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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桩上的神灵

2009-09-11吕阳明

草原 2009年7期
关键词:猎人树林

吕阳明

在一个村庄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身份是特殊的。苏日特就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在这个种地吃粮的汉族人和放牧吃肉的蒙古族人杂居的北方小村落里,苏日特既不是汉族人也不是蒙古族人,最主要的是。他既不是农民也不是牧民。他是一个猎民。

没有人确切地记得苏日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落的。他好像是在一个秋天清爽的早晨突然出现在我和小伙伴们的视野中的。那时我们几个被村人统称野孩子的小家伙正每人裤裆里夹着一根长长的松木杆大呼小叫地在村子里尘土飞扬的空场上疯跑。当时比较瘦弱的我摔了一跤,一头扎在了遍布牛粪和秸秆草的土地上。那时的我在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小。总是处于照顾的地位。我趴在地上感受着冲进鼻孔里的泥土干燥的气息,等待着伙伴们把我扶起来。却忽然感觉到四周一片出奇的寂静,似乎所有的声音到无边的旷野中突然失去了活力。我惊讶地爬起身来,看见小伙伴们都站在阳光下望着一个方向呆若木鸡。我顺着伙伴们的目光望过去,一个陌生的老人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在这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里,陌生人是最容易识别的,更不用说他那身奇异的装束了。他长得很高大,虽然上了年纪有些驼背,还是掩饰不住一种强壮有力。古铜色的脸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深深的皱纹,他的胡子和眉毛都是花白的。但一双眼睛却像鹰眼一般闪亮。最让我们惊讶的是他的头上的帽子上竟然长着两只角。像小人书上画的鹿角一样。我和伙伴们面面相觑。那个人友好地看着我们。甚至向我们伸出一只干枯铁硬的大手。我们这群野孩子们都恐惧地盯着他头上那对颤巍巍的犄角,戒备地向后退去。那人向我们走来了,短暂的犹疑之后我和伙伴们像一群炸了窝的小鸟一般扔下一地松木杆四散奔逃。

在一个人人都互相熟识甚至沾亲带故的小村落里。陌生人的出现是最能吸引人们的好奇心的。那个忽然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人很快就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吸着呛人的旱烟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聊天的男人和唾沫四溅飞短流长的女人们——几天之内就流传了关于这个名叫苏日特的老人的几个故事的好几个版本:

“听说这个怪老头是从北国的大森林里来的!”虽然是听说,说话人的脸上分明带着权威和肯定的神色。

“北国有大森林?有多大?”另一个人带着一脸茫然的好奇问。

“那谁知道。反正比咱村北坟茔地旁边那片树林子大多了。里面有得是獐狍野鹿,有老虎也说不定……这老头就是猎人。”那位权威说。

“猎人?啊呀呀,阿弥陀佛,那是要杀生的啊!”一个胖得圆滚滚的女人一边用她宽阔的板牙撕扯着一块牛肉干,一边惊讶地喊着。语气情真意切。

“猎人?那些活兽跑得飞快,追不上不就要挨饿了?”一个人打着酒嗝,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嗤——,我听说那些猎人吹上一阵口哨。野兽们就乖乖地跑来摇头摆尾地等着挨枪子儿!”

“唉呀!喷喷喷……”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和将信将疑的赞叹声。

太阳西斜。人群渐渐散去,散放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着,悠闲地走在一条条回村的小路上。村庄里高低错落的小土房的烟囱里渐次涌起淡淡的炊烟。听完大人们闲聊。我拖着两条土黑的鼻涕回到我家的土房。正想将看到和听到的重大新闻讲给整日里愁眉苦脸的父母亲,却发现一脸怯懦的父亲正耷拉着两条泥腿更加愁苦地坐在摇摇欲坠的木板炕沿上,没命地抽着卷好的旱烟。母亲一脸惶恐地搓着皲裂的手掌木然地站在地上,在炕沿的另一端,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老人,身后的炕席上放着一顶奇特的小皮帽,帽子上面赫然挺立着两只犄角,我吓了一跳,向后一退,险些被门槛绊倒。

那人坐在那里,和善地看着我。父亲大概对我的手足无措很恼火,瞪了我一眼:“叫大姑父!”

