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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

2009-09-11

草原 2009年7期
关键词:粮站爷爷

柳 苏

听父亲说话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有空总要和我说会儿话。时间长了,不听父亲说话,心里就寂寞,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父亲说得最多的,还是爷爷手上那些老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人生折磨后,他发出了这种宿命的结论。爷爷是山西河曲城里一个小得再不能小的买卖人,一生信奉“勤俭”二字,虽然娶得是大户王家的女儿。但从没生过依赖丈人家的念头。他不羡慕富得流油,也不甘心穷得要命,就相信一条:“大富由命,小富由勤。”所以,挑些针头线脑小吃小喝从一亮明跑到漆死黑。即使一二分钱的蝇头小利也不放过。父亲说在他的记忆中,打小就没睡过个囫囵觉(按时睡按时起),每天天还黑乎乎的,爷爷就给他和姐弟们吩咐活儿干,有时睡不醒犯困误了事。爷爷操起棍子就打。女人心软,每当这时候奶奶就替儿女们说情,爷爷怒目圆睁:“勤是立业的本,觉睡到甚时候是个够?”

15岁那年,父亲念完高小,爷爷对他说:“行了,书不要再往深念了!能识字记账了,学着养活自个儿吧!”不几天。就送他到“裕兴茂”字号上当了店员。那时父亲个头还没柜头高,可家里养廉的吃苦功夫,再加他聪敏过人,不论是头一二年打杂,还是后来记账跑腿,都深受掌柜的喜爱。再后来,他被“復义魁”商号相中,硬被挖了去。父亲挣回了一份养家糊口钱。小父亲3岁的二爹也开始在商号学手,大姑出嫁,年幼的三爹也跟着爷爷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家里的日子就出现了一线生机。爷爷“勤”字上见益。“俭”字上要利,比如说,家里人穿的老布衣裳一概补丁摞补丁,除非烂得见不得人。吃饭一概七成饱,不饿就得放筷子。连年过节只割几两肉,只闻内香仅喝肉汤。父亲说。就因饭后碗里留几个米粒儿,十几岁的二爹挨过爷爷的打。“哎!那是一种命换的节俭,简直就从牙缝里抠啊!”可后来怎样呢?“富贵不养命穷人。等到手里积攒下几个钱后,你爷爷过河去买了几亩薄田盖了几间房,这边买卖那边地,风里来雨里去,满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日本人飞机炸河曲,死伤无数,瘟疫四起。先是我的女人和三岁的儿子病死,接着你爷爷奶奶三爹离去。一切都变成了梦。”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增广贤文》里有言“青冢草深,万念尽同灰烬;黄粱梦觉,一身都是云浮。”他当时对这句话有更深不过的感受。从此以后,人间的事清醒了许多,开始和人不争不斗。“富贵是无情之物。你看的它重,它害你越大,贫贱是耐久之交,你处的它好。它益你必多。”、“钱多有钱多的好处。也自有它的害处。撇开命运去追求,也未必如意。”、“民靠官管着了,人由命管着了。”父亲早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笑而不言,那时人定胜天的思想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已成志向,固执地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深,才开始领悟到父亲所言的精辟。

不得不承认钱是个好东西,但把钱当神来敬,比娘老子还亲,一心往钱眼里钻,就把钱和人的关系颠倒了。这一点上,父亲是我心目中的楷模。记得大概是1982年5月,当时在河曲县邮电局工作的二爹给父亲打电话说。县里开始落实政策,我家也属落实范围,因为县电影公司当年不明不白地占了我家的旧宅地,少说也该给落实大几千块钱吧。父亲放下电话到第二天又拿起电话要通二爹。其间没说一句话。只喝了几两闷酒,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一脸庄重地说:“当年我痛失五位亲人。虽说家破人亡,但老宅子还在,田地还在,树头家具什物还在,这些都丢了,无奈才走到口外。如今为了万二八千元钱,我也不操这个心了。你们也不要抱怨我。还是那句话,钱有多少是够?”我心想。摆在咱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钱不够。本没钱还谈多少是够,但父亲对钱的坦然态度。还是令我和妻子打心底服气。我们已经习惯了,从70年代初期开始。老家的亲人一趟又一趟捎话,说老屋漏雨了,花果树果熟了,要我们回去经手,但父亲从没理睬过,直至后来都被本家叔辈们占有。联想到生活周围因一苗树一间屋的纷争。亲弟兄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的事例。真为父亲的博大心胸而折服。有一次,父亲和我说起钱,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山西有个姓任的老财,挣下了不少家业。依然省吃俭用。赶到最后花大钱做了一副上等的寿材。寿材做成那天,他特意叫匠人在两旁各打了一个洞。起初大家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才知道,他死后要儿女们把他的手从洞里伸出去。意思告诉世人,我虽有钱,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两手空空,干干净净走了。这个故事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让我对钱有了一个准确的定位。

