖”、“狐仙”、“长虹”、“大雨”、“魔焰”等意象,则是诗人对故国的一种文化记忆。山之难触、出路之阻塞、在雨的浇灭等情节,就将诗人想回故国而不能、只能以记忆代替之的无奈心境和在异国生活的艰难跋涉,以及那种精神上的空乏孤寂感,具体而生动地展示出来。这种通过外在意象的重组来展示内心的情感的方式,在诗歌作品呈现一种空间性,就比直接书写苦闷的心境来得更有韵味、也更为艺术。
刘荒田在作品中,则善于以比喻的形态将各种意象糅合在一起,在诸多比喻性的意象中,追寻对故国的情感和文化记忆。在《字帖》一诗中,诗人就以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汉字为艺术载体,并将之以意象的形态展现出来:“那些点/是浩瀚的亘古星空/那些横/是将千年传统杠至/异国都会的扁担/撇和捺,不消说/是醉后出鞘的青绛/或者烂柯山棋盘前/伸开去的/名士之二郎腿了……”“点”、“横”、“撇”、“捺”等意象,与其说是汉字的特征,不如说是诗人故国文化之根的表征;而“星空”、“扁担”、“清绛”、“二郎腿”等意象,更具有典型的中国传统化色彩。在这里,诗人便把汉字的基本要义与中国文化的基本元素等一系列意象,通过诗意的比喻联系起来,使之相互并置,以空间的形态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将诗人心底对故国的文化记忆、对母土的情感眷恋真切地表现出来。在《卧》这首诗中,诗人则以草坪上的一条“白浴巾”为载体,把异乡视觉下的“天空”、“大海”、“陆地”三个空间并置在一起,由草坪及天空,由天空及大海,再由大海及诗人的内心境况,由草坪的白浴巾、天空的白云朵、大海的冲浪板等异国的空间事物转回到故国的广袤空间,将在异国的外部视觉切换为对故国的内在记忆,并通过空间取代时间、以广阔展现情感的手法将诗人内心的故国之思铺张开来,这不仅使诗歌呈现出一种开放状态,也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实现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通过意象的并置与重组来追寻故国记忆,在周正光诗歌作品中也不乏其例。在《秋韵》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危坐峭壁/看水珠自松根、石隙飘飘而下/点点滴滴、似断还连/全落进那空无一物的寒潭里/遂合眼弃形骸于无尽的清溟/听秋韵若湘灵之瑟自梦中悠悠鼓起/叮叮咚咚,惹我思绪回环/猛抬头向无有之中凝睇/——秋韵已在我的诗行回响。”在这里,诗人将“飘飘的水珠”、“寒潭”、“清溟”、“悠悠的鼓声”这些意象并置在一起,通过通感的艺术手段,由视觉跳跃到听觉,再由听觉回跳到视觉,将眼前峭壁上的水珠转换为故国情感记忆中咚咚的鼓声,再将空寂无物的“寒潭”与诗人记忆中的“秋韵”紧密联系起来,最后才触及诗人的心底:“向有无中凝睇”一句,道出诗人的真实处境,诗人那种在异乡的孤寂感、对母国的情感记忆和那种感怀秋景的思绪、因秋思乡的情怀,便都跃然纸上,如在目前。在《幽居》一诗中,诗人更是通过意象对比,将诗人在西方现实社会的生活境况和对中国古典社会的情怀重组在一起,从而形成一种强烈的层次感和跳跃感:“将暴力、污染、经济衰退/水电费、医疗保险、急如星火的报税单/以及三千大千世界诸般烦恼/都一概拒之门外/房子再小/总容纳得下日历牌那副田园山水/不须借问/半卷唐诗就在床头/酒渴时随手摘下图中那只葫芦/冒着濛濛雨/到杏花村。”诗人将西方社会常出现的暴力、污染、经济衰退、水电费、医疗保险、报税单、烦恼和具有典型中国特色的山水田园画卷、唐诗、葫芦等意象放置在一起,以房门为界,分在门内门外,“故国”与“异乡”的两个世界、“过客”与“归人”的两种心境、“闲适”与“压力”的两种境况,便赫然呈现在读者面前,诗人的深邃之思也得到了再深刻不过的展示。
二、在叙事场所的选取与转换
中寄托孤独