我张了张嘴,没有叫出来,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称谓。我是在这之后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它的确切含义的——这个把我们吓得四散奔逃的陌生人是我父亲姐姐的第二任丈夫,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大姑年轻时远嫁到了比我们这个北方小村庄更加遥远的异乡……

夜晚。家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新奇感让我睡不着觉,我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听着纸棚顶上老鼠的跑动吵闹声,心里满是对那睡在西屋陌生亲属的好奇。让我惊讶的是,我的父母亲似乎也都在为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变化而无眠。

“……家中的口粮自己都不够,哪有给他吃的……这日子怎么过……喝西北风……”,母亲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一阵沉默寂静。

“……破坏公路是大罪吧,政府要不是照顾他。怕是要下大狱了……怎么给弄到这儿来了……还不如让他下大狱……”母亲在喋喋不休地说。

还是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沉默寂静。

“……在这里要是再捅出什么娄子。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去蹲大牢……。不如……”母亲继续喋喋不休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要把你当哑巴卖呀!那年我得病要不是大姐给寄来的二十块钱和一棵人参。我早到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划勾打挑了。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黑暗中父亲的低声怒骂像一把落下的铡草刀,使母亲的嘀咕声戛然而止。父亲虽然在村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但在母亲面前还是摆着男子汉的威严。

每当父亲发火时,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恼人的寂静中。我睡着了。

老猎人就这样在我家四处透风的西屋住下了。虽然西屋狭小的窗户下面有一个覆盖着尘土的小炕。但让我们惊异的是苏日特老人似乎不了解它的用途,夜晚来临,他就随便裹上一件破旧的大皮袄睡在冰冷的地上。

我对这位陌生的大姑夫的恐惧感很快就消失了。苏日特大姑夫时常一个人走向村外的田野和树林,当他归来的时候,总是能带回来几只麻雀,有一次甚至带回来一只野兔。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认为烤麻雀是这世间顶级的美味。在母亲升火做饭的时候,父亲就将麻雀用泥箍好,埋在灶下的火灰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烤好了。敲开外面的泥壳,一股诱人的肉香直冲鼻孔,烤熟的麻雀没有了羽毛显得比原来小了许多。香喷喷油亮亮地摆出好看的造型。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将麻雀胸脯上的大块肉先吃进嘴里。然后掏出内脏,余下的部分我就可以慢慢品尝了。高兴的话我还可以给一起玩耍的野孩子们几只。看着他们在我面前露出羡慕和讨好的神情,我得意极了。

烦恼是父母亲的,对于我来说,苏日特大姑夫的到来带给我很多快乐。

那一年冬季。几乎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枯黄单调的旷野上只有比往年温暖一些的风在田野和树林间刮过。刚入冬,村里几户人家的羊接二连三地得了“转头疯”,没几天我家羊圈里的几只羊也开始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地原地转个不停,一直转到倒地死去。母亲心痛得将眼泪和鼻涕不断地抹在衣袖上。父亲铁青着脸将羊头扔掉,然后将死羊剥皮,按照当地习惯将手把肉煮到了锅里。

在父母亲悲凄的神色里,我强忍着能

吃到羊肉的喜悦。一天到晚吃得饱饱的。但这种暗喜没能持续几天,恐慌就笼罩我们整个家庭。随着村里越来越多的羊旋转不已,恼怒的村民开始纷纷传说是苏日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乡人将灾祸带到了村子里。我弄不明白那些羊着了魔一般地转来转去与终日沉默寡言的苏日特大姑夫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是村里平日里带着我一起疯玩儿的野孩子们忽然之间都和我躲得远远的。我耐不住寂寞跑去找他们玩去,他们一个个对我怒目而视,我讨好地举着香喷喷的烤麻雀来笼络人心,可他们“呸呸”地吐上几口唾沫都跑得远远的。

在一个阴霾的早晨。一阵嘈杂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胡乱地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正看到一群乡人踹开紧扣的院门冲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粗壮的蒙古族红脸汉子,父亲站在土房门口,看着冲进来的乡人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们有什么事?”父亲颤抖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疙瘩,咱们乡里乡亲,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现在羊群里来了一只批着羊皮的狼,这样下去我们的羊都要死光了。我们不为难你,让那只狼滚出来,我们要把他踩到十八层地狱里边……”红脸大汉喊着,同来的乡人们也都骂骂咧咧地随声附和。

“你们这是……欺负人……”

怯懦的父亲刚辩解了半句,“啪”的一声脆响。红脸汉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瘦小的父亲陀螺一般原地转了几圈,捂着喷血的鼻孔跌坐在地上。

“就欺负你了。你能咋样!”红脸汉子龇着两颗大门牙狂叫着。

看到父亲被打,我当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小狼一般嚎叫着冲向打人的汉子。红脸汉子刚刚收拢了宽大的手掌。短粗的手指还在有节奏地弹动着,似乎很是为这一巴掌的力道感到满意,不提防我旋风一般冲了过来,一口咬住他的一根手指头。