父亲说起钱时告诫过我,钱只能握在手里,不能挂在心上。钱为人使。不能人为钱死,钱不能看穿,但要看淡。正因有了看钱待钱这些高度深度。因而钱在父亲面前。像一只听话的小狗。80年代,父亲的工资是149.6元。每月领回工资。父亲把100元递到儿媳手中说:“给,伙食费!”剩下的就是他的烟火钱了。我们买彩电、洗衣机、五彩地毯时,父亲总是一千两千地出手。年轻人们逗他说:“刘大爷,钱都给了他们。要是不孝顺。你怎么办?”父亲笑笑说:“我把命都给他们了,钱还算个甚?”周围那些从婆婆公公手里要不来钱的媳妇们,把我妻子羡慕的要命。

父亲和我说话,说的都是深刻的话,面对面地聆听,又感到异常亲切,那些人生教育,说实在的,是书本上很难找到的。比如说起待人处事的态度,他认为最重要的是把握自己,要像细流一样,一要长,二要活,就是古人所说的那种:“话如活水,心似甘露”、“做事须循天理,出言要顺人心”、“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待人无半毫诈伪欺隐”。他说,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不如意之事,不要暴不要蹂,暴躁伤人也伤己。他又说到了爷爷,爷爷一辈子暴脾气,首先家人受害无穷。父亲的第一个女人,是个公认的贤淑媳妇,可爷爷的暴怒,让她因气结郁,终病不起。其实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父亲每晚从商号回来很迟。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她就忙着起来点灯。按爷爷的要求。点灯要用麻秸棍儿在炉火里点,可媳妇一不在意。就划着了洋火来点灯。起先爷爷只是哼几声。终于有一天不好听的话从里屋骂出了口。连父亲都吃了一惊。父亲的女人极要脸面。气得哆哆嗦嗦,从此病倒。据说得的是一种叫鼓症的病,那时是要命的病。女人死后。3岁的儿子也没活下来。父亲没敢对爷爷高言过,但记恨了一辈子。父亲对我说,爷爷就为了节俭昏了头,就因为几根火柴,要了两条命。他说他21岁有得儿子,要是活下来,已是50多岁的人了,话里有一种久远的苍凉和伤感。“力微休负重,言轻莫伤人。何况言重呢?再说和气致祥。乖气致戾,你爷爷就吃了暴戾的亏了。”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他的人性和口碑,永远就那样,不起尘不动怒,一辈子没让老百姓话难听,脸难看,事难办。

“人”字笔画少最好写,而活人做人最

难。父亲以他的崇高品行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他的那些话。今天依然在教导我们怎么做人。我,我们夫妻,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也决心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画上圆满的句号。

父爱是心头化不了的冰

小时候,冬天特别冷,下场雪总是融化不了。一搁就是月数光景。大人们歇冬窝在家里的功夫多,可小孩子们坐不住,整天在外边滚打,玩够了闹够了就瞅摸着看能吃点什么。也许心里好奇,也许肚里空空。抬头看见檐口下一排排的冰柱儿。就搬来凳子打,攀上梯子砸,然后拿着吸溜个没完。那冰是屋顶积雪逢遇日头融化后流到檐头的,刚要滴到院子里。晌午的日头便偏了。水就被冻成了冰柱儿,挂在不远不近的檐口,日光映照下,晶莹透明,很有些荧感。一根冰柱儿在孩子们嘴上要吸溜上好半天。直到手被冰冻得握不住的时候,才嘎巴嘎巴地咬起来。那时没有现在孩子们这般奢侈,天然的冰柱儿就是挂在屋檐上的冰棍儿雪糕。

翡翠般坚硬的冰柱儿。是很难在嘴里融化的。即使融化了。那冰凉能让孩子们的肚里爽快好久。这是一段儿时的记忆,突然有一天我把冰柱儿和父爱想到了一起。虽有些牵强。但总觉着父爱就是心上的一块化不了的冰。常搁在我心上。

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疼我的人。贫穷和疾病使他家破人亡,28岁的他一个人从口里飘泊到内蒙古地,失去贤淑的妻子和3岁的儿子,生活热情一夜之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做丈夫做父亲的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心似滴血般痛苦,他决心一个人过完这一辈子,再不惊扰别人。好在时势造人,新中国的诞生,给了穷苦人扬眉吐气的权利,生父的三弟,也就是我的三爹,正好是乡里的农会主席。一来他有一种当家人的责任,二来和父亲交往甚密,于是把刚刚摆脱苦难的母亲介绍给了父亲,一年多以后,又把刚出生的我送到父母膝下抚养。父亲于是又有了家。这一年他43岁。

