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爷
2009-09-11迟凤君
迟凤君
佛爷做起了他们家族历史以来最大的官——乡护林员。
选这个角色的时候,乡领导很费了一番脑子。这之前,乡里曾有过几任护林员,可是护来护去。林木护少了,草场护光了,乡长气得骂林业助理:你除了能搂女人睡觉还能干点别的不?林业助理知道自己失职,干张嘴答不上话来。
也是。这个角色不好找,特别是能够负起责任的更不好找。真正精明强干的人,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做起生意来了,屈屈一个月几百元钱,而且又是得罪人的差事哪有人愿意干呢?最后,林业助理便挖空心思地想起了我们村的佛爷。
佛爷不是真正的佛爷,他的小名叫石头。
石头有弟兄五个,他是老二。这弟兄五个一顺儿常年剃着光头,原因除了当时很难找到一个正式理发人外,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比如剃秃头是不用任何花费的,一把剃头刀足矣。
这弟兄五个其余四人即使是光头也并不显得十分难看,惟独这石头,由于小时候长过很严重的头疮。秃头上明明白白地暴出了斑斑点点,像受过戒的和尚一样。所以,人们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佛爷。至于为什么叫佛爷而不叫和尚。给他起绰号的人是站在哪个基点上考虑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开始的时候,佛爷似乎很恼火,据说他曾对他爹提出过留起头发的强烈要求,他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留起来。凭啥你留起来,都秃着!”佛爷摸了一下秃头:“他们叫我佛爷。”
“佛爷?佛爷不好吗?”他爹用吼牛的声音吼着他:“是把你烧得!你留起来,留啥?平头?分头?那都是干部留的!不剃秃头就把脑袋割下来吧!”
佛爷再讲不出什么道理来。暗暗地却憋起一股怨怒。当别人再次叫他佛爷的时候,他就进行了坚决的反击。他说:“谁再叫我佛爷我就骂娘了!”
“啊哈!你骂谁的娘??正在呼喊以及曾经叫过“佛爷”的家伙们立刻挥着拳头围拢上来。佛爷只好敛言不语,瞅准一个空子,忙忙地钻出重围。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自此,佛爷二字叫得更响,久而久之,佛爷也就悉听尊便。
对于佛爷的情况,我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曾抢过他的奶吃。
什么叫抢奶?就是我妈妈的奶水不够我吃,而他当时也正在哺乳期,我吃了他妈妈的奶水,也就是抢了他的奶。那不是一次两次,是一天三次,整整一年。因而,后来佛爷发育得很不好。我想与我的抢奶肯定有着必然的关系。但是,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爸爸妈妈不止一次教导我,永远不要忘了这一家人的恩情。当然。我至今不敢忘。就在当时,我们家对他们也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接济,并不是让我白白地抢了奶吃。
他们家实在是太穷了,特别是在佛爷身上有着最明显的体现。一锅粥,要别人盛完他才盛;一碗菜,别人吃剩下才轮到他。过年的时候。他的爹妈当然也总是挤兑出几块钱扯几尺布给孩子们做件新衣。先给大的裁,再给小的裁,轮到他的时候,不是缺个袖子,就是缺一截裤腿。只好接一接吧,颜色又难以搭配上。在这些方面,佛爷似乎并不挑剔,穿出来总是一脸得意的样子。
佛爷的命运也曾有过一次辉煌。那是由于他妈妈的病逝。
他妈死于肺病,死前瘦得如一把干柴棒。不但不能走路,甚至坐也坐不住。想不到她咽气几个小时之后却忽然坐了起来。此时正值午夜,守灵的几个男人正在打牌,忽听有异样的喘息声。随之便有人大喊:“诈尸啦!”