大汉疼得怪叫了一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

“他爸——,虎娃——”刚刚走出房门的母亲看到这一幕哭喊起来。

就在这时。苏日特大姑夫驼着背敏捷地像一只狸猫一般从低矮的房门里冲出来。他一声不响地冲到红脸大汉面前。一拳下去将红脸大汉打翻在地上,我分明看见飞溅的鲜血中还飞舞着一只被旱烟熏黄的门牙。

所有的人惊呆了。红脸汉子爬起来时,脸就变成了愤怒的紫色,嚎叫着冲向苏日特大姑夫。两个人玩命地扭打在一起。呆愣的乡人们回过神来,蜂拥而上,对苏日特大姑夫群起而攻之。让人惊讶的是。苏日特似乎根本没把围攻自己的其余乡人看在眼里,任凭他们的拳头巴掌打在自己身上。他是天生的猎人。他认准了围攻自己的狼群中的头狼,他一心一意地。有节奏地将那第一个动手打人的红脸汉子一次次打倒在地上,一直到他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乡人们被从心理上彻底击溃了。帮着打架变成了劝架,劝架又变成了求情。

“他大姑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乡人们陪着笑脸劝拉着苏日特大姑夫。

“他是来打架的,不是来说话的,有什么话等打完架再说!”苏日特大姑夫终于开口说话了。

“打完了,不打了……巴根。快说个软话,不打了,有事好商量……”乡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告诉你们,羊得病和我没有关系。今年年景不好,这样的情况我见多了,赶上这样的冬天我们猎民养的驯鹿也会得病……”苏日特大姑父喘息着说。

“是,是,我们也觉得这个冬天不像冬天。”乡人们连连点头。

“等下上一场大雪就好了,快了,七天之内就要下大雪了。我们一起企求神灵吧!”苏日特大姑夫抬起头看着阴暗的天空。

“对,对,佛祖会保佑的……”乡人们一边应着一边扶起红脸汉子慢慢向院门口退去。拥挤着出了院门便一哄而散了。

苏日特大姑夫扶起还呆坐在地上的父亲说:“我不在这里住了,乡人会疏远你们的。”

“你……你要走?”父亲吃惊地问。

“不,我老了,哪里也去不了了,等开了春,我就在村外给自己修一个‘斜仁柱,我住不惯这样的地方。”

“修个什么柱?”父亲莫名其妙地问。

“就是自己建个房子,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咱们。”

苏日特大姑夫走到我跟前笑着拍了拍我瘦小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像你大姑一样烈性……”就笑眯眯地回屋里去了。

正如苏日特大姑夫预言的那样。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在三四天后漫天飞舞着覆盖了田野和村庄,空气变得清冷而干净,从那场雪后。村子里再没有发生牛羊生病的事情。漫长的冬季里,乡人们开始走家串户喝酒耍牌九,像往年一样制造各种飞短流长的谣言,什么“谁家的婆娘夜里叫得欢了”、“哪家的寡妇多看了谁谁两眼了”之类的话。与往年相比不同的是这些用拳头占不了上风的乡人,开始用舌头编造苏日特的故事,他与年龄不相称的力气和对天气惊人的预言似乎更证明了此人的非同寻常,具备这样能力的人要么是神仙,要么是魔鬼。神仙是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穷乡僻壤来的,所以苏日特是魔鬼无疑,牛羊生病。甚至冬天不下雪说不定都是他安排的。

曾经一起玩耍的野孩子们都不理我了,我在寂寞中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夏季是最让人振奋的季节。温暖的风夹带着野花的香气和泥土的气息拂过绿油油的田野,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土豆花相继装点着无边无际的大地。村北的小河清澈见底,蜿蜒流淌,河岸上不远处,离村子的坟茔地不远的地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苏日特大姑夫的新房子就坐落在这片树林中。十几根长长的松木杆顶端架在一起,围成一个很好看的圆锥形框架,外面罩着父亲和我一起抱去的羊皮和旧毛毡。在背风的方向是窄窄的桦树皮做成的门。进了门,光线就会立刻暗淡下来,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就会看到正中间的地上是火塘。火塘的正上方是从尖窄的屋顶悬垂下来的铁吊锅。靠里面的地上铺着毛绒绒的羊皮,周围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这一切组成了在我眼里新奇无比的家。现在有时回忆起来。甚至觉得那是我童话里的城堡。

在那个夏季,苏日特大姑夫那奇特的房子和周围的树林就成了我童年记忆中的乐园。那时的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伙伴的寂寞,反而觉得心里很是安宁。隔上一段时间父亲会让我背上一些粮食给苏日特大姑夫的城堡里送来,平时一有时间我就来到这里。我常常和老猎人一起坐在房前的树荫里,看着树林枝叶分割得细碎的阳光落在那被他称作斜仁柱的房子上,一阵风吹来。树丛有节奏地沙沙直响,斑驳的阳光便梦幻一般在身旁漾动起来。