这么大年龄抚养孩子,人生风险是很大的。养儿为了防老,等我20岁出头,父亲已60多岁,何况那时人的平均寿数也就是60岁。70岁已为“古来稀”。然而,境遇使父亲有了极强的责任意识,他不仅要我长大成人,还要我长出个“模样”来。母亲本打算用羊奶、牛奶抚养我的。那时靠喝米汤活命的孩子多的是,父亲不同意,执意要把我寄养到奶妈家。先送到一家常姓人家,两个月头上去看我的时候发现,枕头被汗水浸烂,后脑勺上已有腐坏,父亲二话没说,把抚养费往炕头上一扔,抱起我就走。紧接着又把我送给赵家奶妈,奶妈待我如亲子,可父亲吸取教训怕我受虐待。就搬到了赵家院子,住在旮旯里一问破旧的房子里。其间,父母亲起早贪黑到三、四里外给我打羊奶、牛奶,风雨中冰雪天常有他们的身影出现。后来参加工作到镇子周边的生产队下乡,时不时有老乡对我说。你是喝我牛奶长大的。

记得小时候奶哥哥和我说玩笑话。你大(父亲)心上并不亲你,要是亲你,还抱到我们家来养?于是我去问父亲,父亲笑而未答。孩子对问题希望有答案,父亲没回答,我心里也犯猜疑。直到我12岁生日那天,母亲才给我交了实底子。原来。父亲把我送给奶妈抚养,到处给我打奶子,是为了让我打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采微寒门第福气大,求个壮实,人多看护也多;二来祖祖辈辈用这种方法为孩子祈福,希望孩子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虽无过多的科学根据,但父亲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心里惟一所求。就是要我远离疾病,有更多的人保护。母亲这么一说,我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来。父亲当年笑而未答,可迟到的答案更深刻,那是一种穿透十多年的深刻。

从我懂事那天起,父亲就对我要求甚严,大到做人做事,小到举手投足,没有要求上的空白点。我曾写过一篇《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短文。就是专门说父亲严细教育的。上小学时,夏天放了学,父亲给我一把挖野菜的铲。冬天一大早,父亲给我一把拾粪的权。古诗古训和所学课文常常要我背给他听。衣服鞋袜看着我洗净晒干,带着我去开荒种地,陪着我写字作业。13岁上就给我肩头压上挑水的担子。记得15岁那年爱上了一双15块钱的大头皮鞋,我张了要钱的嘴,父亲没反对。只给了8块,剩下那7块。自己去挣。于是中午的烈日下,我去山上掏黄芩、狼毒卖钱。不是父亲狠心。要求的是从小锻炼,知道衣食的不易。懂得做人的艰难。

“文化大革命”中。当两派组织进入武斗高潮时,父亲执意要我到乡下参加劳动锻炼。记得很清楚,1967年7月19日,他亲自把我送到水泉沟大队昊家湾生产队,在老队长王鱼儿、安四秃家中,他一再叮嘱要对我严加管理。不要给他留面子。直到一个月后,武斗得到控制,才让顺路人把我领回了家。我理解父亲的苦心,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让他谨言慎行,他生怕做为红卫兵组织头头的儿子走入歧途。他对我抱有很大希望。千方百计保护我不犯错误。一年以后,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被动员到农村接受再教育时。我心里暗暗佩服父亲的先见之明。

长大了,懂得了许多事理,才深深感到父亲的“严”里,包含的是真爱。1973年1月高中毕业后,我到离镇子不远的木匠湾生产队接受再教育。一年下来,我挣了240个工。每个工5毛钱的分红。共分了120块钱。那时的120块钱,不是个小数,可买240斤羊肉,666斤标准面粉(不含粮票折价)啊!可父亲做我的工作,要我把这份汗水钱捐献给生产队。苦干一年。自己一个子儿没拿,虽没表现出不悦,但心里犯嘀咕。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下乡为的是接受再教育。虽然咱家也不宽裕。也缺钱。但教育是拿钱买不来的。”起初,我把父亲的举动简单地理解为有意制造积极上进,以形成影响。后来才明白真相,一般的队分红一、二毛钱。不少队只有几分钱,木匠湾属于分红高的生产队,为让我受教育也为避免闲话。父亲才让我这样做的。父亲的爱心和正直让我心悦诚服。