孤独感和漂泊感是新移民作家挥之不去的情结,也是新移民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异乡的流浪和故国的陌生,往往是新移民作家产生孤独感和漂泊感的主要原因。而“饱含着强烈情感和丰富想象”且“语言特别凝练”的诗歌文体,更是诗人们承载孤独感和漂泊感的不二场所。新移民诗人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大多表现出了孤独的情怀和漂泊的苦恼,他们以一种旅人的身份看世界,以漂泊的心境写人生,始终“怀着一颗孤独和漂泊的心观察和思考,努力越过表象的缤纷,进入生命的内里。”然而,正如冰夫先生所说的那样,尽管“孤独能使人颓废,但也可以使人深刻。一个没有孤独感的人,不可能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因此,可能正是孤独与漂泊,才有了诗思诗美的产生。然而,我们发现,新移民诗人在诗歌创作中,除了极少数是直接抒发孤独和漂泊外,更多的是将这种孤独感和漂泊感放置于特定的场所进行展示,他们通常选取“公园”、“街道”、“路”、“旅馆”、“客机”、“山河”、“集装箱”等具体的场所,作为叙事的空间载体,并通过对这些特定地理场所的独特联想来展示自己的孤独,书写自己的漂泊。诗人们还善于根据其特有的中西跨文化身份,将故国与异乡的场景,随着诗人的思绪进行自由的转换,通过对客观的地理空间事物的叙事以及这种场所的转换,将场所中的客观物象与自我的主观精神相结合,将外在的空间世界转向内在的空间世界,从而产生心底的跳动,更好地抒写自己的情绪体验,进而产生了独特的诗美。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诗美是诗人主观与客体相结合后的结晶”。
远方善于撷取故国特定场所内的事物,加之以诗人独特的思考,用悖论思维和异质文化身份的反思性来进行“存在之思”和“自我追问”,书写诗人独特身份下的孤独体验,让自己的作品具有了深刻的哲理意味和深邃的诗思。在阔别十年回到故乡后,在国人对祖国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和繁花似锦的景象大加赞美时,诗人却以“他者”的前瞻性眼光来审视这种变化:“此地古称佛国/如今满街都是商人”(《街头印象》);“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黄鹤一去/至今/不复还/没有文化的导航/在一片向钱看的杂乱中/她迷失了方向”。(《题黄鹤楼》)在这里,诗人透过泉州大街和天下名楼黄鹤楼这两大场所的繁荣景象,在现实与历史的比照中进行了深刻的沉思,以孤独者的身份和旅人的眼光,加上独具慧眼的思考,表达了对中国现代人们在文物身上过度商业化运作的忧虑,这其实也是海外华人移民文化的根性本能的情思,自觉文化意识凝练的诗意。通过对既陌生又熟悉的故国场所的描绘,表达了诗人独特的情感,就显示出了其独有的审美意味。诗人还善于借助故国场所的转换来进行自我身份的追问,在《新桥上》一诗中,诗人这样感叹道:“细雨蒙蒙/湿了故乡的诗句/桥下岁月奔涌/桥上往事斑驳/十来年精心筹划才完成/这遥远而又匆匆地一吻/我无怨无求/亲情天长地久/友情地久天长/只是微醺中/莫问我/莫问我/是归人/是过客?”在这里,诗人站在家乡的新桥上,本想体验归乡的感觉,诉说自己的多年愁思;然而,旧桥已换新容,桥下奔涌的岁月已淹没往事,回头再看,早已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景象。随后,诗人便将思绪切换至十年前的旧桥之景,但依然答案模糊:“阔别十年后,尽管亲情依旧、友情仍在,然而,在微醺之中,我到底是过客?还是归人?”在国外备受歧视,甚至会有强烈的回归故土的意念,但当真正回归后,却又有一种无形的陌生感。这种通过空间的转换和思绪的变化来进行诗意的沉思,表现诗人孤独的身份和漂泊的感觉,就将诗人那种独特的心境深刻地展示出来,让作品具有了一种深刻的哲理思考。
如果说远方善于以故乡的空间场所作深邃沉思的话,刘荒田和周正光则更善于以他们身处的异乡作为承载自己孤寂感的集散地。在异乡的流浪与漂泊,很容易让诗人们将这种孤寂感转化为对故乡的乡愁感怀和友人的心境交流。刘荒田在《唐人街的地理》一诗中,就以自己在纽约唐人街的日常见闻为题材,以唐人街为空间抒情对象,然后,在这一场所中展示华人在海外的孤独感,进而将这种孤独感转化为一种对故土的眷恋之情。诗人首先以百年前运载华人来美的“大眼鸡”(一种木船)为出发点,通过早期的“大眼鸡”来叙说华人的血泪史,然后通过场景转移,笔调挪移到素来被华人崇拜的“天下为公”牌坊前和华人聚居区的金山湾,将现实生活中华人的境况展现在读者面前,然后通过对华人经常出入的市德顺街、都板街和花园角中存留的中国景象和西方景物进行对比描述,将华人与白人之间的生活差异与文化差异,将华人在异乡的孤寂与漂泊深刻地表现出来。在这一系列客观空间转移后,诗人在诗的末尾便道出了自己对唐人街的憧憬和对祖国的深爱之情:“唐人街的版图/并未凝结/一如我们的汗水/我们的泪水/唐人街的疆界/并非固定/它在自由的脚下/它在勤劳的手中/它一如/我们的光荣与耻辱。”“唐人街”,一方面是海外华人遭受西方社会歧视的“飞地”,是海外华人承受孤独和漂泊的场所;同时,也是海外华人获取自身公民权的希望。诗人通过对“唐人街”各个空间的转换与描写,以空间的形态来展示华人在唐人街的奋斗史,就将海外赤子在异乡的孤独和漂泊感转化为浓浓的母国情怀。同时,通过这几个层次的空间转换、跳跃和连接,为诗歌营造了一种美感,这就比直接以时间的形态抒发华人在海外的奋斗、华人在海外的乡愁来得更为真切、更为真实。