最让我惊叹的是他打猎的本领,一根手指般粗细的柔轫的柳树条,一段结实的麻绳,在他的手里转眼间就被做成了一张弯月一般的弓,再配上几枝芦苇杆制成的箭。箭头是用铁皮罐头盒的薄铁片制作的,一张在苏日特手中百发百中的弓箭就做成了,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神情,老猎人伤感地笑了:“你以为这就是弓箭吗?这只是我给你做的玩具——我们猎人的弓箭是用红松做成的,弓弦是用牛筋做的。那样的一张弓你就是长大了也不一定能拉得开……”

只要我想吃,苏日特大姑夫就在树林中射下几只麻雀来给我烤着吃。傍晚,暮色降临的时候,他就带上我去河边下钩,将几根顶端系着绳钩的木棍深深地扎进河岸边的淤泥里。鱼钩上是几只小青蛙作为诱饵,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早早地跑到河边,这时苏日特大姑夫已经在河边等我了,我们一起将鱼钩查看一遍。差不多每天都能钩上几条鳞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鲫鱼或是浑身黏滑异常凶猛的大鲶鱼。这样我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炖鱼了。

但是,在夏季里能吃到麻雀、烤野兔和炖鱼的日子并不是天天都有。有那么一段时间。任凭我馋得口水流出老长,老猎人却无动于衷。他告诉我,这段时间是猎物传宗接代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这个季节去打扰它们。

看着我惊讶失望的神情。老猎人慈爱地笑了:“所有的生灵都在主宰神的保佑中,神灵把一些野兽赐给我们作食物,我们不应太贪婪。它们和我们是平等的,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时代。我们猎民的祖先就是在一群鹿的引领下才走出一条被魔鬼施了咒语的山谷的……”

微风吹过树林簌簌地响着,更平添了周围的神秘和寂静,我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望着被茂密的树权分割成无数块的天空。似乎真的听到了无数神圣和生灵轻柔的呼吸声。

逐渐我终于明白了。看似孤独的苏日特老猎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寂寞,他是在无数的神灵和生灵的陪伴下生活在那片很小很小。小得称不上是森林的树林里。那片小森林是我的乐园。更是他的家园,他在北方大森林里被截断的生活在这里顽强地延续着。每次升火时,老猎人都一脸虔诚,我满心迷惑地看着他小心谨慎地吹旺埋藏在灰烬中的红火炭,架上柴草升起火来,他一边烤制食物一边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他告诉我。那是在为火神唱得颂词。

“大姑夫。火神长得什么样子?你见过吗?”我好奇地问。

老猎人微笑着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对我说:“你看,它不就站在火焰上吗?”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仔细地望着篝火。除了那灼热飞舞的火苗和篝火抖动的景色外。什么也没有。

“我怎么看不见它呢?”我有些害怕地问。

“它都看见你了,你再仔细看看,那个穿着一身红衣裳慈祥的红胡子老人就是火神,他正冲着你笑呢!”老猎人认真地说。

我真得害怕了。长着红色胡子的火神能看见我,而且还在冲着我笑,而我瞪圆了眼睛竟然看不到它。我被陪伴着老猎人的神灵世界惊呆了。心中充满了敬畏。

一天上午。我来到老猎人的城堡。忽然发现苏日特大姑夫正在用猎刀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细心地雕刻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是一个老人的头像,粗重的眉毛,有神的眼睛,宽阔的下颌上满是浓密的胡须。在树干上栩栩如生。

“大姑夫,你在画画吗?这是你吗?”我好奇地问。

大姑夫忽然惊慌地捂住了我的嘴:“不许胡说,这是保佑我们猎民的白那查山神!他主宰着猎民的一切!”

那以后。每次我们在一起吃烤野味时都有一种庄重的仪式,老猎人在歌唱火神的颂词中烤好一只野兔。再唱着对山神的颂词将最好的兔肉涂抹在树干上人像的口中,最后才是我们一起分享神灵赐给我们的食物。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个对旅游痴迷的人,但不是跟着旅行团在导游的带领下羊群一般的那种旅游。我常常一个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满怀畏惧之心地感悟、思考、倾听。是老猎人让我知道,只有敬畏大地。才有行者的快乐。