几个男人惊慌失措,匆忙跳窗。他们刚刚跑到院子中间,就听屋内喊:“没事了,没事了!”回头看时。见佛爷正站在窗前喊:“没事了!”几个男人抖抖索索地返到窗前,果然见死者躺下了。这才收心定气地回来。
原来,佛爷一直在看人们打牌,听见喊声。回过头来见妈妈已经坐了起来,他就上去将她放倒。事后,人们说如果不是佛爷上去将死者摁倒,死者就会站起来,就会碰物物伤,触人人亡。但这件事除了几个守灵者和佛爷再无证据可寻,是否真有此事发生?曾有人提出质疑。不过。佛爷的名声却由此传开。
自此,街坊四邻,前村后店,谁家死了人必请佛爷前去坐镇灵棚。事毕,再贫困的人家也免不了送他一只鸡或几斤肉。佛爷的穿着也起了变化,时常见他穿着很像样子的衣服往来于街上,只是头依然秃着。应该说他完全可以蓄起头发了,但有好心人告诉过佛爷说:“你的运气就在你的头上,万万不可破了运。”佛爷也好像感到这颗头秃得可贵。于是,也就不再想留头发的事情了。
佛爷时常到我家里来,特别是在我放学回来,他只要无事干必来不可。开始他只和我玩耍,后来就让我教他识字。我由于抢过他的奶。对他的要求也就没有拒绝。因而,我读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差不多也有二年级的识字水平了。
暑假的时候。我们俩就相约着去挖野菜。或是去割草,寒假的时候就一起去拾柴。他总是将最好的野菜让我挖,最好的草让我割。最好的柴让我拾。如果这一次我的收获小,他就定要将他的分给我一些,并且替我担着,一直送我到家。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从不叫他佛爷,只叫他石头。他也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十分的驯顺,而且经常露着微笑。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村里也有了红卫兵组织,他们在公社“革命战斗队”的直接领导下,开始寻找“封、资、修”的突破口。找来找去,就把佛爷推上了批判的台上。这时佛爷才15岁。佛爷说:“我没罪!”批判他的人说“你没罪。你为什么叫佛爷?这名字本身就是和无产阶级水火不相容的!”
佛爷说:“那都是大伙叫的,我还骂过,谁再叫我骂他们的妈呢!”
于是又有人质问他:“那么你为别人守灵是事实吧?说你妈诈尸是事实吧?死了的人怎么就能再坐起来呢?这不是宣扬封建迷信是什么?”
佛爷只好低头认罪。连续两天两夜,佛爷在轮番批斗中挨了两鞭子。小脸被批得蜡黄。后来,批判者似乎觉得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批的东西了。就说佛爷已经被批倒批臭了。佛爷身上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已经被批得体无完肤了,就放他回来。佛爷回来后生了一场病,妈妈让我去看看他,并给他带去两个鸡蛋。走在路上我想佛爷见到我一定要痛哭一场的。谁知他见到我竟然笑了起来。
第二年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的时候,有一天,佛爷和我,还有佛爷的爹爹,我们坐在一架牛车上。我们去到几十里外的煤矿去拉煤。这煤是给我们家拉的。
我们装好煤往回返的时候,太阳就已经滚到山的后面去了。佛爷的爹爹在前面赶着老牛。我和佛爷坐在车子后面。车子吱吱呀呀地向前移动着,路两旁的景物越来越模糊。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车子行至中途的树林旁,佛爷的爹爹就让牛停住,对我俩说,牛太累了,歇一歇,让牛吃点草再走。我看着黑黝黝的树林。听着树林深处不时传出一两声不知什么鸟的怪叫,心中有些害怕。我悄声问佛爷:“你怕鬼吗?”佛爷说:“鬼都是人闹的。我守灵看了那么多死人,也没有看见鬼。”
我问佛爷:“你妈死了又坐起来是真的吗?”
他说:“真的。我那个时候看见我妈那
么躺着好像不舒服,我就把她扶起来,把她身下的褥子铺展平,他们就喊了起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不知佛爷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觉得胆子大了一些,又想果真有鬼,有佛爷,还有他爹,总是能抵挡得住的。牛还在吃草。佛爷他爹正在抽烟,烟袋锅子里不时进出几颗火星,像流星一样。一下子扑到冷风里就不见了。我渐渐地睡着了。
我们的牛车又爬过了一道沟的时候,我被颠醒了。我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又走起来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些东西,原来是佛爷把他穿在外面的棉袄盖在了我的身上。他紧贴着我,抱着膀子瑟缩着。为此。我一阵子感动。我想起他穿的鞋子已经破了,我有一双虽然穿过但还没有穿旧的胶鞋,我一定要送给他。
回来后,我便拿出那双鞋来,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我说你要是真不要我就不和你好了。他看着我的态度异常坚决,才勉强接过鞋,咧咧嘴,说:“那就等我有钱再还你。”
后来我到城里工作,由于父母相继辞世,故乡也就回得少了,再后来十几年也没有回去一次。但是,我却不断地打探着故乡人的消息,特别是对于佛爷,每次我遇到故乡人首先问起的就是他。有一次听说他成亲了,妻子比他小五岁,长得好。人也勤快,虽说是离婚的,却没有生过孩子。到他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负担。我很为他高兴。可是,不久又传来消息说,那女子是个骗子。骗了佛爷一万多元钱跑了,报告了派出所,也没有结果。我听了又为他慨叹一阵子,这个佛爷。怎么就没有好运呢!