父亲在我心上。不仅是遮风挡雨的大树。更是我闯荡人生的动力。有他站在身后,我总感到踏实。父亲退休那年70岁,自从母亲病逝,他心见老,自从离开岗位,他人渐老。虽老态龙钟。但教育的责任心依然强烈,每逢我遇到一些自己理不顺解不开的难题时,总是父亲的一番教诲让我茅塞顿开。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父亲瘫痪在床,失去自理。虽然头脑清醒,但话语稀少,即使这样。我依然觉着父亲在给我壮胆。

父亲离去已16年。16年中,一有闲暇我总要回忆起他来。总是有着许多许多的故事,许多许多的思念。

7岁那年,秋雨连绵,凉房(库房)里漏水如筛,好不容易等到放睛。父亲便爬到屋顶上去查看。几乎就在脚刚踩到顶上的瞬间。轰隆一声塌了下去。他整个人跌到凉房里。我吓得大声哭叫起来,父亲顾不得擦脸上的血迹。冲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连声安慰我:“不要怕!不要怕!”看着他脸上的血迹,幼小的心灵读出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我虽不是他亲生,流淌的分明是血肉亲

情。

女儿已开始学步,我的工作还尚未转正。为此曾偷偷地流眼泪。父亲有着母亲般的心细,他换我坐下来,从他三十多年教师、售货员、会计的经历里寻找规律,安慰和启发我:“有冻结就有解冻的时候。有精简就有招工的机会。你还年轻。只管埋头工作。不要唉声叹气!”就在那年冬天,我们那批民办教师一下子都转了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至今还记着父亲说完那番话站起来在我肩头的轻轻一拍,沉甸甸地一拍,那是一种人生的深邃。

打开思念的闸门。父亲的故事就如同流水。我又想起小时候屋檐下的冰柱儿,想起那种惬意。父爱总在心上搁着,如同一块化不了的冰。让我清凉一辈子。

留得一生好名声

父亲在小镇的粮站上当了23年会计。人们心目中他的名字就叫刘会计。

“刘会计”的名号,给我留下不少美好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家下放到一个叫吴家湾的生产队。就因为是刘会计的家属。得到不少意想不到的照顾。母亲和我下放五年。几乎没拿过锄头镰刀,吃的烧的都由队里送到门上。那年头人们普遍肚子空,街镇上的老婆娃娃们就跟在庄户人的屁股后面捡秋。犁过的山药地刚才还平平整整,转眼工夫就让捡秋的刨得像猪拱过似的。于是庄户人就去抢夺捡秋成果。想以此来制止捡秋。在追逐和抢夺的庄户人面前。一但有人认出我是刘会计的儿子,总被网开一面。直到今天。回到小镇上。当有人不认识我时。一旁总有人介绍道:“这就是原来粮站刘会计家小子!”于是听者点头醒悟。父亲的名号大着呢也好着呢。就连小伙伴们当年翻脸对骂。我叫喊的是他们大人的姓名,他们却一个劲地骂我刘会计!刘会计!背后我关得笑出了声。刘会计只是我父亲的职务。骂多骂少我不疼。

刘会计。上世纪小镇上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可这好印象好名声打哪而来?

源于父亲的好人缘。父亲一辈子跟谁也没脸红过。也不见谁笑嘻嘻地讨好谁,可就在不亢不卑中,表现着真情,传递着温暖。前面说了。那个年头要说最深的感受,就是饿。要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吃肉吃面,多不敢想,平常好些的饭食是粥(菜粥),最常见的是汤(菜汤),只要能吃饱,也不挑剔,野菜,麸皮,秕糠,糖渣,端得起咽得下,有几家不是“糠菜半年粮?”那时,断奶的娃娃多。炕上病老婆多。青黄难接揭不开锅的人家多,于是这口吃就成了人们的最大期盼,粮站就成了人们的垂青之所。可供应粮、返销粮之外。粮食卡的很紧,连粮站的人照样饿肚皮。再说了。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谁敢冒多吃一口的风险?能有糠吞菜咽,农民不轻易去搭理粮站,凡去粮站隔候、央讨的,都是出于无奈的。断奶的孩子一整夜一整夜地哭,家里有病人住进医院,医生特别叮嘱,不补营养是过不去的,还有三爷爷四奶奶等老辈处在弥留之际,要去见最后一面的,二三十年不见面的姊妹头一遭上门的,介绍人登门来提亲的。都硬着头皮赶到粮站。眼巴巴地站在一旁。蹲在墙角。手里攥着零碎粮票块数八毛钱等待称几斤白面回去。也许家里后锅已冒热气,老婆已等不及,就盼粮站的人发善心,不然没法也没脸交代。你说粮站的人是什么滋味。谁不是爹妈养的,谁没个三亲六故。谁没个马高镫低。再说了,粮站也是人民的粮站,是为人民服务的呀!