老猎人几乎是生活在与乡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在他搬进树林中的城堡后,就没有在村庄里尘土飞扬的小道上出现过,我能够明显感觉到乡人们对他的敌视和畏惧。他本来就带着一种神秘色彩的生活在乡人们飞短流长的议论中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扑朔迷离。太平安宁的日子里,乡人们就会把这个生活在树林中的怪异老头忘得一干二净,可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总是首先想起那个人。谁家的牛丢了,牛的主人就会愤愤地说,一定是让那个老头偷着杀了吃肉了。还要偷偷跑到树林附近窥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两块牛骨头作为物证,谁家的鸡窝里少了一两个鸡蛋,马上就会说一定是让那个怪老头偷吃了,甚至谁家的女人难产。他的丈夫都会咒骂说是那住在坟地附近的怪老头带来的灾难。等到乡人看到跑失的牛自己回到牛栏里,发现馋嘴的母鸡在自己啄吃鸡蛋,难产的婴儿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哭声时。牛的主人便像忽然拣到一头牛一般高兴起来,鸡的主人将母鸡痛打一顿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生孩子的父母亲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享受初为父母的欣喜,这些时候,他们早把自己对那个怪老头毫无根据的指责忘到脑后去了,心里也丝毫没有愧疚之情。

有时候,我忍不住将听到的这些谣言讲给老猎人听,我以为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再打掉碎嘴乡人的几颗门牙,可是老人总是像听笑话的孩子一般笑起来。之后就忘记了,似乎听到是别人的事情。

那年秋天,老猎人又成了乡人们议论的焦点。原因是乡人们养的鸡在连续几天晚上接二连三地没有了踪影。与往常一样。乡人们马上就纷纷传说是被住在树林里的老猎人偷去作美餐了。一个平日里忠厚老实的乡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说,他半夜听到鸡窝里传来鸡的惊叫声。冲出房门就看见夜色中一个有些驼背的黑影从鸡窝旁边逃出来,向着村北面的树林里跑去了。

我听到这些传言后飞跑到树林里告诉了老猎人,苏日特大姑夫眯着眼睛笑了:“我知道是谁干的。她可是做这事儿的高手。”“是谁呀?”我吃惊地问。

“她们一家就住在这片小树林的那一边。是前些日子刚搬来的新邻居,她也不容易,还带着两个孩子,前两天我去看过她们,还给了她们一只打到的野鸡呢!”苏日特兴致勃勃地说着。像是谈论自己的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瞪着眼睛听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苏日特大姑夫说的是谁。

有了证人证言。苏日特偷吃鸡的事情似乎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了。

乡人们的反攻开始了。

有了上一次教训,他们不敢直接去找老猎人,便将矛头指向了我怯懦的父亲。先是几个妇女冲出家门站在当街上指桑骂槐地破口大骂一番,“什么吃肉不吐骨头”、“早晚被鸡骨头卡住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挨千刀”等等恶毒的话语炮弹一般呼啸着铺天盖地落到我们家破败的小院子里。

“炮击”过后,男人们出动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聚拢起来向气势汹汹的我们家的土房包抄过来,在院门口张望了一阵确信老猎人不在我家的土房里,这才进了院子。领头的还是那个红脸汉子。好在这群乡人比上次客气多了。

红脸汉子对我父亲说:“老疙瘩,不是我非得来找你的麻烦,乡里乡亲的。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不是?可你家他大姑夫也不太不仗义了,俺们也知道他生活苦。偶尔吃一只鸡也就吃了,咱也不能看着人家饿死是不?可也不能得寸进尺啊,俺们几个老哥还想腌几只咸鸡蛋下酒呢。他可倒好,杀鸡取蛋斩草除根了。”

“我大姐夫不是那样的人。”我父亲低声下气地说。

“老疙瘩,人家王老蔫都看到是他干的了,你还不承认?你不用怕,我们不动手,自古杀人偿命,吃鸡赔钱,一只鸡一张‘大团结,总共吃了九只鸡了,拿上钱。我们立马走人,没有钱我们可要住在你家吃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几个人说完,不客气地在碗橱里掏出茶碗,盛了锅里的奶茶一个个盘腿上炕大模大样地喝了起来。

父亲哭笑不得:“就算是他大姑夫吃了你们的鸡,你们去找他啊?来找我,我也没有钱啊!”

“他大姑夫是外乡人,咱不能欺负人家,自古父债子还,你们是亲戚,他是你姐夫,不找你找谁啊?”乡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看到形势不妙,假装要撒尿溜出了房门,趁人不备翻过柳条篱笆的院墙。气喘吁吁地向村北的树林中跑去。

看到苏日特走进院门,一直在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乡人们像一群看到老鹰的麻雀一般静了下来,红脸汉子惊慌地打翻了奶茶碗,慌忙从炕上下了地。

老猎人进了屋门,鹰一般的眼睛扫视了一屋子的乡人。正想开口说话,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和女人们惊慌的叫喊:“啊呀!妈呀——,快来人啊!黄鼠狼进鸡窝了!”