又过了几年。佛爷在我的情感中也渐渐淡化得几近于可有可无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说他承包了土地,日子已经不愁了,说着,脸上洋溢着喜色。我没好意思问他被骗钱的事情。但谈话中知道他还是独自一人。
说实在的。他的到来并没有给我带来愉快。他不来。我或许有时还想起他。他这一来,我就真的知道自己的情感和他的确是已经很远了。他说话的时候还总是不时地带出“操他妈的!”并且,从他的神态来看。恐怕也不单单是为了来看看我,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我帮着办才来的。近些年来。农村的土地纠纷和林木纠纷都不时地出现,乡邻之间有时也弄得红头涨脸,他们各说各的理,就是法院也难以断得清楚。尽管我知道佛爷还不至于与谁有纠缠不清的纠纷,但也真的说不清,至少会有些什么麻烦,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地就来了呢?
尽管如此,饭总还是要请他吃的,谁让我小时候抢人家的奶吃呢!我要请他去饭店,他执意不从,我只好带他回家,亲手炒了几个菜。并拿出一瓶二锅头酒来。
他说他不喝酒,我说那你就吃饭。总之,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我们谈上几句就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是啊,我们明显地不是同路人了。我又没话找话地问了他一些家乡的人和事。然后就十分担忧且有些恐惧地问他。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他仍然说没有,说只是来看看我,并反复地说他的日子好过了,乡亲们的日子也都不愁了,说完就用极其专注的目光看了看我,好像再也看不见我似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很好。”意思是你也大可不必来看我的。
吃完了饭,我就希望他快点离去,我问他有住的地方没有?他停了一下说:“车票都已经买好了,晚间的车。”我这才有些如释重负,话也又多了些。我说你要不忙就在这呆一天,去公园玩一玩,看看老虎。还有猴子,商场的价格也都不高。他说不去了,老虎猴子在电视上也常看。商场也不去,农村现在啥也不缺,去年还去过北京。公园也都看过了。但是。他还是不走。那么。我们还说些什么呢?我忽然看见了他眼眶上的那个疤,就指着说:“那还是我打的吧?”
他摸了一下,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其实你也不是故意的。他的话让我的心又动了一下,就又说,小时候拾柴或是割草。你总是把你的分给我一些。还替我担着。他又笑了笑。讷讷地没说什么。
我看了看表,觉得他应该走了。就说:“要么我送你去车站吧。”他停了停。很是迟缓地站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很忙,说不准。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
我们下了楼。来到街上。他说:“你回去吧,我打个车过去就行了。车站挺远的。”
我心想,我正不愿意去车站呢,就说:“那你走好,有时间再来。”他依然笑了笑。
车来了。车门打开了。他一脚踏上车踏板。又返过身来。我催促着说上吧上吧。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你回去看。我的字都是你教给我写的,你别笑话我。”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接了过来。车门一响。车子箭一般驶入了苍茫的暮色里。
我一边上楼一边想。他写的什么?是他写的文章?不可能。是上诉信,似乎也不是。我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个佛爷,还会搞什么名堂!
我进屋后把信封打开。里面仅有一张四折的纸,中间夹着一百元钱。信纸上写着虽然工整但却是很难看的两行字:我欠你一双胶鞋,我一辈子都感激你,我说过要还你的,这一百块钱够吧?
这个佛爷!我的手颤抖了,眼睛也有些湿。想起刚才我的一些想法,就觉得自己很卑鄙,又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心想再见到他时一定要好好对待他。
不久就听说他当上了乡里护林员,我暗暗为他祝福,知道这护林员的差事应该是很不错的。谁知没有几天,又得到了一个我根本想不到的消息:佛爷被拘留了。原来是他在护林中,竟然把一个人给打死了。据说,那一天他正在山上转,几个偷树的人让他碰上了。偷树的人并不怕他,双方在争执中交了手。佛爷手中拿着一根铁棍,一头很锋利,当对方向他大打出手,并扬言要把他废了的那一瞬间,佛爷的铁棍竟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捅人了对方的胸膛。
乡长又把林业助理大骂一顿。说:“你选谁不好,偏偏选这么个人!现在好,弄出人命来了!”
林业助理说:“这是谁也想不到的。自从佛爷护了林,偷树的人少多了,谁想就出了人命呢!”
乡长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对林业助理发火不应该,佛爷的确是很负责任的,如果不负责任也不能出这种事。于是找到公安机关去保释。公安局的人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敢轻易放人啊。”
最后,佛爷被判了无期徒刑。
在佛爷被移送另一个地方去服刑的那一天,我去看了他。
他对我的看望并没显得激动。但这一次没有笑,也没有哭。
我说:“你好好改造。还有减刑的希望的。”
他看了看我,又摸了一下他那光秃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我隔着铁栏,模糊地看见佛爷脚上穿着的正是我给他的那双胶鞋。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