粮站主任是个谨言慎行之人,加上各种运动不住气地搞,他总在掂量着责任,虽说生在农村,知道农民疾苦,但面对那些等待同情的目光。他总默默地走开。每当这时候,父亲的眼光里便闪出慈爱。那些无奈的人们便朝他涌来,这个三斤,那个二斤,手里皱巴巴的钱和粮票都换成了心上的沉甸甸。一脸笑容地走出粮站。父亲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也深知责任,但既然这样做了,说明他决意要为那些无奈的农民担当这份责任。

农民买几斤白面凭得是粮票和钱,父亲付出的只是同情和胆量,可心系农民。他没有局限在“批”字“卖”字上。同样表现在“帮”和“送”上。一次。一个姓赵的老汉将他挡在路上,说起老伴的病来老泪纵横。说老伴甚也吃不下去,想买二斤白面回去给吃碗面疙瘩,可浑身没有一分钱。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小包旱烟,称要到街上去换买面钱。父亲是个苦命之人,当年就是因为痛失五位亲人。才从山西河曲县城走西口来到准格尔的。赵老汉一席话叫他鼻酸。他拉着老汉回到家里,把仅有的几斤白面搜刮的一干二净,都给了老汉。赵老汉感动了,蹲着不走,觉着白面太珍贵了。父亲说。就算我买了你的旱烟,互换了一下。解释了大半天,老汉才慢腾腾地离去。第二天一大早。赵老汉又赶了十几里路。给送来十好几斤蔓菁。其实。两样东西加起来也就值大几毛钱。可父亲看重的是赵老汉的那份心意。面饭换成蒸蔓菁。吃出的是农民的信任,农民的感情。

镇子东梁的杨石匠。平素给粮站的加工厂洗碾子锻磨。某一年闹病,摇摇晃晃到粮站找主任要预支几斤白面。那时有句乡谚“军人的老婆国库的粮”。意思是打动不得。主任说没有“预支”这一说,解决不了。父亲看出杨石匠的窘迫,就将节省下来准备到太原看望姐姐的粮票给了他五斤,顺便又给了两块钱。勒紧自己的裤带,把口粮让给别人,就意味着把饥饿留给自己,父亲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农民手上仅有的是“毛钱”、“两票(市两)”。面贵钱更缺,吃白面是当金子吃的,放开让他买。也没购买能力。就按一个人二斤计算。一百个人也就二百斤。但时间长了。有人便开始说长道短。站务会上,有人当面提出批评,后来反映到上面。性质就不一样了,叫“大开后门”、“扰乱粮油供应秩序”。那时粮食局的几位局长都是三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经见得多了,心里精明得很。局长许昌一边吸着大烟袋一边对父亲说:“老刘。按理说那也不算个问题。不过牵扯起来,涉及到政策,关紧门算了。”父亲用了一下午时间写了一份深刻检查,交给局里的股长,这事就算完了。可回到站里。面对那些充满善良、无奈、恳求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没把农民的后门给关上。当时暖水粮站的供应范围面向西部七个公社。认识不认识的农民。实在需要批几斤白面挂面的。他又都给批了。批评指责接连不断。父亲总是沉默不语,仅有一次破例对一位老友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不信给穷农民批几斤面叫错!”

“文革”中。父亲在军管会的斗私批修学习班上检查交待了一个月。后来又下放到镇上的暖水大队劳动锻炼了一年,给农民开后门也列为一大罪状。手上有父亲1970年7月26日写给军管会和工作组的检查一份,摘录如下:

“由于自己头脑中的私字严重,出现了许多违反政策的现象。以前认为这是小事,通过学习。我认识到这是大事。我一定要斗私不怕丑。在以后的工作中改掉这种不良作风。让公字占领头脑。我的主要错误是:

1、违反粮油供应政策,为非供应对象开后门。

2、1969年向站里买面袋子5个,糠90斤。

3、给亲戚写信,用过站里的信纸信封。

在那种背景下,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说有违良心的话。给农民开后门办好事也说成自己私字严重,当作不良作风了。

社会上,做出惊天动地英雄业绩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是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埋头于默默奉献。几十年如一日,因而闪光。因而让人怀念。父亲那一手名闻遐迩的算盘绝技和处处以集体利益为重的敬业精神姑且不提。仅凭他心里想着农民,为农民做了几十年好事得来的好名声,就让我在心里掂出了一份人生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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