喊叫声从我家破旧肮脏的窗户纸外边传进来,嗡嗡响着在低矮寂静的土房里回荡。乡人们先是一阵惊愕,随后发一声喊。你推我搡地挤出房门,兔子一般向发出喊声的方向跑去了。

喊叫声是王老蔫的老婆发出的,当我们涌进他家院子里的时候。零乱的院子里正乱作一团,他家拴在铁链子上的大黄狗正没命地冲着鸡窝狂叫着。土坯垒成的鸡窝里扑棱作响,伴随着公鸡母鸡“嘎吆——嘎吆——”的惨叫声。刚才还叉着水桶一样的粗腰站在当街泼妇一般骂人的王老蔫老婆正跌坐在自家尘土飞扬的院子里呼天抢地大喊:“黄大仙啊,黄大仙,俺们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俺们两口子都是本分人,可没抱过谁家的孩子下井啊,你老人家不能这么祸害俺们呀,啊嗬嗬——”

乡人们都傻眼了。在这北方小村庄里。虽然没有人读过那些写着狐仙志怪的书本,可几乎人人都会讲上几个黄仙迷人或狐仙幻作妖媚女子勾走男人魂儿的故事,黄仙和狐仙可都是惹不起的。人们一脸无奈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在当时还很不富裕的小村庄里。几只鸡是家庭财产的重要组成。谁也不愿这样轻易失去,哪怕掠夺者是神是仙,最后,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老猎人身上。

老猎人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地向鸡窝走去了,乡人们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在人们以为要发生一场恶战的时刻。老猎人却在离鸡窝几米远的柴堆上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老猎人眯着眼睛笑了,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扑腾吵闹的鸡窝里忽然一阵寂静。连狂吠的大黄狗都夹着尾巴安静了下来。

“我说你这个家伙。你的胆子太大了,青天白日的敢跑到村子里来。是不是你的孩子饿坏了?也怪我。这两天没有打到什么猎物,也没分给你一些……”老猎人向着鸡窝的方向说着,像是和一个老朋友在聊天。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

“你快走吧,离开这里吧,带上你的孩子去找一个好去处。不然伤着你就不好了,你的这些朋友们也都不容易呢!”老猎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着。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只大黄鼠狼从鸡窝门口探出头来,谨慎地东张西望了一下,默默地与苏日特对视了一下,似乎还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灵敏地跳出来,在无数双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轻盈地跑过篱笆墙根。从墙角处一个排水沟钻出去,向村北树林的方向跑去。

苏日特老猎人如释重负般发出一声叹息,慢慢地踱出院门,也向着树林的方向慢慢地去了,剩下一院子的乡人站在秋月明晃晃的阳光下呆若木鸡。

从那以后,那只黄鼠狼就和它的孩子们一起走得没有了踪影。老猎人也再没有从他居住的那片森林里走出来,在这小村庄里出现过。

又一年尘土飞扬的秋季。整个村庄都和闷热的天气一起躁动不安起来。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外面的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间想起了北方土地上这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村庄。一条有着一个数字代号的被称为国道的公路像一条大蟒蛇一般从遥远的北方向村庄爬过来,据说不要爬出很远,一直爬到南方另外一个省份去。据乡里来的一个干部说,国道本来不会经过这里,是县里的干部接连几次跑到省里,最后为了带动贫困地区早日脱贫致富,大蟒蛇公路这才特意拐了个弯,慢吞吞地爬向这里来了。

乡干部在说起这件事时,一副布衣百姓面对皇恩浩荡的神情,在那被乡人评价为“真能白活”的演说的结尾处。他孩子般激动地喊了起来,乡亲们,要想富,先修路,我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可是乡人们却不领情,当大蟒蛇爬到离村北的坟茔地不远的地方时,被村民们截住了,能不能致富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毁了祖坟坏了风水。两伙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好几天,来了几车唬着脸挺着大肚子的干部,乡人就是不让过,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的架势。大蟒蛇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好几天,终于无可奈何地偏转了蛇头。气势汹汹地向着距离坟地不远处的树林来了。

那时我已在村里那座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小学校里上不了学了,那个和乡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乡村教师总是临下课的时候拖着长调说,今个儿的作业似(是),每个僧(生)字写一百遍!害得我很少有时间去树林里苏日特大姑夫的城堡里去玩了。当我终于熬到星期日兴致勃勃地跑去时。老猎人的变化让我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他明显地衰老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花白零乱的头发下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望着机械轰鸣尘土飞扬的北方,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落入陷阱中的猎物那种慌张绝望的神色。

“大姑夫。大姑夫!你怎么了?”我怯生生地问。

老猎人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站在那里低声嘀咕着:“按这个进度,再有一个礼拜就要毁掉这片树林了。”

我顺着老猎人的目光望着远处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想起当初老猎人刚来到我家那个夜晚父母亲的对话,忍不住问:“大姑夫。你修过公路吗?”