作为一位具有深厚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诗人,周正光善于以异乡的自然山水、景物为载体,通过自然景物的空间转换来传达“以画入诗,以景生情”的诗情诗美。在《菊》一诗中,诗人便通过菊花成长的空间场所的变化,来展示菊花在异乡的变异:“长在温室/花期藏在冷库/出售时摆在橱窗/喷色,一层深似一层/包上金纸,插上心连心的标签/再打上一个大红蝴蝶结/东篱逸者,无端改造成/衣着入时的选美佳丽/欲摘而屡屡缩手/悠然与否很难说/斜斜瞥见水银灯下自己的影子/不妨也当作一座南山。”诗人通过“温室”、“冷库”、“橱窗”等空间场所的转换,形象地把“菊花”在异乡的异化形态表现出来,其实诗人是以“菊花”自喻,“菊花”被人为地折腾,她不再悠然与自由,表露了作者在异乡的颠簸境况和权作孤芳自赏的孤独心境。这种空间场所的选择和转换,使诗歌产生了“以景生情”的意境之美。在《密西西比河与金门湾》一诗中,诗人更是将自己身处的美国南方的“密西西比河”河畔与好友刘荒田居住的处于美国东部的“金门湾”这两个场景进行对比关照,让两条河流在诗人笔底自由流泻,两种风情在人流宣泄中自然展示。诗人的笔触,也由外在之境转为与友人的“内在之约”:“我立河畔/你立湾头/何必相约,何必会晤/让我们凝望,透过无限的时空/或许,自浑黄的水面/会升腾起一朵纯白的云/向遥远的天际飘去,飘到那港湾/再化为一阵小雨,落在你波澜起伏的心中”。在外的游子,面临着异国生活的压力、文化的宰制和对故国的情思,还要承受无形的孤独。这种孤独与寂寞与谁诉说?此时,诗人便跳过外在的时空限制,而驰骋于内在无垠的广阔空间,与怀有同样心境的友人进行心的交流、情的叙说。孤独依旧,但生活还得继续,在万般无奈之下,化孤独为感慨,融漂泊于友情,可能就是释放孤独、排解漂泊的最好方式。
三、在语言形式的空间化中
展示“跨界”经验
哈雷先生曾经说过:“在当今全球性的文化语境中,‘跨界是个基本命题。”当今世界的日益一体化,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和便利的交通为“跨界”提供了良好的条件,而对于有着中国与异乡两种生存境地、两种文化心态、两种言语表达方式的新移民诗人来说,“跨界”写作更是他们追求的手段。这种“跨界”经验写作,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新移民诗歌在语言形式上的空间感与视觉感的呈现。黄河浪先生说过:“诗是一种语言艺术,而且是最高级的语言艺术。它以最简洁的语言,表现最深、最广、最厚的思想。”从这方面来说,诗歌的语言不仅是一种外化的表象,而更是思想的承载体。新移民诗人们就善于将具有空间化表征的动态性字眼和形象化表征的视觉形式与国别的、文化体验的和心灵栖落的感觉搅和在一起,来完成心底的跳跃和文化的跨越,从而展现出一种“跨界”经验,使诗歌在形式与情感上获得双重的审美效果。
洛夫曾说过:“语言不仅是传达感情与观念的通用媒体介,而且是一个舞者的千种姿态,万种风情。”而动态性的语言文字,更是显露诗人姿态、风情的重要载体。新移民诗人善于运用一连串动态性的字眼,来展示诗人心灵的栖落和在异国他乡的生命体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跳跃感和空间感,从而实现异国的外在之景与诗人心灵内在之思的“跨界”。刘荒田在《希望》一诗中这样写道:“用紫荆和蔷薇的花絮/用白云/用春莺的歌声/小心地包裹着你——/我娇弱的未来的梦境/我惊喜地辨认着你/隔着襁褓摸你的心房/可爱的婴儿哟/去吧,去吮吸天空的乳浆/在雨前的风中,我放一个风筝/把你载进雷鸣和闪电——/在裂开的云头上/你可窥到奇异的明天?”诗人运用“包裹”、“辨认”、“摸”、“吮吸”、“放”、“载”、“窥”等跨越诗人重重心境的动态性的字眼,巧妙地和“希望”对话,向“希望”质疑:“希望何在?”“希望”只有从惊喜到无奈,由无奈到困惑,再由困惑到重新希望的重重“跨界”中显现。