“修过,也拆过,对了,那不叫拆,叫做破坏!”老猎人说。

我没有听明白,也不敢仔细问。

“前些年北方大森林里修公路时,我和很多猎民一起都给施工队当过向导呢,也帮他们干过不少活,那些人都很好,我能说这么好的汉话,是你大姑活着的时候教的。”老猎人继续说。

“那为什么要破坏呢?”我好奇地问。

“不为什么。我就是恨公路!从公路修进了北方大森林。我们猎民的家园就被毁掉了!树林子一片一片地没了。各种野兽几年间就被从公路上来的人猎光了,后来我们猎人养的驯鹿都跟着遭殃。不断被人用猎枪打死,你大姑就是那时候着急上火气死的,我一气之下,把一段公路给刨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从拘留所来到了这里。来这片树林里回忆在大森林里的生活。再过几天,公路修过来。这里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这个民族在北方大森林里生活了

几百年了,世世代代都是猎民,到我这里,怕是最后一个了……”老猎人驼着背,无力地晃了晃,在浓密的树荫下,斑驳的阳光落在他暗淡的脸上,我看见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无声地流了出来。

公路在几天后从这片树林中穿过去了,本来面积就不大树林被分割成两半,工地上的人挥舞着斧头和刀锯冲进公路两边的树林里,砍倒了很多杨树用来搭建临时的工棚。平日里叽喳乱叫的麻雀,声音婉转的百灵鸟都一群群惊慌地飞走了,野鸡、野兔、小刺猬遍地逃窜。跑得慢的就成了那些说话南腔北调的工人们的下酒好菜。在小村庄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历史中,这片树林之所以能够保存着,是因为它是那片村人最终归宿地风水的辅助部分,如今乱砍滥伐。村人们也跟着没有了顾忌,村里的青年人老人女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冲进树林里来。粗壮一些的砍下来给家中的老人备作“老本”(棺材),可用之材拿去做房梁和椽子。差一些的可以盖鸡窝鸭舍牛棚猪圈,派不上用场的还可以作烧柴。一时间树林里斧踞叮当作响,人们忙忙碌碌手抬肩扛。几天之内那片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就消失了,就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只剩下老猎人那座小木房和房门前那棵雕刻着山神头像的杨树孤零零突兀着一片凄凉。

初冬来临。一场重感冒席卷了小村庄,我病倒了。浑身酸痛。发着高烧。母亲给我喝下一罐姜糖水,压上两床棉被,我迷迷糊糊地刚刚睡着。忽然看见苏日特大姑夫轻盈地走进了院门,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和父母亲一起来到院子里。大姑夫和蔼地笑着,眼睛炯炯有神。头上戴着那顶竖着两根鹿角的皮帽。

“大姑夫,树林没有了,你快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扑到老猎人的怀中喊着,听见身后父母亲也在这样说着。

老猎人笑了:“大姑夫是大森林里的人。住不惯这样的房子啊!我要走了,回北方大森林里去,那里才是我的家园啊!你们看,我的驯鹿来迎接我了!”

我扭头一看,可不是!从北方的地平线上奔跑过来一群美丽的驯鹿,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水一样闪亮,更奇怪的是每只驯鹿的头顶上还有一圈美丽耀眼的光晕,它们温顺地围着大姑夫转了几圈,忽然和大姑夫一起腾空而起。向着遥远的北方飞去了。

“大姑夫,等等我,我也想去……”我着急地喊着,猛然间醒了过来,一身大汗像水洗了一般,原来是一场梦。

父亲听见我的喊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前额,惊喜地喊了起来:“哎!退烧了!”

我翻身坐起,真的,我好了,只是还轻微有些头晕。“我要去看大姑夫!”我喊了起来。

“不行,你感冒还没好!”母亲说。

“我就要去!”我跳下了地。

“小祖宗!好,好,我陪你去!,,母亲无可奈何地说。“不,我要自己去!”我说。“自己想去就让他去!男娃子皮实!溜达溜达好得快。把那几个土豆捎过去。”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出了院门,踏着初冬第一场小清雪向大姑夫住的地方走过去。那个原本隐藏在一片浓荫中的小城堡一般的木头房子如今毫无生气地笼罩在旷野里一片死寂中。我提着一小袋蔫蔫巴巴的土豆,走过积雪斑驳的田野,走过被砍伐得一片狼籍的树桩和零乱的灌木丛,走过那刻画着山神头像孤零零立在旷野中的老杨树,在老猎人的木房门前停住了脚步,四野弥漫着压抑人心的寂静。小木房子如同一座坟墓一般,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大姑夫——”我在窄窄的门口轻声喊到。

“咕”的一声怪叫,一只黑色的老鸹扑棱棱地从小木房的顶上飞上了阴暗的天空。吓得我头皮发麻。头发过了电一般根根立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只突然伸出来的利爪抓住了我的心灵。我双腿打颤几乎要转身跑掉。但我的小手还是颤巍巍轻轻地打开了那扇窄窄的门,一股冰冷的寒气直冲出来,让我几乎惊叫出声来,我幼小的脑海中猛地进射出两个狰狞可怕的字。那就是——死亡。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一个人的死亡!虽然村庄里每年都有一些寿终正寝的老人和因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的人,被他们的亲人哭哭啼啼地埋到村北那片坟地里去。但对于当时我那样年纪的孩子来说。死毕竟是一件因从未感知和亲见而显得很遥远的事情。当我惊恐的眼睛适应了木房子里面那无边的黑暗。我看见老猎人面朝北方直挺挺地坐在冰冷的火塘旁边。他的头上戴着竖着鹿角的皮帽,眼睛半睁半闭直视着远方,挂着一层霜雪的胡须下微微扭曲张开的嘴唇上似乎还凝结着一丝丝惨烈的笑意。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木房门前的地上,几个土豆惊慌地滚落在雪地上。一阵清冷的风从敞开的木门外涌进,卷起火塘里的灰烬。形成一个小小的旋风,在木房子里转了几圈,出了房门,向着北方如烟一般飘散了。

父亲拆掉了老猎人的小木房,用那些木料按照我们村里的习惯给他的大姐夫做了一副简单的棺材。只是这副棺材是立式的。更像一个简陋的木柜子,老猎人在这不伦不类的棺木里保持着坐立的姿势。在一般情况下,村子里谁家死了人,几乎每家都来人帮着忙安葬。而这一次村子里静悄悄的,即便是这个怪老头死了,乡人们似乎还是以一种敌视戒备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父亲在村北的坟地旁边选了一个地方,就抡着一把铁镐费力地刨开已经冻了几寸深的土地。地下的泥土还没有结冻,我也拎起一把铁锹和父亲一起挖土,我们都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干,“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在清冷的空气中吐出一团团白气。

就在土坑快挖好的时候,一群乡人忽然向我们走了过来。父亲停下铁锹,惊慌地望着他们。

“老疙瘩。你不能把一个不相干的外地人埋在村里的坟地上。”领头的还是那个红脸汉子。

“就是!就是!这会坏了风水的。”其他的乡人七嘴八舌地随声附和着。

父亲向乡人们陪着笑脸说:“他大叔他大伯,‘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看在我的面上……”父亲嚅嗫着说。

“不行,不行!从这怪老头来村里,我们就没得安生,你把他埋在这里,想让咱们的先人地下也不安宁?”

“那你们说埋在哪儿?”我的父亲几乎是带着哭腔问。

“那我们可不管。反正不能埋在这里。村子的附近也不行!”乡人们齐声喊着。红脸汉子夺过父亲手里的铁锹想要填平土坑。一向很蔫的王老蔫居然也哇啦哇啦地叫喊着和几个乡人来抬那木柜子一样的棺木,要把它挪到离坟地远一些的地方。忽然之间,一声狂怒的嘶喊震彻四野,即便是很多年后当时在场的乡人还在说那是那个怪老头活着时候的嗓音,当时乡人们吓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不过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一声嘶喊是我的嘴里发出来的。我瞪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铁锹狂叫着扑向乡人,那把多年来在泥土中进进出出磨得钢刀般雪亮的铁锹在这些人的头顶上挥舞得嗖嗖直响。

“啊呀!附体了!快跑啊!”坟地上空响起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喊叫。乡人们像一群炸了窝的鸡一般哭爹喊娘连滚带爬抱头鼠窜。

多年以后的一天,在遥远的异乡生活的我回到久别的小村庄看望年迈的父亲。村子变化很大。年迈的父母亲已经住上了宽敞的红砖房。从北面的窗子望出去,那片坟地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片青翠的菜地,当初那片茂密的树林现在也已经变成了一片农田。我猛然之间想起了苏日特大姑夫。想起他给我的童年带来的快乐。我走出院门来到村子的北面,一切都改变了,我在努力辨认中寻找着儿时的痕迹。忽然,我看到了那棵刻画着山神头像的老杨树还在,不,确切地说那是一段两米多高的死的树桩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上,我轻轻地走过去,在干枯的树桩上仔细寻找辨认起来。最后,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勉强辨认出山神头像的一只眼睛,一块干枯的树脂像一滴眼泪挂在眼角上。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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