在这里,诗人便通过这种动态性字眼的展现和时空的“跨界”,把自己内心等待希望的无奈和对希望的强烈渴望之情深切地展现出来,给诗歌营造了一种独特的空间效果,使读者产生心的悸动。巧妙地运用动态性的字眼来展示“跨界”经验,在周正光作品中,也屡见不鲜。在《菊》一诗中,诗人就通过“长”、“藏”、“摆”、“喷”、“包”、“插”、“打”等动态性的字眼,来展示在中国古代视为高洁、雅致的“菊花”,在异乡的异化过程,将“菊花”在东西方社会的不同表征,呈现在读者面前,菊花此时已是一种文化的象征,更是诗人心境的反应。诗人在这里通过对“菊花”的描绘,将中国的悠然之美和西方商业化的世俗进行对比,从而将东西文化差异、诗人的中国情怀深刻地表现出来,成功实现了文化上的“跨界”。在《天气》一诗中,诗人更是娴熟地运用了极具形象化的动态性字眼:“莽汉子黑旋风/狂怒中连砍了九只大虫/横冲直闯,踏坏了庄稼/推倒了房屋/复将那盆素心兰一脚踢翻/忽然闯进曾为米高积逊服务过的整容院/摇身一变/成了风华绝代的西村施姑娘。”以“砍”、“冲”、“闯”、“踏”、“推”、“踢”闻名的中国古典英雄,在遇到了西方美容院的妖艳矫情后,最后也只能驯服为西方接受和喜欢的“风华绝代的西村使姑娘”。诗人通过“变”这一具有层次感和空间感的动态的字眼,来表现中西两种文化的不对等,以及华人在海外边缘化的处境。“跨界”前的冲动和激情与“跨界”之后的尴尬,便生动的展现出来。这,也是无数海外华人力图“跨界”而最终仍被淹没的无奈心境的最真实反应。
如果说刘荒田和周正光是以单个动态性的空间字眼来展示诗人的“跨界”经验的话,那么远方则善于在诗句诗行以独特的视觉化排列展示诗人的“跨界”心态。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诗歌的形式,其实也是内容的重要载体,正如黑格尔所说:“内容非他,即形式之转化为内容;形式非他,即内容之转化为形式”柯勒律治也说过:“诗是以最佳的文字作最佳的安排。”(转引自庄伟杰《精神放逐》)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讲,优秀的诗歌作品不仅需要有深厚的情感和神思,也需要独特新颖的形式。远方运用具有强烈视觉效果的排列形式,来展示诗歌的层次感,进而展示诗人在异乡的文化体验、生活感悟。《举重》和《超速》就是代表。在《举重》一诗中,诗人对诗行进行了这样的排列:
家 事难
移情中情怪
岁月追悔的枯枝我
举
民结年结 不
庭业 动
一根因岁月追悔而显得老迈的枯枝“杠杆”,两端却还要无端的承受着沉重的压力:“杠杆”的一端要承受逝去的年华、对大洋彼岸的祖国的思念和事业的压力,而另一端还要承受对远在故国的亲人的思念、移民的尴尬和家庭的负担。特别是“杠杆”两端均承载着情结的压力,更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形象化的排列,不仅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美感,同时也实现外在的生活压力向内在的故国情怀的成功“跨界”,将诗人在异乡的艰难的生活历程和心境,清晰而生动地表现出来。
又如庄伟杰的《阳光雨》:
阳光正在
下 下 下
雨 雨 雨
阳光雨滴落
枕边 我睁开
惺忪的双眼
时针 已滑过
7点30分
诗歌中三个竖行排列的“下雨”,非常生动地表现了“下雨”的情景,阳光灿烂,却仿佛在下雨,这是移民澳洲后的真切而复杂的感受。这雨滴落在枕边,是实景?是梦景?那分明是滴滴思乡泪。这种直观形象的诗行排列形式与诗人身处异国思念故土的“跨界”情感相融共生、相得益彰,表达得格外真挚深切。
新移民诗歌是新移民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波澜壮阔的新移民文学发展大潮中,诗歌占据了重要的席位。新移民诗人们在诗歌中展现的对故国的记忆追寻、孤独与漂泊情怀以及“跨界”经验,是广大海外华人的集体焦虑,是广大海外游子心声共鸣。新移民诗人大多非专业作家,其诗歌创作完全是出于一种情感的需要,他们孜孜不倦的诗歌精神、独具风格的诗歌艺术,为新移民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邹建军:《论诗歌意象的审美特性》,《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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